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7章 火藥武器作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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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英明!此法為我等匠人開萬世生路啊!”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匠熱淚盈眶。
“謝陛下天恩浩蕩!臣代家中祖孫三代叩謝聖恩!”又一個中年匠師激動地直接伏地。
“此法一出,技藝不愁失傳!天工之城必將萬代昌隆!”工部一個員外郎激動地失聲喊道。
羅曉寧適時地跨前一步,對著裴徽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自肺腑地高亢讚頌:“陛下!聖心仁厚!體恤匠作之艱!更為帝國千秋大業謀慮深遠!此法一出,不僅解千年傳承之錮,更將激勵萬千匠人心向天工,技藝噴湧,規模無限擴張!”
“臣,代工部及天工之城七百二十餘座大小作坊,叩謝陛下再造之恩!”
話音未落,他已深深一揖,幾乎是五體投地!他身側的工部官吏亦隨之轟然拜倒。
裴徽微笑著抬了抬手:“都起來吧。”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依舊激動得有些發抖的趙景前臉上,那目光如同穿透了歲月:“趙景前,諸位老匠師,”
語氣和緩而深刻,“你們當下尚是壯年,筋骨如鐵,氣力充盈,親手打造甲具刀兵,自然不在話下。可是……”
他話語一轉,如同敲響了光陰的警鍾,“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老之將至,眼力必衰,腕力必弱,筋骨必鈍……那時爾等再欲親手錘打那燒紅的鐵塊,舉起幾十斤的鐵錘,可還有半分與今日比肩之能?”
他目光炯炯,直指核心,“這‘師傅月餉’之法,便是朕為你等鋪的一條老有所依、老有所尊的金光大道!待爾等年邁力衰,隻需在作坊中走一走,看一看,用你們這雙老辣的眼睛指正一二工序瑕疵,用你們積累了數十年的經驗點撥幾句關鍵火候……”
“動動口舌,依舊能憑過往帶徒之功、憑經驗傳授之能,穩穩拿住一份遠超尋常、足以讓鄰裏豔羨的豐厚月銀!安享晚年,豈不遠勝今日憑一身腱子血勇掙命打鐵?體麵乎?自在乎?”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匠人們關於未來的最深擔憂之上。
這番剖析,當真是真正說到了每一個工匠心底最柔軟、最不敢深想、卻又最是惶恐的那根弦上!
誰不怕老?誰不想在辛苦大半輩子後,依然活得體麵、富足、受人敬重?!
皇帝竟然連這些都替他們設想好了!
趙景前等人此刻再難控製那混合著敬畏、感激、激動與對未來無限憧憬的巨大情緒洪流!
他再度深深拜倒,幾乎將額頭抵在了冰冷的地磚上,聲音帶著無可抑製的哽咽顫抖:“陛下……陛下思慮之深,體恤之周……臣等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聖恩之萬一!陛下實乃吾輩匠人之再生父母!再造之德,永世不忘!”
裴徽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才是他“師傅月餉”設下的根本目的——以超越時代的生產關係改革打破根深蒂固的技術壁壘!
以無法拒絕的利益驅動破除行當陋習!
唯有如此,將那些深藏在老師傅個人經驗中、口耳相傳的微妙“火候”、“手感”、“分寸”,轉化為可記錄、可教導、可量化的標準工藝和分工步驟。
他心中那龐大的、將整個天工之城打造成超越時代的標準化、流水線化製造重地的構想,才能真正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而非永遠受製於那少得可憐的大匠個人能力和難以逾越的技術斷代鴻溝。
……
當裴徽和羅曉寧在一群神情複雜卻又被新希望點燃的工匠簇擁下,走向那座專門用來淬火處理的大型工棚時,工坊角落一處被巨大水輪噪音籠罩的原料倉庫背陰處,一個身影悄然隱在巨大的原木垛後方。
這是個年輕的匠人,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體格瘦弱,臉色帶著不健康的蒼白,但一雙眼睛卻異常靈動,帶著一種不屬於尋常工匠的精明,飛快地掃視著整個作坊的熱鬧喧囂。
……
……
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汗水與未散盡的焦炭味。
剛剛解決了各類作坊工匠們的傳承難題,裴徽的心情本應輕鬆些許,但身旁羅曉寧臉上那褪去的興奮和重新凝結的凝重,像一塊無形的寒冰,瞬間冷卻了氣氛。
通道兩側是高聳的作坊牆壁,偶爾有運送焦炭或礦石的小車吱呀駛過,留下兩道淺淺的轍痕和飛揚的塵土。
遠處,隱約傳來沉悶如巨獸心跳般的鼓風聲,那是鋼鐵作坊的心髒在搏動。
羅曉寧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金屬氣息的空氣似乎也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他刻意落後半步,趁著通道裏相對安靜,隻有遠處爐火的低吼和近處腳步聲回蕩,聲音壓得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懇切的憂慮:“陛下,”
他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在斟酌分量,“方才盔甲作坊之事,仰賴陛下聖裁,解了燃眉之急。然則…天工之城各坊,無論是戰刀、鐵槍、盔甲,還是弩箭,乃至新式火器研發…最核心、最根本的瓶頸,並非單一人手短缺,亦非某一工序卡殼,而是…鋼鐵!是鋼鐵的產量與品質!”
