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鋼鐵專營總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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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元年五月初八,卯時三刻。
    興慶宮,宣政殿。
    長安城浸潤在破曉的微藍之中,層層疊疊的宮闕飛簷在淡薄晨霧裏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興慶宮深處,宣政殿的金磚地麵光潔如鏡,倒映著殿頂繁複的藻井彩繪。
    幾縷頑強的晨光,穿透了精雕細琢的窗欞,將窗欞上繁複的纏枝蓮紋投影在地麵,光影斑駁,隨風微微搖曳。
    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龍涎香氣,這是帝國中樞特有的莊重氣息,但今日,這沉靜的香氣之下,卻潛流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與期待,仿佛暴雨將至前悶熱的寂靜。
    殿中,內閣宰相兼工部尚書羅曉寧垂手肅立。
    這位素以沉穩幹練、精於實事而聞名的能臣,此刻卻難掩深深的疲憊。
    他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角也顯露出幾縷散亂的銀絲,顯然是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結果。
    然而,與他疲憊麵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眸。
    那裏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亢奮光芒,像是壓抑已久的火山即將噴發前的熾熱。
    他的腳下,安靜地躺著一個用厚實的靛藍粗布嚴密遮蓋的木箱,旁邊還隨意放置著幾件形製尋常卻略顯粗糙沉重的鐵製農具——那是他數月來殫精竭慮所要徹底革新的對象。
    禦座之上,皇帝裴徽身著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鬆。
    他麵容平靜,目光深邃,如同古井無波。
    但若細看,便會發現他搭在紫檀木禦座扶手上的修長手指,正以一種微不可察的頻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木質表麵。
    嗒…嗒…嗒…細微的聲響,在這落針可聞的大殿裏,卻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鼓之上。
    唯有裴徽自己清楚,羅曉寧腳下的木箱,以及箱中之物,絕非尋常器物。
    它如同一顆蘊藏著毀天滅地之能的隕石,即將投入大唐帝國這看似平靜的湖麵,其掀起的巨浪,足以重塑國運,改變曆史的流向。
    他期待著那石破天驚的一刻,也警惕著隨之而來的暗流洶湧。
    下首,百官分列。
    內閣宰相顏真卿,須發已見霜色,麵容清臒剛毅,如同曆經風霜的古鬆。
    他雙手攏於袖中,腰杆挺得筆直,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不動聲色地掃視著略顯局促的羅曉寧和他腳下的木箱,眼神中既有期待,也帶著老臣固有的審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內閣宰相元載,麵皮白淨,保養得宜,三縷修剪精致的胡須更添幾分儒雅。
    他微微眯著眼,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手指習慣性地撚著胡須尖,目光在木箱、羅曉寧和禦座之間流轉,眼底深處閃爍著精明算計的光芒,仿佛在掂量著其中蘊含的巨大價值。
    內閣宰相王維,一身月白常服,氣質超然。
    他雖位列朝班,眼神卻帶著文士特有的好奇與探究,更多地落在那些農具和木箱上,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揭幕的藝術品,對可能帶來的民生改善充滿了文人的熱忱。
    軍樞府大元帥王忠嗣,這位威震邊陲的沙場宿將,即使被賜坐於武將勳貴之首,依舊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刃。
    他身形魁梧,肩背寬闊,即使坐著也給人一種山嶽般的壓迫感。
    他雙目微闔,似乎在小憩養神,但緊繃的下頜線條和偶爾開闔的眼縫中泄露出的精光,表明他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殿中。
    金吾衛大將軍郭千裏,坐於王忠嗣下首,身形矯健,眼神銳利如電,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獵豹,緊緊盯著羅曉寧腳下的木箱,呼吸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粗重。
    內閣宰相兼不良帥嚴莊,麵容冷硬如鐵,眼神陰鷙,仿佛能洞穿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他如同一條盤踞在陰影中的毒蛇,沉默地觀察著殿內每一個人細微的表情變化,尤其是羅曉寧和元載。
    天工軍團大將軍魏建東,坐姿卻一絲不苟。
    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氣息:對新事物的強烈期待,對未知結果的深切好奇,以及潛藏於平靜表麵之下、因巨大利益即將顯現而悄然滋生的競爭與算計。
    無形的暗流在群臣之間無聲地湧動、碰撞。
    “陛下,”羅曉寧深吸一口氣,那吸氣聲在寂靜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努力壓下因連日勞累和此刻巨大激動帶來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握成拳又鬆開,聲音陡然拔高,洪亮而清晰地響徹整個宣政殿,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臣羅曉寧,幸不辱命!天工之城奉陛下旨意,殫精竭慮鑽研‘生鐵煉鋼’之法,曆時一載,其間曆經千難萬險,損毀爐窯數十座,耗費生鐵巨萬,工匠晝夜不息,更有三人因爐火失控而殞命……然,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有所成!今日特攜首批以新法所煉純鋼精心打製之器物,前來複命,請陛下禦覽!”
    話音落下,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
    他猛地彎下腰,雙手抓住靛藍粗布的兩角,用盡全身力氣向上一掀!
