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章 大唐愛國俠義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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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曉寧順著裴徽的手指看去,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冷汗瞬間從額角、鬢邊、後頸洶湧而出,浸透了內衫!
他之前也多次來過火藥作坊,但注意力幾乎全放在安全巡查和產量督促進度上,對這些成品包裹的外形細節,竟從未特別留意。
此刻被皇帝如同利刃般的目光點破,再凝神細看,差異赫然在目!
雖非天壤之別,但在皇帝眼中,在關乎戰場瞬息萬變、生死成敗的火藥武器上,任何一點不規範都是致命的隱患!
“陛……陛下息怒!”羅曉寧噗通一聲雙膝砸在夯實的黃土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身體因巨大的恐懼而篩糠般顫抖,“臣……臣失察!臣有罪!罪該萬死!”
他腦子在極度的恐慌中瘋狂轉動,冷汗滴落在地麵,濺起微不可見的塵土。
電光石火間,他想到了症結所在,聲音因急迫而嘶啞:“這……這是因為這些火藥包是由不同的工匠小組分別製作完成。”
“他們……他們所用的工尺測量工具),並非完全一致!有些是舊尺,磨損變形;有些是匠師自己習慣用慣了的私尺;長短刻度本身就有細微差異!所以裁切出來的牛皮大小、捆紮填充後出來的形狀就……就略有不同!”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旁邊一位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工匠身旁,一把抓起對方手中握著的幾把尺子,高舉過頭頂,聲音帶著哭腔:“陛下請看!這些便是工匠們平日所用的尺!您看這把竹尺,邊緣已被磨圓,刻度模糊!再看這把木尺,中部明顯彎曲!還有這把包了鐵邊的,鏽跡斑斑,刻度早已被鏽蝕得難以辨認!尺尚且如此,成品焉能一致?”
他指著那些火藥包,又急急補充:“至於牛皮厚薄……則是因為牛皮本身鞣製批次不同,取自牛身不同部位,厚薄天生就有差異,工匠在包裹時……也未做嚴格篩選區分,隻求能用便罷!”他最後的話語,充滿了無盡的懊悔和後怕。
裴徽麵沉如水,伸手接過羅曉寧顫巍巍遞上來的幾把尺子。這些所謂的“工尺”,大多由粗糙的木片或竹片削成,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刻度,不少已經磨損得如同老嫗的牙齒,邊緣毛糙,甚至有些彎成了弧形,更有些帶著斑斑鏽跡金屬包邊的)。
他拿起兩把尺子,冰冷的指尖捏住兩端,並排一比——刻度線的偏差肉眼清晰可見!一把尺子的一寸處,竟堪堪對齊另一把尺子的九分半刻度!一股混雜著暴怒與巨大後怕的火焰瞬間衝上裴徽的頭頂!
“哼!”一聲冰冷的怒哼從裴徽鼻腔中迸出,如同寒冬臘月的北風。
他手臂猛地一揮,將那幾把破尺狠狠拍在旁邊一張厚重的實心木桌上!
“啪嚓!”
一聲刺耳的脆響炸開!其中一把本就腐朽的木尺應聲斷為兩截!木屑飛濺!
這聲響在死寂的作坊裏如同驚雷,嚇得周圍所有工匠、管事魂飛魄散,齊刷刷噗通跪倒一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黃土上,大氣不敢出。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板。
“朕前幾日批閱張巡與軍中隨行大匠師聯名呈上的《各軍團武器裝備操作使用調研報告》,”裴徽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撈出,一字一句,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眾人心頭,“其中就專門提到了一個被前線將士詬病已久、怨聲載道的問題!”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緩掃過地上那些抖如篩糠的身影:“報告中說,因為每個火藥包重量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重心不穩!每次動用那威力巨大的回回炮巨型拋石機)發射前,炮手們都需要根據當次領到的火藥包,重新計算配重、調整射角、反複瞄準校準!這過程,動輒耗費兩刻甚至半個時辰!”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滔天的怒火,“在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的沙場之上,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守城的敵人能多豎起一道盾牆!多射出一輪箭雨!多潑下一鍋滾油!意味著攻城的將士在敵人的屠刀下,要多流多少無謂的鮮血!意味著一座本可一鼓而下的堅城,要付出多少倍的生命去填平!意味著勝機轉瞬即逝,戰局可能就此逆轉!”
他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的黃土似乎都為之震動。
“這還罷了!”裴徽的聲音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壓抑的怒火終於噴薄而出,“更嚴重的是,即使炮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調整好了,因為火藥包本身的不規則、重心偏移,發射出去的落點也常常出現難以預測的、致命的偏差!有時遠得砸進護城河!有時近得落在自己陣前!有時左偏,砸中友軍!有時右偏,徒勞無功!這誤差,在千鈞一發的攻堅拔寨時刻,可能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能就是導致整場戰役功敗垂成的關鍵!”
他猛地指向木架上那些形狀各異的火藥包,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你們在後方一絲的‘將就’,一點點的‘差不多’,到了前線,將士們付出的就是成河的血!是斷肢殘軀!是死不瞑目!你們!想!過!沒!有?!”
羅曉寧和火藥作坊的管事、大匠們,此刻已是麵無人色,汗如雨下,身體抖得幾乎無法支撐。
裴徽的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們的靈魂上。
他們平日裏隻想著完成那嚴苛的產量、保證這要命的安全,何曾深想過這些“細微”差別到了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竟會帶來如此恐怖、如此慘烈的後果?
巨大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愧疚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們的心髒,讓他們幾乎窒息。
“陛……陛下教訓的是!臣……臣等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羅曉寧聲音嘶啞變形,帶著濃濃的愧疚和恐慌。
他知道,這次皇帝是動了真怒,而問題的嚴重性,遠超他的想象,直指帝國根基!
……
……
足足一個多時辰,日頭已從東南滑向正南,空氣中彌漫著渭河水汽與金屬、木料混合的獨特氣息。
裴徽終於結束了在天工之城的視察。他走出那座由巨大水輪驅動、發出低沉轟鳴的主工坊,身上那件玄色常服沾染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機油和木屑。
陽光刺眼,他微微眯起深邃的眼眸,回望這片被他寄予厚望的土地。
方才的景象仍在眼前翻騰:巨大的水力軋輥機咆哮著,將燒紅的鐵坯如麵團般輕易碾壓成薄板,那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仿佛大地的心跳;
新式的水力鼓風機替代了數十個精壯漢子,將熔爐吹得火焰衝天,橘紅色的光芒映照著工匠們汗流浹背卻充滿驚歎與敬畏的臉龐;
甚至還有雛形的水力鋸木機,正以驚人的速度切割著巨大的原木,木屑如雪花般紛飛,空氣裏彌漫著新鮮木材的清香。這一切,都超越了時代,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未來感”。
然而,裴徽的內心並未被純粹的興奮占據。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些在轟鳴機械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老匠人。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鐵匠,望著那台取代了他引以為傲的千錘百煉技藝的軋輥機,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茫然和深藏的憂慮。
裴徽甚至清晰地捕捉到角落裏,兩個年輕工匠低聲的議論:“……這鐵疙瘩要是鋪開了,咱這手藝還能值幾個錢?怕不是要回家喝西北風了……”
曆史的警鍾在他腦海中沉重地敲響。
羅馬皇帝那句冰冷的斥責——“奪取窮人口中的麵包”——如同淬毒的冰針;
前朝那場轟轟烈烈卻最終因顧忌百萬漕工生計而胎死腹中的漕運改革,其失敗的陰霾似乎仍籠罩在帝國的上空。
阻力,不僅僅是冰冷的金屬和木頭,更是盤根錯節的利益和數百萬顆可能因恐懼而躁動的心。
“成本?效率?人口壓力?”裴徽踏上寬大奢華的龍輦,在錦緞鋪就的軟榻上坐定,閉目養神,心中卻如沸水翻騰。
龍輦內部空間極大,沉香木的幽香與錦緞的柔和氣息交織,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隔絕不了他內心的激蕩。
“唯有更高的效率,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更大的財富,才能消化這變革的陣痛,才能讓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被取代的工匠,最終都分得更大的蛋糕。現在……還遠遠不夠!這效率的提升,還不足以覆蓋潛在的動蕩成本。”
……
……
車輪碾過夯實的官道,發出低沉而規律的轆轆聲,數千名身著玄甲、手持長戟的精銳護衛,步伐整齊劃一,肅殺之氣彌漫,將龍輦拱衛在中央,如同一道移動的鋼鐵長城。
裴徽倏然睜開眼,那目光如電,穿透了龍輦側窗垂下的薄如蟬翼卻堅韌無比的鮫綃紗簾。
窗外,天工之城巨大的水輪輪廓在煙塵中漸漸模糊,最終變成地平線上一個倔強的剪影。
“羅卿。”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侍立輦側、躬身靜候的工部侍郎羅曉寧耳中。
羅曉寧,這位以務實幹練、精通百工而受裴徽賞識的內閣宰相,立刻上前一步,垂首應道:“臣在。”
他身形挺拔,麵容方正,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指節粗大,顯然並非純粹的案牘官僚,身上還殘留著工坊裏的煙火氣。
裴徽的手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敲著紫檀木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輦內格外清晰。
“回去後,兩件事,列為工部首要,傾盡全力,不得延誤!”
“其一,”裴徽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集中帝國所有能工巧匠、格物人才,大力研究、改進、推廣水力機械!軋輥機是重中之重,關乎國之筋骨——鋼鐵!但其他如鼓風機、鋸木機、紡紗機等,凡能以水力驅動者,皆要投入人手,並行研究!朕不要空談,要的是實用、高效、可靠!哪怕粗笨些也無妨,但必須能用、好用!”
“其二,”他微微停頓,目光似乎穿透了車壁,看到了帝國蜿蜒的河流山川,“即刻起,由工部牽頭,協同戶部、地方官府,征調民夫,勘測地形!目標:渭河及其支流!在適宜之處,修築水庫!不僅要蓄水調峰,保障旱季水力不斷,更要為未來更多、更大的水力機械提供不竭動力!這是百年大計的基石!”
