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 杜家的手…伸得這麽快?
字數:21624 加入書籤
濃霧尚未散盡,急促而粗暴的馬蹄聲、沉重的皮靴踐踏泥濘的聲音,就撕裂了黎明前最後一點寧靜。
杜家豢養的莊園管事、如狼似虎的家丁部曲,如同地獄裏被放出的催命惡鬼,揮舞著浸過水的皮鞭抽打起來更痛)和包著鐵皮的棍棒,凶神惡煞地闖進一個個佃戶聚居的村落。
“哐當!”簡陋的柴門被粗暴地踹開!
“杜老爺有令!血征令下!所有男丁,立刻到村口集合!違令者,殺全家!”
“你!張老栓,別他娘的裝死!你家兩個小子,都夠歲數了!滾出來!”
“李二狗!你兒子呢?藏哪了?敢藏人?老子現在就燒了你這破茅屋!把你婆娘賣到最下賤的窯子裏去!把你家丫頭片子剁了喂狗!”
哭喊聲、撕心裂肺的哀求聲、皮鞭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啪!”“啊——!”)、家丁粗暴的推搡怒罵聲、孩童驚恐的尖叫聲、女人絕望的嚎哭聲……
瞬間在雲夢澤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村落裏炸響,此起彼伏,匯成一片淒厲絕望的人間地獄交響曲。
……
……
張家窪,村東頭。
頭發花白、背脊佝僂得像張弓的老農張老栓,赤著腳從他那低矮破敗、散發著黴味的茅草屋裏衝出來,“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滿是泥漿的地上。
渾濁的淚水混合著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老臉流下,他死死抱住一個凶悍家丁沾滿泥汙的小腿,聲音嘶啞地哀嚎:
“王管事!王老爺!行行好!行行好啊!我大兒…大兒去年給杜家修水渠,從崖上摔下來,兩條腿都摔斷啦!癱在炕上,屎尿都要人伺候…他就是個廢人啊!”
“小兒子…小栓子…他…他才剛滿十五啊!虛歲!虛歲不算啊老爺!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給我們老張家留條根吧!我給您磕頭!磕頭了!”
說著,他布滿老繭的額頭在泥漿裏“咚咚”地磕著,渾濁的泥水濺起。
那被稱為王管事的家丁,滿臉橫肉,一腳踹在老農枯瘦的胸膛上,力道狠辣。
“滾你娘的蛋!十五?過了年就是十六!杜老爺的令,虛歲也算!廢人?癱了也得給老子抬去!少廢話!”
他朝身後兩個如狼似虎的跟班一揮手,“進去!把那小崽子拖出來!敢反抗,打斷腿拖走!”
兩個家丁獰笑著衝進昏暗的茅屋,裏麵立刻傳來少年驚恐的尖叫和一個女人張老栓老伴)淒厲的哭罵撕打聲,伴隨著東西被砸碎的聲響。
幾息之後,一個瘦弱的、隻穿著單薄破衣的少年被像拖死狗一樣從屋裏拽了出來,他拚命掙紮哭喊:“爹!娘!我不去!我不去打仗!我會死的!爹——!”
張老栓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後一點希望被拖走,發出野獸般的絕望哀嚎,猛地撲上去想搶回兒子,卻被王管事狠狠一鞭子抽在臉上!
一道血痕瞬間炸裂,皮開肉綻!老農慘叫一聲,翻滾在地,痛苦地蜷縮著。王管事啐了一口唾沫,看都不看地上抽搐的老人,對著被拖走的少年背影吼道:“小崽子,記著!你爹娘、你癱子大哥的命,都在你手上!敢當逃兵,全家死絕!”
少年的哭喊聲在泥濘的路上漸漸遠去,留下茅屋裏老婦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泥地裏無聲抽搐、滿臉是血的老人。
……
……
李家集,村西。
剛成婚不到三個月的年輕鐵匠李壯,死死護住自己新婚妻子,對著闖進來的杜家部曲頭目怒吼:“憑什麽抓我?我爹是給你們杜家打鐵累死的!我交足了租子!我不去!”
他身材魁梧,常年打鐵練就了一身腱子肉,眼中噴火。
那頭目冷笑一聲,根本不答話,手一揮:“拿下!反抗者死!”
四五個家丁立刻拔刀圍上。
李壯怒吼一聲,掄起打鐵用的大錘就砸!
一個家丁躲閃不及,肩膀被砸中,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慘叫著倒地。
但雙拳難敵四手,幾把刀同時砍來,李壯雖奮力擋開兩把,後背和胳膊還是被劃開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狂湧!
劇痛讓他動作一滯,幾根包鐵的棍棒立刻狠狠砸在他的腿彎和後背!他悶哼一聲,口噴鮮血,轟然倒地。
妻子哭喊著撲上來,被一個家丁粗暴地一腳踹開,撞在牆上昏死過去。
李壯被五花大綁,嘴裏塞進破布,像拖牲口一樣拖走。
那頭目看著地上呻吟的同伴和昏死的女人,眼神冰冷:“把這女人拖回去,充作營妓!這屋子,燒了!這就是反抗杜家的下場!”