    “嘩啦——”
    厚布被扯開,露出了木箱中靜靜躺著的幾件器物。
    刹那間,一種截然不同的金屬光澤映入眾人眼簾!
    那不是鐵器常見的暗沉烏黑,也不是銅器炫目的金黃。
    那是一種冷硬、均勻、內斂的灰白色,如同秋日清晨凝結的寒霜,又似深潭下千年不化的玄冰。
    它們靜靜地躺在暗紅色的絨布襯底上,自身卻仿佛散發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芒——一把鋤頭,刃口線條簡潔流暢;
    一把鐮刀,彎曲的弧度帶著收割的鋒利;
    還有一柄形製簡樸無華、卻透著一股淩厲殺伐之氣的戰刀。無需任何言語,一種全新的、蘊含著強大力量感的金屬質感,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那光澤,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宣告著一個時代的變遷。
    “哦?”禦座之上,裴徽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露出一絲了然於胸又帶著讚許的淺笑,那敲擊扶手的手指也終於停了下來。
    “羅卿辛苦。諸位愛卿,都上前來瞧瞧吧。”他聲音沉穩,目光掃過殿下群臣,“來人,取尋常鐵製農具來,當場比對。”
    “喏!”內侍總管袁思藝尖細的嗓音應道。
    很快,幾名小黃門小跑著搬來了幾件宮中花匠常用的鐵鋤、鐵鐮,與羅曉寧帶來的鋼製農具並排放在殿中央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光潔金磚上。
    那幾件鐵器明顯笨重,表麵粗糙,刃口處甚至能看到使用留下的細微卷曲和鏽跡,與新鋼器那冷峻優雅的光澤形成天壤之別。
    “開始吧。”裴徽淡淡吩咐。
    幾名早已等候在側的魁梧殿前侍衛應聲上前。
    為首一人,虎背熊腰,正是禁衛軍中有名的大力士張彪。
    他先走到那柄鋼鋤前,雙手握住被纏上防滑麻布的鋤柄,掂量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好輕!
    他深吸一口氣,腰馬合一,雙臂肌肉虯結賁起,口中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喝:“嗬!”
    鋼鋤化作一道灰白色的閃電,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刨向殿內特意放置的一塊用來測試硬度的、極其致密堅硬的花崗岩土塊!
    “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極其短促尖銳的摩擦聲響起!
    沒有預想中沉重的撞擊,隻見那堅硬如鐵的土塊應聲而裂,碎屑如同被利刃切開的豆腐般飛濺開來,甚至有幾粒打在近處官員的袍服下擺上!
    張彪收勢,下意識地低頭看向鋤刃——灰白色的刃口在陽光下閃爍著寒芒,隻在最尖端處留下了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白痕,整體完好無損!
    他難以置信地用手摸了摸,觸感依舊冰涼光滑。
    “換!”高力士尖聲道。
    張彪放下鋼鋤,走到那把舊鐵鋤前。
    入手便是一沉,分量至少多了三分之一。
    他再次發力,同樣掄圓了臂膀,狠狠刨下!
    “嘭!!”
    這一次是沉悶的撞擊聲,如同重錘砸在石鼓上。
    土塊同樣被刨開,但裂口明顯參差不齊,飛濺的是大塊的碎土。
    張彪感覺手臂被一股強烈的反震力震得發麻,虎口隱隱作痛。
    他低頭查看鐵鋤刃口,隻見那粗糙的刃麵上,赫然出現了一塊明顯的卷曲,像被巨力揉捏過一般,失去了鋒銳。
    “嘶……”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文臣們尤其動容。
    王維第一個按捺不住,他幾步上前,不顧禮儀地直接從張彪手中接過了那柄鋼鋤。
    入手的分量再次讓他驚訝,這輕盈感對於一個文人來說都顯得遊刃有餘。
    “妙哉!此物入手輕盈,揮動省力竟至於斯!”他忍不住讚歎出聲,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那均勻得如同鏡麵打磨過的刃口,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冰冷與堅硬。
    “若推廣於民間,農夫一日之功,恐可抵往日兩日!省卻多少氣力,增添多少活命之糧?天下黎庶之福,社稷根基之固啊!”他清朗的聲音中充滿了文人特有的悲憫情懷和對技術革新的由衷讚歎,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阡陌縱橫間,無數農夫因這利器而舒展的眉頭。
    顏真卿也走上前,他沒有看鋤頭,而是拿起了那把鋼鐮刀。
    他仔細審視著鐮刀那完美的、符合力學原理的彎曲弧度,以及薄如蟬翼卻寒光凜凜的鋒刃。
    他用拇指指肚極其謹慎地感受著刃口的鋒利程度,隨即屈起食指,對著刀身中部,運足中氣,輕輕一彈!
    “錚——————!”
    一聲清越悠長、帶著金屬特有穿透力的鳴響瞬間在殿內回蕩開來!