裴徽的腳步驀地一頓,靴底在夯實的泥地上碾出輕微的聲響。
他側過頭,深邃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羅曉寧臉上,那目光沒有驚訝,隻有洞悉一切的冷靜與等待下文的專注。
通道裏昏暗的光線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
羅曉寧感受到那目光的壓力,喉頭滾動了一下,眉頭鎖得更緊,仿佛要擰出水來:“陛下明鑒。原先的老式煉鐵爐、炒鋼爐,產量低微,十爐之中能得三五爐堪用之鐵已屬不易,品質更是參差不齊,耗費的焦炭、礦石、人力更是巨大。”
“陛下您親授的新式高爐煉鋼法,實乃神技!效率倍增,鋼質更是堅韌均勻,遠勝從前百煉之鋼!然則…”
他重重一歎,那歎息裏充滿了無奈,“此法推行時日尚短,縱有陛下神機指點,要形成穩定、大規模的產能,非一日之功!爐窯需新築,流程需磨合,匠人需熟悉…此皆需時間!可陛下,我們現在用鋼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被巨大需求壓迫的焦灼感,手指無意識地撚著官袍的袖口:“戰刀卷刃、崩口,需整批更換;鐵槍槍尖折斷、槍杆損毀,需源源補充;盔甲甲片修補、替換,每一片都需精鋼;弩機部件磨損,精度稍差便失之千裏…更遑論新式火器所需之精鋼部件!每一場大戰下來,兵器的損耗…都是天文數字!”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染著些許塵土的紙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今日兵部剛轉來各軍團的戰後統計,此次三線大戰,我軍…竟有三成以上的兵器需要徹底更換或進行大修!陛下,三成啊!這背後,是海量的鋼鐵需求!是堆積如山的廢鐵!是無數亟待填充的兵器架和武庫!”
他又一次深深歎息,那歎息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肩膀微微垮塌:“鋼鐵作坊已在日夜不停,連軸運轉,爐窯也在不斷擴建。但最大的問題,是人!是懂得操控這新式高爐、掌握火候、通曉配料、能‘看爐’斷生死的爐頭和熟練工匠太少!太少!”
“培養一個合格的爐頭,沒個三五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摸索、實踐、甚至…付出幾爐廢料的代價,根本不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足夠的、品質穩定的鐵水鋼胚,我們這些作坊的匠師們,手藝再是通天,也是…無鐵可打,英雄無用武之地!”
鋼鐵!工業的骨骼,武備的根基!
裴徽心中默念,一股沉甸甸的壓力感無聲地壓了下來。
這個瓶頸,他早有預料,隻是戰爭的殘酷烈度和巨大的消耗,像一隻無形巨手,將這個本可以逐步解決的問題猛地推到了眼前,並無限放大,變得尤為突出和致命。
他沉默了數息,通道裏隻剩下遠處高爐沉悶的鼓風聲和他們自己的呼吸聲。
腦海中,現代工業體係裏那龐大而高效的技工培訓體係——技校、職高、工科大學——如同清晰的藍圖飛速掠過,與眼前這依靠師徒口傳心授、效率低下且充滿偶然性的匠人培養模式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效率!標準化!係統化!這些詞匯在他腦中激烈碰撞。
“不能等了…”裴徽的聲音低沉,近乎喃喃自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隨即,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那短暫的思慮瞬間被一種灼熱的光芒取代,那光芒銳利如新磨的劍鋒,穿透通道的昏暗,直指核心!
“得盡快開設專門的培訓班…不!”他語氣驟然拔高,斬釘截鐵,“直接開辦學校吧!一所專門培養工匠的學校!一所屬於大唐的‘天工職業技術學院’!”
“開辦…學校?”羅曉寧猛地刹住腳步,眼睛瞪得溜圓,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臉上的憂慮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取代。
培養讀書人的學校?
太學、國子監,他當然懂,那是士子們皓首窮經、求取功名的聖地。可…專門培養鐵匠、木匠、兵器匠的學校?
這簡直聞所未聞!
顛覆了他數十年為官、管理工坊的認知!
工匠,不都是師傅帶徒弟,在煙熏火燎、敲敲打打中熬出來的嗎?學校?教什麽?怎麽教?這念頭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一片混亂。
“陛…陛下,”他聲音幹澀,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小心翼翼地措辭,仿佛怕觸怒了什麽,“臣…臣愚鈍,還請陛下明示,這…這‘天工職業技術學院’…究竟該如何辦?學些什麽?又…由誰來教?”
