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7章 離間計與美人計之迷神引的恐怕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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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偽相楊國忠書房。
    門窗緊閉,厚重的金絲絨簾幕隔絕了外麵那令人窒息的灰暗天光,也企圖隔絕那無處不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怨毒氣息。
    書房內隻點了幾盞搖曳的牛油燈,昏黃的光線在紫檀木書架和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將楊國忠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蠟黃浮腫如同泡發了的屍首般的臉,映照得詭異而可怖。
    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安神香,卻壓不住他骨髓裏透出的寒意。
    冷汗,細密的、冰冷的汗珠,不斷地從他寬大的額頭滲出,匯聚成小溪,順著他鬆弛的臉頰滑下,滴落在紫檀木書案上攤開的一份份緊急軍報上。
    那些墨跡淋漓的紙張,仿佛剛從血水裏撈出來,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劍門關失守!”
    “薑維城陷落!”
    “梓州失守!”
    “閬中失守!”
    “朱雀軍團前鋒已抵綿州,距成都府不足五百裏!其遊騎與我外圍斥候多次接戰,我軍……損失慘重!”
    每一個地名,每一個名字——張巡、朱雀軍團、王玉坤、張小虎、劉誌群——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眼球上,烙印在他的心髒上。
    尤其是“張巡”二字,更是如同夢魘。
    自劍門和薑維城這兩處天險丟失,短短一個多月,蜀地半壁江山已易主!
    裴徽的征蜀大軍,如同三把淬毒的鋼刀,兵分三路,寒光閃閃,直指成都府的心髒。
    而最鋒利的刀尖,無疑就是張巡統領的朱雀軍團主力,他們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餓狼,緊追不舍,前鋒精銳的探馬斥候,如同鬼魅般在成都平原邊緣遊弋,數次與偽軍遊騎的遭遇戰,都成了單方麵的屠殺。
    每一次衝突的詳細戰報,都讓楊國忠的心沉入更冰冷的深淵。
    朱雀軍團的悍勇、裝備的精良、戰術的刁鑽,遠超他的預估。
    那“損失慘重”四個字背後,是多少潰不成軍、抱頭鼠竄的偽軍屍體?
    “完了……全完了嗎?”一個絕望的聲音在他心底尖叫,“劍門!薑維城!那是蜀地的咽喉和脊梁啊!怎麽就……怎麽就守不住?!張巡……實在是該死!”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五髒六腑,越收越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仿佛赤身裸體站在萬丈懸崖邊緣,腳下是沸騰的民怨和迫在眉睫的唐軍刀鋒,而身後唯一能抓住的兩根救命稻草——南詔閣羅虎和鮮於仲通的援兵——此刻卻讓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閣羅虎,那個南詔王弟,貪婪、殘暴、反複無常。他帶來的象兵固然威猛,但索取的代價卻日益瘋狂。
    糧秣、金銀、美女……每一次要求都變本加厲。
    稍有不順意,閣羅虎便在使館內咆哮如雷,砸毀器物,甚至故意縱容手下象兵在城郊村莊踐踏農田,擄掠婦女,其行徑比土匪更甚。
    楊國忠不僅要滿足他無底洞般的欲望,還要替他擦屁股,平息民憤雖然根本平息不了),心力交瘁。
    而鮮於仲通派來的特使,他的親弟弟鮮於仲明,則完全是另一副麵孔。
    此人身材高大,麵容冷硬如鐵石,眼神銳利得像鷹隼,看人時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算計。
    他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像冰冷的秤砣,精準地衡量著利益得失。他對楊國忠偽朝的困境似乎漠不關心,隻關心鮮於家在蜀中的利益能否保全甚至擴大。
    楊國忠毫不懷疑,一旦偽朝顯出絲毫敗象,鮮於仲明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退,甚至可能為了向新主子獻媚,反戈一擊!
    至於閣羅虎那頭貪婪的野豬,更可能趁亂將富庶的成都平原劫掠一空,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滿地狼藉給他楊國忠收屍!
    窗外,似乎傳來一聲沉悶的雷響,又像是遠方軍隊行進的鼓點。楊國忠猛地一顫,手中的一份軍報滑落在地。
    他低頭看去,那“五百裏”三個字如同三根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瞳孔。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猛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他“騰”地從寬大的太師椅上站起,動作太急太猛,帶倒了手邊那價值連城的青玉雕龍筆架。
    “嘩啦!”一聲刺耳的脆響,精美的玉器瞬間化作一地碎片,瑩瑩綠光在昏暗中閃爍,如同鬼火。
    他卻渾然不顧,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緊閉的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簾幕,看穿外麵陰沉得令人發瘋的天空。
    蠟黃的臉上肌肉扭曲,一種病態的、孤注一擲的亢奮取代了之前的死灰。
    “必須把他們綁死!死死地綁在本相這條破船上!讓他們沒有退路,隻能和本相共存亡!”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瞬間成型,帶著濃烈的賭徒氣息和飲鴆止渴的意味。
    他要展示“實力”,展示“富貴”,展示“誠意”,用極致的奢華和誘惑,將那兩個貪婪的魔鬼牢牢拴住!