    這聲音純淨、高亢、綿長,遠非鐵器彈擊時那種短促沉悶的“鐺”聲可比。
    餘音嫋嫋,繞梁不絕,如同撥動了最上等的琴弦。
    顏真卿眼中精光爆射,頜下胡須微顫,沉聲道:“好!堅韌鋒銳,不易卷刃崩口,其聲清越而綿長,足見材質均勻致密!使用壽命必然遠超舊器十倍不止!陛下,此物乃興農固國之本!工部與天工之城,上下同心,曆盡艱辛,終成此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功莫大焉!”
    他轉向羅曉寧,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讚許和身為宰輔的責任感。
    一時間,文臣們紛紛圍攏上前,議論聲如同煮沸的開水。
    戶部尚書劉晏快速地盤算著推廣後可能帶來的賦稅增長和民生改善;
    禮部官員則思考著如何將此祥瑞寫入史冊;
    幾位禦史則已開始在腹稿中構思彈劾那些可能阻撓新農具推廣的地方豪強。
    殿內的氣氛因為這實實在在惠及萬民的好處而變得熱烈、振奮,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對未來豐收景象的憧憬。
    然而,當羅曉寧小心翼翼地彎下腰,雙手如同捧起稀世珍寶般,從木箱最深處捧出那柄形製簡樸的鋼刀時,大殿內原本熱烈喧囂的氣氛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寒冰巨手驟然攥緊!
    溫度瞬間下降!
    所有武將,無論是閉目養神的王忠嗣,還是眼神灼熱的郭千裏,亦或是陰鷙的嚴莊、沉穩的魏建東,在這一刻,他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瞬間聚焦!
    那目光銳利得如同實質的刀鋒,帶著沙場百戰淬煉出的殺氣與對力量的絕對敏感。
    即使是王忠嗣,也猛地睜開了微闔的雙眼,兩道精光如同實質的閃電,刺向羅曉寧手中的鋼刀!
    整個宣政殿仿佛變成了即將爆發血戰的戰場前哨,空氣中充滿了鐵鏽與硝煙的味道。
    羅曉寧感受到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心髒狂跳,手心瞬間滲出冷汗。
    他強自鎮定,將鋼刀鄭重地放在一個鋪著黃綢的托盤上。
    然後,他拿起旁邊侍衛早已準備好的一柄製式軍中橫刀普通精鐵戰刀),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畢生的力氣都灌注於雙臂之中。
    他環視一周,目光在王忠嗣等武將臉上停留了一瞬,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朗聲道:“陛下,諸位將軍,請看此刃鋒芒!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他雙手緊握刀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眼神陡然變得無比專注和淩厲,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力量如同洪水般從腰腿奔湧向雙臂!
    他向前踏出半步,腰身一擰,口中爆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喝:“開——!”
    一道冰冷的灰白色匹練驟然撕裂了大殿內凝滯的空氣!
    鋼刀劃出的弧線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極限,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仿佛厲鬼尖嘯般的破空銳響,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斬向那柄橫握在另一名強壯侍衛手中的精鐵橫刀!
    目標直指橫刀刀身中段!
    “鏘————嚓喇!!!”
    一聲刺耳欲聾、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金鐵劇烈摩擦與斷裂的混合巨響,如同九天驚雷般在宏偉的宣政殿內轟然炸開!
    火星如同節日最絢爛的煙火,猛地從兩刃交擊處迸射而出,點點猩紅,飛濺出數尺之遠,甚至有幾顆熾熱的火星濺落在近前官員的袍服上,燙出細小的焦痕!
    巨響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交擊之處。
    隻見那柄精鐵打造、代表著當前大唐軍中普遍裝備水平的製式橫刀,刀身中段赫然出現了一個觸目驚心、足有半指深的巨大豁口!
    一道猙獰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裂痕,從豁口處野蠻地延伸出去,幾乎貫穿了半個刀身!
    那扭曲斷裂的金屬茬口,在陽光下閃爍著絕望的慘白光芒。
    而羅曉寧手中的鋼刀,灰白色的刃口上,隻是多了一道淺淺的、如同被砂紙磨過的白痕,不見絲毫卷曲、崩裂!刀身依舊筆直,散發著冰冷內斂的殺意!
    “嘶…………”
    這一次,殿內響起的不再是壓抑的抽氣,而是一片整齊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那聲音匯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氣流漩渦!
    所有武將,包括王忠嗣、郭千裏、嚴莊、魏建東,幾乎在同一時間,“噌”地一聲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他們臉上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嘴巴不自覺地張開,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極度的震撼而急劇收縮,死死地、貪婪地、如同餓狼看到血肉般鎖定了托盤上那柄灰白色的鋼刀!
    那眼神裏,燃燒的是對絕對力量的渴求,是對戰場決勝之機的無限狂熱!
    王忠嗣動了!
    這位威震天下、令胡虜聞風喪膽的軍神,一步跨出,身形快如閃電,帶著一股沙場特有的血腥煞氣,幾乎是從羅曉寧手中“奪”過了那柄鋼刀!
