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 以最慘烈的方式降臨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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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誓言落下,紫宸殿內一片肅殺。
    沉香的馥鬱氣息似乎也被這濃烈到實質的殺意和血腥預兆徹底衝散、凍結。
    裴徽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張被朱砂點染得如同浸血的幽州地圖上,他的指尖,緩緩地、帶著一種宣告命運般的力量,劃過“幽州”那兩個殷紅的大字。
    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風暴,已然在帝國北疆的蒼穹之上凝聚成形,即將以最慘烈、最徹底的方式,降臨幽州大地。
    而紫宸殿內的這一聲“領旨”,便是撕開這風暴帷幕的第一道驚雷。
    ……
    ……
    十數日後,幽州城,五月初。
    持續數月的料峭春寒,終於被一股從塞外莽原席卷而來的暖風徹底驅散。
    風裏裹挾著塵土幹燥嗆人的顆粒,混雜著河岸柳條新芽的微澀和牆角野草倔強破土的腥甜氣息。
    陽光不再是春日那種溫吞的暖意,而是帶著灼人的分量,肆無忌憚地潑灑在幽州城灰黑色的高牆與鱗次櫛比的屋瓦上,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氤氳熱氣。
    然而,這座被千年門閥盧氏以鐵腕牢牢掌控的巨城,並未因天氣的回暖而顯露出絲毫生機。
    相反,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如同無形的濃霧,沉甸甸地籠罩著每一個角落。
    空氣裏彌漫著複雜而令人作嘔的氣息:濃烈的、仿佛永遠不會消散的鐵鏽味,來自日夜趕工的兵甲作坊;
    劣質石炭燃燒後產生的刺鼻硫磺煙塵,混雜著市井底層難以言喻的餿腐與排泄物的惡臭;
    更深處,還潛藏著一絲若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恐慌,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在每一個行人的脖頸,讓人呼吸不暢。
    城門口。
    幾輛滿載陳年粟米的騾車,在幹燥的、被無數車轍碾成粉末的塵土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緩緩駛入高聳的城門洞。
    車輪碾過新鋪就、尚未被完全踩踏夯實的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
    沉悶而滯澀的聲響,每一次顛簸,都震得車架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道渾濁的光柱。
    守城的玄甲武士,盔甲擦得鋥亮,反射著正午刺目的陽光,幾乎令人無法直視。
    然而,他們挺立如標槍的身姿下,眼神卻是空洞而冷漠的,如同蒙塵的琉璃珠子,隻機械地掃視著通關文牒上的墨跡。
    他們手中緊握的長戟,戟尖在日光下吞吐著森冷的寒芒,那鋒刃上,似乎總殘留著一絲清洗不淨的、滲入金屬紋理的暗紅色澤,無聲地訴說著這座城池的殘酷法則。
    嚴莊,就混跡在這隊散發著陳腐穀糠味和牲畜體臭的糧商隊伍之中。
    他化身的老糧商,麵容蠟黃得如同存放過久、被風沙侵蝕的羊皮紙,深刻交錯的皺紋,如同城外飽經旱澇蹂躪的幹涸河床,溝壑縱橫。
    一件油膩發亮、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舊皮襖緊緊裹著他微微佝僂的身軀,皮襖上濃烈的陳年穀物黴味混合著羊膻氣,形成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貧窮”標識。
    他低垂著眼瞼,渾濁的眼珠藏在深陷的眼窩裏,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音嘶啞渾濁,仿佛肺葉裏也塞滿了粗糙的穀糠和塞外的風沙。
    “咳!咳咳咳……”嚴莊劇烈地弓著腰,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枯瘦的手捂著嘴,指縫間滲出可疑的暗色。
    “晦氣!”一個年輕些的守衛厭惡地皺緊眉頭,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仿佛要驅散那股無形的穢氣,“快滾快滾!別在這礙眼!”
