第821章 碾壓式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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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未時剛過。
太行山脈的秋日天空,是一種高遠而冷漠的鉛灰色,像一塊巨大的、毫無生氣的鑄鐵板,沉沉地壓在千峰萬壑之上。
陽光仿佛被這鉛灰徹底濾盡了溫度,吝嗇得如同守財奴的最後一點施舍。
一線慘白的天光,掙紮著擠過黃尖澗上方那道狹窄得令人窒息的縫隙,如同垂死者的最後歎息,勉強灑在幽深澗底。
這光非但不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探照燈,無情地映照出兩側千仞絕壁的猙獰。
它們如同地獄之門森然矗立,冰冷的岩石肌理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青黑的死氣,每一道嶙峋的褶皺都像凝固的怨魂,無聲地擠壓、吞噬著澗底每一寸可憐的空間,空氣都仿佛被壓縮成了粘稠的膠質。
澗底,是亂石的墳場。
濕滑的青苔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毯,緊緊包裹著嶙峋的怪石,讓它們看起來像一頭頭蟄伏的、披著苔蘚鱗甲的史前巨獸。
湍急的澗水在石縫間咆哮衝撞,激起渾濁的泡沫和刺骨的寒意,發出永不停歇的嗚咽。
冰冷的水汽裹挾著濃重的泥土腥氣、腐爛植物漚爛的甜膩惡臭,還有一股隱隱約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如同鐵鏽般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撲麵而來,無孔不入地鑽進鼻腔,直抵肺腑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
幽州節度使韓休琳麾下那支龐大的隊伍,此刻更像一條被卡在岩石縫隙中、痛苦蠕動的臃腫巨蟒,在死亡峽穀的咽喉處艱難掙紮。
在特戰大隊派來的精銳一路上神出鬼沒的騷擾、夜襲之下,前鋒的精銳鐵騎——那些往日裏趾高氣揚、視平原如坦途的幽州突騎——早已失去了驕橫的氣焰。
披著輕便鎖甲的河西駿馬,在覆滿濕滑苔蘚的石頭上不斷打滑、趔趄,噴著不安的響鼻,鐵蹄敲擊岩石發出的不再是清脆的得得聲,而是雜亂、沉悶、令人心慌的“哢噠、哢噠”聲。
騎士們臉色緊繃如鐵,汗水混著濺起的冰冷澗水從額角、鬢邊流下,在布滿風塵的臉上衝刷出道道泥痕。
他們不得不死死勒緊韁繩,身體前傾,幾乎貼在馬頸上,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躁動不安的坐騎,在越來越狹窄的通道裏艱難挪移。
人與人、馬與馬之間擁擠不堪,鎧甲碰撞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低沉的咒罵和安撫馬匹的咕噥聲在壓抑的空間裏飄蕩。
“媽的,這鬼地方!”一個滿臉橫肉的騎兵都尉啐了一口帶泥的唾沫,手忙腳亂地控製著胯下因踩到濕滑苔蘚而差點失蹄的戰馬,“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斥候營是幹什麽吃的?探的什麽路!”
“少廢話,王猛將軍在前頭呢!”旁邊一個老兵油子喘著粗氣,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兩側高聳入雲的絕壁,“趕緊過去,這地方待久了,老子心頭發毛。”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橫刀刀柄,指節微微發白。
中軍的重甲步卒更是步履維艱,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沉重的鐵劄甲在澗底濕冷的環境裏,如同剛從冰窖裏撈出來,冰冷刺骨地緊緊貼在身上,貪婪地吸走了士兵們最後一絲寶貴的體溫。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噴出長長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仿佛生命的熱量在被無情剝奪。
鎧甲關節處摩擦的“哢哢”聲、鐵靴踩踏濕滑石麵的“嚓嚓”聲,以及士兵們壓抑的喘息和低聲咒罵,匯成一片沉重而絕望的低鳴,如同巨蟒垂死的喘息。
“穩住!跟上!”步卒校尉沙啞的吼聲在隊列中響起,但很快被更響亮的抱怨淹沒。
“校尉,這甲……太沉了……喘不上氣……”一個年輕士兵臉色發青,嘴唇發紫,腳步虛浮。
“喘不上也得喘!想想幽州的父老,想想大帥許諾的富貴!咬牙挺住!”校尉回身低吼,自己卻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冰冷的甲胄內襯早已被冷汗浸透,粘膩地貼在皮膚上。
後隊的輜重堵塞,則如同巨蟒致命的腸梗阻,景象慘不忍睹。
滿載糧草軍械的牛車深陷在泥濘和亂石中,任憑車夫手中的鞭子雨點般落下,抽打在牲畜和民夫身上發出“啪啪”的脆響,任憑民夫們喊著嘶啞絕望的號子,肩扛手推,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車輪也隻是在泥漿中徒勞地空轉,濺起汙濁的泥點。
叫罵聲、鞭打皮肉的脆響、牲畜吃痛的哀鳴、車輪深陷泥濘的吱呀聲、木軸不堪重負的呻吟……
此起彼伏,在封閉的澗底瘋狂撞擊、回蕩,將絕望的混亂和令人心焦欲焚的緩慢演繹到了極致。
“用力推啊!媽的!陷死了!”