    動作迅猛卻不失沉穩。
    當那冰冷堅硬的刀柄入手時,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沙場宿將,握刀的手指竟也因激動而出現了細微的顫抖!
    他將刀高高舉起,迎著從殿門和高窗斜射而入的、越來越明亮的晨光。
    光線流淌在灰白色的刀身上,沒有百煉花紋鋼那種繁複華麗如雲似水的紋路,隻有一種均勻、致密、冷硬到極致的質感,如同最純淨的寒冰凝結而成。
    這正是天工之城標誌性的、代表著大規模生產能力的鍛造特征——千刀如一!
    “好!好刀!”王忠嗣喉嚨裏滾出一聲低沉沙啞、卻蘊含著爆炸性力量的讚歎,如同猛虎的低吼。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電,說道:“陛下,可將河東兵器大匠師供奉的那把百煉刀‘破虜’取來一試!”
    他特意強調了“百煉”二字,那是當前公認最頂尖的鍛造工藝。
    很快,兩名侍衛吃力地抬著一柄長刀快步進殿。
    此刀形製比製式橫刀更長、更厚重,刀鞘華麗,鑲嵌著寶石。
    抽出刀身,寒光四溢,刀身上密布著層層疊疊、如同行雲流水般的鍛打花紋,正是百煉鋼的典型特征。
    這柄名為“破虜”的長刀,代表著當世除天工之城外的最高水準,是那位天下有名的兵器鍛造大師費盡心血打造、獻給皇帝的珍寶。
    如今這位鍛造大師已經憑此寶刀,成為了天工之城兵器作坊七品大匠。
    王忠嗣示意一名身材最為魁梧雄壯的侍衛正是之前的張彪)雙手緊握“破虜”長刀,刀尖斜指地麵,紮穩馬步。
    他自己則雙手緊握灰白色的鋼刀,沉腰坐馬,一股如同實質般的磅礴氣勢驟然從他身上爆發出來!
    殿內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沉重,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他眼中再無他物,隻剩下手中之刀和對麵之刀,爆發出駭人的、足以撕裂一切的凜冽戰意!
    那是千軍萬馬中衝殺出來的無敵氣勢!
    大殿內瞬間落針可聞!死寂!連殿外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髒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即將碰撞的兩點寒芒之上!
    空氣凝固了,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停滯,隻有王忠嗣沉穩而悠長的呼吸聲,如同戰鼓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喝——啊!”王忠嗣吐氣開聲,如同平地驚雷!全身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灌注於雙臂!
    鋼刀化作一道勢不可擋、撕裂一切的灰白寒光!
    刀鋒破空,竟帶起一陣短暫而淒厲的風雷尖嘯!
    第一刀,斜劈而下!
    “當!!!”
    火星如同火山噴發般猛烈炸開!刺眼的光芒讓近處的人下意識地閉眼!
    震耳欲聾的巨響讓整個大殿都似乎晃了一晃!
    張彪隻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如同攻城錘般狠狠撞在刀身上,雙臂劇震,虎口瞬間崩裂出血,腳下“噔噔噔”連退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破虜”刀發出一聲痛苦的嗡鳴。
    王忠嗣毫不停歇!刀光回轉,第二刀橫斬!
    “當!!!”
    又是一聲爆響!張彪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雙臂酸麻欲折,幾乎握不住刀柄!
    “破虜”刀身劇烈震顫。
    第三刀!自下而上,撩擊!
    “當!!!”
    張彪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被巨力帶得向後踉蹌,差點摔倒!手中的“破虜”長刀幾乎脫手飛出!
    第四刀!力劈華山!
    “當——嚓!”
    這一次,在巨響之中夾雜了一絲令人心寒的碎裂聲!
    四刀過後,王忠嗣收刀而立,氣息微喘,胸膛起伏,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燃燒著更加熾熱、更加狂喜的火焰!
    他手中的鋼刀,灰白色的刃口上,清晰地留下了幾道交錯的、如同被猛獸抓撓過的白痕,但整體依舊筆直如初,寒光凜冽,殺氣絲毫不減!
    再看張彪手中那柄軍器監引以為傲的百煉“破虜”長刀——刃口上赫然出現了四個深淺不一、如同被猛獸啃噬過的巨大豁口!
    豁口周圍是觸目驚心的卷曲和數道延伸的裂紋!
    整把刀身都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彎曲變形!曾經華麗的花紋在斷裂處顯得支離破碎,宣告著它作為頂級兵器的尊嚴被徹底粉碎!
    “神兵!此乃神兵利器!”王忠嗣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徹底變了調,帶著一種近乎嘶吼的沙啞!
    他雙手將那柄灰白色的鋼刀高高捧起,如同托舉著帝國的未來,麵向禦座,單膝轟然跪地!
    膝蓋撞擊金磚的聲音清晰可聞!
    “陛下!此刀堅韌無匹,鋒銳絕倫!四刀碎百煉!若以此鋼打造全軍將士之刀槍甲胄,我軍戰力,必將突飛猛進,摧城拔寨如熱刀切脂!野戰無敵,攻堅無阻!臣為陛下賀!為大唐賀!”