    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守衛,眼神在嚴莊那張飽經風霜、寫滿“苦難”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他身後那幾輛破舊騾車上堆積的、色澤暗淡的陳年粟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更多的是麻木。
    他揮了揮手,動作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疲憊:“行了,進去吧。
    記住,糧車隻能走西市那條道,別亂竄。”
    嚴莊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類似感激的咕噥聲,艱難地直起腰,對著守衛的方向微微躬身,動作遲緩笨拙,牽動著那件油膩的皮襖又散發出一股更濃烈的氣味。守衛們再也懶得看他一眼,揮手放行。
    甫一入城,一股比城外強烈百倍的、帶著鐵鏽腥甜和無形壓迫的森嚴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嚴莊。
    寬闊得能容下八馬並馳的主街——朱雀大街,此刻卻空曠得令人心悸。
    街麵上除了偶爾被風卷起的塵土和枯葉,幾乎看不到行人。
    隻有兩隊玄甲鐵騎,如同移動的鐵灰色城牆,踏著整齊劃一、如同尺子量過般的步伐,緩緩巡邏而過。
    沉重的鐵蹄敲擊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哢噠…哢噠…哢噠…”的金屬撞擊聲,單調、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製節奏,在死寂的街道上空反複震蕩、回響,像催命的鼓點,又像巨大的磨盤在碾壓著這座城市的靈魂。
    視線所及,是新近加固、高聳入雲的城牆。
    灰黑色的巨大條石,如同史前巨獸裸露的獠牙,一塊塊緊密咬合,投下長長的、邊緣鋒利的陰影,將街道切割成明暗交織的冰冷囚籠。
    遠處,靠近城牆內側,一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民夫,正扛著比他們身體還要龐大的巨石,在監工皮鞭的驅趕下,如同螻蟻般緩慢移動。
    他們口中喊著低沉喑啞的號子,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血沫:
    “嘿…喲…扛起來啊…”
    “嘿…喲…莫趴下啊…”
    聲音幹澀、絕望,在空曠的街道上飄散,顯得格外微弱。
    “啪!”
    一聲清脆刺耳的鞭響,如同毒蛇吐信,驟然撕裂了單調的號子聲。
    “磨蹭什麽!沒吃飯的廢物!天黑前這段牆基必須砌完!”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監工,揮舞著手中油光發亮、帶著倒刺的牛皮鞭,惡狠狠地抽打在一個動作稍慢的民夫背上。
    單薄的粗布麻衣瞬間被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那民夫身體猛地一抽,發出一聲被強行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痛哼,身體晃了晃,卻不敢倒下,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肩頭的巨石向上聳了聳,腳步踉蹌地跟上隊伍。
    嚴莊渾濁的老眼深處,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這一切。
    他推著糧車,步履蹣跚,仿佛隨時會被肩上無形的重擔壓垮,但那雙藏在皺紋和眼屎後的眼睛,卻將每一個細節刻入腦海。
    街角蜷縮的乞丐,空洞的眼神望著天空,仿佛靈魂早已被抽離,隻剩下一個等待腐朽的軀殼;
    一家半掩著門的破敗茶肆裏,零星幾個茶客圍坐,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閃爍不定,飛快地交換著信息又飛快地移開,如同驚弓之鳥;
    糧店門口排著蜿蜒長隊、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他們緊攥著手中那點可憐的銅錢或布帛,眼中隻剩下對生存本能的絕望……
    盧氏的高壓統治,如同一塊沉重冰冷的玄鐵磨盤,正以緩慢而無可抗拒的力量,碾碎著這座千年雄城最後一絲活力與生機,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在無聲地蔓延、發酵。
    ‘盧珪……’嚴莊心中默念這個名字,一股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蛇般在胸腔內遊走,‘好大的威風,好狠的手段。這幽州城,快被你煉成一座活人塚了。’
    他沒有絲毫停留,更沒有試圖去接觸那個深埋在盧府核心、代號“金鱗”的絕密暗線——那無異於將脖子主動伸進絞索。
    他需要一塊更穩妥、更不起眼的跳板,一個能無聲無息傳遞信息的影子。
    憑借盧氏為籌集巨額軍餉而暫時放寬的商路管製所留下的、如同蛛網縫隙般的微小通道,嚴莊通過幾層精心設計的、如同迷宮般曲折複雜的傳遞鏈——從城西破廟神龕下的暗格,到南市魚檔特定的死魚腹腔,再到東城更夫敲梆子的特定節奏變化——悄然激活了一枚埋藏多年、早已被塵埃覆蓋的棋子。
    這是一個沉默得如同影子,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人。他並非天生失語。
    去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吞噬了他家破草屋的熊熊大火,不僅奪走了他清亮的嗓音,也在他的脖頸、手臂和半邊臉頰上,留下了如同地獄熔岩流淌過般的、猙獰扭曲的焦黑疤痕。
    那場大火燒毀了他的一切。
    是盧家,見他年幼可憐,無處可去,動了那麽一絲“積德行善”的念頭,收留他在府中做了一個最低等的雜役,終日與汙水、剩飯、爐灰為伍。
    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更沒人會在意一個醜陋啞巴的內心。