他感覺自己長久以來的認知壁壘,正被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敲得搖搖欲墜。
裴徽看著羅曉寧那副仿佛世界觀被重塑的困惑表情,心中了然。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提出將工匠技藝堂而皇之地搬入學堂,無異於驚世駭俗。
但他這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深知科技與工業才是強國之根本,而理工科人才的係統化、規模化培養,是這一切得以生根發芽、蓬勃壯大的基石。
現代社會那套經過千錘百煉的職業教育體係,其核心理念——係統學習、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標準化培養流程——完全可以在這個時代,結合大唐的實情,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很簡單,”裴徽不再停留,邁開步伐繼續前行,鏗鏘的腳步聲在通道中回蕩,他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有力,條理分明,如同在勾勒一幅宏偉的藍圖,“首先,廣開大門!麵向全國各道州縣,不拘一格降人才!招收十四歲到二十四歲的青少年。”
“不論出身是農家子、小商販、匠戶子弟,甚至流民孤兒,隻要身家清白、體格健壯、心智健全、願意學手藝、肯吃苦,皆可報名!入學後,實行半工半讀!一邊在作坊裏親身實踐,從最基礎的活兒做起,感受火的熱度,鐵的重量;一邊在學堂裏學習文化知識和技術理論!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他邊走邊說,語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令人信服的邏輯:
“這學校本身,可按學習內容和進度,清晰劃分為三級,層層遞進。”
“第一級,識字班或稱‘基礎學堂’):這是根基!主要教授識字常用千字,工坊術語)、基礎算學算術、幾何初步、簡易測量)、以及簡單的格物物理)常識如力、熱、杠杆、滑輪等)。”
“不懂文字算學,日後如何看懂圖紙?如何理解工藝原理?如何記錄數據?此乃工匠之眼,不可不學!此階段實踐以觀摩和簡單輔助操作為主。”
”第二級,技術班或稱‘匠作學堂’):在識字班紮實的基礎上,深入教授各類具體工藝的技術原理、材料特性、工具使用、標準規範、圖紙識別與繪製。比如,”
裴徽目光掃過通道旁堆放的一些礦石樣品,“煉鋼時,為何要控製爐溫?不同溫度下鐵碳變化如何?焦炭與礦石配比的道理何在?鍛打時,錘擊的力度、角度、頻率如何影響金屬內部結構?木工榫卯為何堅固?火藥配比為何失之毫厘便差之千裏?”
“這些,都要講清背後的‘所以然’!這個階段,實踐操作會占更大比重,學生將在有經驗的匠師指導下,開始真正上手參與核心工序。”
“第三級,科研班或稱‘格物精研堂’):此乃最高殿堂!選拔技術班中天資卓越、悟性極高、肯鑽研的佼佼者,同時,也從現有的兵器研究司和天工之城的頂尖大匠師中,選拔那些有潛質、不滿足於現狀、渴望突破的人才進入。”
“這裏,學習更精深的理論高等數學、材料學、力學、化學原理),探索改進現有工藝,優化流程,提升品質效率,甚至…”
裴徽的聲音帶上一絲神秘與期待,“研發那些朕偶爾提及的‘新奇之物’的原理!將天馬行空的想象,逐步轉化為可實現的圖紙和樣品!”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羅曉寧和身後默默跟隨、同樣豎起耳朵傾聽的趙景前等大匠能消化這前所未有的構想。
通道前方豁然開朗,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巨大的鋼鐵冶煉區出現在眼前,數座新式高爐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著,爐火映紅了半邊天,鐵水奔流的聲音如同地脈的咆哮。
裴徽的聲音在這工業的交響中繼續響起,清晰而堅定:
“關於晉升與出路,朕也已思慮周全:識字班中,資質優秀、悟性高、學習刻苦者,經考核通過,可升入技術班深造。”
“技術班中,通過嚴格考核理論筆試 + 實踐操作雙重考核)合格者,可升入科研班,成為重點培養的精英。”
“科研班畢業者,直接授予高級匠師資格!俸祿、地位,皆可比擬朝廷技術官員!”
“識字班中資質稍遜,但踏實肯幹、吃苦耐勞者,完成學業後,直接分配到各個作坊成為正式學徒工,起點高於普通學徒,晉升更快。”
“技術班畢業考核合格者,則直接成為初級匠師!無需再從學徒做起,可獨當一麵,承擔重要工序!”
“至於誰來教?”裴徽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羅曉寧,最後落在身後一直沉默卻聽得心潮澎湃的趙景前等幾位大匠身上,“教師來源,朕有三策。”
“其一,理論之師:從現有的兵器研究司、格物院抽調精通算學、格物、繪圖的人才,擔任‘教授’或‘博士’,專門負責識字班和技術班的理論課程講授。務必深入淺出,聯係實際。”
“其二,實踐之魂:也是最重要的!”