羅曉寧心中凜然。他深知這兩條命令的分量,尤其是後者,征調民夫、興修水利,耗資巨大,牽涉甚廣。他沉聲應道:“臣,遵旨!隻是……陛下,水庫工程浩大,所需錢糧……”
“所需錢糧,朕從內帑撥付!”裴徽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內庫不夠,朕會想辦法!你隻管放手去做!記住,此事關乎國運,不容有失!”內帑是皇帝的私庫,裴徽此舉,無疑是將個人財富押注於國策之上,決心之大,可見一斑。
“臣,萬死不辭!”羅曉寧深深一揖,心中湧起一股熱流,同時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壓力。他知道,自己將站在一場巨大變革的風口浪尖。
龍輦繼續平穩前行,駛離了工坊區,進入相對開闊的京畿平原。
窗外掠過成片的農田,農夫在烈日下辛勤勞作。裴徽重新靠回軟墊,但思緒並未停歇。
“鋼鐵、火藥、機械、度量衡……基礎在一點點夯實。”他心中默想,仿佛在清點著未來帝國的基石。
然而,一種更深切的焦慮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
“但眼下最缺的,不是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皓首窮經的文人,也不是那些隻知鑽營權術、結黨營私的官僚……”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擊,緊握成拳。
目光投向輦頂繁複的藻井紋飾,仿佛要穿透那華麗的裝飾,看清未來的迷霧。
“而是……人才!”這兩個字在他心中轟然炸響。“是能夠真正理解‘力’與‘動’的格物之理,是能夠掌握‘金木水火土’百工之技的精髓,是能夠將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化為實實在在、推動時代巨輪前進的現實力量的——工科與理科人才啊!”
教育改革,開辦新式大學的念頭,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火山岩漿,從未如此刻般熾熱而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房,幾乎要噴薄而出。
“進行教育改革,開辦大學的事情……必須提到最緊迫的日程上了!”裴徽在心底對自己低吼,這個決心如同磐石般堅定下來。
一個宏偉的藍圖在他腦海中飛速勾勒:恢弘的學府,明亮的課堂,專注的學子,探索著宇宙星辰的奧秘、物質變化的規律、機械運轉的至理……
然而,冰冷的現實如同兜頭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部分熱情。裴徽的眉頭緊緊鎖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能夠管理學院的官吏或許不缺,”他冷靜地分析著,“但真正能夠教授那些超越時代的知識——基礎算學、格物原理物理)、化學基礎、機械設計……的教習、教授,從哪裏來?”
民間或許有懂些祖傳秘方、掌握獨門手藝的老工匠,比如能打造削鐵如泥寶刀的鑄劍師,能調配特殊染料的染匠,能建造精巧機關的營造師……他們或許有寶貴的實踐經驗,但“經驗”不等於“理論”,更不等於係統的“知識體係”。
他們能告訴學生“怎麽做”,卻難以解釋“為什麽”,更難以引導出“如何創新”。
至於那些能融會貫通、將實踐升華為理論,並能清晰傳授、啟發思維的“專家型”人才?
恐怕真是鳳毛麟角,杯水車薪!指望他們撐起一座麵向未來的大學,無異於癡人說夢。
輦內的沉香似乎也變得凝重。
裴徽沉默良久,深邃的目光在虛空中遊移,仿佛在捕捉那渺茫的希望之光。
窗外,護衛統領低沉的口令聲和整齊的甲胄碰撞聲傳來,提醒著他帝國的強大武力,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刀劍,而是思想的利刃。
突然,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破釜沉舟的銳利光芒。
“或許……”一個大膽的念頭成型,“不能等!不能等到人才齊備了再辦學!那將遙遙無期,錯失良機!”
他猛地坐直了身體,一股決然的氣勢油然而生,連一旁靜立的羅曉寧都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隻有先把大學的架子搭起來!”裴徽在心中呐喊,“打出‘格物致知’、‘經世致用’的鮮明旗幟!讓這麵旗幟高高飄揚在長安城,甚至飄揚在整個帝國!它要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散發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的思緒愈發清晰:“隻有磁石存在,才能更快地吸引、聚集起那些散落在民間各個角落的、真正有潛質、有鑽研精神的‘種子’!那些或許籍籍無名,但天生好奇、敢於質疑、癡迷於器物運轉之理的少年;那些在祖傳手藝中尋求突破、渴望理解更深層原理的匠人;那些苦於無明師指點、隻能在黑暗中摸索的探索者……他們會循著這磁石的光芒而來!”
“然後,”裴徽的嘴角,難得地勾起一絲充滿挑戰意味的弧度,“再通過這第一批聚集起來的‘種子’,在探索和學習的過程中,教學相長,共同鑽研,培養出更多、更優秀的人才!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一個滾雪球的開始!必須盡快啟動,哪怕最初步履蹣跚!”
“嗚——!”悠長的號角聲穿透空氣,宣告著帝國心髒的臨近。
龍輦駛入長安城高大巍峨的明德門。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旋即又被城內喧囂鼎沸的人聲、車馬聲所取代。
街道兩旁,百姓在衛兵的隔阻下跪伏行禮,山呼萬歲,聲浪如潮。
商鋪林立,旌旗招展,一派繁華盛世的景象。
裴徽深吸了一口氣,將紛繁如麻的思緒、宏大的藍圖、現實的困難,暫時地、強力地壓回心底深處。
他撩開紗簾一角,目光投向遠處,那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琉璃瓦光芒的、層層疊疊的宮闕——大明宮。
那裏,是權力的中心,也將是這場變革風暴的策源地。
天工之城的視察,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帝國肌體深藏的病灶,也指明了強筋健骨的方向。
他看清了未來強國的基石所在——標準統一的度量衡、工藝規範)、人才掌握新知識、新技能的核心力量)、教育源源不斷培養人才的搖籃)。
一場從工坊深處那轟鳴的水輪開始,即將蔓延至帝國根基的深刻變革,已然在裴徽心中拉開序幕。
而那座尚未奠基的“大學”,將是這場宏大變革中,最璀璨、也最關鍵的希望之火。
它微弱,卻蘊含著點燃整個時代的力量。
……
……
不良府議事廳從未像今夜這般,化作一座無聲的熔爐,燃燒著憤怒。
巨大的牛油蠟燭在鎏金青銅燭台上嘶吼,膨脹的火焰掙紮扭動,將懸掛於主位之上的那麵猙獰狴犴圖騰映照得如同一頭活物。
光影明滅起伏,巨獸獠牙森森,冰冷的巨眼在燭火搖曳間仿佛轉動,漠然俯視著廳中渺小的人影。
燭火熊熊,驅不散角落裏的黑暗,更蒸不幹彌漫於空氣裏的那股壓抑到極致的粘稠,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堵住每一絲呼吸。
每一次燈芯不堪熱力驟然爆開,“劈啪”聲響便如同尖銳的喪鍾,狠狠敲打在議事廳內十幾根緊繃欲斷的心弦之上,震得人兩耳轟鳴,心脈紊亂。
角落深處,那座半人高的銅壺滴漏兀自恪盡職守。冰冷的青銅水滴,凝滯、垂落。
滴答……滴答……每一聲都像尖銳的冰錐,精準鑿入這片死寂的深潭,激起無形的恐怖漣漪,又似沉重的鼓槌,一下下砸在眾人心口,無聲而殘酷地碾磨著每一根瀕臨斷裂的神經。
時間在此刻是鈍刀淩遲的幫凶。
廳內或坐或立的十幾名不良府核心頭目,早已個個麵色慘白,汗透重衣。
厚重的錦緞官服緊貼背脊,冰冷黏膩。
汗水沿著鬢角蜿蜒流下,如同蚯蚓爬過,最終匯集到領口,浸出一圈深色的濕痕。
無人敢抬頭,無人敢出聲,隻有沉重的喘息被死死壓抑在喉頭,胸膛無聲地劇烈起伏。
靜默在一聲炸裂的巨響中被悍然撕碎!
“砰——!!”
聲音淒厲得仿佛能刺穿耳膜。一隻上好的禦賜邢窯白瓷茶盞,承載著主人足以焚天的怒火,被狠狠摜在堅硬如鐵的黑曜石地麵上。
晶瑩如玉的瓷片四散飛濺,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慘白冰屑,攜帶著碎裂的死亡氣息射向四麵八方。
滾燙的茶湯潑灑出來,水珠濺上周圍幾個頭目低垂的臉和手,帶來一陣細微的灼痛,然而無人敢動分毫。
深褐色的茶漬,如同一團淤積不化的凝血,迅速在名貴的波斯提花絨毯上洇染開,蒸騰起濃鬱的龍井香氣,與一絲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混雜在一起。
“廢物!全是廢物!!!”
這聲音尖銳得如同裂帛,徹底擊碎了眾人強裝鎮定的幻覺。平日裏巧笑倩兮、八麵玲瓏的不良府常務副帥葵娘,此刻芙蓉玉麵已覆滿寒霜,柳眉倒豎,一對鳳眸燃燒著足以焚盡一切的滔天怒火,那光芒銳得像淬煉了千載的冰錐,直要刺穿眼前所有魂魄!
她穿著那身華麗至極的石榴紅蹙金緙絲宮裝,怒意催動之下,劇烈起伏的胸膛非但未能遮掩,反而在緊束的腰身與寬大的裙擺襯托下,更顯出一種擇人而噬的凶戾煞氣。
此刻的她,就是一頭被觸犯逆鱗、狂怒到極致的豔麗猛獸。
“嚴帥不在,你們的天靈蓋也跟著跑了嗎?!一群空心廢物!泥捏的點心!”她的咆哮在空曠高闊的廳堂裏轟然炸開,震得燭火狂亂跳動,燭淚奔流,“陛下!陛下在天工之城外遇刺!就在我們不良府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長安城根上,呼吸的工夫就被人戳了一刀!”
那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劈開,每個字都像薄薄的冰刃刮過人的喉嚨,“長安城裏裏外外,天工之城百裏方圓,什麽時候鑽出這麽多耗子窩耗子洞了?!你們是瞎了?!聾了?!連條看門狗都不如!狗還知道吠幾聲!”
“還有,天工之城內有我們上千名不良人,每個兵器作坊都有我們的人派駐蹲點,為何有掌心雷會落在刺客手中。”
負責天工之地內情報偵緝的新任不良將“鬼眼”趙七,隻覺得一股深徹骨髓的寒氣從尾椎骨“噌”地一下猛竄上天靈蓋,腦子裏嗡的一聲,幾乎炸開。
額頭上的冷汗匯集成汙濁的小溪,沿著油膩膩的臉頰太陽穴彎彎曲曲流下,甚至有幾顆碩大的汗珠,“嗒、嗒”兩聲砸落在他麵前冰冷的青磚地上,洇出幾個小小的深色濕點。
他死死盯著自己麵前那塊被燭光勉強映亮的地磚,眼神空洞,仿佛要將那粗糙磚麵起伏的砂礫紋路刻進眼底深處,整個人連呼吸都停滯了,隻有牙齒在不受控製地輕輕磕碰。
“查!!!”葵娘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猩紅如血的裙裾狠狠拂過地上的碎瓷殘片,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如同劇毒的蛇腹碾過枯葉堆積的地獄。
她塗著丹蔻的食指戟指,帶著尖銳的風聲,幾乎要戳進趙七的鼻梁,染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像一把淬血的匕首尖!
“給老娘查!翻過來倒過去的查!掘地三尺!長安城內外,百裏範圍,所有可疑的地皮,可疑的麵孔,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我要看到這些畜生的腦袋,堆滿這整個議事廳!”