    他們隻當他是個會走動的工具。
    沒人知道,當年那場看似“意外”的大火熄滅後,在廢墟的灰燼和親人焦黑的屍骸旁,是不良人的秘探,如同幽靈般出現,救下了被壓在房梁下、奄奄一息的他。
    更沒人知道,這些年,他那些僥幸逃過火災、流落他鄉的親人,一直靠著不良人秘密渠道的接濟,才得以在某個偏僻的角落苟延殘喘。
    這份在絕望深淵中伸出的援手,這份沉甸甸、如同再造的恩情,早已化作最堅韌、最隱秘的忠誠之索,深深勒進他無聲的世界,融入他每一次心跳。
    為了這份恩情,為了那渺茫的複仇希望他始終懷疑那場大火並非意外),他可以化身最耐心的獵犬,最沉默的利刃。
    ……
    ……
    三日後,深夜。盧府囚院。
    狂風不再是嗚咽,而是發出淒厲刺耳的尖嘯,如同萬千怨魂在同時哭嚎。
    嗚咽的風聲是這死寂牢籠裏唯一的、永恒的背景樂,單調,卻帶著摧毀一切生機的惡意。
    韓休琳蜷縮在冰冷的、連稻草都沒有鋪幾根的石頭床榻角落,身上隻裹著一條薄得幾乎透明、千瘡百孔的破毯子。
    他被折磨的瘦骨嶙峋,曾經健碩的肌肉早已被長期的饑餓、寒冷和絕望消磨殆盡,隻剩下一副裹著青灰色皮膚的骨架。
    濃密雜亂、沾滿汙垢的胡須虯結在一起,覆蓋了他大半張臉。眼窩深陷,如同兩個黑洞,裏麵鑲嵌著一雙赤紅如血的眼珠,布滿了蛛網般密密麻麻的血絲。
    那血絲仿佛隨時會爆裂開來,流淌出滾燙的仇恨。
    他的身體因為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法宣泄的、如同岩漿般沸騰的恨意,而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著。
    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碰撞都帶起顱腔內沉悶的回音。
    他所有的精神,所有的生命力,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聚焦在緊握的右手掌心。
    掌心之中,緊緊攥著一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布。
    布片肮髒發黑,邊緣磨損得如同鋸齒,上麵浸透了暗紅發褐、早已幹涸凝固的血漬。布片的正中央,一個用指甲、碎石片、甚至可能是牙齒,反複刻寫、描摹、加深了無數遍的“盧”字,在窗外透入的、被狂風攪得迷蒙慘淡的微弱雪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扭曲。
    那字跡歪斜狂亂,筆畫深深刻入布紋,帶著一股要將這布片連同承載它的整個世界一同撕裂的怨毒!
    它不像一個字,更像一條盤踞在黑暗中的毒蛇,正對著韓休琳的靈魂吐著冰冷的信子,每一次凝視,都帶來噬骨的恨意與支撐他活下去的瘋狂動力。
    恨!無邊的恨意如同劇毒的藤蔓,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瘋狂滋生,纏繞著他的心髒,勒緊他的咽喉,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劇痛!
    盧珪!那張虛偽的笑臉!那假惺惺的“寬恕”!那將他鎖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籠裏,如同觀賞籠中困獸般的戲謔眼神!
    每一次回想,都讓韓休琳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他像野獸般低吼,喉嚨裏滾動著壓抑的咆哮,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將那塊血布攥碎,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讓他感到一種病態的快意。
    吞下去!總有一天,他要把這個“盧”字,連帶著盧珪滿門的血肉、骨頭、靈魂,一起嚼得粉碎,生生咽下!
    這血布,是他唯一的精神圖騰,是他複仇的誓言,是他在這地獄中保持最後一絲清醒、不至於徹底淪為行屍走肉的錨點!
    “篤…篤篤…篤…”
    就在這無邊恨意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瞬間,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富有特定節奏的叩擊聲,穿透了外麵狂風的呼嘯,如同冰錐般,精準地刺入了韓休琳的耳鼓!
    韓休琳渾身劇震!如同被九天神雷當空劈中!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是幻聽?
    是仇恨終於摧毀了他的神智?
    還是盧珪派來的探子,在用這殘酷的方式試探他、戲弄他?
    他猛地甩頭,動作之大牽扯得頸骨哢哢作響,仿佛要將這可怕的幻聽甩出腦海。
    赤紅的雙眼中瞬間爆發出混雜著狂喜、驚疑、難以置信和滔天凶戾的瘋狂光芒!他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受傷孤狼,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石榻上掙紮爬起,拖著沉重的鐐銬,撲到那扇冰冷厚重的精鐵牢門前。
    他背脊死死抵住透骨冰寒的鐵門,喉嚨裏擠出嘶啞低沉、如同砂紙在粗糙鐵皮上反複摩擦般的低吼,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腥味:
    “誰?!外麵的是誰?!是人是鬼?!說話!給老子說話!!”
    門外,回應他的隻有狂風更猛烈、更淒厲的呼嘯,如同千萬頭惡鬼在同時咆哮。
    鐵門冰冷刺骨,透過單薄的囚衣,將寒意直刺骨髓。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他。
    果然是幻聽……是這該死的囚籠和仇恨把他逼瘋了……他眼中那點狂喜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瘋狂和絕望取代。
    然而,就在他心神即將徹底沉淪的刹那!
    一樣冰涼堅硬、帶著金屬特有質感的東西,悄無聲息地、精準地從狹窄的門縫下方塞了進來!