“抽!給我往死裏抽這頭瘟牛!”
“哎喲!我的腳!壓著我的腳了!”
“前麵的死人啊!動一動啊!”
混亂像瘟疫一樣蔓延,絕望的氣息比澗底的寒氣更刺骨。
韓休琳騎在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駿異常的烏騅馬上,身處相對開闊些的中段,心中的不安卻如同冰冷的毒蛇,越纏越緊,幾乎要勒斷他的呼吸。
頭頂那壓抑的、仿佛隨時會塌下來碾碎一切的崖壁陰影,腳下濕滑難行、隨時可能吞噬人馬的亂石陷阱,前方緩慢如蝸牛爬行、幾乎停滯的隊伍,後方不斷由親兵快馬擠過來稟報的堵塞噩耗……還有這死寂得隻剩下己方製造出的絕望噪音的環境——澗水的嗚咽此刻聽起來如同鬼哭。
這一切都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刺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他寬闊厚實的手掌緊握著韁繩,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胯下的烏騅馬“踏雪”,這匹伴隨他征戰多年的夥伴,也敏銳地捕捉到了主人靈魂深處的焦躁,不斷噴著粗重不安的響鼻,油亮的皮毛下肌肉緊繃如鐵,碗口大的鐵蹄不安地刨著濕漉漉的碎石地麵,發出“噠噠、噠噠”的脆響,在嘈雜的背景音中異常清晰。
韓休琳甚至能感受到“踏雪”胸腔裏那顆心髒在劇烈地搏動,與他自己的心跳幾乎同頻——那是被環境壓迫出的、對危險本能的恐懼。
“報——大帥!後軍糧車三隊陷在泥潭,堵塞超過五十丈!”
“報——!左營步卒三都踩踏,傷了十幾個,走不動了!”
“報——!王猛將軍前鋒回報,前方澗口更窄,僅容三騎並行,通行極其緩慢!”
壞消息如同冰冷的澗水,一瓢接一瓢地潑在韓休琳心頭。
他豹頭環眼,虯髯戟張,凶悍的麵容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每一次稟報,他腮邊的咬肌就劇烈地鼓動一下。
“他娘的!催!給老子催!”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如同繃斷的弓弦!
韓休琳猛地揚起手中那根金絲纏繞蟒皮、浸透了汗水和油脂的馬鞭,帶著刺耳欲裂的破風聲,“啪!”地一聲,狠狠抽在旁邊一名剛剛擠過來、還未來得及開口的親兵肩膀上!
堅韌的皮甲被撕裂,一道殷紅的血痕瞬間浮現,皮開肉綻!那親兵悶哼一聲,身體劇震,卻咬著牙不敢有絲毫怨言。
韓休琳麵目猙獰扭曲,如同被逼入絕境的暴怒凶獸,對著澗底混亂絕望的洪流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音在狹窄的峽穀中反複撞擊、回蕩,非但沒有帶來威嚴,反而更添了幾分狂躁與令人心寒的無力感:“後隊那些吃幹飯的廢物!耳朵聾了嗎?!傳老子將令:所有堵塞道路的輜重車輛,無論裏麵是金珠寶貝還是糧草軍械,一律給老子掀到澗水裏去!”