裴徽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無比的鄭重,“從你們這些頂尖的大匠師中選拔!比如趙大匠這樣經驗極其豐富、技藝爐火純青、對材料火候把握已入化境的老師傅!”
他直接點名趙景前,趙景前身體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眼中閃爍著激動與難以置信的光芒。“讓他們去技術班甚至科研班擔任‘實踐教習’或‘客座教授’!專門傳授最核心、最精妙的實踐技藝,手把手教導操作訣竅,現場講解生產中的疑難雜症,嚴格把關工藝標準!”
“確保培養出的學工,絕不會是隻懂誇誇其談理論的空談家,而是真正具備過硬動手能力和解決實際問題本事的實幹家!理論結合實踐,知行合一,方能成就真正的大匠,乃至一代宗師!”
“其三,交流互鑒:鼓勵不同作坊、不同領域的大匠互相交流授課,打破門戶之見,促進技藝融合創新。甚至,可延請民間有特殊絕技的匠人入校短期講學。”
裴徽的構想宏大而細致,將現代職業教育的精髓,巧妙地融入大唐的土壤,描繪出一幅前所未有的人才培養藍圖。
他的話語如同洪鍾大呂,在鋼鐵轟鳴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羅曉寧聽得心潮澎湃,先前臉上的憂慮和震驚早已被一種醍醐灌頂般的興奮與敬佩所取代。
他雖不完全理解“標準化”、“係統化”這些新穎詞匯的全部內涵,但皇帝指明的方向、勾勒的清晰框架、尤其是那“理論結合實踐”、“不拘一格降人才”、“半工半讀”的核心思想,讓他如同在迷霧中驟然看到了燈塔!
這絕非異想天開,而是一套極具前瞻性和操作性的宏大戰略!
它直指工部乃至大唐軍工發展的命脈——人才!
源源不斷、訓練有素、掌握新技術的工匠人才!
這不僅是解決眼前鋼鐵危機的鑰匙,更是奠定大唐未來百年工業強盛基石的聖舉!
“陛下!”羅曉寧激動得聲音發顫,深深一揖到底,幾乎要跪伏下去,“陛下真乃天縱之才,聖心燭照萬裏!此‘天工學院’之策,實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聖舉!臣…臣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仿佛眼前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待回衙後,臣立刻召集工部侍郎、各司郎中及天工之城所有相關官吏、大匠,仔細研議陛下聖意,務必盡快拿出詳盡可行的章程,包括招生細則、學製劃分、課程設置、師資調配、考核標準、經費預算、校址規劃…呈報陛下禦覽!臣定當鞠躬盡瘁,將此聖院辦成,辦好!”
裴徽微微頷首,對羅曉寧的領悟力和執行力表示滿意。
一行人走出通道,正式踏入鋼鐵冶煉區。
熱浪如同實質般拍打過來,空氣仿佛都在灼燒。
巨大的新式高爐噴吐著熾熱的氣息,通紅的鐵水如同地心熔岩般從出鐵口奔湧而出,流入巨大的鐵水包中,濺起耀眼的金紅色火花,將周圍工匠們古銅色的臉龐和浸透汗水的脊背映照得如同神隻。
鼓風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鐵錘敲打鋼胚的巨響此起彼伏,形成一首雄渾磅礴的鋼鐵交響曲。
所過之處,無論是汗流浹背操控吊鉤的力夫,還是全神貫注觀察爐火的爐頭,或是揮汗如雨捶打鋼胚的鍛工,見到皇帝鑾駕,無不立刻停下手中活計,不顧地麵的滾燙與滿身的煙灰,恭敬地跪地行禮,齊聲高呼:“參見陛下!”聲音在巨大的噪音中依然清晰可辨,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裴徽麵色平和,目光掃過這些創造著帝國筋骨的無名英雄們。
他沒有過多言語,或微微點頭示意,或輕輕揮手,聲音沉穩有力:“免禮,各司其職。”
工匠們這才起身,迅速回到各自崗位,動作更加一絲不苟,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都融入眼前的鋼鐵之中。
作坊內秩序井然,隻有那永不停歇的敲打聲、爐火的劈啪聲、鐵水的奔流聲和鼓風機的怒吼,訴說著這裏的繁忙與重要,也仿佛在回應著皇帝心中那所名為“天工”的學院即將帶來的變革風暴。
……
……
鐵腥味,像無數細小的、生鏽的針,頑固地刺入鼻腔深處。
羅曉寧在前引路,腳步放得極輕,仿佛踏著的不是夯實的硬土,而是某種易碎的琉璃。
裴徽跟在他身後半步,玄黑的帝王常服在稀疏投下的天光裏顯得格外沉凝。
李太白則如一道無聲的影子,緊緊綴在裴徽身側,那雙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過周圍每一片陰影,每一棵刻意栽種在此、形態扭曲卻異常堅韌的耐活樹木。
喧鬧的鍛造區、叮當作響的木工區,已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後。
這片特意留出的緩衝地帶,樹木低矮稀疏,枝椏虯結,透著一股荒涼的倔強。