她的怒吼在廳堂四壁反複衝撞,回聲疊加,如同滾滾怒雷碾壓過每一個人的髒腑。
燭火在聲浪中瘋狂搖曳,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群魔亂舞。
角落裏,那片最為濃鬱的、燭光避之不及的陰影,忽然動了動。
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另一位不良副帥王準,緩緩抬起了頭。
搖曳的光吝嗇地勾勒出他清臒如刀刻的側臉輪廓,下頜線條繃緊如同鋼鐵,但那雙眼睛——如同寒潭底部沉睡了千萬年的毒蛇,終於掀開了眼皮,冰冷、銳利,沒有一絲屬於活物的溫度。
他枯瘦如柴、骨節分明的右手手指,正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那枚玄鐵令牌,冰冷的觸感似乎能隔著皮膚滲入骨髓,帶來一絲壓抑沸騰殺意的錯覺。
“葵副帥,”王準開口了,聲音如鐵石摩擦,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卻奇異地蓋過了葵娘的咆哮,讓廳內本已降到冰點的溫度再次驟降,寒意直透魂魄,“此刻追究過失,遠不及雷霆手段斬草除根。怒火澆不盡草根下的蛇鼠。”
他摩挲著令牌的枯指在某個特殊的棱角上微微用力一按,發出沉悶短促的“嗒”聲,如同森羅殿上判官毫不猶豫落下的勾魂朱筆。
“卑職以為,當務之急,即刻傳令——煊赫門所有舵口、天羽幫各堂口、朝天閣遍布市井之暗樁,全部激活,進入戰時!停止一切非核心事務,所有人手,各堂各舵主事,暫由我不良府各片區主事統領。”
他毫無征兆地停頓了一下。
那雙毒蛇般的狹長眼眸,緩緩掃過廳內每一個噤若寒蟬的頭目臉上。
目光所及之處,如同無形的冰刺生生紮入骨髓,令人頭皮發麻,幾乎要窒息而死。
“目標隻有一個——”王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北風呼嘯的冰原中鑿出,帶著金屬撞擊的冷硬與血腥味, “肅清!肅清長安及天工之城方圓百裏內,所有可疑的草芥——敵國、偽朝及所有對陛下心存不軌的門閥,所布下的每一個暗點,所潛伏的每一個細作!”
他的聲音毫無過渡,斬釘截鐵:
“啟用‘天羅’密檔!”
這個名字仿佛帶著詛咒的力量,大廳內死寂的空氣驟然又緊了幾分!
連角落裏一直強自鎮定的幾個老牌頭目,身體也抑製不住地微微一僵。
那些塵封在鐵樓深處、帶著斑斑陳年血漬的名錄…意味著無盡的腥風血雨。
“名單上所有標定為‘可疑’或‘待查’者,”王準枯瘦的右手猛地抬起,帶著一股決絕的殺氣,重重拍在麵前堅硬冰冷的黃梨木案幾上!
“嘭!”一聲悶響如同驚堂木乍起!
震得案上文牘筆架齊齊一跳。
“無需再查!即刻逮捕!拘捕者,原地格殺!勿論!”
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冰淩,射向另外幾個臉色煞白的不良將和不良副將。
“通令各城門守將、水陸各驛站主事、渭河沿線碼頭管領——自令下之時起,嚴查一切出入人等!行跡異常者,盤問!身份不明者,扣押!尤其是蜀地、江南方向來人,以及盧氏、鄭氏、何氏那幾個不老實的門閥門下商隊、信使,所有車駕、貨物、書信,扒皮拆骨也要翻個底朝天!”
“寧可錯攔一千,決不可走漏一個!”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絲毫質疑。
副帥嚴令,口含天憲!
那些蜷縮在陰暗角落裏的名字,被無形而殘酷的手指,狠狠勾去了生的權利。
冰冷的肅殺命令化作無情的鐵流,裹挾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如同在沸油中滴入了冷水,瞬間通過不良府潛藏在城市經脈中那獨特而隱秘的渠道——振翅的黑鴿刺破夜空、街頭巷尾不易察覺的手勢與密語、夜間特定時刻驟然響起的銅鈴聲浪——洶湧擴散。
這座萬年帝京長安龐大而複雜的地下世界,像一頭被驟然捅入燒紅烙鐵的洪荒巨獸,在深夜爆發出低沉而痛苦的咆哮,隨即猛地睜開了無數雙猩紅的、殘忍的眼睛。
無形而巨大的齒輪轟然啟動,在濃稠的黑暗中瘋狂地咬合、轉動,發出令人牙齒發酸的、命運傾軋的巨響。
無數明處和暗處、台麵上與陰影裏的力量,被這股狂暴的意誌強硬喚醒、整合、驅策,化作一道道冰冷肅殺的河流,湧向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
煊赫門總舵深處,三支刻滿古老圖騰紋路、頂端鑄著猙獰鬼首的玄鐵令箭,被主座上不良府重新派去的兼任不良將的門主、眼神如鷹隼的中年人麵無表情地抓起,手腕發力,如同投擲索命飛刃,“鐸!鐸!鐸!”三聲刺入廳中巨大的青銅火盆!
暗沉的火焰轟然騰起,照亮壁上祖師像詭異的微笑。
天羽幫盤踞在漕運碼頭深處、最大一座貨棧的厚重鐵皮門,“咿呀”一聲被從內推開,內裏幽深如墨。
十餘名精壯剽悍的刀客魚貫而出,腰挎寬背砍刀,眼神陰沉似水,沉默地匯入夜色,沒有一句廢話。
他們身後,貨倉深處傳來低沉的、整齊的拔刀聲,“鏘啷”一片,如同嗜血的獸群亮出了獠牙。
城內各處,朝天閣經營的那些表麵光鮮的當鋪、人來人往的茶樓、鶯歌燕舞的勾欄妓館中,依舊如常。
隻是在某個極其短暫的瞬間,某個正低頭撥打算盤的賬房先生,某個殷勤添水的跑堂夥計,某個笑容妖嬈依偎在客人懷中的花娘,眼神都會驟然一變,銳利、機警、冰冷,如同精心打磨的刀鋒在鞘中猝然出鞘半寸,寒光一閃即逝。
一張無形無相卻又森然巨大的死亡之網,在皇帝遇刺所引發的震怒狂潮推動下,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速度和決心,在長安城的上空,無聲而密不透風地鋪展開來。
鐵鏽、血腥、泥土和恐懼混合成的窒息氣息,瞬間籠罩了這座不夜之城。
長安城,這座煌煌巨城精心織就的祥和夜晚的表皮,在無人知曉的深層,被徹底、殘忍地撕得粉碎。
主街朱雀大道燈火通明依舊,富貴人家的府邸中飄出的絲竹管弦之聲,依舊試圖勾勒著盛世的最後一點殘存的華美輪廓。
然而,在那些如同千萬條血脈蔓延、幽深如迷宮般星羅棋布的裏坊小巷深處,早已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急促而沉悶,刻意壓製下仍然清晰可聞的腳步聲,如同驟雨打在青石板上,在狹窄高牆組成的夾縫中冰冷回蕩。
一扇扇厚重木門緊閉,其背後,偶爾會猝然爆發幾聲短促到淒厲的金鐵交擊脆響、重物倒地的悶響,隨即又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迅速吞沒。
低沉的嗬斥,野獸般垂死的嗚咽,在尋常百姓沉入無夢深淵的短暫間隙,如同冥府吹來的陰風,悄然貼地遊走,演著一幕幕轉瞬即逝、被湮沒的血色短劇。
鐵與血在暗巷的淤泥和青石板上無聲流淌,滲入這座城池的骨髓。
……
……
月光吝嗇得像施舍窮人的碎銀,清冷的輝芒勉強給這座位於崇義坊深處、門麵尋常安靜的波斯商賈落腳點後院,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高大的院牆投下刀劈般沉重的陰影,牆內幾株老槐樹枝椏虯結扭曲,如同伸展著鬼爪,將本就稀薄的光線切割得更加破碎黯淡。
空氣中氤氳著羊毛特有的膻腥、劣質藍靛染料的刺鼻氣味,還混雜著若有若無的駱駝長期馱運留下的酸餿氣息,濃得化不開,幾乎要在鼻腔裏凝結成塊。
後院角落的石桌旁,兩個穿著色彩豔麗但質料粗糙胡人長袍的身影,借著石桌中央那盞陶碟油燈搖曳昏黃的光線,正飛快地核對幾張薄如蟬翼、幾乎透明的羊皮密信。
粗糙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麵劃過,“沙沙”的聲音在死寂的院子裏異常清晰刺耳,如同砂紙在反複打磨著繃緊的神經。
左邊一人身材異常高大壯碩,像一頭直立的人熊,臉頰上兩團高原紅,顴骨高聳突出,手指關節粗大如核桃,指節上滿是老繭;
右邊一人相對精幹,鷹鉤鼻尖削,眼窩深陷,一雙灰色的眼睛如同荒漠裏的狐狸,警惕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濃得幾乎粘稠的黑暗。
“快!該死的,風聲太緊,不能再耽擱了!這地方……這地方隨時會變成墳墓!”高大胡商壓低了嗓子,濃重的、帶著異域卷舌音的官話含混不清,焦急的氣息噴在冰冷的羊皮紙上。
他的後背已經完全被一種濕冷的恐懼感浸透,肌肉繃緊得像上弦的弓。
“這批貨……‘火鴉’的路線圖和接應暗樁坐標,必須立刻……”他猛地低頭,將嘴湊近對方耳邊,用更低的聲音急促補充著機密信息。
然而——
話音尚未落下!
牆頭上方,幾道幾乎完全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沒有骨頭的鬼魅,毫無征兆,毫無聲息地翻越而入!
他們的動作輕盈迅捷到了極致,仿佛是流動的墨汁滴落在牆頭,又無聲地傾瀉而下,落地時隻發出一絲微不可聞、仿佛枯葉點地的輕響。
夜行衣緊裹全身,勾勒出精悍的線條,麵蒙黑巾,隻露出一雙雙冷光閃爍、全無一絲人類情感的眼睛——正是煊赫門中精銳暗殺組!
院中石桌旁,兩道胡商身影瞬間僵硬,渾身的汗毛如同炸開的刺蝟般根根倒豎!
那高大胡商眼角餘光瞥見牆頭虛影晃動,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應——豹吼一聲!
右手以快得離譜的速度反手抓向腰間彎刀刀柄,同時壯碩的身體如同受驚的猛虎,猛地向側後方的槐樹濃蔭裏翻滾!
他那精幹同伴更是狠絕,右手疾如閃電探入懷中,掏出的赫然是一個火折子,拇指已經扣上蓋帽!
他眼神裏爆開一片絕望的猙獰凶光——要毀掉證據!不惜同歸於盡!