熊熊大火很快吞噬了那間曾經充滿希望的新房。
……
……
杜家堡。
巨大的武庫鐵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被十幾個壯漢奮力推開,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鐵鏽、陳年桐油和腐朽木材的刺鼻氣味撲麵而來,嗆得人直咳嗽。
火把的光芒照進去,隻見裏麵堆積如山。
鏽跡斑斑、槍杆都朽爛了的長矛;豁了無數缺口、甚至卷了刃的腰刀;
布滿蟲蛀孔洞、皮革硬化開裂的皮甲;
蒙著厚厚灰塵、機括都卡死了的前朝弩機……
這些不知道塵封了多少年的破爛,此刻被粗暴地翻找出來,像垃圾一樣扔到空地上。
旁邊臨時搭建的巨大工棚裏,幾十個被強征來的鐵匠,在監工皮鞭的抽打下,紅著眼睛,掄著鐵錘,在燒得通紅的爐火旁拚命敲打。
汗水混著煤灰從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流淌下來,滴在灼熱的鐵砧上,發出“滋啦”的輕響。
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鼓風爐的轟鳴聲、監工的嗬斥聲、鐵匠們疲憊壓抑的喘息聲,日夜不息,打造著粗糙的鐵槍頭和劣質的箭鏃。
巨大的糧倉也打開了門,但傾倒出來的,多是陳年甚至發黑結塊的粟米、帶著黴味的雜豆、粗糙得拉嗓子的麥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糧食變質後酸腐的氣味。
這些“軍糧”被草草分裝,按“人頭”發放下去,僅夠勉強果腹,讓那些被強征來的“士兵”不至於立刻餓死。
短短十數日,在皮鞭、死亡威脅、滅門恐懼、失去土地房屋的絕望以及杜家數百年積威的共同作用下,一支成分極其複雜、裝備簡陋破敗、士氣低落絕望卻數量龐大的隊伍,被強行拚湊、驅趕到了一起。
人數竟真的逼近了三萬之眾!他們被杜承嗣帶著凶悍的家丁部曲,像驅趕羊群一樣,分散駐紮在杜家牢牢控製的雲夢澤周邊一州七縣之地的各個險要隘口、水寨和塢堡。
遠遠望去,如同給這片曾經富庶安寧的土地,披上了一層由絕望、恐懼和劣質兵器組成的、荊棘叢生的、脆弱不堪的死亡外殼。
杜家堡最高處,望樓。
暮色四合,濃霧稍散,卻依舊低垂,將天地染成一片昏沉的暗紫色。
杜維鈞在杜衡和杜承嗣等幾位心腹的陪同下,登上了這座俯瞰四野的製高點。
凜冽的、帶著濃重水腥氣的晚風,吹動著他銀白的長須和深紫的袍袖,獵獵作響。
他扶著冰冷的石砌垛口,極目遠眺。
暮色蒼茫中,堡外廣袤的水澤平原上,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聚集著無數的營寨篝火。
火光星星點點,微弱而雜亂,映照著影影綽綽的人影。
沒有旌旗招展的壯闊,沒有金戈鐵馬的肅殺,更沒有操練的號令。
隻有一片死氣沉沉的灰暗,以及隨著寒風隱隱傳來的、壓抑的哭泣聲、痛苦的呻吟聲和絕望的抱怨咒罵聲。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臭、黴味、劣質煙草和未及掩埋的糞便的汙濁氣息,被風卷上望樓,令人作嘔。
杜維鈞望著腳下這片他杜家經營了近七百年的土地,望著那如同巨大瘡疤般蔓延的“新軍”營寨,心中沒有絲毫豪情壯誌,隻有一片冰封雪原般的沉重和刺骨的寒意。
這些人,是炮灰,是阻擋馮閻王鐵蹄的脆弱盾牌;
是籌碼,是他杜家談判桌上最後的賭注;
同時,也是巨大的、隨時可能引爆、將杜家徹底埋葬的催命符!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身旁臉色依舊陰鷙如鐵的杜衡臉上。
晚風吹動杜衡額前散亂的幾縷黑發,露出他深陷的眼窩和裏麵尚未熄滅的怨毒火焰。
杜維鈞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用一種極其複雜、混合著無盡疲憊、深沉算計和最後一絲渺茫希冀的語氣,低沉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衡兒…看到了嗎?”
他枯瘦如鷹爪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腳下這片在暮色中更顯廣袤而神秘的土地,“一州七縣,沃野五百裏,水網縱橫如迷宮!倉廩雖非十足豐盈,亦有存糧可支數月!以此為基,”
他渾濁的老眼中,那絲精光再次頑強地閃爍了一下,“進…可擁此數萬之眾,扼守要衝險隘!靜觀天下之變!若李璘…天不絕他,尚有一絲轉機,或朝廷與其他藩鎮再生齟齬,自顧不暇…我杜家,未嚐不能待價而沽,於這亂世夾縫之中,搏一個…更大的前程!”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賭徒般的狂熱,卻又無比冷靜。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被風聲淹沒,帶著一種老狐狸在絕境中磨礪出的、浸透骨髓的狡黠和冷酷:
“退…便是將這‘擁兵自重’之地,連同這三萬…不,”
他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屆時或許隻需一萬顆被我們定義為‘亂民’‘匪寇’的人頭!作為一份沉甸甸、血淋淋的‘投名狀’,獻給他裴徽,獻給長安朝廷!”