“膽敢阻攔者,就地格殺勿論!步卒各營,丟掉所有壇壇罐罐,給老子輕裝!快!快!再他娘的磨蹭,耽誤了老子直取太原的大事,老子把你們一個個扒皮抽筋,點天燈!”
冰冷的殺意隨著他的咆哮彌漫開來,離得近的士兵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那鞭子抽在了自己身上。
命令被聲嘶力竭地傳遞下去,後方的混亂中頓時響起更多絕望的哭喊、粗暴的嗬斥和重物落水的“撲通”聲。
……
……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黃尖澗,這條被猙獰絕壁夾峙的死亡之峽,此刻被一種粘稠的、風暴來臨前的死寂徹底籠罩。
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澗底那條渾濁湍急的澗水,撞擊著嶙峋的亂石,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嘩嘩”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更添幾分深入骨髓的陰森。
它像一條冰冷滑膩的蛇,在亂石間蜿蜒爬行。
風,仿佛也被兩側的千仞絕壁徹底禁錮住了,隻有一絲絲冰冷的、帶著濃重水汽和岩石腥氣的微風,若有若無地在澗底盤旋,拂過汗濕的脖頸,帶來一陣陣雞皮疙瘩。
峭壁之上。
無數雙眼睛隱藏在枯黃的灌木、嶙峋的怪石、天然的岩縫之後,如同潛伏在暗影中的嗜血猛獸,死死盯著下方那條蜿蜒而入、在澗底艱難蠕動的鋼鐵洪流——韓休琳的幽州軍。
他們的呼吸被壓得極低,心跳卻如同密集的戰鼓,在胸腔裏擂動。
東側,一處視野極佳的緩坡後。
龍武軍團大將仆固懷恩,這位有著回鶻血統、麵容剛毅如岩石的悍將,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半跪在一塊巨岩之後。
他身披玄色輕便鎖甲,外罩深青色戰袍,鷹隼般的目光穿透偽裝,精準地掃視著下方澗口最擁擠的區域——那裏是幽州鐵騎先鋒的核心。
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身邊一張造型奇特、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連發快弩,感受著弩身上天工之城獨有的精密紋路。
他微微側頭,對身旁同樣潛伏著的弩手營校尉,用低沉到幾乎隻剩氣音的命令道:“‘蜂巢’準備。目標,澗口馬群。聽我號令,三息之內,傾盡箭囊。”
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感,仿佛在談論收割麥子。
弩手校尉用力一點頭,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寒芒,無聲地將命令傳遞下去。
五千名弩手,如同五千個蓄勢待發的彈簧,手指穩穩地搭在了冰冷的懸刀弩機扳機)上,呼吸放得幾近於無,眼神銳利如鷹隼,透過簡易的瞄準器,牢牢鎖定了下方最密集的馬群和騎士。
汗水順著他們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間被吸收,無聲無息。
西側,更高更陡的山梁上。
龍武軍團另一員大將李國臣,身披亮銀灌鋼打製的魚鱗細鎧,在黯淡的光線下依然流轉著內斂的寒光。
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劍,矗立於最突出的崖石之畔,腳下就是令人眩暈的深淵。
他手中緊握著一杆丈八長的破甲錐槍,槍尖三棱透甲,閃爍著一點凝聚的、致命的寒星。
他身後,一萬龍武軍團最精銳的鐵騎,口銜枚防止戰馬嘶鳴),手緊握著韁繩,身體低伏。
每一名騎士都如同即將撲食的獵豹,肌肉緊繃,感受著身下夥伴因緊張和興奮而微微顫抖的肌肉和滾燙的體溫。
汗水浸透了他們的內襯,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又被奔騰的熱血烘烤。
沉重的馬槊或鋒利的橫刀被緊緊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屬觸感傳遞著殺戮的決心。
再往後,一片如同鋼鐵森林般矗立的身影,是龍武軍團的陌刀手!