    他洪亮的聲音如同戰鼓擂響,充滿了對軍力提升的狂喜和對未來戰場橫掃六合的絕對信心!
    他仿佛已經看到千軍萬馬手持此等鋼刀,如牆而進,所向披靡的景象!
    “大元帥所言極是!”郭千裏激動得滿麵通紅,一步搶出,聲音因亢奮而微微發顫,“有此等神兵利器,我大唐鐵騎陌刀,將如虎添翼!突厥狼騎?吐蕃堅城?契丹勁卒?皆如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天下何人能擋我大唐兵鋒?!”
    他揮舞著手臂,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征服欲望和軍功渴望。
    顏真卿、王維等文臣目睹此景,無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們雖不通武事,但百煉寶刀被四擊而碎的景象,以及王忠嗣這等名將的狂喜宣言,讓他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支即將裝備神兵的軍隊意味著什麽——那是開疆拓土、四夷賓服、國祚永昌的基石!
    至於蜀地和江南偽朝,眾人壓根沒有放在眼中。
    眾人齊齊躬身,聲音洪亮,帶著由衷的激動和自豪,匯成一股震撼殿宇的聲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得此國之重器,實乃社稷之幸,蒼生之福!天佑大唐!”
    山呼海嘯般的恭賀聲在宏偉的宣政殿內回蕩、碰撞,久久不息。
    裴徽看著殿下群臣激動得難以自持的模樣,聽著那發自肺腑的、蘊含著無限力量的山呼,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而篤定的笑容。
    這結果,早在他力排眾議、傾注海量資源支持天工之城時,就已在他預料之中。他微微抬手,動作從容而威嚴。
    喧嘩聲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殿內再次恢複肅靜,但空氣中激蕩的熱血與震撼卻久久不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禦座之上,等待著帝國主宰對這件國之重器的定奪。
    “此乃天工之城大匠及工部上下,曆時一載,嘔心瀝血,百折不撓之功。”
    裴徽的聲音沉穩有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如同定海神針,撫平了激蕩的情緒,也定下了莊嚴的基調。“鋼鐵已成,其利在農,可豐倉廩,固國本;其鋒在兵,可鑄利器,揚國威。然,”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凝重而銳利,“此物幹係重大,國之命脈,神器之基,不可不慎,不可輕忽!”
    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如同實質般掠過羅曉寧寫滿期待的臉,掃過元載那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眼眸,也掃過顏真卿、王維等人肅然的麵容。
    “羅卿。”裴徽點名。
    “臣在!”羅曉寧精神一振,強壓住內心的狂喜,上前一步,深深躬身。
    “工部須即刻著手,會同天工之城大匠,於十日之內,擬定《鋼鐵及鋼鐵製品生產及管理條例》初稿,詳定生產流程、匠籍管理、原料采買、品質檢驗、倉儲運輸、銷售專營、保密防諜等諸項事宜。”
    裴徽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此條例,乃我朝鋼鐵產業之基石,亦是未來一切運作之圭臬。務必周全、嚴謹、明晰,既要利於推廣,更要嚴防泄密與流弊!初稿成後,速呈內閣及朕禦覽!”
    “臣,遵旨!必當殫精竭慮,不負聖望!”羅曉寧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但回答得斬釘截鐵。
    陛下果然將此核心重任交給了工部!
    這意味著技術主導權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一塊巨大的石頭似乎從心頭落下。
    然而,就在羅曉寧心頭稍定之際,元載上前一步,臉上堆起無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聲音圓潤而富有感染力,但那雙精明的眼睛裏,卻閃爍著不容錯辨的算計光芒:
    “陛下聖明!鋼鐵之利,關乎國計民生,更係軍國重器之根本,其生產、經營、調度、財計,實乃朝廷命脈所係,牽一發而動全身!”
    “臣細思之,如此要害之事,若仍依附於工部之下,恐權責混淆,事倍功半。”
    “臣鬥膽建言,當特設一‘鋼鐵專營總司’,獨立於七部之外,直屬中書門下或陛下),統籌全國鋼鐵之生產規劃、原料調配、專營定價、財稅統管、軍需分配等一切核心要務!”
    “如此,方能權責明晰,令出一門,杜絕各部推諉扯皮,更可確保鋼鐵之巨利,涓滴歸倉,盡入國庫,以充國用!此司衙首任主官,責任重於泰山,非德才兼備、深孚眾望且精於財計者不能勝任。”
    “臣元載,深受皇恩,夙夜憂勤,願為陛下分此憂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言辭懇切,姿態謙卑,卻句句直指核心——設立獨立高位機構,掌控鋼鐵命脈,尤其是那誘人的“巨利”和“財計”大權。
    他強調“盡歸國庫”,暗示此機構將帶來龐大財源,而“分憂”二字,更是將自己擺在了當仁不讓的位置上。
    羅曉寧心中警鈴大作,暗罵一聲“老狐狸,手伸得真長!”他幾乎在元載話音剛落,便毫不猶豫地跨步出列,聲音洪亮,帶著特有的務實和據理力爭:
    “陛下!元相所言設立專營司衙確有必要,然‘獨立於七部之外,直屬中樞’,臣以為大為不妥!”