晚了!
“咻——咻咻咻!”
幾縷細微得幾乎不存在的破空銳響,甚至比“水上飄”們翻牆落地的動作還要更先抵達!
空氣似乎隻是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
數道在昏黃油燈下掠過微不可察、幽綠異芒的牛毛細針,比死神的視線更快!
精準無比地釘入了兩人因動作而暴露出的脖頸動脈!
“呃——!”高大胡商的手指尖剛剛碰到冰冷的、纏著牛皮的刀柄,便覺一股無可抗拒的麻痹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血液瞬間噬咬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經末梢!
狂暴的力量被瞬間抽幹!
他壯碩龐大的身軀頓時失控,如同被砍斷了主梁的土屋,轟然砸向冰冷堅硬的地麵,沉重的撞擊震起一小片塵土。
他半睜的眼睛裏充滿了絕望和不解,喉嚨裏咯咯作響,卻再也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
另一人在火折子將將脫手的刹那,半邊身子也已沉重如同灌了冷鉛,不聽使喚。
但他眼中那一絲決絕的狠厲非但不減,反而被劇痛和絕望點燃成了焚身的火焰!
他額頭青筋暴凸,用盡胸腔裏最後一口氣,如同瀕死野獸的嘶嚎憋在喉嚨深處,右手爆發出殘存的所有力量,將已經甩開了銅帽的火折子,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向石桌不遠處角落堆積的那座小山般的、幹燥易燃的羊毛和柴草垛子!
“嗤啦——!”
燃燒的火絨擦過磷石表麵,濺射開一串細碎的火星,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橘紅軌跡!
隻要沾上哪怕一絲草屑,燃起的火焰將瞬間吞噬那些要命的羊皮密信!
千鈞一發!命懸毫厘!
就在火星軌跡即將撞上柴草垛的零點幾秒刹那!
槐樹那最濃密、幾乎能吞噬一切的陰影深處,空氣如同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存在扭曲!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真正的冥府使者,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極限,毫無征兆地暴射而出!速度快得在視網膜上隻留下一道拉長的虛影殘痕!劍光乍現!清冷、純粹、凝聚了死亡的精粹!
如同暗夜虛空裏劈落的一道無形閃電,毫無軌跡可循,純粹的快到了極致!
“嚓——!”
一聲輕微的、仿佛隻是裁開一層薄布的輕響。
那截帶著微弱火光的火折子,連同精幹胡商擲出它的那隻小臂手腕,被這驚豔絕倫、快逾流光的一劍,齊刷刷地從空中斬落!
“噗——!”
斷腕處的鮮血失去了骨頭和肌腱的束縛,如同被強力擠壓的羊水囊般狂噴而出!
赤紅色的血液混雜著令人作嘔的脂肪碎末,在慘淡月光下劃出一道無比淒豔妖異的拋物線。
無與倫比的劇痛瞬間如同烈火焚身,幾乎壓倒了那歹毒麻藥的強效!
胡商雙眼暴凸,喉管強行衝破麻痹的鉗製,發出一聲幾乎不是人聲的、撕心裂肺到極點的慘嚎:“嗷——呃——!!!”
但劇痛也讓他殘存的清醒意識在死前瞬間回光返照了一刹!他扭曲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充滿無盡怨毒地盯著那個持劍的輪廓,像是在刻錄一個永恒的詛咒。
這聲慘叫也隻持續了半秒。洶湧噴出的鮮血帶走了最後的體溫和力量。
他身子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徹底癱軟下去,再無動靜。
濃烈、黏膩、令人極度反胃的腥甜血氣,瞬間壓過了羊毛膻味和染料臭味,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在狹窄的空間裏彌漫開來。
黑影——煊赫門中屈指可數的頂尖冷血刺客“影蛇”,緩緩收劍入鞘。
黑鯊魚皮鞘口吞沒雪亮的刃鋒,發出細微的、如同歎息的“嗒”聲。
整個過程幹淨、利落、流暢,仿佛剛才那驚世一劍隻是拂去衣袖上的塵埃。
他緩緩轉動頭顱,冰冷毫無生氣的目光如同兩汪萬載玄冰鑄成的深潭,漠然地掃過地上那具身首異處的屍體精幹胡商脖頸要害處還有一道極細、開始沁出血珠的致命劍痕,這才是他斷氣的主因),和那個癱倒如泥、身體還在神經質抽搐的大漢。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如同看著兩塊待處理的汙穢肉塊。
“搜——”他發聲了,語調平板得像金屬摩擦,字音如同冰珠砸落在冷鐵板上,“看看這些螻蟻想燒掉什麽‘寶貝’。”
黑巾上方那雙眼睛轉向那些散落在地、沾了血跡和塵土的薄薄羊皮紙碎片。
周圍早已落地圍攏的“水上飄”們如同最精準冰冷的機器,無聲散開,靴底踩在碎瓷和血汙裏發出“滋咕”的粘稠聲響,開始高效而專業地搜撿地麵、翻查屍體衣物、甚至撬開石桌四角,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機械的精準和殺戮後的漠然。
……
……
秦嶺深處,千年廢棄礦坑,地底深處。
黑暗在這裏是絕對的統治者,濃稠黏膩如同冷卻凝固的墨油,帶著刺透骨髓的陰寒和一種能將人壓垮的、混合著億萬年前的岩石塵土黴爛、廢棄金屬鏽蝕以及某種深埋地底不知名惡臭的混合氣味。
隻有搖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獄深淵裏妖魔喘息吐出的微弱火星,在狹窄扭曲、布滿人工開鑿痕跡的礦道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斷跳躍舞動如同群魔狂歡的陰影。
這裏是早已被歲月遺忘的角落,卻成了血腥戰場。
不良府、天羽幫精銳組成的清剿力量剛突入深處,便撞進了陷阱!
被發現的蜀地偽朝秘密據點殘餘分子如同困獸,瘋狂、絕望,用最後的氣力爆發出臨死反噬!
“嗖!嗖嗖嗖——!”
淒厲得足以撕裂靈魂的破空聲驟然炸響!
密集如雨的箭矢如同受驚的黑色毒蜂群,自前方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深處劈頭蓋臉攢射而出!
塗抹著幽綠劇毒、在跳躍火光下閃爍著致命冷芒的狼牙箭鏃,挾帶著撕開空氣的死亡尖嘯,狠狠釘入由天羽幫幫眾頂在最前方的厚實藤木盾牌上、兩側冰冷的洞壁岩石上!
“哆哆哆哆哆——!”
箭頭撞擊藤木的悶響和射入岩石的刺耳刮擦聲不絕於耳,濺起的火星在黑暗中如同鬼火明滅!
恐怖的力量震得持盾的壯漢手臂劇痛、虎口撕裂,粘稠的鮮血順著厚盾邊緣滴落在滿是碎石的坑道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頂——住!”一聲冷喝如同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鐵風暴,穿透了金鐵交鳴。
王準清臒的身影就在盾陣後方五步之外。
他依舊穿著那件半舊卻漿洗得一塵不染的靛藍色勁裝,與周圍肮髒血腥的環境形成冷酷反差。
他眼神是比這礦洞最深處的絕對黑暗還要冰冷幽邃的存在,如同埋葬著億萬寒冰。“盾衛!盾!向前!頂上去!擠死這群躲在暗處的耗子!”
前方傳來天羽幫眾低沉壓抑的咆哮,頂著密集的毒箭衝擊,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沼澤的巨象,用血肉和意誌艱難地向前推擠。
那用生藤浸油反複曬幹層層壓製而成的巨盾沉重無比,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悶的巨響,整個盾牌構成一道艱難移動的壁壘。
就在這盾陣緩慢前推、壓力看似略有減小之時——
“哢哢哢…咯吱……咯吱咯吱……”
一陣令人頭皮瞬間炸裂、渾身雞皮疙瘩暴起的、仿佛千年鐵鏽被巨力強行扭轉的尖銳金屬摩擦聲,混合著某種岩石內部不堪重負的呻吟,極其突兀地從眾人頭頂斜上方那片被火把光影扭曲得如同怪獸胃囊的陰影深處悶悶傳來!
聲音詭異,帶著極不祥的死亡預警!
王準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無數次在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殺戮本能如同無形的鋼針狠狠刺入大腦!
他根本不看也不喊!
左手閃電般向上一揮!
後方不良府精銳雖不明情況,卻早已習慣了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幾乎在王準左手做出動作的瞬間,後方陣型核心位置的一名魁梧不良人已經暴喝:“王帥令——散!!!”
同一刹那!
王準枯瘦如鋼爪的右手快得帶出殘影,猛地探入腰間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鯊魚皮囊中!
手腕以一種超越關節極限的幅度疾速翻轉!
數點烏黑如墨、邊緣布滿猙獰倒刺、在火光下閃耀著陰鷙冷芒的三棱鐵蒺藜無聲脫手!
沒有破空尖嘯,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毒蛇貼地疾馳的詭異銳鳴!
直射聲音來源上方那片跳動著危險光斑的洞頂岩層陰影!
目標直指那聲音最核心處,承載並隱藏那致命死亡滾石的朽爛機關軸承!
噗!噗!噗!噗!
四聲沉悶的、如同穿透朽木棉絮的怪異撞擊聲幾乎與巨石墜落的轟鳴同時響起!
“轟——隆——!!!”
恐怖的巨響淹沒了鐵蒺藜的命中聲響!
一塊形如小山、布滿了猙獰尖角和棱麵的、足有數千斤重的灰岩滾石,裹挾著無數碎石土塊,如同傳說中的不周山傾塌,從洞頂一個預先挖掘好的巨大凹槽機關中轟然砸落!
帶著毀滅萬物的窒息氣勢,直撲下方推進至一半的盾牌陣!
石還未完全落下,那足以將人內髒擠爆的狂暴風壓已然席卷而下!
前排幾個頂盾的天羽幫眾甚至被壓得身形一矮,喉頭腥甜!
就在這決定生死的零點幾秒——
王準射出的四枚鐵蒺藜,如同四條精準的毒蛇,分毫不差地鑽入了石壁陰影中那粗大鐵質棘輪與朽蝕岩石槽體的幾個關鍵承重連接處!
精鋼打造的棘輪被恐怖的力量撞擊,發出令人牙齒酸倒的刺耳斷裂呻吟!
那如同死神投下的毀滅巨錘在砸到眾人頭頂三丈不到的半空中時——
轟!!!!!!
巨大沉悶的撞擊聲和岩石碎裂的巨響如同在密閉巨鼓中炸響!那塊足以砸塌半堵城牆的巨型滾石竟在半空中猛地一頓!
緊接著,在無數人驚恐絕望的目光中,在岩石碎裂、金屬扭曲撕裂的恐怖交響樂中,它如同一個被蠻力撐爆的巨人頭顱,猛地解體、崩裂!
