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計策之狠絕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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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南,臥牛山。
    深秋,薄暮。
    山勢陡然拔起,如一頭蟄伏億萬年的洪荒巨獸驟然弓起了嶙峋的脊背,要將蒼穹刺破。
    怪石在昏沉暮色中扭曲著猙獰的輪廓,像巨獸口中參差交錯的獠牙,滴落著無形的涎水。
    參天古木虯枝盤結,濃密如墨的枝葉交織成一片厚重的穹頂,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線慘淡的天光,將山林提前拖入幽暗的深淵。
    空氣濕冷粘稠,濃烈的鬆脂清香、腐爛落葉的腐朽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鬼魅般縈繞不去的血腥味——那是昨日狩獵殘留的印記,也是這片山林殘酷生存法則的無聲宣告。
    腳下,所謂的“路”早已被瘋狂滋長的藤蔓和帶刺的荊棘吞噬殆盡,每一步都需手腳並用,濕滑的青苔和鬆軟的腐殖層下,隱藏著足以扭斷腳踝的陷阱。
    石虎,如同一塊與身下鷹喙狀巨岩融為一體的、沉默而飽經風霜的磐石,蹲踞在視野最開闊的突出部。
    破爛的獸皮坎肩僅能蔽體,裸露出的臂膀肌肉虯結賁張,如同千年老樹盤根錯節的根瘤,上麵密布著細密的荊棘劃痕、深褐色的陳舊箭疤,以及新鮮紅腫的蚊蟲叮咬痕跡。
    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猙獰翻卷的新鮮鞭痕,從肩胛骨斜斜撕裂過他古銅色的背脊,如同一條醜陋的蜈蚣死死趴伏其上,雖已草草敷上止血的草藥泥,結了一層暗紅的痂,但每一次微小的肌肉牽動,都帶來鑽心的抽痛和灼燒感——
    這是三天前,他為了護住寨子裏僅存的、能熬過這個寒冬的幾袋黍米,硬生生用血肉之軀擋下了杜家催稅隊頭目疤臉劉那浸透了鹽水、抽起來帶著惡毒哨音的牛皮鞭。
    他粗糙如砂紙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身邊那張陪伴他多年的百年老柘木硬弓冰冷的弓臂。
    弓臂已被無數次的拉拽磨礪得光滑油亮,仿佛能從這冰冷的觸感中,汲取到支撐他活下去、戰鬥下去的最後一絲力量。
    他的目光,銳利如淬火後反複打磨的鷹隼之瞳,穿透層層疊疊、如同灰色紗幔般的暮靄和山間繚繞的濕冷嵐氣,死死釘在山下那條如同毒蛇般蜿蜒扭曲、通往杜家享樂與盤剝巢穴——雲夢澤別院的必經之路上。
    那裏,燈火通明,笙歌隱隱,是他們所有苦難的源頭之一。
    在他周圍的岩石縫隙、濃密如蓋的樹冠之後,幾個同樣剽悍精瘦的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猛獸,無聲蟄伏。
    獵戶老根,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裏填滿了風霜和戾氣,一雙渾濁的老眼此刻卻亮得驚人,緊握著一柄削尖了的硬木長矛,矛尖用燧石精心打磨過,在昏暗中閃爍著原始而致命的寒光。
    半大小子阿木,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卻死死攥住一張用堅韌藤條和獸筋製成的簡陋獵弓,搭在弦上的骨箭微微顫抖。
    還有沉默寡言的石頭叔,他的箭袋裏,每一支用硬木削製的箭杆都浸透了他對杜家的刻骨仇恨。
    空氣緊繃得如同石虎那張被拉至滿月的硬弓,弓弦發出細微的、令人心悸的嗡鳴。
    隻有山風掠過林梢時發出的嗚咽悲鳴、遠處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絮語,以及更遠處,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卻如同毒針般刺入耳膜的杜家催稅隊囂張跋扈的吆喝聲和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鞭子破空聲——“啪!啪!”每一次脆響,都像是在獵戶們心口又抽了一鞭。
    “窸窸窣窣……”一陣極輕微的、如同狸貓穿行落葉的聲響。負責了望的年輕獵戶小七,身形瘦小卻如猿猴般敏捷,悄無聲息地從一棵掛滿枯藤的老鬆上溜下,腳上破舊的草鞋踩在厚厚的鬆針上,幾近無聲。
    他像一道影子般竄到石虎身邊,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極度的緊張和壓抑的興奮而幹澀發緊,帶著粗重的喘息:“虎哥!來了!杜家的狗腿子!三輛大車,裝得跟小山包似的,軲轆都壓得嘎吱響!領頭的騎著那匹棗紅馬,就是疤臉劉那狗雜種!身邊跟著七八個挎著腰刀、一臉橫肉的狗腿子,還有……還有五六個推車的民夫,看著麵黃肌瘦,走路都打晃,像是被硬從地裏拖來的!”
    他狠狠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那雙年輕的眼睛裏,複仇的火焰熊熊燃燒,幾乎要噴薄而出。
    石虎眼中寒光驟然爆閃,如同黑夜中撕裂烏雲的一道冷電!
    他喉嚨深處猛地迸發出一聲低沉壓抑、卻飽含著無盡暴戾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絕境、獠牙盡露的猛虎,擇人而噬!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在鷹喙岩的巨大陰影襯托下,瞬間顯得格外高大、壓迫,充滿了爆炸性的原始力量,仿佛一尊從山岩中掙脫而出的複仇之神。
    他沒有言語,所有的命令都凝聚在那雷霆般的一揮手——動作淩厲決絕,如同開山巨斧劈開混沌!進攻的信號!
    “嗚——!!!”
    幾乎在他揮手的瞬間,一支尾部綁著鮮豔奪目的雉雞翎、箭杆上精心削製出數個哨孔的響箭,被石虎那能生裂虎豹的恐怖臂力猛地射出!
    淒厲尖銳、足以刺破耳膜、令人血液瞬間凍結的哨音,如同地獄厲鬼的嚎哭,驟然撕裂了山林死寂的假麵,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直射向山下小路的某個特定方位——那裏,是他們耗費數日,用木楔、石錘、汗水乃至鮮血,硬生生撬鬆根基的巨大岩石和砍斷根係、隻留最後一點牽絆的古木所在!
    “轟隆隆——!!!!”
    淒厲的哨音餘韻尚在山穀間回蕩,更大的、如同天罰般的巨響便已悍然爆發!
    山道上方,那近乎垂直、令人望而生畏的陡峭山坡,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事先被精心布置的巨石和巨木,如同沉睡的洪荒巨獸被徹底激怒,掙脫了最後的束縛!
    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吞噬了一切聲音,大地在腳下瘋狂顫抖!