    他毫不畏懼地迎向元載投來的、帶著一絲冷意的目光。
    “鋼鐵生產,技術為本!從礦藏勘探、高爐選址建造、匠師技藝傳承、工藝流程優化、到新製品研發,哪一項不是深深植根於工部職司範疇?此乃工部之本分!”
    “若將專營司衙獨立於外,勢必造成技術與經營脫節,疊床架屋,號令多門!技術改進需經營支持,經營決策又不懂技術根本,屆時相互掣肘,推諉扯皮,效率何存?反誤大事!”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更加堅定:“臣以為,專營司衙設於工部之下最為妥當!由工部直接管轄,專營其利,同時確保技術之精進與生產之順暢,權責統一,事權集中!”
    “如此方能令行禁止,上下一心,以最快的速度將鋼鐵之利轉化為國力!此乃事半功倍之良策!懇請陛下明鑒!”
    他字字鏗鏘,寸步不讓,核心訴求無比明確:技術主導權,絕不能讓渡給隻懂財計的戶部!
    元載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張口欲辯,聲音也提高了幾分:“陛下!羅尚書此言差矣!技術固然重要,然統籌調配、財稅管理、國策施行,更是重中之重!獨立設衙,正是為了……”
    裴徽目光如電,在元載和羅曉寧臉上飛速掃過,瞬間便洞悉了兩人言辭交鋒背後最核心的訴求——元載意在掌控鋼鐵帶來的龐大財權和國家經濟命脈的更大話語權;
    而羅曉寧則誓死扞衛工部對核心技術的掌控和生產主導地位。
    他心中已有定見,在元載剛提高聲調時,便微微抬手,動作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噤聲。”
    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元載即將出口的激烈言辭噎在了喉嚨裏。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聞群臣壓抑的呼吸聲和殿外隱約的鳥鳴。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裴徽微微閉目,身體向後靠入禦座。
    手指再次習慣性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起來。
    嗒…嗒…嗒…沉穩的節奏,如同他此刻飛速運轉的思緒。
    他腦海中清晰地權衡著利弊:鋼鐵確實重要,是國之重器,但眼下它剛剛誕生,如同蹣跚學步的嬰孩。
    根基未穩,技術積累尚淺,擴大生產規模、降低成本、完善工藝才是當務之急。
    獨立設衙,看似位高權重,風光無限,實則極易成為各方勢力角力的焦點,陷入無謂的權鬥和內耗,且因脫離技術源頭和生產一線,決策極易偏離實際,效率反而低下。
    置於工部之下,由羅曉寧兼任工部尚書,又負責天工之城營造之事,可直接管轄,更能集中力量,高效運轉,以技術驅動生產,盡快將鋼鐵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國力。
    至於元載對財權的野心……裴徽心中冷笑,財權自有戶部審計和監察院這把利劍懸著,而技術核心,必須牢牢掌握在可靠且真正懂行的人手中。
    羅曉寧,目前來看,是最合適的人選。
    元載的算盤,暫時不能讓他如意。
    片刻的靜默,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元載的額頭似乎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羅曉寧的掌心也再次變得潮濕。
    終於,裴徽睜開眼,目光深邃而威嚴,如同實質般掃過全場,聲音清晰地宣布了他的最終裁決:
    “鋼鐵生產,國之重器,然初創之際,首重技術精進與規模拓展。根基未穩,便疊床架屋,非智者所為。獨立設衙,暫不必行。”
    此言一出,元載眼中難以掩飾地掠過一絲失望和陰霾,而羅曉寧則心頭狂喜。
    “便依羅卿所奏,”裴徽的聲音不容置疑,“於工部之下,設立‘鋼鐵專營司衙’,專司全國鋼鐵之生產規劃、專營銷售、財稅核算獨立賬冊)、軍需對接等一切事務!羅曉寧!”
    “臣在!”羅曉寧聲音洪亮,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著你兼任首任司正,總攬全局!務必給朕管好、用好這鋼鐵之利!技術革新、產量提升、成本控製、質量保障,皆係於你一身!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臣,羅曉寧,領旨謝恩!必當肝腦塗地,不負陛下重托!”羅曉寧深深拜下,額頭幾乎觸碰到冰涼的金磚地麵。
    巨大的信任感和使命感讓他熱血沸騰,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油然而生。技術主導權,保住了!
    元載臉上那絲陰霾迅速被恭敬的笑容掩蓋,他也躬身道:“陛下聖裁,深謀遠慮,臣歎服。”隻是心中那份對龐大財權旁落的不甘與更深的算計,如同毒藤般悄然纏繞滋長。
    他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寒光,瞥向羅曉寧背影的眼神,複雜難明。
    然而,裴徽的旨意遠未結束。他的語氣陡然轉為冰寒,帶著鐵血的肅殺:
    “然,鋼鐵之秘,關乎國本!二峰山鋼鐵基地,乃我朝命脈所係,不容有失!軍樞府聽令!”