無數大小不一、邊緣鋒銳如刀的黑色石塊如同地獄深處炸出的惡魔碎片,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狂暴地、漫無目的地呼嘯著砸向下方狹窄的礦道!
“啊——!我的腿!!”
“小心石頭!!”
“護頭——!!!盾牌頂上!”
驚恐欲絕的慘叫聲、絕望的警示聲、碎石暴雨般砸在盾牌和肉體上的可怕悶響瞬間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礦道!
煙塵混合著嗆人的石粉、濃烈的血腥氣猛然騰起,如同濃霧彌漫,遮蔽視線,刺激得人涕淚橫流!
破碎的肢體、噴濺的血液和飛舞的沙石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地獄繪卷!
煙塵彌漫,碎石飛濺,混亂一片!
王準的聲音穿透煙塵與嘶吼,如同從九幽之下升起的寒冰利刃,斬斷所有雜音,精準落在每一個不良府與天羽幫幸存者耳中:
“殺進去!除死之外,再無他物可擋!不留活口!一個不留!”
聲音毫無波瀾,冰冷徹骨!仿佛剛才那驚險一幕隻是隨手撣去了衣袖上的一粒塵埃!
這冷酷到極致的命令,卻如同烈酒澆在點燃的幹柴上!那些被巨石砸亂陣型、被飛石擊傷、被恐懼和血腥味刺激得雙目赤紅的不良府探子和天羽幫刀客們,刹那間被點燃了最深處的原始獸性!
“為了陛下!殺——!!”
“偽朝逆賊!送你們進地獄!!”
凶獸般的咆哮炸開!
“盾破!刀出!”
前方的巨盾轟然推開,殘餘的天羽幫刀客和不良府精兵踩著受傷同伴痛苦抽搐的身體,踏過沾滿血肉碎塊的尖銳碎石地麵,揮舞著製式精鋼橫刀、沉重的砍骨斧、特製棱刺鐵尺,如同衝垮堤壩的決死黑潮,瘋狂地湧入礦洞深處最後那片被火把光芒撕裂的黑暗區域!
礦洞最深處,那如同怪獸腸腔盡頭的狹窄岩洞裏,瞬間爆發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恐怖交響!
“叮——當!”
銳利鋼刀猛烈撞擊濺射的火星!
“喀嚓!!”
沉重的鈍器砸碎堅硬骨骼的可怖悶響!
“噗——嗤——!!”
利刃切開皮肉、捅穿腹腔胸腔、割開喉管的令人毛骨悚然、粘膩濕滑的撕裂聲!
“殺——!!呃啊——!!”聲嘶力竭的搏殺呐喊!
“求…求…饒命!啊——!!”絕望崩潰的哀嚎求饒轉瞬被刀鋒切斷!
“……”生命迅速流逝發出的、如風箱破裂的窒息嗬嗬聲……
種種聲音在這狹窄扭曲的煉獄甬道裏瘋狂撞擊、疊加、撕扯!火把的光芒在狂亂搏殺的人影中瘋狂搖擺,將搏鬥者扭曲變形的巨大影子瘋狂投射在凹凸不平、沾染血汙的岩壁上,如同地獄油鍋中煎熬掙紮的群魔,上演著一幕幕令人心膽俱裂的亂舞!
粘稠的鮮血早已不再是溪流,而是如油漆般潑灑、流淌、匯集在岩壁凹陷處,在冰冷的地麵上形成了能沒過鞋底的血泊!
令人作嘔的內髒碎塊和黃綠相間的腸子拖在地麵、掛在岩石尖角上。
濃烈得足以嗆死人的血腥味和髒器破裂流出的濃重腥臊惡臭,徹底壓倒了礦洞本來的塵氣黴味,成為了這片死地唯一的、永恒的主宰。
王準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靴底踩在濕滑粘稠、足以吸附鞋底的血泊淤泥裏,發出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啪唧”聲。
他冷漠的目光穿透翻滾的煙塵、碎裂的光影和紛飛的血肉,死死鎖定前方那片最混亂的廝殺核心。
那是一個被七八名死士圍在中心、做波斯胡人打扮卻目露凶光的中年胖子,對方眼神裏的絕望與瘋狂如同困獸。
當那胖子突然摸向腰間一個鼓囊囊的皮袋時——王準眼神一厲!垂著的右手食指,極為隱蔽但極其迅疾地向那胖子方向彈了一下!
無聲的命令!
混亂人群中,兩名一直護在胖子身側、同樣胡人裝扮的漢子眼中同時爆發出臨死反撲的凶光,不約而同撲向胖子,手中彎刀竟不是砍向敵人,而是交叉著凶狠砍向胖子摸索皮袋的手!
“啊!”胖子一聲慘叫,手掌連同那個可疑的皮袋被雙刀絞斷!
與此同時,一道快得無法形容的劍光如毒蛇吐信,自暗處閃過,瞬間刺穿了胖子因劇痛而暴露的咽喉!劍尖透頸而出!
胖子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異聲響,眼睛死死瞪著某個方向——陰影裏剛剛現身的正是影蛇!
血沫從胖子和那兩個“護衛”叛徒口中同時湧出,三個人的身體抽搐著倒下。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隱秘,瞬間被洶湧的搏殺浪潮淹沒。沒有活口了……隻剩下殺紅了眼的瘋狂士兵。
直到礦洞深處最後一聲飽含著無盡怨毒和絕望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斷了脖子。
整個礦洞突然被一種更加沉重的死寂覆蓋,隻餘下粗重如破風箱、夾雜著抽泣和痛吟的喘息聲,以及利刃從屍體上拔出時帶出的“嗤啦”聲,如同魔鬼的餐前禱告。
王準依舊靜靜地站著。他緩緩抬起右手,動作優雅地抬起袖口,用深藍色的袍袖一角,輕輕擦拭去不知何時濺在自己清臒臉頰上的一滴黏稠、尚帶著溫熱氣息的暗紅血珠。
鮮紅刺目,與他白皙近乎透明的皮膚形成詭異對比。他的舌尖,極其輕微地探出唇縫,極其迅速地舔了一下那抹黏稠——腥甜、微澀、帶著死亡特有的鐵鏽味。
“……”他放下手臂,眼中掠過一絲更深、更冰冷的厭惡和決然,聲音如同冰窟裏的寒鐵摩擦,“所有首級,帶走懸城門示眾。屍體……就地焚燒深埋。”
他頓了頓,仿佛連對這片汙穢土地的處置都嫌惡,“仔細搜!牆縫、碎石底下……特別是那胖子身上,有什麽異常的東西,尤其留意。”他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影蛇隱身消失的那個角落。
……
……
南城延興門外二十裏,官道旁一片亂葬崗。
烏鴉無聲盤旋。
“轟——!”一聲悶響,一具剛被挖開、腐爛半朽的棺木被強行劈開!
幾名打扮如挑夫走卒但眼神凶悍的天羽幫外圍嘍囉強忍著屍臭,用鐵鉤撥弄著裏麵的白骨殘骸。
“呸!晦氣!又是一堆骨頭渣子!能有鬼的情報?”一人惡狠狠啐了一口。
帶頭的小頭目捂著口鼻,悶聲道:“搜仔細點!王帥說了,這些野墳也不放過!萬一……”
話音未落。
“噗嗤!”一支閃著幽綠光芒的弩矢自旁邊一個風化得如同枯槁老人、布滿孔洞的廢棄墓碑後無聲射出!
精準地釘入小頭目的後頸!
小頭目喉嚨裏“嗬”的一聲,身體一僵。
“敵襲——!”“小心……啊!”
驚呼和慘叫幾乎同時響起!黑暗中數道黑影閃電般撲出,手中短刃帶著惡風!
肅清名單上的名字,在燭火下不斷被冰冷地勾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悄然過去。
長安城巍峨如巨獸蟄伏的輪廓在天際泛起的魚肚白中逐漸顯現。
城門在嚴令下依舊緊閉如鐵閘,水汽在護城河冰冷的表麵凝結成一層薄薄的霧紗,漂浮遊動。
一輛沒有任何紋飾、通體漆黑、包裹著沉重玄鐵板的四輪馬車,碾著露水打濕的黃土官道,不疾不徐地駛向緊閉的長安宮城北門——玄武門。
蹄聲清脆而有規律,敲打著冰冷的黎明。車轅上坐著的不再是車夫打扮之人,而是麵無表情、但渾身肌肉繃緊如同獵豹的煊赫門高手。
車身兩側,數名騎著同樣黑馬的精悍護衛緊緊跟隨著,盔甲罩袍下隱隱顯出生人勿近的兵刃輪廓。
車內,王準靠坐在冰涼的鐵皮車廂壁上,閉目養神。濃重的血腥味和煙火焚燒的焦臭如同凝固的鎧甲,緊緊附著在他靛藍勁裝上,但他似乎毫無察覺,依舊保持著那種冰冷的整潔感。
蒼白疲憊的神色被車廂內的陰影完美遮掩,但無人看見,他藏於袖中的左手尾指在微微痙攣——那是內力近乎枯竭、脫力後的征兆。
昨夜肅清礦洞與南郊荒墳連環戰鬥中的血戰爆發點足足四處,尤其礦洞巨石機關那亡命一搏,所消耗的精氣神遠超表麵平靜。
腰間的玄鐵令牌冰冷的棱角仿佛嵌入骨肉裏,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感。
車外,負責駕車的煊赫門高手低聲提醒:“副帥,前方便是玄武門。”
王準眼睫微動,沒有睜開,隻是從鼻腔裏輕輕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表示知道。
就在沉重的黑色馬車即將駛抵宮門緊閉的巨大拱券前那片開闊石磚坪的刹那!
“籲——!”一陣尖銳的馬嘶聲突然從側後方傳來!帶著金鐵的勒韁摩擦!
一輛同樣裝飾簡樸、卻更為寬大、通體罩著深紫色厚呢絨圍幔的四輪雕花木車,毫無預兆地從通往平康坊方向的一條岔路上高速衝出!
拉車的兩匹漆黑駿馬在車夫幾乎要把韁繩勒斷的強力遏製下人立而起,硬生生橫在了王準座駕前方不過兩丈之處,蹄鐵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火星迸濺!
瞬間阻擋了王準車駕進入宮門的必經之路!
王準座駕的煊赫門車夫反應也是極快!一聲暴喝,手臂肌肉墳起,猛地拽死韁繩!
黑色駿馬希律律一聲痛嘶,前蹄蹬踏,險險在幾乎撞上紫車側麵廂壁時停下!車身劇烈一晃!王準身體被慣性帶著前衝,猛地睜開了眼睛!
車廂內空氣瞬間凝結。
護衛們無需命令,腰刀出鞘的“鏘啷”聲幾乎同時響起,幾匹黑馬分左右散開,形成一個半圓包圍,冰冷的眼神瞬間鎖定那輛橫插出來的深紫色馬車,肅殺氣息驟起!