    大小不一的石塊、合抱粗的樹幹,挾裹著萬鈞之勢,卷起漫天泥土、斷枝殘葉,如同憤怒山神投下的滅世武器,轟隆隆地傾瀉而下!
    滾石與巨木相互碰撞、碾壓、加速,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和斷裂聲,在山穀間激起層層疊疊、如同海嘯般的恐怖回音!
    整個臥牛山都在這一刻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啊——!山崩啦!快跑啊!老天爺開眼……啊不,是塌方了!”一個推車的民夫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被淹沒在煙塵裏。
    “滾石!是滾石!躲開!快他媽躲開!”一個杜家爪牙的警告剛出口,就被一塊磨盤大的石頭砸中了後背,聲音戛然而止,隻剩骨頭碎裂的悶響。
    “我的腿!啊——!我的腿被壓住了!救命!劉爺救命啊!”淒厲的哀嚎在混亂中格外刺耳。
    “騾子驚了!拉住它!拉住……啊!”失控的騾馬帶著斷裂的車轅瘋狂衝撞,將旁邊的人撞得骨斷筋折。
    三輛大車如同紙糊的玩具,瞬間被狂暴的滾木礌石砸得四分五裂!珍貴的山貨皮毛、成袋的糧食、甚至幾匹在暮色中依然能看出華美光澤的綢緞,如同天女散花般拋灑出來,旋即被無情地卷入泥石洪流,或被碾為齏粉,或被深深掩埋!
    濃烈的塵土混合著碎葉、血腥和鬆脂的味道,衝天而起,形成一片巨大、窒息、遮蔽視線的灰黃色煙幕。
    “放箭!”石虎的聲音穿透煙塵,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刻骨的仇恨,砸在每一個獵戶的心頭。
    “嗖!嗖!嗖!嗖!”
    早已蓄勢待發的獵戶們如同鬼魅般從岩石後、樹冠中探出身來。簡陋的獵弓被拉至極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骨箭、石鏃箭、削尖的木箭,在這一刻化作了複仇的毒蜂,帶著獵戶們積壓已久的怒火,如疾風驟雨般傾瀉向山下那片混亂不堪、如同被搗了窩的馬蜂般亂竄的敵群!
    居高臨下,敵群暴露無遺,混亂不堪。粗陋的箭矢在這一刻爆發出驚人的殺傷力。
    “呃啊!”一個剛推開壓在腿上木頭的杜家爪牙,脖子被一支精準射來的骨箭貫穿,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嗬嗬聲,便瞪著眼睛栽倒在地。
    “格擋!舉刀格……”另一個還算清醒的爪牙剛舉起腰刀,就被兩支同時射來的箭矢釘穿——一支深深紮進他肥厚的胸口,一支則狠狠貫穿了他的大腿!
    劇痛讓他發出殺豬般的慘嚎,翻滾著跌下山坡,消失在煙塵裏。
    慘叫聲此起彼伏,與滾石的餘音、驚馬的嘶鳴、傷者的呻吟交織成一曲血腥的地獄交響曲。
    “衝下去!別讓疤臉劉跑了!血債——血償!”石虎的低吼如同虎嘯,在山林中炸開!
    他反手從背上抽出那柄刃口磨得雪亮、沉甸甸仿佛能劈開山嶽的開山刀!
    刀身在昏沉的暮色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幽光!
    沒有絲毫猶豫,他如同鎖定獵物的猛虎,率先從數丈高的鷹嘴岩上縱身躍下!
    借助陡峭山坡的衝勢,他魁梧的身軀展現出驚人的敏捷與爆發力,腳尖在凸起的岩石、虯結的樹根上幾點借力,幾個兔起鶻落的縱躍,便已如隕石般衝下幾十米,速度快得隻在身後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和卷起的煙塵!
    “殺——!!!”獵戶們壓抑已久的血性被徹底點燃,發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決堤的山洪,緊隨石虎之後,揮舞著簡陋卻致命的武器,咆哮著衝向山下那片煙塵彌漫、哀嚎遍野的殺戮之地!
    山下,催稅隊頭目疤臉劉狼狽萬分地從一塊碾過他坐騎後腿的滾石旁爬起。
    他那匹心愛的棗紅馬前腿被生生砸斷,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嘶鳴掙紮。
    他臉上被鋒利的碎石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皮肉外翻,鮮血直流,染紅了他本就因刀疤而猙獰的半邊臉,此刻更顯凶惡可怖。
    驚魂未定,他剛拔出腰間的精鋼佩刀,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如同實質般的血腥殺氣便已撲麵而來!
    煙塵中,一個魁梧如山的黑影狂飆突至!那柄沉重的開山刀撕裂空氣,帶著令人頭皮炸裂的恐怖尖嘯,卷起一股腥風,以開天辟地之勢當頭劈下!
    刀光如匹練,仿佛要將這天地連同他一起斬為兩半!
    疤臉劉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肝膽俱裂!死亡的陰影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求生的本能讓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雙手死死握住刀柄,用盡全力向上格擋!
    他甚至能看清石虎眼中那凍結靈魂的冰冷殺意和那道自己親手留下的、仍在滲血的鞭痕!
    “鐺——!!!!”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洪鍾在腦顱內炸裂般的金鐵交鳴!刺眼的火星在昏暗中如同煙花般迸濺開來!
    疤臉劉隻覺一股沛然莫禦、如同山嶽崩塌般的恐怖巨力沿著刀身狂湧而至!
    他雙臂劇震,骨頭仿佛要寸寸碎裂,虎口瞬間崩裂,鮮血如注,那柄精鋼打造、伴隨他多年的腰刀竟被硬生生劈得脫手飛出,旋轉著“哐當”一聲砸在遠處堅硬的岩石上,火星四濺!
    巨大的反震力讓他如同被巨錘擊中,踉蹌著連退數步,後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鬆樹上,震得樹冠簌簌發抖,落葉紛飛!
    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絕望,死死盯著煙塵中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沒有絲毫人類情感的冰冷眼睛。
    石虎的刀勢沒有絲毫遲滯!
    借著反震之力,他腰馬合一,全身的肌肉如同精鋼絞索般瞬間繃緊、扭轉、爆發!
    開山刀劃出一道更快、更狠、更致命、更符合力學軌跡的死亡弧光!刀鋒撕裂空氣發出的尖嘯,成了疤臉劉此生聽到的最後絕唱!
    “噗嗤——!”
    冰冷的刀鋒如同熱刀切牛油,毫無阻礙地切開了堅韌的皮甲、皮肉、頸骨和堅韌的頸椎!
    刀鋒入肉的瞬間,石虎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刃口切斷筋腱、刮過骨頭的細微震顫,以及那股噴薄而出的滾燙生命力的衝擊!
    疤臉劉臉上的驚駭、恐懼和一絲茫然瞬間凝固!