風從枝椏間穿過,嗚嗚咽咽,非但沒能帶來清爽,反而裹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金屬粉塵與遠方某種更危險氣息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越往裏走,氣氛越是凝滯。
腳下原本雜亂的砂石碎屑,被一種深褐色的、反複夯打過的堅硬黃土所取代,踩上去幾乎沒有聲息。
空氣裏的鐵腥味似乎淡了些,可另一種無形的重壓卻悄然彌漫開來,黏稠得如同尚未凝固的血。
守衛的數量驟然增多,他們身著深色皮甲,腰挎橫刀,如同從黃土地裏生長出來的鐵樁,神情冷硬如石雕,鷹隼般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樹影,一遍遍刮過裴徽一行。
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實質般的重量和審視。
這裏是天工之城的絕對禁區,帝國最熾熱也最危險的命脈——火藥武器作坊的心髒。
連空氣都仿佛被這無形的警戒繃緊,隨時可能斷裂。
羅曉寧在作坊區域那扇巨大、厚重、包著鐵皮的門扉前停下腳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裏硫磺與硝石的獨特氣息刺得喉頭微微發癢。
他轉過身,麵向裴徽,動作一絲不苟地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聲音因過度鄭重而顯得緊繃:“陛下,臣羅曉寧奏報。”
裴徽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帶著帝王的威儀與等待。
羅曉寧直起身,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地回蕩:“此次三線大戰,我軍以寡敵眾,摧枯拉朽,將士用命,器械精良固為根本,然……”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與由衷的慶幸,“火藥武器居功至偉!於敵陣中炸裂,聲若雷霆,煙焰蔽空,斷其筋骨,奪其魂魄!敵膽為之喪,戰意為之摧!此乃……一錘定音之神物!”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沉甸甸的分量:“然,之前數年之積儲,經此大戰,已近乎耗盡!”
這“耗盡”二字,他說得格外清晰,仿佛重錘敲在人心上。
“幸賴陛下聖明燭照,高瞻遠矚,去歲便降下嚴旨,命工部遣員遍尋九州硝石礦脈,並督建火硝提純工坊。臣等夙夜匪懈,不敢有負聖恩。如今,新提純之上好火硝,庫中已有七萬四千五百三十四斤!”
他報出這個精確到個位數的龐大重量,臉上煥發出一種使命完成的微光,聲音也提高了些.
“隻要原料供應無虞,此火藥作坊內所有工匠、器械開足全力,無需七日,必能將這些火硝盡數製成顆粒火藥!源源不斷,供於軍前!”
裴徽臉上那慣常的平和如同被勁風吹散的薄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山嶽般的冷峻肅然。
他目光陡然銳利如電,穿透空氣,直刺羅曉寧眼底:“羅卿!”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你身為工部尚書,執掌國之重器,當深知火藥之重!重於泰山!”
作坊入口處那根一人高、油光發亮甚至被無數手掌磨出凹陷的鐵柱,在裴徽的目光掠過時,仿佛也感受到無形的壓力,沉默地矗立著。
“此番三線作戰,敵眾我寡,兵力懸殊!我軍能克敵製勝,除卻將士浴血死戰、器械之利,火藥武器於關鍵之役,如巨錘擊卵,如雷霆碎嶽,一錘定音!其震懾敵膽、瓦解戰意之功,無可替代!”
裴徽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相互撞擊,字字千鈞.
“它是朕手中最鋒利的矛,刺穿一切頑敵!更是帝國最堅固的盾,震懾四方不臣!此乃國之命脈!社稷之重器!”
他向前踏出一步,無形的威壓讓羅曉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所以,”裴徽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絲毫置疑,“無論何時,無論付出何等代價,火藥儲備,絕不能低於三十萬斤!此乃底線!是鐵律!必須不惜一切,確保此數!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
最後四字,如同冰錐,狠狠紮下。
羅曉寧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中。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他猛地挺直腰背,如同即將承受萬鈞之力的弓弦,聲音因激動和敬畏而微微發顫,卻異常響亮:“臣!羅曉寧,謹遵聖諭!火藥儲備,定為三十萬斤之數!絕不敢有半分懈怠!臣以項上人頭擔保!”