宮門高牆之上,值戍的禁軍兵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宮門前這極具火藥味的一幕,城頭幾排強弩箭鏃在微熹晨光中閃爍著寒芒,悄然調轉了方向!
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王準的眼神穿透黑車車窗,冰冷如刀,射向對麵那輛神秘的深紫色馬車。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
對麵那深紫色厚呢絨車簾,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隻骨節勻稱、白皙異常、指甲修剪得非常幹淨,明顯屬於養尊處優男子的手,極其緩慢而沉穩地從簾幕的接縫處伸了出來。
那隻手的手指,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露珠上的微塵,不急不徐,在那深紫色的厚重絨布簾麵上,無聲地——
從左向右,輕輕、卻又無比堅決地,抹過一道完全水平的痕跡。
仿佛是擦拭玻璃上的汙漬,又像是一道無形的割喉手勢。
抹過。
簾子那被抹過之處,褶皺似乎被這隻擁有奇異力量的手徹底撫平,留下一條短暫卻清晰的平直線路。
下一秒。
那隻手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沉穩而無聲地收了回去。
深紫色的簾子微微波動了一下,再次垂落,嚴密無縫,如同幽冥的帷幕,遮住了一切可能的窺探。
仿佛那驚鴻一瞥的手和動作,隻是宮門前浮動霧靄中的一個幻覺。
隻有馬車輪轂壓在青石板上極輕微的吱呀聲響起,那輛神秘的深紫色馬車,在那名麵色僵硬但手法精湛的車夫操控下,極其順暢、不疾不徐地調轉方向,竟不再朝宮門而去,而是沿著寬闊的宮前禦道右側,踏著漸起的晨光,悠悠然地駛向遠處更加巍峨壯麗的宮城偏門——興安門方向。
留下一道充滿未知意味的謎題。
整個宮門前,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王準座駕的車廂內,他始終未動。臉上依舊是一副萬年寒冰的漠然。
隻是無人看見,他那雙垂在膝上的枯瘦雙手,在車廂濃重的陰影裏,猝然緊握成拳!
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哢”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一絲極其隱秘、卻又極其洶湧的狂暴殺意瞬間在他眼底的最深處炸開,如同冰層下潛伏的熔岩爆發!那冰封的表麵幾乎要被這股力量撕裂!
然而這股激蕩隻維持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當那隻手消失、簾幕落下、紫車轉向的那一刻,王準眼底炸裂的寒光如同被無形的大手強行按滅!
那洶湧的殺意被一種更深的、仿佛亙古寒冰的酷寒瞬間凍結、壓下!他的拳頭鬆開,動作恢複如常。
隻有離得最近的煊赫門車夫,在那短暫的幾秒內,敏銳地察覺到車廂內散發出的那種如同實質般冰寒砭骨的寒意,更甚隆冬!他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一層。
但一切似乎又重歸死寂。凝固的時間重新流淌起來。
王準靠回冰冷的鐵壁,重新閉上雙眼。
臉上再無半分波瀾,仿佛剛才那足以凝固時空的驚心動魄一幕從未發生過。
隻有那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死寂,重新覆蓋了一切。
……
……
石室並非方形,而是略帶弧形,仿佛一隻冰冷的巨眼鑲嵌在地底深處。
那幾顆碩大的夜明珠並非均勻分布,而是刻意嵌在穹頂的凹陷處,慘白的光線自上方傾瀉而下,像冰冷的探照燈,將貴妃榻上的葵娘籠罩其中,卻讓跪在地上的盧管事更深地陷入陰影。
光線之外的石壁,是純粹的、吸光的暗沉,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音與希望。
滴答…滴答…不知何處滲出的冰冷水珠規律地敲打著石麵,與盧管事狂亂的心跳形成絕望的二重奏。
龍涎香與蘇合香的甜膩氣息依舊在空氣中纏綿,但它們不是溫暖,而是覆蓋在腐敗傷口上的華麗脂粉。
那股從更深處石縫滲出的惡臭——混雜著陳年血汙的鏽腥、排泄物的酸腐、皮肉腐爛的甜腥——卻如同幽靈,頑強地穿透奢華的香氣,鑽進鼻腔,刺激著喉嚨深處翻滾的嘔吐欲望。每一次呼吸,對盧管事而言都是酷刑,是天堂與地獄的交替撕扯。
葵娘的姿態慵懶到了極致,像一條在陽光下曬暖的毒蛇。
煙霞色的羅紗薄如蟬翼,在夜明珠的光線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每一道驚心動魄的起伏,也映襯出她冰肌雪膚的冷冽。
她並未穿鞋襪,纖巧的足踝在狐裘邊緣若隱若現,圓潤的足趾微微蜷縮。
她的指尖——十片鮮紅的蔻丹如同吸飽了血——正極其緩慢地摩挲著那塊和田籽料玉佩上的“福”字紋路。
每一圈轉動,都帶起微不可聞的玉石摩擦聲,卻在死寂的地牢中被無限放大。
盧管事的眼球隨著那玉佩的轉動而微微顫抖,當葵娘的手指刻意劃過邊緣那幾滴早已幹涸發黑的暗紅血跡時,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仿佛那血跡不是沾在玉佩上,而是烙在他的視網膜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錦緞儒衫,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失溫般的寒冷與黏膩。
他感覺骨頭縫裏都像被塞滿了冰碴,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恐懼。
不僅僅是身體控製不住的篩糠般抖動,更可怕的是意誌的瓦解。
每一次玉佩的輕響,每一次水滴的墜落,甚至僅僅是葵娘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視線,都像一把鈍刀子在他脆弱的神經上反複切割。
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散發的餿臭,混雜著失禁後的臊氣,這與那奢華甜香混合後的詭異味道,讓他幾乎眩暈。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旋轉,隻有那塊染血的玉佩,清晰得如同索命的令牌。
葵娘那聲甜膩膩的“嘖嘖嘖…”如同羽毛拂過耳廓,卻帶著千鈞重壓。
“盧氏…嗬,好大的手筆,好深的心思。”她尾音拖得極長,帶著貓兒玩弄爪下獵物般的愜意與殘忍。
她的目光像淬了極地寒冰的毒針,精準地刺入盧管事眼底的恐懼深淵。
“這可是南疆進貢的和田籽料,千年水頭溫潤得能養出水來。這‘福壽雙全’的雕工?怕是皇家禦用的匠人才能有這般功夫吧?盧三爺的心頭好呀…”
她的聲音驟然壓低,如同毒蛇貼著地麵爬行,“怎麽就…髒了?還沾著…別人的心頭血?”
當“盧三爺”三個字清晰吐出時,盧管事的身體猛地向後一弓,像被無形的重錘砸中胸口,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
瞳孔在瞬間放大到極致,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搭橋牽線’?”葵娘的聲音猛地拔高,尖銳刺耳,“盧管事!你們盧家,是把陛下的萬裏江山,當成了勾欄瓦舍的台板,任由那些吐蕃蠻子和偽朝的跳梁小醜在上麵唱大戲嗎?!”
“不…不…貴人明鑒…我…我隻是個跑腿…”盧管事的聲音破碎不堪,牙關劇烈撞擊,發出“咯咯咯”的脆響。他試圖否認,但身份被叫破的衝擊,遠比任何皮肉之苦更徹底地摧毀了他僥幸的最後堡壘。
“啪嗒!”
那枚玉佩,被葵娘用兩指撚著,以一種極盡輕蔑的姿態,隨意地扔在盧管事麵前的青石板上。
清脆的撞擊聲在死寂中炸開,又迅速被周圍的陰影吸走。
盧管事的目光被死死釘在玉佩上,凝固的血跡在慘白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暗光。
在那片凝固的黑色裏,他仿佛看到了盧三爺臨死前驚恐扭曲的臉,看到了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葵娘無聲地起身,赤足踩在地麵上,每一根腳趾都透著冰冷的玉色。
煙霞色的薄紗裙裾拂過冰冷的石板,如血如霧。
她一步步走近,動作曼妙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馥鬱的發香帶著致命的誘惑,卻讓盧管事如同窒息。她俯下身,距離近得盧管事能清晰看到她眼底那深不見底的、純粹由寒冰與死亡構築的旋渦。
她的呼吸,帶著甜香的熱氣,噴在盧管事冰冷汗濕的額頭上,詭異而恐怖。
“說說吧,盧管事,”她的聲音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比地府的陰風更凍徹骨髓。
冰涼、滑膩的指尖,帶著尖銳鮮紅的蔻丹,像一條劇毒的蛇,緩緩地、極其輕柔地觸碰上盧管事頸部劇烈跳動的頸動脈。
那冰冷的觸感如同死亡的信子舔舐著他的生命脈搏!“用陛下的命換前程…盧氏的胃口不小啊。”
她的指尖隨著脈搏的跳動輕輕按壓,每一次按壓都讓盧管事的心髒幾欲炸裂。
“長安…這花花世界底下,盧家埋了多少雙眼睛?多少隻耳朵?嗯?”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指甲的鋒利感清晰傳來,“別指望那些老鼠能救你。他們隻會…滅口。”
那最後一絲冰冷的鋒利感和死亡的低語,徹底碾碎了盧管事最後一絲稻草般的意識。
“嗚——!”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哀嚎從盧管事喉嚨深處衝出,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整個身體“咚”地一聲癱軟在地,額頭重重砸在冰冷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溫熱的鮮血瞬間從他額頭湧出,混著淚水和鼻涕糊滿整張灰敗的臉。
“我說!我說!求葵帥開恩!給個痛快!求您了——!”他幾乎是嚎叫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喊出來,聲音淒厲,飽含求生無門的徹底絕望。
“宮裏…尚服局…張掌衣!她…她是負責查驗外來布匹進宮的…能塞東西…能遞話…王…王大人!工部王大人…他身邊的心腹長隨李…李九!是…是我們的人!他能…能抄錄…還有…還有弘文館抄書的趙謙…他能篡改謄錄的文稿…天工之城的小吏孫六…他…他能偷偷記錄軍械入庫的清單流向…”
他一口氣爆豆子般地說著,語速快得幾乎沒有停頓,生怕自己慢了一步,那根懸在頸動脈上的死亡紅線就會劃下。
每一個名字,每一個職位,都像從腐爛的核心噴濺出的毒汁,揭示著一張觸目驚心的暗網。
葵娘臉上的甜膩笑容絲毫未變,甚至嘴角還向上彎起了一個更美的弧度。
隻是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裏,那吞噬一切的寒光冰冷刺骨,仿佛萬載玄冰。
她靜靜地聽著,直到盧管事脫力般倒伏在地,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斷續的抽噎。
“很好。”葵娘隻吐出這兩個字,聲音恢複了慵懶,卻比任何斥責更令人膽寒。
她直起身,赤足無聲地退回貴妃榻,仿佛剛才那個散發著致命威脅的惡魔從未存在過。
但在她背過身的瞬間,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掠過眼底。
張掌衣?尚服局直屬內宮,其勢力範圍竟能被滲透?