杜衡的眼神猛地一凝,怨毒之中瞬間摻入了一絲冰冷的算計。
杜維鈞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繼續鑽入杜衡的耳中:“長安朝廷要的是什麽?是江南盡快安定!是維係命脈的漕運暢通!是源源不斷的賦稅錢糧!隻要我們能‘主動’獻上城池,平息一方戰亂,助朝廷大軍順利南下,掃清李璘殘部…”
“裴徽那個妖孽,精於算計,權衡利弊之下,未必不會給杜家留一條生路…至少,能保住我杜家核心血脈延續,保住部分祖產田畝不失!總比如今這般玉石俱焚,被馮閻王踏成齏粉要強!”
杜維鈞的目光變得幽深無比,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潭古井:“關鍵,在於我們何時獻!如何獻!獻多少!獻早了,我們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價碼最低!獻晚了,等馮閻王的刀鋒真的砍到杜家堡的城門上,那就一文不值,連當肉盾的資格都沒了!”
“要獻,就要在最關鍵的時候獻!要在長安朝廷大軍受阻,或者馮閻王鋒芒最盛、朝廷急需一個體麵台階下的時候獻!獻得讓朝廷無法拒絕!還要獻得…”
“……讓長安朝廷覺得,留著我杜家,比徹底鏟除我們所要付出的代價,更省力,更劃算!讓他們覺得,我們還能替他們看住這雲夢澤!”
杜衡聽著父親這字字誅心、浸透鮮血與權謀的話語,眼中的怨毒和瘋狂如同退潮般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樣冰冷刺骨、閃爍著毒牙般寒光的算計。
他明白了,父親這是要將杜家最後控製的這片土地,連同這三萬被強征來的“血肉”,都變成談判桌上最沉重、最血腥的籌碼!
將自己牢牢綁在這片祖宗基業上,如同盤踞在蛛網中心的毒蛛,用無數生命編織著一張巨大的、名為“土地與人口”的保命之網,屏息凝神,靜待著那個能決定杜家是粉身碎骨還是苟延殘喘的“最佳時機”。
杜氏,這隻盤踞荊襄六百八十七年的老狐狸,在絕境深淵的邊緣,終於徹底亮出了它最後的、帶血的獠牙,和那張浸透無數人血淚的保命底牌。
風雨飄搖的雲夢澤,暗流洶湧,殺機四伏。每一縷霧氣,每一片稻田,每一處水灣,都仿佛潛伏著致命的危機。
望樓之上,杜維鈞銀白的長須在凜冽的晚風中狂亂飛舞。
他渾濁的老眼越過腳下那片絕望的營寨,越過茫茫水澤,望向北方沉沉的天際線。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穿透了濃重的戰爭陰雲,看到了江北那連綿百裏、殺氣衝霄的森嚴軍營,看到了中軍大帳內,裴徽那雙深不可測、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鬼蜮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戰栗,混合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在他枯朽的軀體內無聲地蔓延。
而在望樓陰影的角落裏,杜承嗣的手,一直未曾離開腰間的刀柄。
他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並未看向堡外,而是警惕地掃視著堡內,掃過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沉默巨獸般的建築輪廓,仿佛在陰影中,也潛藏著未知的危機。
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在他剛硬的眉宇間一閃而過。
這支倉促拚湊、心懷怨憤的“大軍”,真的能成為籌碼,而不是點燃杜家墳墓的第一把火嗎?