他們如同沉默的石雕,厚重的明光鎧覆蓋全身,隻露出一雙雙燃燒著戰意的眼睛。
巨大的陌刀杵在地上,刀刃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青光,等待著那一聲號令,將積蓄的恐怖力量化作毀滅性的寒光風暴。
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鋼鐵、汗水和戰馬的氣息,混合成一股肅殺的、令人血脈賁張的味道。
澗底。
幽州騎兵大將王猛,一馬當先,衝在隊伍的最前列。
他身材魁梧,麵如鍋底,是韓休琳麾下有名的猛將。
他抬頭望了望頭頂那道被峭壁切割得更加狹窄、如同懸著一把巨大鍘刀的慘白天光,一股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攫住了他的心髒!
太靜了!靜得反常!
靜得隻能聽到自己大軍沉悶壓抑的蹄聲、鎧甲的摩擦聲、澗水單調的嗚咽,還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兩側的絕壁仿佛活了過來,帶著無聲的獰笑,向他緩緩擠壓過來,要將他連人帶馬碾成齏粉!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娘的……這鬼地方有此不對勁!”王猛低聲咒罵了一句,試圖驅散心中的恐懼,但那不安感卻越來越濃。
他猛地一夾馬腹,對著身後厲聲嘶吼,聲音在死寂的峽穀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快!再快些!都給老子衝過去!快!”
他的吼聲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激起了漣漪。身後的騎兵陣列下意識地跟著提速,密集的馬蹄敲打在澗底的石灘上,發出滾雷般的轟鳴,“轟隆隆——轟隆隆——”,無數鐵蹄踐踏下,碎石四濺飛揚。
擁擠的隊形變得更加混亂,人與人、馬與馬幾乎貼在一起,試圖用速度衝開這令人窒息的死亡陷阱。
就在幽州鐵騎的先鋒堪堪衝過澗底最深處、地形最為險惡的“瓶腹”,整個騎兵隊列最為密集、幾乎擠作一團無法動彈,而後隊還在源源不斷湧入這狹窄瓶口的瞬間!
“轟——!!!”
“轟——!!!”
“轟——!!!”
三聲震天動地的號炮,如同九霄之上的滅世驚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的絕壁間驟然炸響!
這不是尋常號炮尖銳的呼嘯,而是天工之城特製火藥猛烈爆炸產生的、裹挾著純粹毀滅力量的聲浪洪流!
在封閉狹窄的峽穀中,這恐怖的聲浪如同被囚禁了萬年的洪荒巨獸,瘋狂地激蕩、疊加、碰撞、反彈!
瞬間形成了足以撕裂耳膜、震碎內髒的毀天滅地音爆!
轟隆隆——!!!
整個黃尖澗都在劇烈顫抖!
仿佛地龍翻身!
頭頂的崖壁發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呻吟,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群,帶著淒厲的呼嘯聲簌簌滾落,劈頭蓋臉地砸向澗底擁擠蠕動的人群!
“啊——!”
“我的頭!”
“天塌了!快跑啊!”
慘叫聲瞬間撕裂了之前的喧囂,在音爆的餘波中顯得格外淒厲。
血花在人群中突兀地爆開!
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轟然砸中一名騎兵連人帶馬,瞬間化作一灘模糊的血肉!
較小的石塊則如同致命的雹子,砸在頭盔上發出“鐺鐺”巨響,砸在肩甲上留下凹痕,砸在無防護的肢體上便是筋斷骨折!
澗底瞬間一片人仰馬翻,哀鴻遍野!
“不好!中埋伏了!!”
韓休琳的臉色在炮響的刹那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死人!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爪,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
他胯下神駿的烏騅馬“踏雪”驚得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猛地人立而起!
巨大的聲浪震得韓休琳雙耳嗡鳴不止,尖銳的蜂鳴聲充斥了整個腦海,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顱內瘋狂穿刺!
他憑借數十年沙場血戰、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本能,死死勒住韁繩才沒被掀下馬背,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扭曲變調,尖銳得如同夜梟:“結陣!快結陣!盾牌手上前!弓箭手仰射!快——!”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爆炸巨響的恐怖餘波尚在崖壁間瘋狂碰撞、回蕩,如同無數頭凶獸在狹窄的囚籠裏咆哮衝撞。
韓休琳隻覺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腳底板竄起,沿著脊椎直衝天靈蓋!
他猛地抬頭,豹頭環眼圓睜欲裂,瞳孔在那一刹那急劇收縮成危險的針尖!