    一顆帶著驚愕表情的頭顱,在頸腔巨大壓力的推動下,帶著一蓬滾燙粘稠的血雨,衝天而起!
    無頭的屍體重重栽倒在散落的山貨、破碎的糧食和迅速蔓延開的泥濘血泊中,四肢如同觸電般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歸於死寂。
    濃稠滾燙的鮮血如同失控的噴泉,從碗口大的斷頸處汩汩湧出,發出令人心悸的“嗤嗤”聲,迅速洇濕了身下昂貴的貂皮和散落的黍米,刺鼻的、帶著鐵鏽味的濃烈血腥氣混合著塵土和死亡的氣息,在戰場上彌漫開來,濃烈得令人窒息作嘔。
    殘餘的杜家爪牙目睹了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一幕——他們平日裏凶神惡煞的首領,竟在電光火石間被一個“山野獵戶”斬首!
    最後一點抵抗意誌如同風中殘燭,瞬間熄滅!
    “鬼啊!跑!快跑!”不知是誰發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喊叫。
    如同被滾水澆灌的蟻群,幸存的爪牙們徹底崩潰,丟下在地上哀嚎翻滾的同伴,丟下散落一地的“戰利品”,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向著山下杜家別院的方向亡命奔逃,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隻恨自己跑得不夠快!
    “嗷嗚——!!”
    “殺得好!虎哥!”
    獵戶們爆發出壓抑已久的、震天動地的狂野歡呼,如同群狼嘯月,聲浪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這是血債得償的宣泄,是絕境反擊的怒吼!
    石虎沒有追擊。
    他站在疤臉劉那尚在汩汩冒血的無頭屍體旁,開山刀斜指地麵,濃稠粘膩的鮮血如同斷線的紅瑪瑙珠子,沿著森冷的刀鋒緩緩匯聚到刀尖,然後沉重地滴落,“啪嗒、啪嗒”,砸在浸透鮮血、混雜著糧食和泥土的汙濁地麵上。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塵土味。
    古銅色的臉上濺滿了敵人溫熱的血點,混合著汗水,蜿蜒流下。
    背上那道鞭痕,在劇烈的動作和汗水的浸染下,仿佛活了過來,傳來一陣陣火燒火燎、深入骨髓的刺痛。
    這痛,瞬間勾連起更深、更痛徹心扉的記憶——妹妹小蓮被杜家豪奴如牲口般強拖走時,那撕心裂肺、穿透雲霄的哭喊:“哥!救我!哥——!”
    還有三個月後,被一領破草席裹著丟回寨口、那具瘦小冰冷、遍體鱗傷、最終在絕望中投水自盡的屍體……杜家的鞭子,抽在背上,更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他的心上!
    疤臉劉這肮髒頭顱滾落的瞬間,那噴湧的熱血,似乎稍稍澆熄了一絲那日夜焚燒他五髒六腑的複仇烈焰。
    “虎哥!快看!好東西!”獵戶老根興奮的聲音傳來。
    他正從一輛被巨石砸得稀爛的貨車殘骸裏,奮力拖拽出一個精致的牛皮箭囊。
    箭囊上甚至還鑲嵌著小小的銅扣。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倒出裏麵十幾支簇新的箭矢。
    “嘶……”周圍的獵戶們,包括剛剛經曆完生死搏殺的年輕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瞬間被牢牢吸引。
    那些箭矢在暮色中閃爍著冷硬、銳利、非比尋常的金屬寒光!
    箭頭呈三棱錐形,開有深深的血槽,刃口鋒利得仿佛看一眼都會被割傷!
    箭杆筆直如尺,尾羽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出自官家匠作監的手筆,絕非山中土法能打造!
    石虎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大步走過去,從老根手中接過一支箭。入手沉甸甸的,帶著精鋼特有的冰冷分量感和堅硬質感。
    他的指尖細細感受著那精心鍛打、淬火處理過的箭鏃的鋒利邊緣,那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
    這冰冷的觸感,與他背上那依舊灼熱刺痛的鞭痕,形成了最鮮明、最諷刺、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對比。
    力量!這就是複仇的力量!這就是可以撕碎更多杜家爪牙的力量!
    就在獵戶們圍著精鋼箭矢興奮低語時,兩個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從密林深處最濃重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沒有腳步聲,甚至仿佛連呼吸都隱匿了。
    為首一人,身形精悍,穿著緊束利落的深灰色勁裝,外罩一件與山林枯草同色的短鬥篷,鬥篷下擺沾染著濕泥和苔痕。
    他麵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目光掃過戰場,冷靜得近乎冷酷,正是之前與石虎有過短暫接觸、自稱來自“長安”的不良人暗樁,代號“山鷹”。
    他身後跟著一個沉默如山、如同鐵塔般的壯碩漢子,背負著一個沉甸甸的巨大包裹,步履沉穩,落地無聲。
    “石虎首領,好快的刀!好狠的刀!”山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評價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疤臉劉那身首異處、血流成河的屍體,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隻是一塊礙眼的石頭。
    “疤臉劉這惡貫滿盈之徒,死在你刀下,是他的報應,也是替這方圓百裏受他荼毒的百姓出了一口惡氣。”他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解下身後那壯漢背負的沉重包裹,“砰”的一聲放在地上,解開係扣。
    包裹打開的瞬間,獵戶們再次屏住了呼吸,眼中爆發出比剛才看到精鋼箭矢更加熾熱的光芒!
    裏麵赫然是數十支與貨車裏繳獲的一模一樣、閃爍著致命寒光的精鋼箭鏃!
    而更令人心跳加速、血脈僨張的,是兩具保養得油光鋥亮、結構複雜精密、散發著濃烈殺伐氣息的軍用製式強弩!
    烏沉沉的弩身由硬木和精鐵混合打造,緊繃的牛筋弓弦蘊含著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配套的鋼製弩機結構精巧,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冷光。
    旁邊還有幾捆特製的、帶有三棱倒刺的弩箭。
    “這……這是……”老根的聲音都帶著顫抖,粗糙的手指想摸又不敢摸那冰冷的弩身。
    其他獵戶更是眼睛發直,握著簡陋獵弓的手不自覺地鬆開又攥緊,簡陋的木弓竹箭在這些殺人利器麵前,顯得如此可笑。
    山鷹隨手拿起一支精鋼箭鏃,在手中掂了掂,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牢牢鎖定石虎那雙燃燒著複仇火焰、此刻更因眼前武器而閃爍著對“力量”極度渴望的雙眼:“這是不良帥的一點見麵禮。長安的誠意,”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從來不止於口舌。”
    他隨即從懷中貼身內袋,取出一卷用厚實桑皮紙製成、以火漆嚴密封好、漆印上烙著一個奇特飛鳥紋記的密信,鄭重地雙手遞給石虎。
    “密約在此。朝廷承認臥牛山寨自治之權。鹽、鐵、藥材,乃至……”山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強弩和精鋼箭鏃,“更多、更精良的武器,後續會設法送來。翻山越嶺不易,但必有通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字字清晰,“隻有一個要求:共同抗杜!將這釘子,狠狠楔進杜家雲夢澤的側翼腹地!讓杜衡那老賊寢食難安!讓杜家的爪牙,再不敢輕易踏入臥牛山一步!你們,就是插在杜家和李璘心口的一把尖刀!”