這背後牽扯的線頭,比她預想的還要粗。還有“替太子府與藩鎮往來”的密信…這潭水,深得可怕。
水月閣石門外厚重的陰影裏,除了“沙沙”的記錄筆聲,另一隻蒼勁有力的手正握著一柄古樸的短刀,在石壁上緩慢、無聲地刻下那些報出來的名字,每一筆都深切入石三分,殺機凜然。那正是王準的手。
……
……
短短數日後。
長安城看似繁華依舊的皮下,爆發了無聲的驚濤駭浪。不良人如同黑夜中的鬼魅,精準地撲向一個又一個精心偽裝的據點。
……
西市胡商聚集的“琉璃閣”後院。
表麵是交易異域珍寶的商行,深處卻隱藏著盧家與吐蕃情報中轉中樞。當偽裝成商隊護衛的不良人亮出冰冷的腰牌時,院中“商人”瞬間暴起,彎刀映著寒光,動作矯健悍勇。
一時間,後院狹窄的空間爆發出金鐵交鳴的刺耳聲響、野蠻的嘶吼與利器入肉的悶響。
一名吐蕃死士試圖撲向點燃訊號火箭的火炬,被一名身材矮小的不良人淩空躍起,手中細長的分水刺如同毒蛇吐信,瞬間刺穿其咽喉。
血霧噴濺在色彩斑斕的琉璃器皿上,妖異而殘酷。戰鬥在極度的高壓下迅速結束,留下滿地狼藉與濃重的血腥。
……
平康坊某家高雅清幽的琴館。
這裏的主理人蘇娘子,正是葵娘口中的“張掌衣”的聯絡人。當不良人破門而入時,蘇娘子正撫琴以待,麵如寒霜。
指尖在七弦琴上猛地一劃!竟彈出金鐵破空之聲,琴弦如活物般彈射而出,直取當先的不良人眼睛!
同時,她身後的檀木屏風轟然碎裂,數名手持短劍的精悍女子撲出,劍法刁鑽狠辣。狹窄琴室內,寒光閃爍,人影翻飛。
一名不良人肩頭被削去一片皮肉,他卻一聲不吭,反手一刀劈斷對方的劍刃,順勢將其撞入牆壁,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戰鬥節奏極快,每一招都凶險萬分,最終以蘇娘子被一枚纖細鋼針精準刺入琵琶骨告終,她軟倒瞬間,眼中怨毒如熾。
血腥的氣息如同沉重的帷幕,籠罩在不良府地牢的上空。
深處傳來的慘嚎聲日夜不息,高亢的、嘶啞的、斷續的、不成人聲的…它們交織在一起,撕扯著空氣。
地牢通道的陰暗處,總有一缸新水和一桶冷水交替潑向審訊室的方向,衝刷帶出的血水在石板地上蜿蜒流淌,最終匯入陰溝,留下深深淺淺的暗紅色印記。
烙鐵燒紅的青煙帶著焦糊的肉味,如同鬼魅般在通道中飄蕩;
鐵鞭撕裂空氣的呼嘯與擊打在人肉筋骨上沉悶而紮實的“啪啪”聲,間隔著受刑者驟然拔高的、刺破雲霄的慘叫聲;
間或夾雜著鐵鏈拖曳過地麵的沉重摩擦,那是某個被折磨到崩潰的囚犯被拖往死牢…所有的聲音、氣息混合在一起,凝固成實質般的絕望與死亡。
……
水月閣深處一間布置相對規整、但也隻是相對幹淨的密室中,燈火通明。卷宗、名單、密圖如同連綿的小山,堆滿了寬大的石案。
葵娘纖細得似乎不堪重負的手指,此刻卻穩穩地在一份名單上滑動。
指尖劃過的地方,標注著“江南偽朝”、“盧氏”、“吐蕃”、“契丹”、“回紇商人馬哈茂德”、“蜀中細作頭目韓七”…各種勢力的名字如同藤蔓般交織纏繞。
“‘福壽雙全’?”葵娘冷笑出聲,聲音裏是毫不掩飾的冰冷諷刺,指尖重重戳在“天工之城”四個字上。
“他們想要的,怕不是陛下的‘福壽’,是這鎖著通天之術的石頭巨蛋吧?還有朝堂…哪裏隻是風吹草動?連工部主管身邊的洗馬、天工之城的軍械賬目都不放過!這已經不是覬覦,是要挖空這座城的根基!”
燈下的王準,背脊依舊筆直如槍,但眉宇間凝聚的陰雲比以往更重。
他沒有看名單,而是緊緊盯著案幾中央攤開的一張巨大的、標注精細的關中漕運水道圖。
圖上數條從蜀地蜿蜒而出,順著漢水、通過秦嶺隘口、最終匯入渭河抵達長安的藍色線條上,被人用朱砂刺目地標出了七個小點,正是他們搗毀的據點。
但王準的目光,卻死死盯著那些據點之外的、更為龐大的漕運節點,以及旁邊新添的一份契丹探子臨時畫出的、潦草卻驚心動魄的河西走廊簡圖,上麵標記著一些代表吐蕃部落的符號在異常聚集。
他拿起那份契丹探子的初步口供:“他提到,河西那些西去的商隊裏,也飄著‘水月閣’裏的龍涎香氣息…看來吐蕃人不止買了我們的命,還在買整個河西的通行權。”
“根須…”王準的聲音如同從胸腔深處碾磨出來,低沉得壓抑,“我們砍斷了盤繞在地麵的藤蔓,掃掉了許多張牙舞爪的葉子。但真正的根…盧氏?偽朝?吐蕃?甚至…更上麵?”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仿佛要刺破這密室的黑暗,“它們盤踞在腐土之下更深的地方,汲取著不同的養分。
我們這次的雷霆萬鈞,不過是將這些耗子暫時驚回了更深、更暗的洞窟。
下次再露麵…隻會更隱蔽,更狡猾,也更致命。”
燈火搖曳,光與影在兩人臉上劇烈地晃動、切割。
他們沉默對視著,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堆積如山的血淚口供,觸目驚心的關係網絡圖,仿佛不再是勝利的勳章,而是一座座壓在肩頭的墳塋,預示著更多看不見的敵人和無休止的血腥暗戰。
肅殺的捷報背後,帝國心髒的陰影深處,盤踞的毒龍隻是暫時潛藏,龐大的棋局上,真正的棋手尚未落子,而危機已然發酵。
那枚沾染著盧三爺與不知名者之血的“福壽雙全”玉佩,被葵娘隨意丟在一疊卷宗上,在燈下反射著詭異的光澤——它既是一場審訊的結束,更是通向更龐大漩渦的起點。
……
……
檀香的氣息,如同無形的遊蛇,從博山爐蟠龍吞吐的空隙中鑽出,絲絲縷縷,縈繞在雕梁畫棟之間。
這源自千年檀木的沉鬱馨香,本有寧神之效,但在今日這死寂的殿宇內,卻隻能徒勞地在空氣中打著轉,消解不了那厚重如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森冷與肅殺。
前幾日天工城外的震天廝殺與破空弩矢,其血腥與驚恐,仿佛已滲透進這金磚鋪就的地麵,附著在每一個角落,無聲地訴說著君王遇刺的恥辱與憤怒。
裴徽,大唐帝國的年輕天子,換上了一身明黃色暗繡龍紋的常服,這身本該代表至高尊貴與閑適的裝扮,此刻卻裹挾著足以凍裂靈魂的威嚴。
他並未端坐,而是以一種近乎慵懶的姿勢倚在寬大厚重、泛著幽深光澤的紫檀木禦案之後。
案上,一套定窯白瓷的茶具擺放精致,瓷質細膩瑩潤,如凝脂暖玉。他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指正把玩著一柄小巧玲瓏、觸手生溫的羊脂白玉茶碾。
沙…沙…沙…
玉碾與堅硬墨綠茶餅研磨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在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大殿裏被無限放大、回蕩。
裴徽動作優雅,甚至帶著一絲奇特的韻律感,每一碾,都仿佛在碾碎某種無形桎梏,又像是在精心布設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
他的眼神低垂,長睫掩映下,眸光深邃如古井寒潭,映不出半點波瀾,讓人完全看不透這位剛經曆過生死刺殺的帝王,此刻心底醞釀的是驚濤駭浪,還是靜水深流。
禦階之下,數步開外,兩道身影如磐石般靜立。
左側是王準,他麵色蒼白,常年不見日光,如同地宮中剝落的石人,五官輪廓在殿內幽深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唯有一雙眼睛,此刻布滿蛛網般的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閃爍著冷酷而精準的光芒。
他身姿挺直如槍,雙手垂於身側,骨節微微凸起,透著一股連月不休追獵後的疲憊與壓抑的殺意。
右側是葵娘,身著一襲深紫色勁裝,勾勒出利落的線條,長發被一枚簡單的銀釵挽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宇間凝結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與凝重。
她雙手攏在袖中,看似恭敬,實則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隨時準備撕裂任何膽敢靠近禦座的威脅。
王準的匯報:“……回稟陛下,十日之間,以雷霆之勢蕩平細作巢穴二十七處。蜀偽政權於西市‘胡玉樓’、東市‘永豐倉’後巷米鋪,江南偽朝暗藏於崇仁坊‘詩雅軒’、升平坊藥鋪‘濟世堂’之核心據點,皆已付之一炬,骨幹格殺擒拿,不留活口。”
他微微頓了一下,仿佛鼻尖又嗅到了那些據點地下室混雜著血腥與陳舊紙張的惡臭。
“另,盧氏通化門車馬行‘盧記鏢局’、鄭氏安邑坊絹帛鋪‘彩雲閣’,以及……以及京兆韋氏名下明為當鋪、實為聯絡點的‘聚寶坊’,其豢養的死士據點,亦同步搗毀,所獲甲胄、製式弓弩及密匣賬目,證物確鑿。”
葵娘在王準話音將落未落之際,無縫銜接,聲音清脆卻如同浸了冰水,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冷硬與穿透力:
“陛下,此役斬獲頗豐。總計擒拿核心細作一百三十七人,當場格斃負隅頑抗、意圖焚毀證據者五十九人。外圍眼線、傳遞者,涉及吐蕃讚普的親信‘遊隼’、契丹可汗帳下‘黑風隊’,乃至南詔王宮暗中往來的行商,共計六十八人,皆已秘密圈禁,吐出的線索如毒蛇般蔓延……然……”
她抬首,目光迎向禦座,那視線銳利得幾乎能穿透嫋嫋升起的水汽,“此舉雷霆萬鈞,亦如巨石擊水,漣漪深遠。殘餘之敵已成驚弓之鳥,必然斷尾求生,蟄伏更深,其行蹤將如滴水入海,難以追尋。更堪憂者……”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濃鬱的檀香也無法壓下她聲音裏的警惕:
“據刑囚所得,此等逆賊,看似同仇敵愾,實則互相傾軋,心懷鬼胎。偽朝之間,蜀地、江南互遣細作監視掣肘,形同仇寇;門閥彼此滲透,盧氏暗釘於鄭氏商隊,鄭氏耳目安插在盧氏親兵;更有甚者,這些所謂‘盟友’,皆與異邦勾連交易,或出賣我邊境布防圖,或傳遞朝廷政議機密,各取所需,各懷鬼胎!”