他看到了——
頭頂那狹窄的一線天光下,如同變戲法般,驟然豎起了無數麵猩紅如血的戰旗!
巨大的“龍武”二字在慘白的天光下如同燃燒的火焰,刺目驚心!
猩紅的旗幟如同地獄的血浪,瞬間淹沒了視野!
兩側原本死寂的絕壁上,如同鬼魅般從岩石縫隙、枯樹之後、灌木叢中,湧現出密密麻麻的黑甲身影!
他們如同從地獄岩壁上爬出的索命修羅,沉默而肅殺!
緊接著,是那如同傾盆暴雨般帶著刺耳欲裂的尖嘯傾瀉而下的——死亡箭矢!黑壓壓的一片,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
“中……埋伏了?!”這個念頭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恐懼,如同最陰毒的眼鏡王蛇,瞬間噬咬住他全部心神,致命的毒液瘋狂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渾身冰涼。
他韓休琳!幽州節度使!擁兵數萬,坐鎮一方!
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踩著無數敵人的屍骨登上高位!
自詡對戰場凶險有著野獸般敏銳的直覺!
飛狐陘那令人心悸的異樣安靜讓他不安,斥候回報“未見大規模敵蹤”也未能完全打消他心底深處那絲疑慮。
然而……內心深處,那份被盧珪那個老狐狸用錦繡前程和“清君側、立新功”的迷魂湯灌出來的驕狂,那份自身急速膨脹、妄想割據稱雄的野心,始終頑固地壓倒了那點可憐的警惕!
在盧氏各種真假難辨的信息和言語的刻意誤導下,他以為郭子儀老了,銳氣盡失,隻會龜縮在太原城內穩守;
以為朝廷新立,天子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黃口小兒,根基未穩;以為所謂的龍武軍團不過是倉促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不足為慮;
以為憑借自己麾下三萬幽州鐵騎的鋒銳,足以踏碎前方一切阻礙,直取太原,成就王霸之業!
現實,卻給了他最殘酷、最響亮、最血腥的一記耳光!這耳光抽得他頭暈目眩,肝膽俱裂!抽碎了他所有的狂妄和幻想!
“郭子儀……老匹夫!!盧珪……老賊!!”
韓休琳的虯髯根根戟張,如同暴怒雄獅的鬃毛,粗獷凶悍的麵容瞬間扭曲變形,因極度的驚駭和被愚弄的滔天憤怒而變得猙獰可怖,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死死攥緊手中的韁繩和腰間的刀柄,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仿佛要將這堅韌的皮索和刀柄捏碎!
一股混雜著被愚弄的奇恥大辱、對死亡的巨大恐懼以及被逼入絕境的暴戾火焰,在他胸中轟然炸開,熊熊燃燒,燒得他雙眼赤紅,幾乎要衝破喉嚨噴薄而出!
他看到了!那鋪天蓋地、密如飛蝗的箭雨,精準而冷酷地覆蓋了他最精銳的前鋒——那支耗費幽州無數錢糧打造、他引以為傲的幽州鐵騎!
那些剽悍的馬上健兒,此刻在狹窄的澗口擁擠成一團,如同被驅趕到屠宰場圍欄裏的羔羊!
“嘣——嗡——!”那是數千張強弩同時擊發的、令人頭皮瞬間炸開的恐怖蜂鳴!
匯成一片連綿不絕、仿佛來自地獄的低沉咆哮!
“咻咻咻咻——!”密集如飛蝗般的鋼弩箭矢,帶著撕裂布帛、刺破耳膜的淒厲尖嘯,如同九天之上銀河倒瀉,又似死神的鐮刀風暴,精準而冷酷地覆蓋向澗底最擁擠的區域!
“噗噗噗噗噗……!”箭矢入肉的沉悶響聲、戰馬被射穿脖頸後發出的瀕死悲鳴、士兵被洞穿身體時發出的短促慘嚎、箭鏃穿透鐵甲葉片或釘入骨頭的“哢嚓”聲、盾牌被強力弩矢穿透的“篤篤”聲……瞬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血腥殘酷到極致的死亡交響曲!
鋒利的、帶著血槽的三棱透甲弩箭,輕易洞穿了輕騎兵的皮甲和鎖子甲,深深紮入血肉!