    “臣在!”王忠嗣、郭千裏等武將如同聽到戰鼓,瞬間挺直腰板,肅然應諾,殺氣騰騰。
    “即日起,調派金吾軍團‘玄甲’一營,由郭千裏副使親自統領,於二峰山基地外圍險要隘口及核心區域駐紮布防!方圓五十裏,設為‘天工禁域’,立界碑,布哨卡!擅闖者,無論何人,視同刺探軍機重罪,守軍有權就地格殺!無需奏報!”
    裴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殘酷。
    “臣,郭千裏領命!必使二峰山固若金湯,飛鳥難渡!”郭千裏單膝跪地,聲如洪鍾,眼中閃爍著執行鐵血命令的興奮光芒。
    “嚴莊!”
    “臣在!”不良帥嚴莊如同鬼魅般閃身出列,聲音冰冷無波。
    “不良府於二峰山基地內部,設立‘天工衛’分部!由你心腹幹將坐鎮!嚴密監控基地內所有工匠、官吏、仆役、商販,乃至一草一木!建立密檔,甄別背景,相互監督!”
    “凡有泄露技術機密、偷盜圖紙樣品、勾結外敵、圖謀不軌者,不良府有權先行緝拿,審明後無需上報,即行處死!曝屍示眾,以儆效尤!”
    “非工部主管技術之官員,一律不得靠近核心爐區、匠作坊,不得探問技術細節!違令者,無論品級,嚴懲不貸!”
    裴徽的語氣森寒,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這是要將不良府這把暗夜中的毒刃,深深插入這帝國最核心的要害之地!
    “臣,嚴莊領命!必使基地內部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凡有異動,必讓其無所遁形,死無葬身之地!”嚴莊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讓殿中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分。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
    “此外,”裴徽的部署環環相扣,轉向經濟與分配,“鋼鐵製品,分‘民’、‘軍’二等。農具、民用器械等,鼓勵國內商賈向工部鋼鐵專營司衙訂購,具體售價,”
    他看向戶部尚書劉晏和羅曉寧,“由戶部協同工部,根據冶煉成本、工費、運輸及合理利潤議定基準,報朕核準後施行。不得囤積居奇,亦不得賤賣傷工。”
    “至於鋼鐵原材及軍用刀槍、甲片、箭簇等一切軍品,一律由軍樞府向工部專營司衙統一訂購、調配,嚴禁民間流通!”
    他最後看向劉晏和羅曉寧,語氣帶著掌控一切的冷靜:“鋼鐵專營司衙所得利潤,除預留合理之工匠、工人俸金之外,具體標準由戶部、工部共商,報朕、維持生產運轉及技術研發改進之必要經費,工部需提前詳列預算細目,報內閣審議,再呈朕禦批,外,餘者悉數上繳國庫,充盈內帑!工部需建立獨立賬冊,清晰核算每一文錢的來龍去脈,戶部與監察院有權隨時稽查!”
    “臣等遵旨!”涉及官員齊聲應諾,各自盤算著其中的權責與利害。
    就在眾人以為部署已畢之時,左相顏真卿再次出列。
    他麵容嚴肅,帶著老臣特有的持重和對吏治清明近乎偏執的堅持:
    “陛下!鋼鐵之利,巨大無朋,可興國,亦可養蠹!臣恐重利之下,人心易變,貪瀆叢生。”
    “技術固當嚴防死守,然內部蠹蟲侵蝕,其害更烈於外賊!請陛下恩準,由監察院於二峰山基地設立‘天工察’分衙!”
    “選派剛正不阿、鐵麵無私之禦史常駐!專司監督基地內一切官吏之操守,稽查貪瀆受賄、克扣工錢、虛報損耗、中飽私囊等不法情事!並定期對基地所有賬目、庫房進行獨立之財務審計!”
    “審計結果,直呈陛下及內閣!如此,方能防微杜漸,震懾宵小,保國之重器不為碩鼠蠹蟲所蝕!保陛下之宏圖偉業,清流永續!”
    顏真卿的話擲地有聲,如同洪鍾大呂,目光炯炯地掃過羅曉寧、元載、劉晏等人,帶著不容置疑的凜然正氣。
    羅曉寧心中一凜,暗道顏相果然老成謀國,眼光毒辣!
    他對此提議並無抵觸,反而覺得多一道獨立於工部係統之外的監督,更能證明自身清白,也讓管理更加透明規範。
    他立刻躬身:“顏相深謀遠慮,臣附議!”
    元載則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暗罵:“顏真卿!又是你這老匹夫多事!”
    監察院介入,設立分衙進行獨立審計,意味著他日後想通過戶部在賬目上做文章、或者安插人手染指鋼鐵利益的難度將呈幾何級數增加!