她眼中閃過一線寒光,“行刺陛下,或許……隻是其中一環,甚至可能是倉促間聞知陛下駕臨天工城而臨時起意的瘋狂之舉。他們真正的獠牙,更在於——”
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吐出,“竊取‘天工之城’的絕密圖紙、工藝,以及……刺探朝中重臣動向,捕捉儲位之爭的蛛絲馬跡!”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
隻有裴徽手中的玉碾與茶餅摩擦的“沙沙”聲,以及他提起那柄小巧玲瓏的銀執壺時,壺腹炭火細微的劈啪輕響。
滾燙的水線如同凝固的玉帶,無聲地注入白瓷茶盞,撞在盞底,瞬間爆發出“咕嘟咕嘟”急促的悶響,碧綠的茶湯狂躁地翻滾、衝撞,無數細小的茸毫在沸水中拚命舒展、旋轉,如同被無形之手攪動的命運漩渦。
白色的水汽蒸騰而上,模糊了裴徽低垂的眼瞼,也將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又或是無底深淵的眼眸,徹底籠罩在一片神秘的氤氳之中。
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冰山,沉甸甸地向葵娘和王準壓來,連呼吸都變得艱澀。
冷汗,悄然浸濕了王準貼身的玄色中衣,而他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露。
葵娘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嵌入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
兩人都屏住了氣息,目光死死鎖住那片水霧,等待著一場足以改寫帝國命運的風暴降臨。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心跳聲在耳中轟鳴。
嗒。
一聲輕響,打破死寂。
不是驚堂木,卻比驚堂木更叩擊人心。
是裴徽屈起的指關節,輕輕敲擊在光滑如鏡、泛著幽光的紫檀木禦案之上。
那聲響不大,卻異常清越、冰冷,像是一塊碎冰落進了滾油裏,又像是一把鑰匙旋開了深鎖的囚籠。
隨著這一聲輕叩,縈繞在水汽後帝王的輪廓驟然清晰。
他放下茶碾,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輕一拂。
一份墨跡嶄新、散發著淡淡油墨和竹紙清香的《天工快報》樣稿,便安靜地躺在了兩人視線聚焦之處。
那雪白的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還未完全幹透,在殿內幽光下閃著細微的光澤。
裴徽的嘴角,緩緩,緩緩地勾起。
那笑容,起初隻是一個微小的弧度,帶著一絲極淡的玩味,仿佛在欣賞一出精心編排的戲劇。
但緊接著,那弧度驟然加深、拓寬,如同暗夜中無聲綻放的曼陀羅花,神秘、優雅,卻散發著致命的詭譎與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水汽終於散盡,露出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其中再無半點朦朧,隻剩下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與俯瞰全局的、令人窒息的威嚴光芒,如同兩道無聲的閃電,驟然劈落在葵娘和王準身上!
“葵娘,王卿,” 裴徽開口了。
聲音溫和醇厚,如同陳年的玉液瓊漿緩緩傾倒,帶著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磅礴帝王威壓。
“此番雷霆滌蕩,深挖密網,震懾群醜,當機立斷,功莫大焉。”
帝王的肯定,如同沉重的玉冠加身,讓葵娘和王準心中那根緊繃欲斷的弦,稍稍鬆弛了一絲微瀾。
“不過, 醇厚的酒液中驟然摻入冰渣!裴徽話音陡轉,唇邊那抹莫測的笑意不僅未減,反而更深、更沉,像是無底深淵中醞釀的風暴。
他輕輕搖頭,指尖抬起,帶著某種不容置喙的韻律,再次點在了那份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天工快報》樣稿上,指肚落處,竟留下一個極淡的溫熱指印。
“敵人如百足妖蟲,斷其一臂,殘軀仍在暗穴蠕動。僅憑不良府和幫派弟子去尋、去捕、去殺……”
他指尖加重力道,在紙麵上劃出輕微的摩擦聲,如同利刃刮骨,“終有力窮時,亦有漏網魚。太被動,也太過渺小。”
他的目光驟然抬起,銳利如刀,斬開殿內的昏暗,“我們要動!要讓整個長安城,整個帝國的千城萬巷——都動起來!要讓每一寸土地,都成為他們的獵場!要讓每一個大唐子民,都成為照亮他們行藏的火把!”
“其一,”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煊赫堂皇、震動殿宇的力量。
他抓起禦案旁那杆鮮紅如血的朱筆,飽蘸硯池中濃稠欲滴的朱砂。筆尖猶如飽飲鮮血的鷹喙,帶著淩厲的氣勢,毫不猶豫地狠狠揮落在快報樣稿的頭版頭條!
重重一勾! 圈住醒目標題——《驚!聖駕天工城外遇險!凶徒猖獗意動搖國本!》
狠狠一點! 點在副標題—— “護駕忠勇血染戰袍!不良神兵顯威揚名!”
唰唰幾筆! 在預留的空白處迅速勾勒批注:“詳!務求詳實!刺客人數、所用凶器破甲弩,帶倒鉤箭頭)、伏擊方位、時辰巳時三刻)、護衛死傷幾何十三人陣亡,八人重傷)、不良府何時清剿完畢三炷香內控場)……一點一滴,皆不可略!要讓天下黎庶都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
朱砂如血,刺目驚心。
“要讓那些在長安酒肆高談闊論、在鄉野田間耕作的黔首們都知曉!知曉那些蜷縮在陰溝暗渠裏的魑魅魍魎,是何等喪心病狂!如何以毒蛇般的凶戾,妄圖刺殺他們頭頂的青天!摧毀他們賴以生存的太平盛世!”
帝王的怒火與正義在這一刻化作鏗鏘言語,帶著千軍萬馬般的磅礴氣勢,直刺人心。
朱筆在紙麵上猛地一頓!留下一個拳頭大小、飽滿到隨時要滴落的巨大紅圈!那紅圈正中央,是裴徽用盡全身力量寫下的兩個字——“懸賞!”
“然後,”裴徽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鐵錘砸下烙印,不容半分置疑,“以朝廷名義,昭告天下!凡生擒或格殺——”他目光如電,掃過早已爛熟於胸的名單:
“偽蜀朝細作!”
“偽江南朝爪牙!”
“吐蕃‘遊隼’!”
“契丹‘黑風’!”
“南詔密使!”
“以及盧氏、鄭氏、韋氏等叛逆門閥所豢養之暗子、刺客、鷹犬……”
“無論身份!無論貴賤!是官?是民?是兵?是匪?甚或是江湖亡命、市井潑皮!隻要他敢拿起這柄刀,對準那些禍亂社稷的蛀蟲——”
裴徽幾乎一字一頓,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一人首級!賞!錢!三!百!貫!!!”
“凡提供確鑿情報——” 他朱筆再點,“其情報可助擒獲活口、或當場格斃逆賊、或徹底搗毀一處巢穴者……”
“一條消息!賞!錢!十!貫!!!”
“三百貫?!” 站在下首的葵娘,饒是她見慣金山銀海、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倒吸涼氣的驚呼,嫵媚的桃花眼中瞬間爆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璀璨光芒,那光芒裏混合著難以置信、狂喜以及巨大的期待,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老天!這……這足夠一個五口之家在長安西市購置一進帶水井的宅院!再買上渭水河畔最上等的十畝水澆田,娶妻生子,風風光光安穩過上數十年衣食無憂的日子!十貫?!哪怕是對城門口那些走街串巷、最精明的行腳小販來說,這也是一筆足以鋌而走險、搏命一試的潑天財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億萬雙眼睛、億萬雙耳朵、億萬份心思……都將為陛下所用!這已非奇謀,而是煌煌……陽謀!足以翻江倒海的陽謀!”
她望向裴徽的眼神,充滿了熾熱的敬畏。
這個年輕帝王的心術與魄力,讓她感到心驚肉跳,卻又血脈賁張。
“其二,” 裴徽放下朱筆,那沉重的筆杆與紫檀桌麵碰撞發出輕響。他銳利的目光掃過下方因懸賞數額而心神激蕩的葵娘,以及眼底閃爍著狂熱光芒、試圖理解這龐大構想的王準,深邃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洞穿世情人心、通曉千百年權術智慧的星辰在緩緩旋轉。
“在這《天工快報》上,” 他指尖再次精準地戳向快報的版麵規劃處,“單辟一欄!每日更新,置於市井茶寮酒肆最顯眼之處!名曰——‘大!唐!愛!國!俠!義!榜!’!!!”
他一字一頓,如同金口玉言,每一個音節都蘊含著金鐵交鳴的千鈞之力!
“以‘積分’論英雄!揚正氣!昭公義!”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奇異的、能點燃人心中熱血的鼓動性,仿佛在宣讀一卷注定流芳百世的榜文:
“擒獲一名上榜細作無論死活,驗明正身),核實無誤,記‘俠義分’——十個!”
“提供一條有效情報,經不良府查勘屬實,並最終成功擒獲或搗毀逆黨據點,記‘俠義分’——一個!”
“此榜單,” 裴徽的手指如同敲響戰鼓,重重叩擊案麵,發出連續的嗒嗒聲,“每月初一,由戶部會同不良府匯總核實!謄抄榜文,由驛站快馬流星傳遞!昭告天下!從長安東西二市,到洛下天津橋頭,到揚州十裏運河,直至嶺南廣州、安西北庭!務必使販夫走卒、深閨婦人、黃口稚童,皆能口耳相傳,引為無上榮光!”
最後,裴徽微微一頓,目光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隔閡,望向那象征著力量與秩序的遙遠天際線,仿佛已經看到了無數熱血沸騰的身影在這張無形的榜單下踴躍奮爭的景象。他再開口時,聲音如同沉靜的金鍾玉磬,厚重悠揚,每一個字都敲定著乾坤基石:
“待到一年期滿,新桃換舊符之際……”
“凡登此榜者無論名次),免除其族中一年賦稅徭役!”
“位列總榜前十之豪傑義士!” 他的聲音帶著帝王的最終裁決與慷慨承諾,“由吏部會同兵部、刑部,驗其身份德行,考其才具勇力——“授予實缺官職!錄名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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