    石虎接過那卷密信。
    信封上那冰冷的火漆封印,如同長安投射來的、充滿力量卻也無比沉重的目光。
    他沒有立刻拆開,仿佛那小小的信卷重逾千斤。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一一掃過:
    手中那支冰冷的、象征著力量與複仇契機的精鋼箭鏃。
    地上疤臉劉那身首異處、死狀淒慘的無頭屍體,那刺目的紅與黑。
    身邊兄弟們眼中那因精良武器而燃起的、更加熾熱、更加瘋狂、也帶著一絲對未來不確定的野望光芒。
    山鷹那雙冷靜、銳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遠處杜家別院方向,那在暮色中逐漸亮起的、象征著壓迫與奢靡的點點燈火。
    過往的屈辱、鞭痕的灼痛、妹妹絕望的哭喊、寨子裏的饑寒交迫……與眼前冰冷的鋼鐵、滾燙的鮮血、長安的密約、複仇的希望……所有的一切,如同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激烈碰撞、咆哮!
    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密信和那支精鋼箭鏃!
    指節因為極度的用力而發出“咯咯”的恐怖響聲,手背上青筋如憤怒的虯龍般根根暴起!
    他沒有說話,所有的情緒、決心、誓言都堵在喉嚨口,化作滾燙的岩漿。
    最終,他重重地、狠狠地、如同要將自己所有的血淚、仇恨、生命都砸進腳下這片浸透了鮮血和希望的大地的力度,點了一下頭!
    那點頭的幅度不大,卻帶著千鈞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意誌!
    一個無聲的、用血與火鑄就的契約,在此刻達成。
    臥牛山獵戶們壓抑的怒吼、手中冰冷精鋼箭鏃的反光、強弩那令人膽寒的幽光,仿佛與遙遠太湖上滴血的魚叉寒芒遙相呼應。
    江南這張無形的大網,在無數升鬥小民刻骨的仇恨與微弱的希望交織成的經緯下,在長安那隻無形巨手的引導下,正悄然收緊,帶著鐵鏽與血腥的氣息,勒向杜家和李璘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咽喉。
    ……
    ……
    紫宸殿,裴徽帝國心髒最深邃的所在。
    時值盛夏午後,殿內卻透著一種與季節不符的、滲入骨髓的陰涼。
    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藻井,繁複的彩繪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影影綽綽。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壓彎脊梁。
    唯有禦案旁那座錯金博山爐內,上品的沉香木在無聲地燃燒,偶爾爆裂出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劈啪”聲,一縷縷淡青色的煙霧蜿蜒上升,散發出寧神靜氣的馥鬱芬芳。
    然而此刻,這香氣非但沒能安撫人心,反而像一層無形的紗幔,將殿內緊繃到極致的氛圍包裹得更加窒息。
    在這片落針可聞的死寂中,另一個聲音顯得格外突兀而沉重——那是軍樞府大元帥王忠嗣壓抑而粗重的呼吸聲。
    他如一座沉默的鐵塔矗立在禦案前方,古銅色的臉龐因激動和強自按捺而漲得通紅,虯結的濃眉下,一雙虎目死死盯著禦案之後那個年輕的身影,裏麵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是焦灼,是不解,更是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戰意。
    禦案之後,年輕的帝王裴徽端坐如淵。
    他身著一件玄色常服,沒有任何繁複的紋飾,卻更襯得他麵沉如水,仿佛一塊浸透了千年寒冰的墨玉。
    午後的天光透過高窗的鮫綃紗,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冷硬的線條。
    他的目光,如同世間最精準、最無情的刻刀,一寸寸、一絲絲地刮過平鋪在禦案上的幽州城防圖。
    這張用上好羊皮硝製的地圖,此刻卻如同被潑灑了淋漓的鮮血。
    朱砂勾勒出的標記觸目驚心:新築的馬麵城牆外凸的防禦設施)如同從城牆上生長出的猙獰獠牙,虎視眈眈地指向城外曠野;
    加寬的護城壕溝被描繪得深不見底,宛如幽深的陷阱,欲吞噬一切來犯之敵;
    而新增設的炮位投石機陣地),則像一個個致命的毒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城牆內外,昭示著毀滅性的力量。
    裴徽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堅硬如鐵的紫檀木桌麵。
    篤、篤、篤……
    那單調而規律的輕響,在死寂的大殿裏被無限放大,每一下都仿佛不是敲在木頭上,而是重重敲在殿內每一個人的心弦之上,震蕩著他們的靈魂,提醒著他們帝國北疆正麵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那聲音,是帝王思考的節奏,也是風暴醞釀的倒計時。
    杜黃裳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一些話,但目光觸及裴徽那沉靜如冰、不容置疑的側臉,再掃過王忠嗣那幾乎要噴火的怒容,終究隻是無聲地冷笑一聲,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王維清雅的麵容上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色,目光複雜地落在幽州城防圖上那些刺目的朱紅標記上。
    顏真卿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腰杆挺得筆直,如同雪壓的青鬆。
    他清臒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刻印著憂國憂民的沉重。
    眉宇間那抹憂思,濃得如同殿內沉香的煙霧,揮之不去。
    他也在看那張地圖,但看的不是那些冰冷的防禦工事,而是地圖背後所代表的、盤根錯節的河北世家門閥勢力。
    他知道,幽州的危機,根源不在城牆之高,壕溝之深,而在於人心之叵測,在於那些千年巨樹般紮根地方的豪強。
    “陛下——!”
    王忠嗣那如同洪鍾炸裂般的嗓音驟然爆發,瞬間撕裂了紫宸殿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這聲怒吼飽含著他積壓已久的焦慮、憤怒和身為統帥的強烈責任感,在空曠高大的殿宇內激蕩回響,震得梁柱上的微塵都簌簌飄落。
    他猛的向前跨出兩大步,沉重的戰靴踏在金磚地麵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戰鼓擂動。
    “郭子儀!太行山大捷!斬首萬餘!俘敵數千!我軍士氣如虹,銳不可當!”他揮舞著粗壯的手臂,仿佛要將太行山那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場景重現於殿前,“盧珪那個無恥小兒,如喪家之犬倉皇北竄!腳跟尚未在幽州站穩,正是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戰機啊陛下!”
    他猛地俯身,粗壯如胡蘿卜般的手指帶著破空的風聲,狠狠戳向地圖上那個用濃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指尖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幾乎要將那堅韌的羊皮紙戳穿!