    緊接著,又一樣質地柔軟、折疊得異常整齊的東西被迅速推入!
    韓休琳的心髒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萬鈞重錘狠狠撞擊!
    血液瞬間逆流,衝擊得他眼前發黑,耳中嗡鳴!
    他猛地俯身,枯瘦如柴、骨節嶙峋的手指,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敏捷與力量,如同鷹爪般閃電般探出,一把將那兩樣東西死死抓在手中!
    入手冰涼!第一件,是一把鑰匙!
    薄如柳葉,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幽藍色澤,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冷冽的微光,刃口薄得幾乎看不見,卻透著一種無堅不摧的鋒銳感!
    第二件,是一塊折疊得方正正的素白布帛,入手微涼,帶著一絲極其淡雅、幾乎被囚室黴味掩蓋的皂角清香。
    他全身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頂,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炸裂開來!
    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控製住手指的痙攣,將那把薄如蟬翼的柳葉鑰匙,對準了牢門上那冰冷堅固、象征著無盡絕望的鎖孔。
    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手腕用最輕微的力量,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虔誠和孤注一擲的瘋狂,輕輕一旋——
    “哢噠!”
    一聲清脆得如同天籟般的機括彈開聲,在這死寂如墓的囚室裏驟然響起!
    如同驚雷炸響在韓休琳的靈魂深處!
    成了!門鎖開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力量瞬間充斥了他幹涸的四肢百骸!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外一拉!
    沉重的精鐵牢門,發出一聲艱澀刺耳的“嘎吱”聲,被他拉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縫隙!
    門外,狂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間化作怒濤般撲麵而來!
    沙礫狠狠灌入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眼睛都難以睜開。
    空蕩蕩的、被昏暗氣死風燈勉強照亮的回廊,隻有風狂風在瘋狂肆虐,卷起地上的浮塵。
    然而,就在他視野模糊、努力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狂風衝擊的瞬間,就在回廊盡頭的陰影即將被更濃重的黑暗徹底吞噬的前一刻!
    他瞥見了一個背影!
    一個同樣穿著盧府最低等啞仆那種灰撲撲、寬大破舊短襖的佝僂背影!
    那人手裏提著一個碩大的、沉甸甸的食盒,如同一個融入暗夜的鬼魅,腳步沒有絲毫聲響,在狂風卷起的帷幕掩護下,以一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一閃身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韓休琳像一頭受驚的野獸,閃電般縮回囚室,用盡全身力氣,以背脊死死抵住剛剛打開的門板,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如同刀子般切割著他的氣管和肺葉,帶來灼熱的痛楚,卻奇異地平息著他狂亂的心跳。
    狂風被隔絕在外,囚室內隻剩下他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聲在回蕩。
    他顫抖著,如同捧著稀世珍寶,緩緩展開手中那塊折疊整齊的素白布帛。
    借著鐵窗縫隙透入的星月之光,他眯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貪婪而急切地辨認著布帛上的字跡。
    隻有一行字。
    字體瘦削淩厲,轉折處如同刀劈斧鑿,力透布背,透著一股撲麵而來的、冰冷刺骨的鐵血殺伐之氣,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硝煙與血腥味:
    “欲雪恨乎?欲生啖盧氏血肉乎?靜待。明夜三更,吾自來。”
    沒有署名!沒有落款!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廢話!
    隻有這直指靈魂最深處的、如同地獄之火般灼熱的拷問,和一個冰冷得如同寒鐵鑄就的承諾!
    “嗬…嗬嗬……嗬嗬嗬……”韓休琳的喉嚨裏,突然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夜梟在荒墳間啼哭般的低沉笑聲。
    那笑聲扭曲、破碎、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一種絕境逢生的、近乎癲狂的喜悅!
    熄滅已久的複仇烈焰,被這行字徹底點燃!
    如同被投入滾油的火種,轟然炸開!
    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怨恨和這一絲渺茫卻熾熱的希望,在他那雙赤紅的眼中熊熊燃燒,跳躍著瘋狂的光芒,仿佛要將這冰冷的囚室、連同整個世界都一同點燃!
    他猛地將那塊一直緊攥在手心、寫著猙獰“盧”字的血布塞進嘴裏,用盡全身的力氣,如同啃噬仇敵的骨肉般狠狠咀嚼!腥鹹苦澀的鐵鏽味瞬間在口腔中爆炸開來,帶著布料的粗糲感摩擦著牙齦和上顎,帶來一陣陣刺痛,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病態的滿足!
    這味道,這痛楚,這血腥氣,讓他那被仇恨徹底吞噬的靈魂,發出滿足的、野獸般的顫栗!仿佛已經提前品嚐到了盧珪那滾燙的鮮血!