強勁的弩矢甚至能直接射穿河西駿馬堅韌的頸項!
澗口狹窄處瞬間人仰馬翻,血霧彌漫!溫熱的鮮血如同廉價的紅漆般潑灑在冰冷的亂石和渾濁的澗水上,迅速匯成一道道暗紅的小溪!
剛剛還試圖加速通過險地的精銳騎兵,瞬間變成了擁擠在一起、無法動彈的活靶子!
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血腥氣和死亡氣息如同實質的濃霧,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澗水的土腥和青苔的腐敗味。
“頂住!盾牌!長矛!結陣!!”韓休琳身邊最忠勇的親兵統領,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彪形大漢,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試圖穩住陣腳。他揮舞著橫刀,奮力格開一支射向他麵門的流矢,“鐺”的一聲火星四濺。
但狹窄的地形和頭頂致命的打擊讓任何命令都如同泥牛入海!士兵們本能地尋找掩體,互相推搡,場麵更加混亂!
然而,這隻是毀滅序曲的第一章!
“龍武軍!隨我——殺!!!” 西側山梁上,大將李國臣的怒吼如同虎嘯龍吟,壓過了澗底的混亂!他手中那杆丈八破甲錐槍,槍尖直指澗底幽州軍的心髒!
“殺!!”一萬龍武軍團最精銳的鐵騎,如同積蓄了萬鈞之力的怒濤決堤,又似九天之上傾瀉而下的鋼鐵洪流,自陡峭的山坡上俯衝而下!
戰馬嘶鳴,鐵蹄踐踏著碎石泥土,卷起遮天蔽日的煙塵,形成一條狂暴的土龍,挾裹著毀滅一切的氣勢!
鋒利的馬槊平端如林,雪亮的橫刀高舉如雪浪!
冰冷的金屬寒光在幽暗的澗底反射著來自一線天的慘白光芒,匯聚成一片冰冷刺骨、足以凍結靈魂的死亡寒潮!
俯衝帶來的恐怖勢能,讓這支鐵騎的衝擊力達到了令人膽寒的極致!馬蹄聲不再是雷聲,而是山崩地裂的轟鳴!
“穩住!長矛手!拒馬!!”幽州軍步卒中一些基層軍官發出了絕望的吼叫。
麵對這自天而降的鋼鐵洪流,狹窄的地形讓幽州軍無法展開有效的防禦陣型,隻能倉促地將長矛斜指向上,試圖延緩騎兵的衝勢。但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
“轟——!”第一波鋼鐵洪流狠狠地撞上了幽州軍混亂的右翼邊緣!
“哢嚓!噗嗤——!”骨骼碎裂、長矛折斷、鎧甲撕裂、肉體被馬槊洞穿的聲音瞬間爆響!
龍武騎兵借助俯衝之力,輕易地將擋在前麵的幽州步卒連人帶矛撞飛!
沉重的馬蹄無情地踐踏在倒地的軀體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碎聲!血浪衝天而起!
“啊——!”慘叫聲此起彼伏。幽州軍右翼瞬間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血肉模糊的口子!
龍武鐵騎如同燒紅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勢不可擋地向縱深楔入!
“擋住他們!給老子擋住!”韓休琳看得目眥欲裂,那些被屠殺的步卒中,不乏他多年的老部下!
就在西麵鐵騎洪流掀起滔天血浪,東麵弩箭風暴持續收割生命的時刻,真正的毀滅打擊降臨了!
伴隨著一片低沉而令人心悸的“嗡嗡”破空聲,如同巨型毒蜂振翅,二十枚黑乎乎、西瓜大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沉重物體,從兩側山坡被強力絞盤拋石機拋射而出,劃著死亡的弧線,帶著沉悶的呼嘯,精準地落入了韓休琳中軍位置、他剛剛在親兵護衛下勉強集結起來、正準備拚死發起反衝鋒的三萬幽州鐵騎核心隊列!
“那是什麽鬼東西?!”一個幽州騎兵驚恐地看著空中飛來的黑點。
“是石彈?不像……”
“快散開!!”
然而,擁擠的隊列和狹窄的空間,讓他們避無可避!
“轟隆——!!!”
“轟隆——!!!”
“轟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