    “為何不令龍武軍團挾此大勝之威,星夜兼程,直撲幽州?!趁其立足未穩,人心惶惶,以雷霆萬鈞之勢,犁庭掃穴,永絕後患!”他聲音裏充滿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焦躁和身為帝國屏障卻有力無處使的強烈憋屈,“難道!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那盧珪小兒在幽州招兵買馬,串聯河北道那些首鼠兩端、心懷鬼胎的豪強,把這幽州城打造成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鐵桶嗎?!陛下!!!”
    王忠嗣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裴徽,那份身為老將的忠誠、對局勢的憂心如焚以及對眼前“坐失良機”的強烈不解,如同實質般噴湧而出:
    “難道真要等他羽翼豐滿,根基穩固,養虎為患,讓這頭惡虎反過來撼動我北疆百年根基,威脅神京腹地嗎?!老臣……實在是不解啊!!”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破了嗓子,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挫敗感,在大殿中久久回蕩。
    殿內的氣氛在王忠嗣這火山爆發般的詰問下,瞬間降到了冰點。
    顏真卿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知道王忠嗣的忠誠與急切,但也深知事情絕非如此簡單。
    麵對王忠嗣詰問,裴徽並未如眾人預料般動怒或解釋,甚至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
    他敲擊桌麵的手指微微一頓,那“篤篤”聲的暫停,反而讓殿內的空氣更加凝滯。
    他那沉靜如深潭的目光,如同緩緩流淌的冰冷水流,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無聲地轉向了下首端坐的顏真卿。
    “顏卿。”裴徽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平和的詢問意味,但這平和之下蘊含的威嚴,卻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讓所有人的心都為之一緊。
    他沒有直接回應王忠嗣關於戰與不戰的爭論,而是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新政推行,各地情勢如何?‘均田令’、‘減賦安民策’、‘天工惠民’諸事,進展可還順利?”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不同的漣漪。
    王忠嗣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在這火燒眉毛的軍國大事麵前,陛下為何突然問起這些民政。
    杜黃裳則精神一振,看著王忠嗣,心中滿是對純粹武將的冷笑。
    王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似乎捕捉到了帝王深遠的用意。
    顏真卿聞聲,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起身。
    他的動作一絲不苟,帶著士大夫特有的莊重與恭謹,寬大的緋色官袍隨著動作微微擺動。
    他清臒而剛毅的麵容在宮燈不甚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肅穆,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
    “回陛下,”顏真卿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金玉相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深的憂慮,“陛下登基以來所頒新政,‘均田令’旨在抑製豪強兼並,使天下耕者有其田,安居樂業;‘減賦安民策’意在休養生息,紓解民困,藏富於民。”
    “‘天工院所授新農具、新法’,更是利國利民、增產增收之無上利器。此三者,皆利國利民之良策,澤被蒼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能順利推行,假以時日,我朝根基必將固若金湯,盛世可期!”
    他的聲音帶著由衷的讚歎和對新政前景的描繪,讓殿內眾人,尤其是杜黃裳和王維等文官不由一振。
    然而,顏真卿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從明媚春日瞬間步入凜冽寒冬,聲音變得無比沉鬱,仿佛壓上了千鈞巨石:
    “然則……陛下!”
    他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如此之深,以至於胸前的官袍都微微鼓起,眉宇間的憂色瞬間濃得化不開,如同殿外突然聚攏的烏雲。
    “地方情勢之複雜,阻力之巨大,遠非廟堂之上、紙麵規劃所能想象!其艱難險阻,實乃寸步難行!”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緩緩掃過殿內每一張麵孔,帶著沉甸甸的壓力和揭露殘酷現實的決心:“地方豪強,世家大族,對此新政陽奉陰違,百般阻撓!其手段之刁鑽毒辣,用心之險惡貪婪,令人發指,更令人切齒!”
    顏真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和壓抑不住的憤怒:
    “或借口田畝不清、戶籍混亂,巧立名目,層層設卡,故意拖延分田,使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望田興歎,空有朝廷文書卻無地可耕!”
    “或暗中勾結,操縱糧價,囤積居奇!表麵響應朝廷減賦號召,實則將朝廷恩惠層層盤剝克扣,甚至變本加厲!”
    “使得減賦之利,如同沙中瀝水,難以真正潤澤黎庶!更有甚者……”
    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猛地指向身旁的羅曉寧,“羅公!不如由你來說!”
    羅曉寧早已是滿麵憤懣與無奈。聞聲立刻起身,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澀:“陛下!顏公所言,句句屬實,字字泣血!臣派往河北、河東、河南各道的工部匠師與推廣吏員,屢遭地方豪強蓄意刁難!新式水車、曲轅犁、耬車等天工院嘔心瀝血所研、可大幅增產省力之農具,被他們斥之為‘奇技淫巧’、‘敗壞農時’!更有甚者,散布謠言,蠱惑愚昧鄉民,推廣舉步維艱!臣……臣愧對陛下信任!”
    羅曉寧說到最後,聲音哽咽,深深一躬,充滿了無力感。
    顏真卿重重歎息一聲,那歎息聲仿佛承載了整個帝國的疲憊:“陛下,此輩行徑,狡猾至極!皆在律法邊緣遊走,鑽營之精巧,規避之嫻熟,令人歎為觀止!其背後盤根錯節之勢力網絡,根深蒂固,尤以河北盧氏為魁首!”
    “盧氏千年望族,但光是一個盧氏倒也不怕,但盧氏代表的是四方豪強世家,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貿然以強力彈壓,稍有不慎,便是星火燎原,激起地方巨變,天下板蕩!此……實乃新政推行之最大梗阻,亦是幽州盧氏敢於如此猖獗、抗拒王化的底氣所在!”
    他最後一句,如同投槍匕首,矛頭直指問題的核心——盤踞河北千年、勢力滲透帝國肌體骨髓的盧氏門閥!