他深知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帝國安全的基石,更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裴徽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那沉重的壓力幾乎讓羅曉寧窒息。
終於,裴徽緩緩點了點頭,臉上那冰封般的凝重卻絲毫未減。
他不再看羅曉寧,反而踱步走向作坊入口處那根奇特的鐵柱。
這根鐵柱一人高,表麵因長年累月無數手掌的反複摩挲,變得油光發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幾個微小的凹陷。
裴徽伸出右手,動作緩慢而莊重,如同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在那冰冷的柱體表麵,由上至下,鄭重其事地、緩慢地撫摸了三下。
每一次撫摸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力量感。
然後,他才轉身,目光掃過羅曉寧,掃過幾位臉色同樣肅穆的火藥作坊負責人,最後落在一直如磐石般沉默護衛在側的李太白身上,沉聲說道:“然而,威力越大,危險也越大。火藥生產,安全永遠是第一要務!高於產量!高於一切!高於爾等項上人頭!”
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威嚴,讓在場所有人,包括那些遠遠站立的守衛,都感到心髒驟然一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朕記得去年,”裴徽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寒芒掃過羅曉寧和幾位負責人瞬間慘白的臉,“你們初涉此道,經驗匱乏,操作稍有不慎,便發生了數次驚天動地的爆炸!”
他刻意停頓,讓那“驚天動地”四個字在死寂中回蕩,勾起所有人記憶深處那撕裂夜空的巨響和隨之而來的恐慌。
“傷亡數十忠勇工匠!作坊化為齏粉!損失慘重!那些血淋淋的殘肢斷臂,那些焦黑的痕跡,那些家眷的慟哭,便是刻在朕心頭的烙印!爾等難道忘了?!”
羅曉寧和幾位管事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腳下的黃土地上,瞬間裂開一小片深色。
去年那幾場事故的慘狀,如同噩夢般瞬間被喚醒。
“朕最初交給你們的秘方上,”裴徽的聲音愈發冰冷,“除了火藥配方本身,最詳盡、最不惜筆墨的,便是建造此作坊的圖則和安全生產的條令!”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鋼針,刺向每一個負責人的眼睛,“從硝石硫磺木炭的粉碎研磨,到三者混合的禁忌,再到濕法製粒、幹燥、儲存!每一個環節的危險所在、防護措施、操作規範,朕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猛地提高聲調,如同驚雷炸響:“這些條令,不是掛在牆上落灰的廢紙!是必須刻在爾等骨子裏、融入爾等血脈中、用血與命去遵守的鐵律!任何人,無論他是誰,是工匠,是管事,是尚書,還是……”
他的目光在李太白身上停留一瞬,隨即回到眾人臉上,一字一頓,“包括朕在內!隻要踏足這火藥作坊區域,必須一絲不苟,嚴格執行!若有違背,無論是否造成事故,一律嚴懲不貸!絕無姑息!”
一直如同影子般靜默的李太白,第一次親身踏足這傳說中掌控著雷霆之力的重地。
聽著皇帝那字字如鐵、句句含血的嚴厲訓誡,去年那幾次撼動長安城根基、仿佛天罰降世般的恐怖爆炸聲,再次在他耳邊轟然回響。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佩劍的鯊魚皮劍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皇帝剛才鄭重撫摸過的那根奇特鐵柱牢牢吸引。
皇帝為何對此物如此重視?入門前必先撫摸,這其中……莫非隱藏著某種關乎生死的玄機?
純粹的好奇如同藤蔓,在他這位以劍道通玄聞名天下的武者心中迅速滋長。
終於,在裴徽訓誡的餘音還在黃土牆壁間回蕩、眾人噤若寒蟬之際,李太白忍不住指向那根油光鋥亮的鐵柱,躬身恭敬地問道:“陛下,臣愚鈍。火藥作坊嚴禁煙火,此乃常理。臣原以為隻要嚴加搜查,確保無人攜帶火石火鐮、乃至鐵器碰撞火星入內即可萬全。然陛下對此鐵柱如此重視,入內必先撫摸再三,這其中……莫非另有臣等凡夫俗子難以揣測的玄妙?”
他的聲音清越,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和對未知力量的探究。
裴徽看著這位心腹愛將眼中純粹的求知欲,臉上那冰封般的冷峻神色終於稍緩。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唇角微揚,露出一絲近乎神秘的淺笑。
他伸出右手,修長的手指撫過自己身上那華貴柔滑的絲質龍袍袖口。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猛地用力,將袖口在自己的小臂外側,快速而用力地來回摩擦起來!
“嗤啦…嗤啦…”
絲綢與絲綢劇烈摩擦,發出一種極其細微、卻又讓人莫名心悸的聲響,在寂靜的作坊門前顯得格外刺耳。
裴徽足足摩擦了十幾下,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接著,他停下動作,將被摩擦過的右手手掌,緩緩地、平穩地按向那冰冷的鐵柱表麵。
就在他修長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油亮柱體的瞬間——
“啪!”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耳邊折斷枯枝的爆裂聲驟然響起!
那聲音細微短促,卻帶著一種撕裂空氣般的銳利感!