……
……
江陵,永王府偽帝李璘行在),臨江水榭。
傍晚,風雨欲來
長江的怒吼,不再是遙遠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有形有質的巨獸,狠狠撞擊著臨江水榭的根基。
渾濁的江水在暮色四合中翻滾奔騰,卷起千堆裹挾著泥沙的濁浪,每一次拍打在王府臨江的巨石基座上,都發出沉悶如擂鼓的巨響。
腳下的金磚地麵傳來一陣陣微弱的、持續不斷的震顫,如同垂死者最後的心跳。
雕花的檀木窗欞在狂風的蹂躪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裹挾著濃重水汽的烈風蠻橫地灌入水榭,將層層疊疊的鮫綃紗幔撕扯、卷起,讓它們在空中狂亂地舞動,發出嗚咽般的悲鳴。
水榭內,昂貴的紫檀木家具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仿佛蟄伏的怪獸。
空氣中,名貴的龍涎香努力散發著它最後的雍容華貴,卻被另一種更為強勢、更為刺鼻的氣息所覆蓋——那是鐵鏽般的、帶著淡淡腥甜的氣息,如同新鮮傷口滲出的血,又如同鏽蝕的兵器在雨水中浸泡。
這是恐懼的味道,是死亡臨近時無聲的宣告。
李璘,這位僭越稱帝不過數月、根基如同沙灘城堡般脆弱的“大楚皇帝”,此刻僵立在鋪著明黃錦緞的禦案前。
他身上嶄新的龍袍,用最上等的金線繡滿了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本應在燭火下流光溢彩,彰顯無上威嚴。
然而此刻,這身象征至尊的華服卻像一層沉重的裹屍布,軟塌塌地罩在他微微佝僂、不斷顫抖的身軀上,金龍失去了神采,變得黯淡無光。
他的臉色慘白如新褪色的金箔,不見一絲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青紫色的、僵硬的直線。
豆大的冷汗從他額角滲出,匯成細流,沿著他因焦慮而深陷的鬢角滑落,在下頜處滴落,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那雙曾經或許也指點過江山的手,此刻正死死地、痙攣般地捏著兩份被汗水浸透、邊角卷曲甚至撕裂的八百裏加急密報。
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毫無生氣的灰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脆弱的紙張捏成齏粉。
窗外,長江的咆哮聲被無限放大,不再是自然的偉力,而是化作了千軍萬馬的嘲笑,是命運之神冰冷而無情的譏諷。
每一道浪濤砸在石基上的轟響,都像重錘狠狠擂在李璘的心口,震得他靈魂都在顫栗。
他的目光,帶著最後一絲僥幸與巨大的恐懼,艱難地聚焦在第一份密報上。
那上麵的字跡潦草不堪,墨跡被水漬和暗褐色的、疑似幹涸血點的汙跡暈染開,仿佛書寫者是在血與火的地獄邊緣倉促揮就:
“…風陵口…急報!周都督…周都督親率之水師主力…遭馮進叛軍火攻突襲!…賊寇狡詐,以數十艘火船滿載引火之物,順流而下,借風勢衝陣!
…江麵瞬間火油遍灑,烈焰衝天,濃煙蔽日如夜!…我軍猝不及防,艨艟巨艦首尾相連,避無可避…連環起火!…火勢蔓延極速,兵卒如墜熔爐,爭相跳江求生…然江流湍急,火油覆水亦燃…溺斃、焚斃者…不計其數!
…周都督…周都督親臨帥艦指揮…身陷火船重圍…力戰不退…終…終遭烈焰吞噬…帥艦傾覆…都督…下落不明!…水師…我大楚水師…十不存一!
…殘部潰散…馮賊…正沿江而下…兵鋒…直指江陵!…臣…泣血頓首…罪該萬死!…”
“噗通!”李璘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髒沉入冰窟的聲音。
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眼前的文字瞬間化為活生生的煉獄圖景,
滔天的烈焰貪婪地舔舐著巨大的樓船桅杆,木料在高溫下發出劈啪爆裂的哀鳴;
士兵們被火焰吞噬,發出淒厲非人的慘叫,如同下餃子般墜入燃燒的江水中,徒勞地掙紮;
周都督那魁梧的身影屹立在烈焰中心的帥艦甲板上,揮舞著佩劍,最終被翻滾的火浪無情吞沒……那一聲聲絕望的哀嚎,仿佛穿透了紙背,直接鑽入他的耳膜,撕扯著他的神經。
“水師柱石…周都督…屍骨無存?”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尖嘯。
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目光移向第二份密報。
這份密報的字跡更加狂亂、急促,筆畫間帶著一種被撕裂般的絕望,墨點飛濺,仿佛書寫者手腕顫抖,隨時可能崩潰:
“…潁州…口袋嶺…禍事!天大的禍事!!蒙騫先鋒四萬大軍…於口袋嶺…中伏!…賊將馮進軍…與…與杜衡叛軍…裏應外合!”
“…賊軍…假作不敵…誘我主力深入穀地…待我前軍盡入…馮進軍的虎賁軍團伏兵盡出…杜賊…杜賊臨陣倒戈!…調轉刀口…與馮賊合力…將我兒郎…圍在穀中…屠戮!
…穀地狹窄…我軍…進退維穀…箭矢如飛蝗蔽日…滾木礌石…鋪天蓋地而下!…激戰一日…穀中…血流成河…積屍成山…蒙帥雖勇…親率親衛…血戰突圍…然…然…全軍潰敗!
…四萬將士…四萬忠勇啊!…十亭折損九亭有餘…屍骸枕藉…慘不忍睹!…僅…僅蒙帥率數百殘騎…浴血…拚死南遁…
杜衡!杜衡狗賊!!陣前…親手…陣斬我王、李、趙三員大將!…梟其首級…懸於旗杆!…杜家…杜家早有異心!
…現其全族…已據雲夢澤一州七縣…公然…豎起反旗!…開府庫…散錢糧…募流民…招兵買馬…氣焰…滔天!
…其檄文…遍傳江南…指斥陛下…言…言…‘偽帝篡逆,天命在長安’!…臣…萬死…泣血再拜!…”
“杜衡…杜家…豎反旗…招兵買馬…‘偽帝篡逆,天命在長安’…”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嗤嗤作響的惡毒,狠狠燙在李璘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上!
他苦心孤詣、耗費巨資、賴以維係這江南半壁江山的擎天雙柱——縱橫長江的水師與陸上無敵的鐵騎精銳,竟在旦夕之間,一焚於風陵口的滔天烈焰,一潰於口袋嶺的屍山血海,化為烏有!