    “河北盧氏”四個字,如同四塊萬鈞巨石,沉甸甸地砸在紫宸殿每一個人的心頭。
    殿內剛剛因王忠嗣怒吼而升騰起的些許熱度,瞬間被這冰冷的現實澆滅,氣氛沉滯得如同灌滿了鉛水。
    王忠嗣臉上的戰意和不解,第一次被一種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雖為武將,但也並非不通世務,深知這些盤踞地方的巨鱷有多麽難纏。
    王維閉上眼,似乎不忍再想那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連陰影中的嚴莊,那冰冷的眼神也似乎變得更加幽深,顯然在評估著盧氏這張巨網的韌性與節點。
    就在這片令人絕望的沉重幾乎要將所有人壓垮之際,一直沉默如深淵的裴徽,嘴角卻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並非笑容,而是一抹冰冷到了極致、銳利到了極致的弧度,仿佛冰封的湖麵裂開一道透著寒氣的縫隙。
    他的眼中,更是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芒。
    然而,他的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與這沉重氣氛格格不入的輕鬆,如同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局看似鐵板一塊,無懈可擊,幸賴元卿……”裴徽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了一直靜坐如淵、仿佛置身事外的新任宰相元載,“為朕獻上了一策。此策,可破此百年僵局,解此心腹大患。”
    刷!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瞬間聚焦於元載身上。
    那目光中充滿了驚愕、探尋、懷疑,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如同聚光燈般灼熱。
    元載,這位以心思縝密、手段老辣著稱的新貴,麵容依舊保持著那份儒雅平靜,仿佛殿內驚濤駭浪與他毫無關係。
    迎著眾人灼灼的注視,他從容起身,向禦座上的裴徽深深一躬,姿態謙恭至極,挑不出一絲錯處,完美詮釋了人臣之禮。
    然而,當他緩緩抬起頭時,那雙深潭般幽邃的眼睛裏,卻再也掩飾不住地閃爍著洞悉人心的精明與掌控全局的自信鋒芒。
    那光芒,銳利如鷹隼,沉靜如古井,仿佛殿內所有人的心思,都早已在他的棋局之上。
    “陛下謬讚,臣惶恐。”元載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富有韻律感的磁性,仿佛在撥動著一把無形的古琴,每一個音節都恰到好處地落在眾人心坎上,“此乃陛下聖心燭照,高瞻遠矚,早已了然於胸。臣不過拾遺補闕,偶有所得,鬥膽獻芹罷了。”
    他輕巧地將所有功勞歸於皇帝,滴水不漏,既顯謙卑,又暗示了帝王的深不可測。
    隨即,他步入正題,語氣變得如同一位執棋者在推演一盤關乎天下的棋局,冷靜而充滿掌控感。
    “誠如顏公所言,河北世家,尤以盧氏為甚,盤根錯節,樹大根深。其根係早已深入州郡骨髓,枝蔓勾連朝野內外,牽一發而動全身。”
    元載的聲音平緩,卻字字千鈞,他目光掃過王忠嗣,帶著一絲安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否定,“若強行以王將軍所言之雷霆手段,調集重兵剪除,固然可逞一時之快,摧其巢穴……”
    他微微一頓,如同在棋盤上落下第一枚關鍵的子,點明了王忠嗣方案的致命缺陷:
    “然則,北地必致劇烈動蕩,烽煙四起!盧氏千年積累,黨羽遍布,其反撲之力、煽動之能,豈容小覷?屆時,河北必成人間煉獄!動搖國本!更會予虎視眈眈之突厥、契丹以可乘之機!此非上策,實乃飲鴆止渴之下下之策!”
    他直接而清晰地否定了王忠嗣“犁庭掃穴”的提議。
    王忠嗣眉頭緊鎖,鼻中發出一聲粗重的不滿的輕哼,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但看著元載那篤定的眼神和裴徽沉靜的麵容,他強壓下反駁的衝動,選擇繼續聽下去。
    元載話鋒一轉,如同在晦暗的棋盤上輕輕落下一枚石破天驚的關鍵之子,瞬間點亮了整個棋局。
    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種引人入勝的、近乎蠱惑的魔力:
    “然則,諸位可曾想過……”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眾人,看到他們被自己的話語牢牢吸引,才緩緩道出一個看似荒謬的比喻,“若有一頭貪得無厭、自視甚高的肥壯之牛,主動將那些原本分散各處、礙手礙腳的荊棘野草、毒藤蒺藜,囫圇吞下,聚於自己腹中……”
    他雙手在身前虛虛一攏,做了一個“聚攏”的手勢,動作優雅而充滿深意:
    “那麽,我們這些想要清除荊棘、開墾良田的農夫,所需做的,便隻需精心磨利一把足夠鋒利的尖刀,然後……”他右手食指伸出,如同執筆,在虛空中輕輕一點,帶著一種掌控命運的從容,“靜待時機。”
    殿內眾人,包括急躁如火的王忠嗣,都不由自主地被這個奇特而血腥的比喻所吸引,屏住了呼吸。
    王維眼中露出深思,顏真卿緊鎖的眉頭下是驚疑不定。
    嚴莊的眼神則銳利起來,仿佛捕捉到了毒蛇的信子。
    元載的目光掃過眾人臉上各異的神情,嘴角那絲掌控一切的笑意加深了:
    “待那肥牛肚滿腸肥,自以為消化了荊棘,變得更強壯之時,殊不知,那些尖銳的荊棘野草正在它腹中翻攪、穿刺,令其痛苦不堪,虛弱不堪!”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如同金鐵交鳴,“此時,再由牛腹之內,以我們早已磨利的那把尖刀,一舉破之!”
    他環視一周,聲音帶著一種開啟新局的激昂:
    “如此,既可得肥牛之血肉以饗天下抄沒盧氏財富補充國庫、推行新政),又可清除其腹內盤踞之毒患借機鏟除依附盧氏的河北其他豪強),更可名正言順,以雷霆萬鈞之勢,掃蕩餘毒,永絕後患!”
    元載的右手猛然向前一刺,如同出鞘的利劍,“此所謂,一石三鳥,畢其功於一役!”
    “妙!妙啊!!!元相高見!真乃神鬼莫測之機!!!”
    元載的話音剛落,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潑入了一瓢冰水,王忠嗣猛地一拍自己覆蓋著甲葉的大腿,發出“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帶著金屬顫音的回響!
    他眼中因長久困擾、百思不得其解而積鬱的濃重迷霧,瞬間被一種撥雲見日、醍醐灌頂般的狂喜精光所驅散!
    整個人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活力,連臉上的皺紋都似乎舒展開來,瞬間年輕了十歲!
    困擾他多日、如同鐵索纏身般的幽州困局,在這一刻被元載這驚世駭俗卻又精妙絕倫的計策徹底劈開,豁然開朗!
    “幽州盧氏!就是那頭我們‘養肥’的牛!”王忠嗣興奮地低吼著,像一頭在絕境中驟然發現了獵物致命弱點的猛虎,幾步就重新衝到巨大的禦案前。
    他那粗大、布滿疤痕和老繭的手指,帶著萬鈞之力,狠狠地、反複地戳在地圖上那個用濃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上,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堅韌的羊皮紙戳出一個洞來!