    ……
    ……
    翌夜,三更。狂風更甚。
    天地間一片混沌。
    狂風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咆哮,仿佛要將整座幽州城徹底埋葬、撕碎。
    囚室外,更夫那象征時間的梆子聲,早已被狂風的怒吼徹底吞噬,聽不到絲毫。
    整個世界隻剩下風聲、沙塵撞擊牆壁的沙沙聲,以及囚室鐵窗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時間在這片絕望囚籠裏,仿佛凝固了。
    韓休琳如同一尊石雕,蜷縮在囚室最深的、鐵門無法直接看到的陰影角落裏。
    他不再顫抖,所有的肌肉都緊繃著,如同一張拉滿的強弓。那雙赤紅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死死盯著牢門的方向,耳朵捕捉著門外哪怕最細微的聲響。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被仇恨和期待煎熬著。
    掌心緊握著那把冰冷的柳葉鑰匙和那塊素白布帛,汗水早已浸透布帛,又被他的體溫烘幹。
    “哢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狂風完全覆蓋的門鎖彈開聲,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柴,瞬間點亮了韓休琳所有的感官!
    囚室的鐵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沒有光,沒有狂風灌入來人顯然用身體巧妙地擋住了風口),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墨汁的幽靈,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
    反手,輕輕一帶,鐵門再次合攏,隻發出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沒有帶進一絲狂風。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精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來人全身包裹在緊貼身體的黑色夜行勁裝之中,勾勒出精悍而充滿力量的線條。
    外罩一件寬大厚重的、與陰影同色的鬥篷,兜帽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臉上覆蓋著半張冰冷的青銅麵具,隻露出一雙眼睛和緊抿的嘴唇。
    那雙眼睛在囚室絕對的黑暗中閃爍著,如同寒潭深淵,冰冷、銳利、深邃、毫無感情波動,瞬間就鎖定了蜷縮在角落陰影裏的韓休琳。
    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穿透性的審視,仿佛已將韓休琳從裏到外、連同他靈魂深處的每一絲怨毒都看了個通透。
    一股極淡的、混合著冷鐵、硝石火藥)和某種清冽提神草藥如薄荷、冰片)的獨特氣息,隨著來人的闖入,悄然彌漫開來,強勢地壓過了囚室原本濃重的黴味、血腥氣和韓休琳身上散發的餿腐氣息。
    這氣息,冰冷而危險。
    “韓帥。”來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的冰冷鋼針,精準地刺入韓休琳的耳膜,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凜然威壓。
    這聲稱呼,在此時此地此景下,充滿了諷刺與試探。
    韓休琳猛地抬頭!
    布滿血絲的赤紅眼珠如同受傷暴怒的孤狼,死死釘在那冰冷的青銅麵具上,喉嚨裏滾動著壓抑不住的、充滿威脅的低吼,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暴起傷人:“你是誰?!盧珪派來試探的老狗?還是……”
    他眼中那絲渺茫卻熾熱的期盼如同鬼火般劇烈跳躍了一下,聲音因激動而更加嘶啞,“……能帶我出去的人?!”
    “奉天子密旨,不良帥嚴莊,特來助韓帥雪此滔天之恨!”嚴莊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字字千鈞,如同宣告神諭。
    他沒有任何猶豫,抬手,幹脆利落地摘下了臉上那半張冰冷的青銅麵具。
    麵具滑落,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的臉龐。
    膚色是一種常年不見天日的、缺乏血色的冷白,在囚室微光下顯得有些瘮人。
    鼻梁高挺筆直,如同險峻的山脊。嘴唇緊抿成一道冷硬無情的直線。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古井,寒光內蘊,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片凍徹骨髓的、足以冰封烈焰的絕對冷靜。
    他就這樣毫不避讓地迎上韓休琳那雙燃燒著瘋狂與毀滅火焰的眼睛,仿佛在冷靜地審視著一件即將被使用的、危險而致命的兵器。
    “天子?裴徽?!”韓休琳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絕倫的笑話,爆發出壓抑的、充滿了刻骨譏諷和滔天悲憤的嘶啞笑聲,“哈哈哈……他?!那個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懸首城門示眾的裴徽?!他會助我?你莫不是盧珪派來消遣老子、給這囚籠添點樂子的?!”
    “陛下若真欲殺你,”嚴莊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極地冰川驟然崩裂,瞬間蓋過了韓休琳失控的嘶吼,也壓過了窗外肆虐的狂風咆哮,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無可辯駁的力量,“太行山下,郭子儀精銳大軍合圍,你以為憑你那點殘兵敗將,能逃出生天?!”
    “韓休琳,用你那被仇恨蒙蔽的腦子好好想想,你當時是如何逃到幽州的!”
    轟——!!!
    嚴莊的話,如同九天神雷挾裹著萬鈞之力,狠狠劈在韓休琳混亂、被仇恨填滿的意識裏!