更致命、更誅心的是,那個被他視為心腹肱骨、世代聯姻、榮寵備至的江南第一豪族杜家,竟在最關鍵、最致命的時刻,從背後捅來了最狠毒、最致命的一刀!
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慘敗,更是對他權威最徹底的否定,對他這個人最無情的嘲弄!
“呃…嗬…”一股無法抑製的、滾燙的腥甜逆流,伴隨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如同火山噴發般猛地衝上喉頭!
李璘身體劇烈一晃,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雙腿再也支撐不住那象征著“天命”的沉重龍袍,“噗通”一聲,膝蓋重重砸在金磚上。
與此同時,那口壓抑已久、代表著所有野心、恐懼和絕望的鮮血,如同決堤的熔岩,狂噴而出!
“噗——!”
殷紅刺目、滾燙粘稠的血花,狠狠濺射在明黃色的龍袍前襟上。
那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五爪金龍,瞬間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猙獰妖異的血汙,龍目被血浸染,如同泣血,龍爪在血汙中扭曲,像是垂死的掙紮。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狂暴地壓倒了殘存的龍涎香,充斥了整個水榭的每一個角落,宣告著一個王朝末日的血腥氣息。
“陛下——!”
一聲淒厲欲絕、帶著無盡驚恐和心碎的呼喊,如同裂帛般劃破了水榭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段皇後,這位出身江南頂級門閥段氏、容顏傾國傾城、此刻卻花容失色、鳳釵微斜的女子,如同驚弓之鳥般從巨大的紫檀木屏風後衝出。
她華麗的百鳥朝鳳錦袍下擺被自己匆忙的腳步絆住,一個趔趄,卻渾然不顧,發髻散亂了幾縷青絲貼在汗濕的頰邊。
她撲到癱倒在地的丈夫身邊,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李璘沉重的身軀攙扶起來。
纖纖玉手死死抓住李璘冰冷、顫抖、沾滿冷汗的手臂,美目中充滿了驚惶、錐心的痛楚和一種天崩地裂般的絕望。
“來人!快來人啊!禦醫!傳禦醫——!”她朝著門外嘶聲力竭地哭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用力而嘶啞變形。
李璘隻覺得整個天地都在瘋狂旋轉、塌陷。
段皇後近在咫尺的呼喊,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模糊不清。
耳中,長江的咆哮被一種尖銳的、持續不斷的耳鳴所取代。
他無力地靠在妻子溫軟卻同樣篩糠般顫抖的身體上,眼神渙散,失去了所有焦距,隻是失神地望著水榭藻井上那些描繪著祥雲瑞獸、此刻卻模糊一片、如同鬼影幢幢的彩繪,嘴唇艱難地翕動著,發出嘶啞破碎、如同破舊風箱在拉扯般的囈語:
“完…完了…全完了…水師…沒了…周都督…沒了…陸師…也沒了…四萬大軍…四萬…四萬條命啊!…杜衡…狗賊!杜家…叛徒!負朕…負朕深恩!…朕…朕的江山…朕的…”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長安太極宮那高高在上的禦座上,裴徽那雙冰冷銳利、不帶一絲人間情感的眼睛,正穿透千山萬水,如同鷹隼般死死鎖定了他;
仿佛聽到了馮進軍帶領那支橫掃天下的鐵騎,馬蹄踏碎山河的沉悶巨響,正踏碎江南迷蒙的煙雨,帶著無堅不摧的死亡氣息,呼嘯而來!
無邊的恐懼和徹底的絕望,如同窗外渾濁冰冷的江水,瞬間將他淹沒,讓他窒息,將他拖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陛下!萬勿如此!切勿灰心喪誌!”
一個清朗、平和,卻帶著一種奇異安撫韻律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突兀地從水榭最深處、光線最為昏暗的角落響起。
如同鬼魅般,一個身影緩緩從巨大的楠木立柱投下的陰影中踱出。
正是李璘的首席謀士,出身範陽盧氏的盧植。
他年約四十許,麵容清臒儒雅,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即使在如此驚變之下,依舊保持著世家門閥子弟特有的那份刻入骨子裏的、近乎冷酷的從容。
他身著素淨的月白色文士袍,步履看似沉穩,實則比平時快了幾分,快步走到李璘近前。
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先是極快地掃過地上那兩份染血的戰報,又落在李璘龍袍前襟那大片刺目的血汙上,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慮和凝重。
但他開口時,聲音依舊竭力維持著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穩,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絲提振人心的力量:
“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周都督忠勇無雙,雖下落不明,然其威名尚在,江南有長江天險阻敵,再加上水網密布,河道縱橫,隻要陛下聖心不墜,登高一呼,必有忠義之士匯集於周都督舊部麾下,重整旗鼓之機猶在!”
“蒙騫蒙帥,乃百戰沙場之驍將,身經百戰,雖遭重創,然能於萬軍重圍之中,親率數百鐵騎殺出血路,足見其勇悍未失,膽魄尤存!此乃陛下之福,大楚之幸!”
盧植的聲音微微提高,目光炯炯地直視著李璘渙散的瞳孔,試圖將一絲希望注入其中。
他話語一頓,手指猛地指向南方,語氣陡然變得銳利而充滿指向性:“當務之急,是穩住江陵中樞,震懾宵小!杜家,世受皇恩,累世公卿,陛下待其恩重如山,賜婚聯姻,榮寵至極!”