    “他盧珪小兒招兵買馬,好啊!他正把河北那些桀驁不馴的亡命徒、散兵遊勇都聚攏到他盧家的戰旗下!”王忠嗣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精光,“他聯絡河北豪強,更好!那些對我們陽奉陰違、首鼠兩端、甚至暗中抵製陛下新政的刺頭兒,都被他用利益、用威脅、用所謂的‘共抗朝廷’綁上了他的戰車!他耗盡盧氏千年積累的金銀財寶、糧秣軍械,打造這堅城利刃,更是好上加好!他以為他在壯大,在打造一個鐵桶般的堡壘,殊不知……”
    王忠嗣猛地轉頭,目光如同兩道燃燒的火焰,掃過殿內眾人,聲震殿宇:
    “他是在把河北道所有對我們心懷不滿、阻撓新政、禍害地方的荊棘毒草,一股腦兒全吞進了自己的肚子裏!他在用自己的血肉,替我們養著這些禍害!他在給自己打造一副最沉重的枷鎖,挖掘一個最深的墳墓!”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充滿了複仇般的快意:
    “而韓休琳——”王忠嗣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閃電,瞬間鎖定在陰影中的嚴莊身上,洪鍾般的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宣判,“就是元相說的那把塞進牛肚子裏的尖刀!那把被盧珪自己用最殘酷的手段、用背叛、用虐殺、用無盡的羞辱日夜淬煉的尖刀!”
    王忠嗣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血腥而解氣的畫麵,臉上的肌肉都因興奮而微微抽動:
    “現在,韓休琳就在盧氏腹中!他的舊部被清洗虐殺,他的尊嚴被踩入泥濘,他的身體被折磨摧殘!他的恨意,被盧珪親手磨礪得比最冷的玄冰還要刺骨,比最毒的蛇吻還要致命!”
    “這把刀,早已被盧珪自己磨得吹毛斷發,鋒利無匹!隻待時機一到,由內而外狠狠一捅!盧氏這頭看似龐大的肥牛,必從內部崩解,四分五裂!什麽幽州堅城,什麽鐵桶防禦,在內部的爆炸麵前,都是紙糊的!不堪一擊!不攻自破!”
    王忠嗣越說越激動,揮舞著粗壯的手臂,仿佛已經手握千軍萬馬,直搗黃龍:“屆時,盧氏謀逆作亂,證據確鑿!他們吞下的土地、財富,他們勾結的黨羽名單,都會成為他們催命的符咒!”
    “我們再以雷霆之勢,高舉王旗,名正言順地將那些依附盧氏、盤剝幽州、魚肉百姓、阻撓新政的河北豪門,一個不留,連根拔起,抄家滅族!將他們吞下的土地、財富,盡數吐出,用於陛下新政!一網打盡,不留後患!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王忠嗣再也抑製不住胸中澎湃的豪情與積壓已久的悶氣,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洪亮、酣暢,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在空曠高大的紫宸殿內隆隆回蕩,震得梁柱嗡嗡作響,連那嫋嫋的沉香煙霧似乎都被這笑聲衝散了幾分。
    一箭三雕!驅虎吞狼,借刀殺人,釜底抽薪!這環環相扣、狠辣絕倫卻又精妙無比的計策,徹底震撼了殿內眾人。
    顏真卿眼中先是驚愕,隨即是深深的複雜。
    此法雖毒,手段雖酷烈,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但細細思之,這或許是解決河北門閥這一千年痼疾、徹底掃清新政障礙的唯一良方?
    陛下在登基之前,讓人假扮黃巢,帶領所謂亂兵滅了不少世家門閥,但世家門閥並不好對付,最後未能盡全功。
    如今陛下已經登基為帝,天下便不好再有黃巢這般悍匪賊子存在了,隻能另外想辦法。
    他撫須的手停在半空,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心中那杆道德的秤砣在劇烈搖晃。
    羅曉寧和王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悸與恍然,同時也有一種深深的寒意,這計策對人心的算計,冷酷到了極致。
    杜黃裳緊鎖的眉頭終於徹底舒展開,手指在袖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撥動算珠——此計若成,所省下的龐大遠征軍費、所抄沒的河北豪強千年積累的財富,簡直難以估量!
    足以支撐新政推行數年!
    角落裏,一直如雕像般的嚴莊,冷硬的臉上也罕見地掠過一絲激賞。
    此計將人心算計、權謀機變與天下大勢熔鑄一爐,狠、準、絕,將敵人的貪婪和仇恨都化作了致命的武器,堪稱帝王心術的巔峰之作。
    “嚴卿,”
    裴徽那如同淬火寒冰般的聲音,將眾人從元載奇謀帶來的震撼和王忠嗣狂喜的笑聲中拉回。
    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鎖鏈,精準地落向殿柱最深的陰影處,那裏仿佛蟄伏著一頭隨時準備撲出、撕碎獵物的冰冷猛獸。
    “韓休琳這柄‘刀’,如今在盧氏腹中,被盧珪‘磨’得如何了?”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質詢,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盤,“其鋒可利?其怨可深?其誌……可堅?” 最後的問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把“刀”最終韌性的考量。
    如同接到了出擊的指令,又如同從沉睡中蘇醒的凶器,嚴莊一步從濃重的陰影中踏出。
    他仿佛是從黑暗本源中剝離出來的一道純粹銳利的刀光,周身瞬間散發出一股令人骨髓發寒的陰冷氣息。
    這位執掌帝國最隱秘力量、手握無數生殺予奪之權的不良帥,麵容依舊如同萬年寒冰雕琢,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聲音平板無波,沒有任何起伏,卻字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帶著死亡的氣息,精準而冷酷地刺入每個人的耳膜,深入他們的心防:
    “回陛下,”嚴莊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異常清晰,如同宣讀著來自地獄的判詞,“韓休琳被囚於盧府最深處,一處名為‘寒潭’的秘院。此地守衛之森嚴,遠超尋常天牢。盧珪遣心腹死士晝夜輪值,明哨暗樁密布,更有機關消息,內外隔絕,飛鳥難度。”
    他微微停頓,仿佛在讓眾人想象那銅牆鐵壁般的囚籠,隨即繼續用那毫無感情的聲音描述著煉獄:
    “盧珪待其……”冰冷的詞語從他口中吐出,“形同豬狗。日常僅以仆役食餘之殘羹冷炙飼之,酸餿腐壞,幾與泔水無異。居處汙穢不堪,蛇鼠橫行,惡臭彌漫。更時常遣心腹惡奴,以‘審訊’之名,行肆意淩辱之實。鞭笞、凍餓、汙言穢語,皆為尋常。”
    嚴莊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繼續吐出更殘酷的事實:
    “唯需其‘露麵’安撫幽州軍民人心之時,方將其強行拖出。梳洗更衣,以掩飾其非人慘狀,甚至灌服虎狼之藥,使其暫時亢奮清醒,登台作那提線木偶之戲。”
    “事畢,則如剝皮般褪去其華服,重投‘寒潭’囚籠。經年累月,韓休琳身心俱廢,形銷骨立,枯槁如鬼,唯餘一腔對盧珪、對盧氏刻骨之怨毒支撐殘軀,苟延殘喘。”
    他最後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釘,釘死了韓休琳的處境。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連那沉香的煙霧都似乎變得滯重。但嚴莊的話還未完,他拋出了更血腥的引線:
    “太行山之戰後,盧珪借‘整肅軍紀、清除韓逆餘孽’之名,大肆清洗韓休琳舊部,以儆效尤,穩固其位。”
    他平板的聲音,卻描繪出地獄的景象,“其心腹大將劉豹,被盧珪以‘勾結韓逆、意圖謀反’之莫須有罪名,當眾施以‘剮刑’虐殺於幽州軍轅門之外!”