李太白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
以他超絕的目力和武者敏銳到極致的感知,甚至清晰地捕捉到,在裴徽指尖與鐵柱接觸的刹那,有一點比發絲更細、轉瞬即逝的微弱藍白色電光,如同暗夜中的鬼魅,驟然迸現又瞬間湮滅!
那光芒雖弱,卻帶著一種源自天地狂暴力量的凜冽寒意!
“啊!”饒是李太白心誌堅毅如鐵,此刻也忍不住輕呼出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那絕非幻覺!他真切地看到了那瞬間的閃光,聽到了那刺耳的爆鳴!
裴徽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麻意。
他看向李太白,眼中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太白,你也試試。”
李太白定了定神,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他學著皇帝的樣子,伸出自己的右手,在自己同樣材質名貴的錦袍袖口上,同樣快速而用力地摩擦起來。
錦緞摩擦,發出比絲綢更沉悶些的“沙沙”聲。
他摩擦得比裴徽更久,更用力,仿佛要將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從布料深處逼出來。
然後,他帶著一絲緊張和強烈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將微微發熱的食指,伸向那根冰冷沉默的鐵柱。
就在指尖剛剛觸及冰涼鐵柱表麵的刹那——
“嘶!”
一種如同被極細小的針尖狠狠紮了一下的、尖銳而短暫的刺痛感,瞬間從指尖直刺神經!
那痛感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麻痹感!
李太白如同被火舌舔舐,幾乎是本能地猛地縮回了手!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指尖,又看看那根仿佛在無聲嘲笑的鐵柱。
定了定神,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湧上心頭。
他再次伸出手指,帶著更強的決心,去觸摸鐵柱。
這一次,那種奇異的刺痛感卻消失了,指尖隻剩下金屬特有的、純粹的冰涼。
“陛下!這……這究竟是何物作祟?”李太白看著自己的手指,又看看那鐵柱,聲音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疑。
剛才那瞬間的電光與刺痛,徹底顛覆了他對“火”的認知。
裴徽這才開口,聲音沉穩,帶著洞悉天機的深邃:“衣物之間,尤其是絲、毛、錦緞等物,快速摩擦之後,極易產生一種極其微小的‘電’。此物與九天之上撕裂長空的雷霆閃電,本源相同,隻是其力微弱萬倍,肉眼難見,謂之‘靜電’。”
他指著那根看似平凡的鐵柱:“此物名為‘引雷柱’,亦稱‘除電柱’。入此門者,無論何人,務必先在門外用力摩擦衣物,然後將手掌完全貼合此柱。柱體深埋地下,直通大地深處。摩擦衣物所生的微弱靜電,便會通過此柱,瞬間泄入茫茫大地之中,悄然消散,如同溪流歸海,不會在這作坊內留下任何一絲危險的火花。”
他看著李太白依舊帶著震撼的眼神,補充道.
“若是在暗夜無光之處,你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指尖與鐵柱接觸時迸發出的微小電光,如同星火一瞬。”
李太白恍然大悟!他再次看向那根不起眼的鐵柱,眼神已完全不同,充滿了對自然偉力的敬畏和對帝王智慧的震撼。
他回想起剛才自己感受到的那一絲刺痛和看到的微弱電光,心中如翻江倒海:“原來如此!火藥作坊不能見煙火,臣原以為隻要沒有明火火種便萬無一失,未曾想……這衣物摩擦竟也能生出如此險惡的‘暗火’!無形無質,卻足以引燃這滿屋的殺機!陛下所知,果然如淵如海,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臆測!此等細微玄妙之理,關乎千百性命,若非陛下點破,臣等縱死亦不知其因!”
他由衷地感慨著,對眼前這位年輕帝王的敬畏更深了一層。這兩年來貼身護衛,他見證了太多皇帝創造的“奇跡”,從精妙絕倫、力抵千鈞的水力鍛錘,到開山裂石、威震敵膽的火藥武器,再到那些超越時代、澤被蒼生的治國理念……
每一次都讓他覺得皇帝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掌握著凡人無法企及的智慧。
這“靜電”之理,更是鬼神莫測!