    他心中對顏真卿這“不識時務”的提議充滿了怨懟,但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反而擠出笑容:“顏相心係社稷,思慮周全,臣亦附議。”
    隻是那笑容,怎麽看都有些僵硬。
    裴徽看著顏真卿,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讚許。
    這位耿介忠直、兩朝元老,總是在最關鍵時刻能提出切中要害、穩固國本的建議。
    “顏卿所言,乃金玉良言,老成謀國。監察院設立‘天工察’分衙,準!人選由卿親自把關,務求德才兼備,鐵麵無私!審計之事,務必嚴謹、徹底、獨立!卿等責任重大,勿負朕望。”他特意強調了“獨立”二字。
    “臣,顏真卿,定當恪盡職守,不負聖恩!必為陛下守好這鋼鐵命脈之清廉!”顏真卿肅然領命,聲音鏗鏘。
    “好了。”裴徽身體微微後靠,倚在禦座那冰冷的龍首靠背上,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神色各異、心思百轉的群臣。
    羅曉寧的激動與責任,元載的不甘與算計,顏真卿的剛正與欣慰,王忠嗣、郭千裏的狂喜與殺氣,嚴莊的陰冷,王維的讚歎,劉晏的精明……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托盤上。
    那柄灰白色的鋼刀,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綢緞之上,冰冷的刃口反射著殿外越來越熾烈的天光,寒芒流轉,仿佛擁有生命。那光芒,也映照著他眼中深不可測的圖謀與掌控一切的決心。
    “鋼鐵已成,此乃大唐新朝之基業開端。”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洪鍾,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的心中,“望諸卿同心戮力,各司其職,謹守本分,戒慎戒懼。將這鋼鐵之利,化作我大唐強盛之筋骨,鋒銳之爪牙!內修德政,外禦強敵,開創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
    “陛下聖明!臣等必當竭盡全力,肝腦塗地,效忠陛下,報效大唐!”
    山呼之聲再次響徹雲霄,如同海潮般在興慶宮宏偉的殿宇梁柱間洶湧回蕩,久久不息。
    窗外的陽光已變得明亮而熾熱,透過高高的窗欞,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光柱,傾瀉而下,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也照亮了那柄靜靜躺在光柱中央、象征著無上力量與時代變革的灰白色鋼刀。
    裴徽端坐於至高無上的禦座,玄色的龍袍在光暗交織中顯得愈發深沉。
    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分割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如同他心中對未來的清晰藍圖與對朝堂這盤大棋深沉如淵的掌控。鋼鐵的洪流,已然在他手中開啟了閘門。
    它將以無可阻擋之勢奔湧向前,重塑這個新生王朝的筋骨,淬煉其爪牙的鋒芒。
    然而,這股洪流所經之處,也必將在這權力的熔爐之中,激蕩起新的火花,凍結出新的寒冰,衝刷出新的格局。
    帝國的命運,在鋼與火的淬煉中,徐徐展開。
    這時,袁思藝那尖細、因過度狂喜而扭曲變調的嗓門,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撕裂了紫宸殿內沉甸甸的、尚沉浸在鋼鐵宏圖裏的肅穆空氣。
    “陛下!陛下!天大的喜事啊!天佑陛下!天佑吾皇啊——!!!”
    他完全忘了宮中行走該有的碎步和低眉順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寬大的紫色宦官袍袖被帶起的風吹得鼓蕩,像一隻慌不擇路的巨大蝙蝠。
    他全然不顧儀態,那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嘶啞、劈裂,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破音:“八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是郭大將軍!還有馮大將軍!河北!淮南!兩邊同時……同時送來大捷戰報!大捷!前所未有的大捷啊陛下!!!”
    這石破天驚的嘶喊,不啻於在剛剛因新鋼而沸騰的油鍋裏,又狠狠潑進了一瓢滾燙的冰水!整個紫宸殿瞬間“炸”了!
    方才還沉浸在“國之重器”所帶來的震撼與未來宏圖中的君臣們,神經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攥住、狠狠提起!
    那鋼鐵帶來的、尚在血脈裏奔湧的熾熱,瞬間被這更加狂暴的狂喜所取代。
    裴徽原本沉穩撫摸著刀背上那冰冷而流暢紋路的手指,驟然一頓,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頎長的身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豹,肌肉瞬間繃緊,帶著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霍然從寬大的禦座上挺直脊背!
    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光芒瞬間變了——不再是審視器物時那種洞悉入微的專注與冷靜,而是久經沙場、深諳戰機者對勝利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與確認!
    那光芒比方才審視鋼刀時更加銳利,更加灼熱,仿佛兩柄無形的利劍,要穿透這巍峨的殿宇,直抵千裏之外那硝煙彌漫的戰場!
    “快宣!”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如同金鐵交鳴,甚至蓋過了袁思藝那刺耳的尖嗓。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掌下意識地、重重按在了腰間的佩劍鯊魚皮劍鞘上,那柄象征著天子權威的舊式佩劍,此刻在禦案上那柄流淌著冷冽寒光的新鋼刀映襯下,竟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黯淡與陳舊。
    “宣——河北道信使覲見!”
    “宣——淮南道信使覲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