    太行山兵敗如山倒的倉皇與絕望;
    盧氏勢力在幽州如瘟疫般不可思議的、違反常理的膨脹速度;自己被盧珪輕易構陷、束手就擒的種種蹊蹺與憋屈……
    這些被他刻骨仇恨暫時強行壓製、刻意忽略的疑點碎片,瞬間被嚴莊這石破天驚的話語強行串聯起來,拚湊出一個令他毛骨悚然、恍然大悟、卻又感到無比荒謬與憤怒的恐怖圖景!
    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隨即又因極度的激動和被愚弄的狂怒而漲得通紅發紫,身體如同打擺子般劇烈顫抖起來,死死盯著嚴莊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被巨大棋局玩弄於股掌的屈辱與狂怒!
    嚴莊精準地抓住了他心神劇震、防禦出現裂痕的瞬間,猛地踏前一步!
    寬大的鬥篷帶起一股凜冽的勁風,一股強大、冰冷、如同山嶽傾覆般的壓迫感,轟然壓向韓休琳!
    他語速陡然加快,字字如重錘,帶著摧毀一切心防的力量,狠狠砸在韓休琳搖搖欲墜的理智上:
    “陛下洞若觀火!盧氏,千年門閥,盤踞河北,根深蒂固,黨羽遍布朝野地方!他們是陛下推行新政、革除積弊、真正一統江山、令萬民歸心的最大頑石!其勢已成,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若強行以大軍拔除,必致河北糜爛,生靈塗炭,動搖國本,血流漂杵!此非陛下所預見!唯有——”
    嚴莊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深藏匣中的絕世凶刃驟然出鞘,鋒芒畢露,直指人心!“唯有令其瘋狂!令其膨脹!令其將所有反對朝廷、阻礙新政、心懷叵測的地方豪強勢力,如同巨鯨吞海般吸附於己身!待其臃腫不堪,看似龐然大物不可撼動,實則內裏虛空、根基不穩、矛盾重重、眾叛親離之時——”
    他冰冷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刀鋒般抬起,隔著虛空,帶著一種宣判命運的決絕,直直點向韓休琳劇烈起伏、仿佛要炸開的胸膛心髒位置:
    “——再由韓帥你這柄早已埋入其腹心的複仇之刃,由內而外,雷霆一擊,破體而出!既碎盧氏千年根基,亦滌蕩整個河北所有附逆之豪強毒瘤!此乃陛下一箭三雕之絕戶計!既除國賊,又清積弊,更收河北之地於王化!”
    嚴莊的聲音微微一頓,刻意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與不容置疑的、如同魔鬼契約般的許諾,每一個音節都精準地撩撥著韓休琳靈魂深處最狂野的權力欲望和最惡毒的複仇渴望:
    “陛下親口承諾:隻要韓帥配合此計,親手誅殺盧珪及其核心黨羽,並借此雷霆萬鈞、血火交加之勢,將幽州乃至整個河北依附盧氏、阻撓新政、為禍地方、魚肉百姓的世家豪門,連根拔起,血洗殆盡!此即為韓帥向陛下、向天下蒼生納的投名狀!事成之後——”
    嚴莊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鐵交鳴,在狹小的囚室裏回蕩,“韓帥非但前罪盡赦,更可重掌幽州節度使旌節!幽州,依舊是韓帥的幽州!你依舊是朝廷欽封的北疆柱石!隻是自此之後,需忠心王事,永鎮北疆,為天子守國門!”
    重掌幽州!手刃盧珪!血洗豪門!無罪!永鎮北疆!
    每一個許諾,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精準地、狠狠地烙印在韓休琳被仇恨和權力欲炙烤得千瘡百孔、瀕臨崩潰的靈魂上!
    如同在堆積如山的幹柴烈火中投入了一顆火星,瞬間引爆了足以焚天滅地的滔天烈焰!
    韓休琳渾身劇震!那雙赤紅的眼睛因極度的激動和瘋狂而幾乎要滴出血來!
    呼吸粗重如破損的鼓風機,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燒肺腑的劇痛!
    他猛地從角落的陰影中站起,枯瘦的身軀爆發出駭人的力量,鐐銬嘩啦作響,牽動舊傷帶來的鑽心劇痛也渾然不覺!
    他的聲音因極致的興奮和嘶吼而徹底變形,扭曲的麵容上混合著狂喜、殘忍、孤注一擲的猙獰:“當……當真?!裴……陛下他……真肯給我這個機會?!給我這個……親手報仇雪恨、重掌權柄的機會?!讓我親手……宰了盧珪那狗賊?!”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天子金口,一言九鼎!”嚴莊的回答如同鐵砧上砸下的重錘,鏗鏘有力,不容置疑。他毫不猶豫地從懷中貼身內袋裏,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小包。
    解開油紙,裏麵赫然是一方折疊整齊的明黃絹帛。
    那絹帛質地非凡,觸手溫潤細膩,邊緣用金線繡著細密繁複、栩栩如生的五爪龍紋,即使在囚室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流動著尊貴的輝光!