裴徽不再多言,目光轉向羅曉寧和守衛的將領,沉聲下令:“眾侍衛,留於警戒線外,嚴陣以待!無朕手諭,擅入者,斬!”命令簡潔森然,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他看向李太白和羅曉寧,“太白,羅卿,隨朕入內。”
在作坊管事和幾位頭發花白、眼神卻精光內斂的核心火藥大匠陪同下,三人在入口旁一間特設的小隔間內,脫掉了腳下的靴履。
換上作坊提供的特製牛耳麻鞋。
這種鞋子厚實柔軟,鞋底用多層粗麻布壓製而成,邊緣縫著細密的棉線,踩在地上幾乎無聲。
管事低聲解釋:“陛下,此鞋可大幅減少行走摩擦生電,亦不易積累靜電。”
裴徽點點頭,率先踏上了這片由堅硬黃土反複夯實、平整如鏡的禁區地麵。
李太白緊隨其後,麻鞋底傳來的是一種奇特的、略帶彈性的堅硬感。
一進入作坊內部,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李太白淹沒。
這裏異常安靜,與外麵作坊那種熱火朝天、金鐵交鳴的喧鬧形成令人心悸的反差。
沒有巨大的敲擊聲,沒有熊熊爐火映照的熾熱紅光,隻有一些低沉的、如同悶雷滾過地底的“隆隆”聲——那是巨大的石碾在堅固的碾槽中緩慢滾動、碾磨原料的聲音。
其間夾雜著極其輕微的“沙沙”聲,是工匠在用細密的銅絲篩小心翼翼地篩著粉末。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而獨特的混合氣味,刺鼻的硫磺味、帶著土腥氣的硝石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焚燒後的焦糊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作坊的牆壁異常厚重,全由巨大的條石砌成,縫隙處灌滿了黏土和石灰。
屋頂也顯得格外低矮壓抑,覆蓋著厚厚的土層。
窗戶狹小如射擊孔,鑲嵌著特製的、可快速拆卸的輕質木框擋板。
所有工匠都穿著特製的灰褐色棉麻衣物,布料粗糙厚實,沒有任何金屬飾物。
他們的動作輕緩得近乎詭異,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謹慎和全神貫注的虔誠,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粉末,而是隨時可能咆哮的雷霆。
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種近乎凝固的緊張氛圍中,隻有石碾滾動和篩粉的單調聲響在死寂中回旋。
“陛下,”一名頭發已全白、臉上刻滿風霜溝壑、但眼神卻異常清澈銳利的老匠師顯然是這裏的總負責人)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在這寂靜的工棚裏卻清晰得如同耳語,“按照您當初立下的最高規程,成品火藥,從不存放於生產作坊之內。此乃鐵律!”
他引領著裴徽等人向內走去,腳步輕得如同狸貓。
“所有合格的顆粒火藥,一經產出,立刻由專職兵士押運,分開存放在三裏外三處不同山坳中的軍火庫內。”老匠師的聲音帶著對規程的絕對敬畏,“庫與庫之間,間隔至少一百丈約300米),中間不僅築有厚達一丈的實心夯土牆,更挖掘了深達丈五約4.5米)的寬闊隔離壕溝,溝內以砂石填滿。確保即使天降雷霆不幸擊中一庫,或庫內突發不測,烈焰與衝擊也絕無可能波及他庫分毫!”
他走到一個相對獨立、麵積較小、牆壁似乎更厚實的工棚前停下:“此外,火藥包最後的填充、封口、引信安裝等組裝工藝,也單獨設置在此處,與原料加工、火藥混合、造粒等工序嚴格分離。絕不敢為省一時一地之便,將所有工序混於一室,埋下傾覆之禍。”
老匠師的語氣斬釘截鐵,這是用無數血的教訓換來的認知。
裴徽仔細聽著,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每一個角落.
檢查著連接工具和工匠腕帶的細銅線是否牢固地釘入地下防靜電接地);
確認所有工具都是木柄或銅製,不見半點鐵器寒光;
腳下黃土鋪地的濕度是否恰到好處,既無浮塵又不過於泥濘;
通風口的位置和擋板是否設計合理……看到這些細節都被一絲不苟地執行,他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放鬆,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那個獨立組裝工棚旁邊的一個小小隔間。
這裏是臨時存放點,隻存放極少量剛剛完成組裝、等待被運往遠處軍火庫的成品。
二十多個用厚實深褐色牛皮包裹、麻繩捆紮得異常嚴實、形似加大號枕頭或方磚的包裹,整齊地碼放在鋪著幹草的木架上。
裴徽的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尺子,緩緩掃過這些即將被送往戰場、決定生死的“枕頭”。
他的眼神平靜而專注。
然而,這種平靜隻維持了短短幾個呼吸。
倏忽間,他的眉頭猛地蹙緊,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擰在了一起,而且這一次,蹙得異常之深!
一股冰冷徹骨、近乎實質的不悅氣息瞬間從他挺拔的身軀上散發出來,讓這原本就壓抑的空間溫度驟降!
“羅曉寧,”裴徽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死寂般的冷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你來告訴朕,為何這些火藥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連包裹的牛皮,厚薄也相差甚遠?”
他隨手點向幾個並排擺放的包裹,指尖仿佛帶著寒氣:“你且細看!這一個,”
他指向一個略顯細長、兩頭微鼓的,“這一個,”又指向旁邊一個矮胖敦實、近乎方塊的,“再看這個,鼓脹如球!而那個,卻又扁平如磚!牛皮顏色深淺斑駁,觸感厚薄不均!這就是你們口口聲聲‘嚴格按照規程’做出來的‘成品’?這就是即將送上戰場,托付給將士們性命的東西?!”
質問如同重錘,一記記砸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