“然此獠竟敢趁國家危難之際,公然據地自立,裂土封疆,形同謀反!此乃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滔天大罪!必須立即以陛下之名,傳檄四方,曆數杜衡背主求榮、屠戮袍澤、禍亂江南之累累罪行!”
“同時,火速調集江陵及周邊所有可戰之兵,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雲夢澤巢穴!踏平杜氏塢堡,生擒杜衡老賊,明正典刑,夷其三族!唯有如此酷烈手段,方能震懾其他心懷叵測、首鼠兩端之徒,重振朝廷綱紀,彰顯陛下天威!”
“此乃以儆效尤,安定江南之唯一良策!”
盧植的話語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仿佛這雷霆一擊,已是挽救危局的定海神針。
“鎮壓?!盧植!你他媽放屁!!”
盧植的話音未落,一個如同受傷暴熊瀕死咆哮般的怒吼,裹挾著濃烈的血腥、硝煙、汗臭和泥土的死亡氣息,猛地從水榭門口炸響!
這吼聲飽含著無盡的悲痛、衝天的怒火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殺意,瞬間撕裂了盧植刻意營造的“鎮定”氛圍。
“哐當——!”一聲巨響!沉重的雕花楠木門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狠狠撞開,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半邊門扇甚至歪斜脫臼!
一個高大魁梧、如同移動鐵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門口,擋住了門外昏沉欲雨的天光。
正是剛剛從口袋嶺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帶著滿身創傷和滔天恨意逃回江陵的驃騎大將軍蒙騫!
他身上那套曾經鋥亮威武的玄鐵山文重甲,此刻已殘破不堪,布滿了刀劈斧鑿的深刻痕跡和無數暗褐色、層層疊疊的血痂。幾處破損嚴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內裏被粗麻布草草包紮、卻依然滲出黑紅血漬的翻卷皮肉。
最令人側目的是他那張臉——原本被濃密虯髯覆蓋的凶悍臉龐,此刻虯髯已被盡數剃去,隻留下青黑色的胡茬和一片片因倉促、粗暴刮剃而紅腫滲血甚至破皮的皮膚,使得他那本就線條剛硬、充滿戾氣的麵容,更添了幾分猙獰、狂野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的凶暴。
他雙目赤紅如血,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和無盡的悲痛,死死地釘在水榭內的眾人身上。
蒙騫一步踏進水榭,沉重的鐵靴踏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整個水榭都隨之震顫。
他那擇人而噬的目光,先是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盧植那張依舊試圖維持平靜、此刻卻微微抽動的臉上,仿佛要將對方虛偽的麵皮灼穿!
隨即,那目光帶著沉重的壓迫感,轉向癱在段皇後懷中、麵無人色的李璘。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苦而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血塊:
“陛…陛下!杜衡!杜衡那千刀萬剮、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狗賊!!”他幾乎是嘶吼著這個名字,唾沫星子混著血沫噴濺出來,“口袋嶺!那根本不是什麽戰場!那就是個屠宰場!一個杜衡老狗和郭子儀老賊聯手為老子和四萬兄弟挖好的墳墓!”
蒙騫的胸膛劇烈起伏,眼前再次浮現那煉獄般的景象:狹窄的穀口被巨石滾木封死,兩側山崖上箭如飛蝗,滾石擂木呼嘯而下,將密集的軍陣砸得血肉橫飛。
更可怕的是,原本應該出現在敵人側翼的“友軍”杜字大旗,突然調轉方向,鋒利的箭矢和雪亮的刀鋒,狠狠刺入了毫無防備的己方後陣!
信任瞬間化為最深的背叛。
“多少好兄弟…死前還在喊著‘杜將軍援我’…哈哈…哈哈哈…”蒙騫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笑,笑聲中帶著無盡的悲涼和瘋狂,“援兵?援兵砍下了他們的頭!剁碎了他們的手腳!陛下!!”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隻剩下半截、刃口布滿豁口、沾滿暗紅血漬的彎刀,“鏘”的一聲刺耳摩擦,寒光映著他赤紅如鬼的眼眸:“給我兵!給我還能喘氣的兵!我不要多!給我五千!不!三千!隻要三千敢死之士!”
“老子不要鎧甲,不要輜重!隻要快馬利刃!我要立刻殺回雲夢澤!我要親手把杜衡老狗的心肝挖出來,當著他的麵生嚼下酒!我要屠盡杜家滿門!上至八十老嫗,下至繈褓嬰兒,雞犬不留!”
“我要用他杜家祠堂的匾額當柴火,燒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牌位!”
“我要用他們的血,用他們全族的血,灌滿雲夢澤的每一寸土地,祭奠我四萬冤死的英魂!!”