    “剮刑”二字一出,殿內仿佛響起一聲無聲的驚雷!連裴徽的瞳孔都驟然收縮了一下。
    “行刑持續兩個時辰,”嚴莊的聲音依舊冰冷,卻讓眾人仿佛聽到了那持續兩個時辰、非人的淒厲慘嚎,“慘嚎之聲,聞於數裏!最後懸首轅門示眾三日!”
    “嘶——”殿內清晰地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聲。
    嚴莊的敘述如同最精準的酷刑,繼續施加:
    “據報,劉豹臨刑前,目眥盡裂,血流滿麵,厲聲詛咒盧氏‘斷子絕孫,永墮無間’!其聲淒厲,響徹幽州城!盧珪聞之震怒,當庭下令……”
    他微微一頓,吐出最血腥的命令,“屠盡劉豹滿門!無論老幼婦孺,親族仆役,盡數屠戮,雞犬不留!幽州西市劉宅,血染長街,三日不淨!”
    殿內一片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血塊。
    眾人仿佛能聞到那透過時空傳來的濃烈血腥氣,看到那西市長街被無辜者鮮血浸透的慘狀。
    盧珪的暴虐,已徹底斷絕了任何和解或寬恕的可能,也必將所有仇恨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巔峰。
    “而韓休琳,”嚴莊的聲音將眾人從血腥的想象拉回,拋出了最關鍵的信息,“據我‘黑鴉’不良人最精銳的死士代號)冒死潛入、傳出的最後一份密報,”
    他微微一頓,仿佛在確認這信息的代價與重量,“其於‘寒潭’囚室之中,已近癲狂。
    常以頭撞石牆,額破血流,嘶嚎不止,聲如鬼泣。
    更曾咬破指尖,瀝血於肮髒布片之上,反複刻寫‘盧’字!
    寫罷,又尋得生鏽鐵釘,對著那血字深鑿猛刺,其字浸血透布,扭曲猙獰,恨意滔天!
    其神智,已近崩潰邊緣,支撐其苟活者,唯焚心蝕骨、不死不休之怨毒!”
    嚴莊的描述,讓眾人眼前仿佛浮現出那陰暗囚牢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個披頭散發、形銷骨立如同骷髏的囚徒,在昏暗中用自己溫熱的鮮血,在破布上刻下仇人的姓氏,再用鏽跡斑斑、可能帶來破傷風的鐵釘,一遍遍、瘋狂地刺戳著那個血字!
    每一次刻劃,每一次刺戳,都伴隨著無聲的詛咒和靈魂的咆哮。那份怨毒,早已超越了仇恨的範疇,成為了一種純粹的、毀滅性的執念,一種存在的唯一意義。
    “夠了!”
    裴徽斷然出聲,如同九霄驚雷炸響於沉寂的紫宸殿!
    他眼中壓抑已久的銳光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如同積蓄了萬鈞之力的閃電撕裂厚重的烏雲,再無半分猶豫!
    那股一直深藏於沉靜外表下的、屬於帝王的決斷與無上鋒芒,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兵,凜冽的寒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大殿!
    “此刀已淬火至最利!怨毒已積至最盛!”裴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殿內眾人的心上,“再磨,刀鋒必崩!再壓,刀身必折!時機已至!是時候,讓這柄蘊藏了無盡怨毒與複仇之火的利刃,出鞘見血了!讓它攪碎盧氏的五髒六腑,撕裂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讓幽州,成為盧氏一門的葬身之地!”
    他灼灼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燃燒著火焰的鎖鏈,牢牢鎖定在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嚴莊身上:
    “嚴卿!此重任,關乎社稷安危,新政成敗,非你莫屬!”
    嚴莊身形瞬間挺得筆直,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又像一柄蓄勢待發的標槍,周身那股陰冷的氣息驟然凝聚、銳化,充滿了致命的殺伐之氣。
    “朕予你臨機專斷之權!持朕密令,”裴徽的聲音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誌和帝王的絕對信任,他抬手,一枚非金非玉、刻有蟠龍暗紋的玄色令牌被無聲地滑過桌麵,精準地停在嚴莊麵前,“親赴幽州!”
    嚴莊伸出蒼白而穩定的手,穩穩接住令牌。那令牌觸手冰涼,卻仿佛蘊含著火山般的力量。
    “務必尋機,秘密聯絡上韓休琳!”裴徽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如同在深淵中回蕩,“不僅要將他從那個名為‘寒潭’的地獄裏活著帶出來,更要讓他——心甘情願,為我所用!成為刺穿盧氏心髒的尖刀!”
    裴徽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的火焰,穿透空間,灼燒著嚴莊的意誌。他的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清晰地烙印在寂靜的空氣中:
    “告訴他!朕要的,不是一條喪家之犬搖尾乞憐的性命!朕要助他重掌幽州!讓他親手,將盧珪……”
    裴徽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帶著刻骨的寒意,“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報此血海深仇!雪此奇恥大辱!”
    他眼中的光芒冷酷而熾烈,如同冰與火的交融:
    “更要讓他親手,將那些依附盧氏、盤剝幽州、魚肉百姓、阻撓新政的河北豪門,一個不留,連根拔起,血洗殆盡!用他們的頭顱和鮮血,鋪平他重返幽州的路!用他們的覆滅,作為他韓休琳效忠朕、效忠大唐的——投名狀!”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天地:
    “此亦為朕,收回幽州,廓清河北,推行新政,開創萬世太平的——奠基禮!”
    最後四個字,裴徽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中迸出來的。
    每一個音節都浸染著開天辟地般的決心、鐵血無情的意誌,以及那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氣息。
    那不是奠基的禮炮,而是宣告血火時代的號角!
    嚴莊深深一躬,腰彎成了標準的九十度,如同即將離弦的箭矢在最後蓄力。
    當他抬起頭時,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終於燃起了一絲屬於執行者的、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那火焰中,倒映著幽州城的輪廓和盧氏覆滅的幻影。
    “臣,嚴莊,領旨!”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萬載寒冰崩裂,又似金石墜地,在空曠死寂的紫宸殿中激起清晰、冰冷而無比堅定的回響:
    “必不負陛下重托!此去幽州,定叫那‘寒潭’秘院,化作盧氏的葬身火海!定叫那幽州城頭,重懸大唐龍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