    他將其小心展開,上麵赫然是筆走龍蛇、力透絹背的禦筆親書,字跡剛勁雄渾,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氣!
    最下方,一方鮮紅如血、印文清晰無比的皇帝玉璽印記,如同燃燒的烙印,在昏暗中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威嚴,灼人眼目!
    韓休琳顫抖著伸出枯枝般、沾滿汙垢和血漬的手,近乎搶奪般一把抓過那方絹帛密旨。
    他像餓狼撲食般撲到鐵窗邊,用身體擋住大部分狂風,借著窗外透入的、被狂風攪得更加迷蒙飄忽、如同鬼火般的微弱雪光,貪婪而急切地掃視著上麵的字句。
    他的目光如同鉤子,死死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摳著絹帛上的內容。
    當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鎖定在那幾行關鍵的字眼上“……著韓休琳誅逆首盧珪,肅清河北附逆豪強,蕩滌汙穢,以儆效尤。事成複其幽州節度使職,永鎮北疆,欽此!”
    ——時,他猛地抬起頭!
    眼中的最後一絲疑慮如同陽光下的薄冰般徹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焚盡一切理智的、赤裸裸的殺意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那眼神,已非人類所能擁有,而是掙脫了囚籠枷鎖、掙脫了最後束縛、渴望著痛飲仇敵鮮血的遠古凶獸!
    他死死攥著那方絹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他失而複得的命根子,更是他開啟複仇地獄大門的唯一鑰匙!
    嚴莊其實心中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
    自家陛下裴徽,雄才大略,心機深沉似海,絕非優柔寡斷、養虎為患之輩。
    如此大方地許諾讓韓休琳這等桀驁不馴、擁兵自重的悍將繼續擔任幽州節度使?
    這不符合陛下一貫削藩集權的鐵腕作風。
    他隱隱猜測,陛下恐怕早已謀劃好對現行的節度使職權進行釜底抽薪式的改革,削其兵權,控其財權,分其治權。
    屆時,節度使之位雖在,其權柄恐怕連一個州刺史都不如,徹底淪為朝廷掌控邊鎮的傀儡。
    韓休琳這頭猛虎,就算暫時放歸山林,也必被套上重重枷鎖,其爪牙將被一一拔除。
    不過此刻,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這頭複仇心切的猛虎,心甘情願地撲向盧氏這頭巨象!
    “好!好!好!”韓休琳連吼三聲“好”,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癲狂,狀若瘋魔!
    他將密旨死死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胸口,仿佛那是他失而複得的魂魄,更是他複仇烈焰的燃料!
    “嚴帥!你說!要我韓休琳怎麽做?!隻要能親手剮了盧珪那狗賊,滅了盧氏滿門,將這幽州城裏依附於他、吸食民脂民膏的豪門蛀蟲統統碾成齏粉!老子這條命,這條早就該死在太行山的爛命,豁出去了!任你驅使!刀山火海,老子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近乎獻祭的光芒。
    嚴莊眼中寒芒一閃,如同淬毒的匕首終於露出了它最致命的鋒芒。
    他湊近韓休琳,兩人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
    嚴莊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洞悉人性陰暗的冷酷和操控棋子的精準,每一個字都如同毒蛇的尖牙,深深刺入韓休琳燃燒的耳中:
    “盧珪此人,狡詐如狐,謹慎多疑,身邊護衛森嚴,尋常手段難近其身。然,其有一致命弱點——好名!尤好‘禮賢下士’、‘寬仁體恤’、‘澤被鄉梓’之虛名!沽名釣譽,近乎病態!”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得毫無溫度的弧度,如同死神在黑暗中無聲的獰笑:“五日後,便是其父盧承嗣六十壽誕。此乃天賜良機!盧珪必在府中大宴河北依附之豪強,一則慶賀其父壽辰,彰顯孝道仁心;二則借機籠絡人心,穩固其‘河北盟主’之位;三則……炫耀其掌控幽州、號令群雄之無上威權!屆時,盧府必是冠蓋雲集,守衛外緊內鬆,其本人亦會誌得意滿,警惕稍懈!”
    嚴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入韓休琳燃燒的瞳孔深處:“我要請韓帥,登台演最後一幕戲!就在這盧府為他精心搭好的、萬眾矚目的戲台上!演一出足以讓他飄飄然、忘乎所以的大戲!”
    “戲?”韓休琳一愣,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解的凶光,“演什麽戲?老子隻想一刀宰了他!”
    “對!就是戲!”嚴莊眼中閃爍著毒計得逞的幽光,“演一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感念盧氏再造之恩,自願獻出幽州節度使兵符印信,從此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的戲碼!”
    “你需主動要求,於壽宴正酣、賓客滿堂、盧珪誌得意滿之際,當眾將節度使印信呈交盧珪,並親口宣布歸隱,助其‘名正言順’執掌幽州!言辭要懇切,姿態要卑微!”