他的咆哮如同狂暴的雷霆,在水榭內轟鳴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那瘋狂的、不加掩飾的殺氣幾乎凝成實質的冰錐,刺得人皮膚生疼。
“胡鬧!蒙騫!你這是在自取滅亡!葬送陛下最後一點根基!”盧植再也無法維持那副智珠在握的從容麵具,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厲聲嗬斥,試圖用更高的音量和世家慣有的威儀壓過蒙騫的狂暴。
“你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這兩份戰報!看看陛下身上的血!水師主力盡墨於風陵口,片板未歸!你麾下四萬陸師精銳,新敗於口袋嶺,十不存一!江陵城內,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已是風聲鶴唳!”
“杜家是什麽?是盤踞江南六百年的地頭蛇!雲夢澤一州七縣,河湖密布,港汊縱橫,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杜衡既然敢反,必然早已厲兵秣馬,經營多年!”
“杜氏宗族蓄養的私兵死士不下萬人,依附其的豪強塢堡如臂使指,加上他開倉放糧新募的亡命之徒…其可用之兵,何止數萬?”
“你如今怒火攻心,隻帶著這些殘兵敗將,身負重傷,就要去強攻那龍潭虎穴?你這是要把陛下手中最後一點保命的種子也葬送掉!正中裴徽老賊的下懷!讓他坐收漁翁之利!你這是莽夫之勇,匹夫之怒!於事無補,反速其禍!”
盧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怒,猛地轉向李璘,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算計和緊迫感:“陛下!當此危局,萬不可意氣用事!當務之急是固守江陵核心!收攏周都督殘部水手,整編蒙帥帶回的忠勇之士,嚴明軍紀,彈壓城內騷動,安撫驚恐民心!”
“杜家…杜家雖反,然其根基仍在江南,與各大世家門閥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時若傾盡全力強攻,必是一場曠日持久、血流漂杵的惡戰!縱然慘勝,亦是元氣大傷,玉石俱焚!屆時,朝廷大軍壓境,我以殘破之軀如何抵擋?此乃自毀長城之舉!”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壓低了幾分聲音,卻帶著更強的說服力:“不若…不若先遣一能言善辯、深諳利害之重臣,持陛下嚴旨,星夜兼程前往雲夢澤申斥其罪!勒令杜衡即刻交出兵權印信,隻身來江陵向陛下請罪!”
“同時可許諾,若其肯俯首認罪,其家族子弟可暫不追究,甚至允其戴罪立功,隨軍征討朝廷叛逆…如此,或可暫緩其兵鋒,分化杜家內部,使其投鼠忌器,不敢立刻與長安合流攻我。”
“為我江陵贏取喘息之機,待我稍複元氣,整軍經武,再徐圖之…此乃以退為進,老成謀國之權宜良策!望陛下明鑒!”
盧植的話語中,透著一股世家門閥之間慣有的、基於利益交換的妥協與交易氣息,仿佛杜衡的背叛隻是一樁可以討價還價的買賣。
“緩圖?!權宜之計?!盧植!老子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蒙騫如同被徹底點燃的火藥桶,猛地踏前一步,殘破的甲葉因他劇烈的動作發出刺耳的金鐵摩擦聲。
他手中那半截染血的彎刀,帶著淩厲的寒光,直指盧植的鼻尖,刀尖距離盧植的眉心不足三寸!
“申斥?請罪?放你娘的狗臭屁!盧先生!”蒙騫剃得紅腫破皮的下巴因極致的激動而劇烈抖動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盧植臉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杜衡那狗賊陣前倒戈,親手屠戮同袍,四萬將士的冤魂還在口袋嶺上空哀嚎!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是刻骨銘心的恨!隻能用血來洗刷!”
“你竟然還想跟他談條件?還想給他機會?讓他戴罪立功?呸!!”
蒙騫的怒吼如同九天驚雷,徹底撕破了水榭內最後一絲虛偽的平靜,將他心中壓抑已久的猜疑和世家門閥之間那赤裸裸的利益糾葛,血淋淋地揭露出來:
“老子看你…是不是早就和杜家暗通款曲?!穿一條褲子?!還是怕老子帶兵踏平了雲夢澤,順帶把你盧氏在江南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田產、鹽路、漕運買賣也連根拔起,斷了你們盧家在這亂世裏發國難財的路子?!嗯?!”
這誅心之問,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盧植乃至所有在場世家的心窩。
“蒙騫!休得放肆!辱及重臣,目無君上!你想造反嗎?!”段皇後柳眉倒豎,鳳目含煞,猛地挺身上前,毫不畏懼地用自己的身體擋在李璘與狀若瘋魔的蒙騫之間。
她雖是一介女流,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勇氣和屬於皇後的凜然威儀。
她維護的不僅是搖搖欲墜的丈夫,更是這即將徹底崩塌的“皇權”尊嚴。
她美目圓睜,死死盯著蒙騫手中那寒光閃閃的斷刀,聲音清越而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斥責:“陛下龍體欠安,正在危難之際!你身為大將,不思護駕安國,反而持凶器咆哮於禦前,威逼重臣!成何體統!還不速速退下,收起你的刀!”
她的聲音如同金玉交擊,試圖用皇後的身份和氣勢,壓製住這頭已經徹底失控、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猛獸。
水榭之內,空氣凝固了!
絕望、恐懼、算計安撫、狂暴仇恨、驚怒交加…種種極端情緒激烈地碰撞、撕扯,如同一個塞滿了火藥、火星四濺的鐵桶,瀕臨爆炸的邊緣!
李璘癱坐在段皇後的臂彎裏,龍袍染血,麵如金紙,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爭吵的眾人。
巨大的無力感和被徹底拋棄的恐懼,如同窗外渾濁冰冷的江水,徹底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
他聽不清完整的句子,耳邊隻有嗡嗡的轟鳴夾雜著破碎的詞語:“…踏平…屠盡…暗通款曲…財路…退下…造反…”。
劇烈的頭痛如同鋼針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窒息般的痛苦和喉頭的腥甜。
他這“皇帝”,此刻更像一個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炙烤的、徒有虛名的傀儡。
他嘴唇艱難地翕動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痰音,卻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
段皇後攙扶著丈夫,身體因極度的憤怒、緊張和對未來的恐懼而微微顫抖。
她的目光如同鋒利的刀刃,在蒙騫狂暴猙獰的麵孔和盧植陰沉閃爍的眼神之間急速遊移。
她既要維護丈夫最後一絲尊嚴和人身安全,又要在這徹底失控的局麵中尋找一線生機,內心充滿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的無盡悲涼。
蒙騫如同一座瀕臨爆發的活火山,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盧植,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凸,指節捏得發白,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全身肌肉緊繃,每一根神經都拉到了極限!
對杜衡的刻骨仇恨和對盧植“背叛”的猜疑,如同兩股狂暴的火焰,在他胸中交織燃燒,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那半截彎刀,微微震顫著,閃爍著危險的寒光。
盧植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蒙騫那直指要害的、近乎掀桌子的指控,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髒。
他強作鎮定,但微微顫抖的袖口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驚怒、怨毒與深深的忌憚,徹底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蒙騫的魯莽和毫不掩飾的敵意,不僅打亂了他所有的盤算,更將他以及背後的家族推到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他必須反擊,必須撇清,更要穩住這艘即將被怒濤撕碎的破船。
他嘴唇緊抿,正欲開口…
窗外,長江的怒吼陡然拔高了一個音調!
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如同天神憤怒的鞭子,猛地撕裂了鉛灰色、低垂欲壓的天幕!
瞬間的強光,將水榭內幾張扭曲的麵孔——李璘的死灰,段皇後的驚怒,蒙騫的狂暴,盧植的陰鷙——映照得纖毫畢現,如同鬼魅!
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蒼穹都炸裂的驚雷,在江陵城上空、在王府頭頂、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轟然炸響!
轟隆——!!!
雷聲滾滾,如同天公也在為這偽朝末路的混亂、背叛與絕望發出最憤怒的咆哮!
這聲驚雷,也如同最後的喪鍾,徹底震碎了水榭內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
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雷聲打破、餘音仍在梁柱間嗡嗡作響的瞬間——
一名渾身濕透、泥漿滿身、頭盔歪斜、麵無人色如同剛從地獄爬出的王府侍衛,連滾爬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進水榭!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裏麵的情形,更顧不上任何禮儀,撲倒在地,聲音因極度的驚恐而尖利變調,帶著哭腔嘶喊道:
“報——!陛下!娘娘!二位大人!不…不好了!禍事了!江陵城內…城內多處起火!”
“東市糧倉、西城武庫方向…火光衝天!有…有亂民趁亂衝擊府庫大門!還…還有人…在火光裏…在街巷中…喊…喊‘杜’字旗號!西門…西門守將陳到…他…他本就是杜家舊部!此刻…此刻正關閉西門,集結其麾下兵卒,動向不明!城內…城內…亂了!全亂了!!”
這聲如同地獄傳來的急報,如同最後一根千鈞稻草,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壓了下來!
“呃…”李璘喉頭猛地一甜,一股無法抑製的腥熱再次上湧。這一次,他再也無力咽下,一口更濃、更暗的淤血順著嘴角溢出,染紅了段皇後鳳袍的衣袖。
他眼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黑暗。
身體一軟,徹底昏死過去。
蒙騫那狂暴的怒吼如同被利刃斬斷,卡在喉嚨裏。
他猛地轉頭望向門外,赤紅的雙眼中,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瞬間被一種更深的、夾雜著茫然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所覆蓋。
“城…城也亂了?杜家的手…伸得這麽快?”
“不,這不是杜家的人,是不良人打著杜家的旗號搞事情。”
盧植那儒雅從容的麵具徹底碎裂!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精心計算的“權宜之計”,他賴以周旋的“世家根基”,在這城內衝天的火光和“杜”字旗號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不堪一擊!他苦心維持的鎮定,瞬間崩塌。
段皇後攙著李璘的手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了丈夫手臂的皮肉裏,留下青紫的痕跡。
她美麗的臉上血色盡褪,慘白如紙。
她望向門外那被火光隱隱映紅的天空,再低頭看看懷中徹底失去意識的丈夫,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完了,最後的堡壘,也已從內部,開始崩塌了。
風雨飄搖的偽楚政權,被這內外交困的致命一擊,徹底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窗外的狂風暴雨,終於傾盆而下,仿佛要衝刷盡這江陵城所有的野心、背叛與罪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