    “要讓他相信,你韓休琳是真的被打服了,被磨平了棱角,甘願獻上最後的尊嚴和象征,換取一條苟延殘喘的生路!此等大禮,此等‘歸心’之舉,正中盧珪沽名釣譽之下懷!”
    “他必欣喜若狂,得意忘形!彼時,盧珪本人、其心腹爪牙、河北主要依附的豪門家主——這些該下地獄的魑魅魍魎,必將齊聚正廳,共襄‘盛舉’,見證他盧珪登上河北權力巔峰的輝煌一刻!”
    嚴莊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地獄判官擲下的勾魂令,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而我的人,早已在盧府正廳地下要害之處,埋下了天工院秘製的‘地火雷’!此物以精煉火硝、硫磺、木炭為主,混以金石碎屑,以秘法封於特製陶罐之中,以精銅引線相連!”
    “其威力,足以將整座雕梁畫棟的大廳連同其下的地基一同掀翻,炸成齏粉!玉石俱焚!待你獻印完畢,盧珪接過印信、誌得意滿、心神最為鬆懈、得意忘形、沉浸於權力巔峰幻夢之際——”
    嚴莊猛地做了一個下劈的手勢,動作淩厲如刀,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便是地火焚天,送他們集體上路、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之時!”
    韓休琳倒吸一口冰冷的寒氣!一股透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這計策之狠絕毒辣,布局之深遠周密,遠超他這沙場悍將的想象!
    這不僅僅是殺人,是要將盧氏的核心、連同整個河北依附的豪強勢力首腦,一鍋端掉!連根拔起!斬盡殺絕!
    但旋即,一股更強烈、更暴虐的、毀滅一切的狂喜如同滾燙的岩漿般噴湧而出,瞬間淹沒了那絲驚駭!
    他仿佛已經看到盧珪在那震耳欲聾、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響中,在那衝天而起、吞噬一切的烈焰與濃煙裏,那張虛偽得意的笑臉如何瞬間扭曲、焦黑、化為飛灰!
    看到整個盧府最核心的力量、連同那些平日裏作威作福、眼高於頂的豪門家主們,在爆炸的毀滅性能量中痛苦哀嚎、肢體橫飛、化為焦炭的景象!那將是何等壯麗、何等解恨的複仇畫卷!
    “之後!”嚴莊語速如飛,繼續勾勒出血色彌漫的後續圖景,“廳內一亂,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便是行動的信號!我潛伏在府內及附近街巷的精銳人手會立刻發動!”
    “控製府門要道,搶占各處製高點,封鎖消息,鎮壓混亂!而你,韓休琳!”
    嚴莊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死死釘在韓休琳那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上,“以幽州節度使之名,手持陛下密旨,現身於混亂與屍骸之上!高聲宣布盧氏謀逆、業已伏誅!陛下天威浩蕩,撥亂反正!再以雷霆萬鈞之勢,調動你能掌握的舊部哪怕隻有一小部分),或借混亂掌控部分群龍無首的城防軍,拿著我提供的詳細名單——”
    嚴莊從懷中又掏出一卷薄薄的、邊緣銳利的紙卷,“——按圖索驥,血洗名單上所有河北豪強在幽州的府邸!斬草除根,雞犬不留!務求除惡務盡!此役之後,幽州之內,屍山血海之上,唯你韓休琳獨尊!陛下的旌節和正式冊封詔書,不日即至!”
    “好!好一個灰飛煙滅!好一個血洗投名!痛快!痛快至極!”韓休琳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類的理智和猶豫被複仇的烈焰徹底吞噬,隻剩下純粹的、猙獰的獸性和毀滅一切的狂喜。
    他猛地攥緊拳頭,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如虯龍,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他卻渾然不覺,反而因這痛楚和濃鬱的血腥味而更加興奮癲狂!
    他嘶聲狂笑,聲音如同夜梟在血月下啼鳴:“哈哈哈!好!老子演!老子一定把這出戲,唱得讓盧珪那狗賊到死都以為老子是真心歸附!唱得讓他得意洋洋、飄飄然地踏入為他精心準備好的地獄火海!嚴帥,五日後,且看我韓休琳手段!定叫那壽宴,變成他盧氏和那些豪門走狗的斷頭宴、焚屍場!”
    囚室的鐵窗縫隙,透入一絲慘淡扭曲、被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光,映照著韓休琳那張因極致瘋狂和複仇渴望而徹底扭曲變形、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臉,也映照著嚴莊那張在陰影中如同萬年冰雕石刻般冷酷無情、深不可測的側臉。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殺機,在這狹小冰冷的空間裏瘋狂滋長、彌漫、凝結,最終融入窗外那無邊無際、咆哮肆虐的狂風夜幕之中。
    五日後盧府壽宴,注定將成為一場埋葬無數野心與生命的血色盛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