    “來人!”他嘶啞著嗓子吼道,聲音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尖銳變形,在空曠的書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書房厚重的雕花木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他的心腹幕僚,偽朝兵部尚書曹晟,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側身進來,隨即迅速而恭敬地將門掩好。
    曹晟身形瘦削得有些嶙峋,常年不見陽光的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蒼白,深陷的眼窩裏,一雙眼睛卻閃爍著狐狸般機警、冰冷、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深青色官袍,垂手肅立,微微躬身:“相爺,有何吩咐?”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去榮華苑!”楊國忠猛地轉身,眼中燃燒著那近乎癲狂的火焰,蠟黃的臉在燈光下顯得猙獰,“立刻!馬上!告訴他們,本相今夜要在那裏設‘慶功宴’!為南詔尊貴的王弟閣羅虎殿下接風洗塵!記住,規格——要最高!把本相庫房裏壓箱底的好東西,全給我搬出來!南海的珍珠、西域的琉璃、江南的雲錦、前朝的禦酒……統統擺上!還有……”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淫邪與算計混雜的光芒,“把柳依依給本相請來!告訴苑主,今晚她必須出場,跳她那支最勾魂攝魄的‘天魔引’!本相不管她之前應了誰,也不管苑主要什麽條件,不惜一切代價!明白嗎?!”
    曹晟那蒼白如紙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深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憂慮和精明的計算。
    他向前挪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謹慎的試探:“相爺,這……榮華苑地處鬧市,太過招搖。柳依依更是名動天府的花魁之首,一舉一動皆引人矚目。眼下民情洶洶,猶如幹柴烈火,南詔兵又……四處惹是生非。此時在榮華苑大擺宴席,恐非……”
    他斟酌著詞句,不敢說得太重。
    “蠢材!”楊國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曹晟臉上,蠟黃浮腫的臉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招搖?本相就是要招搖!就是要讓閣羅虎那個蠻子看看,本相有的是錢,有的是寶貝,跟著本相,有他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更要讓鮮於仲明那個冷麵煞星看清楚,跟我朝合作,是樁多麽劃算的買賣!民情?哼!”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冷笑,充滿了極度的輕蔑和色厲內荏,“一群螻蟻,一群隻知道嚼舌根的泥腿子!翻不了天!隻要本相能穩住閣羅虎和鮮於仲明這兩根頂梁柱,隻要南詔的精兵和鮮於家的糧草還在,張巡小兒縱有通天之能,又能奈我何?!快去!按本相說的辦!若有半分差池……”
    楊國忠沒有說下去,但那陰鷙狠毒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曹晟看著楊國忠眼中那熊熊燃燒、近乎失去理智的瘋狂火焰,心中最後一絲勸諫的念頭也熄滅了。
    他知道,此刻的楊國忠已經聽不進任何“逆耳忠言”,恐懼和貪婪已經完全主宰了他。
    曹晟深深地彎下腰,幾乎成了九十度,姿態恭順到了極致,掩藏起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冰冷與算計:“是,相爺。屬下明白了。請相爺放心,屬下這就親自去辦。今夜榮華苑之宴,必使蜀中側目,必讓南詔王弟與鮮於特使……賓至如歸,盡顯我大燕威儀與富貴。”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他倒退著,保持著恭敬的姿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那間被恐懼和瘋狂填滿的書房,輕輕掩上了沉重的門扉,將那令人窒息的氛圍暫時隔絕。
    門關上的瞬間,曹晟挺直了微彎的脊背,蒼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眸中,一絲難以捉摸的寒光飛快掠過。
    他整了整洗得發白的官袍袖口,步履無聲卻迅疾地消失在宮殿幽深的回廊陰影之中,如同一條滑入暗流的魚。
    榮華苑,這座以窮奢極欲聞名的銷金窟,今夜注定將成為風暴眼中最耀眼的祭壇。
    柳依依,那位名動天府、傳聞身世成謎的絕世花魁,她的“天魔引”又將引出怎樣的禍福?
    ……
    ……
    最後一抹殘陽的血色,終於被鉛灰色、飽脹著水汽的厚重暮雲徹底吞噬。
    成都城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在漸次點亮的萬家燈火中蘇醒過來,發出低沉而疲憊的喘息。
    白日裏市井的喧囂、擔夫走卒的吆喝、車馬碾過青石板的轔轔之聲,此刻都沉入了這濃稠的夜色底部,被另一種更為精致、也更為危險的聲響所覆蓋。
    城東南隅,遠離平民煙火氣的幽深坊曲深處,一座巨構拔地而起,如同鑲嵌在沉沉夜幕中的巨大明珠,蠻橫地撕開了周遭的晦暗。
    簷牙高啄,層層疊疊的琉璃瓦頂,在無數燈籠火燭的舔舐下,反射出熔金般刺目的光華,幾乎要將低垂的夜幕燒出一個窟窿。這便是“榮華苑”,蜀中豪奢的巔峰,亦是權貴們用以粉飾太平、揮霍生命的銷金之窟。
    今夜,它被偽相楊國忠那已然搖搖欲墜的權勢所催動,煥發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燃燒生命般的璀璨光華。
    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息,如同苑內彌漫的濃香,無聲地浸染著每一寸空氣。
    高達三丈的朱漆大門轟然洞開,門楣之上,“榮華苑”三個鎏金大字在門廊下密集懸掛的琉璃宮燈照射下,燦然生輝,金光流淌,幾乎要灼傷每一個仰視者的眼睛。
    那光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宣告著門內世界的迥然不同。
    兩排身著華貴錦袍、腰挎精鋼儀刀的魁梧侍衛,如同廟裏的泥塑金剛,肅立在猩紅地毯兩側。
    他們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獵物般的寒光,冷冷地掃過每一個躬身進入的賓客。
    沉重的包銅門檻,像是劃分陰陽的界碑,跨過它,便踏入了另一個顛倒迷離的世界。
    巨大的廳堂甫一入眼,便足以奪人心魄。
    粗壯如虯龍的巨柱,竟是用萬裏迢迢自東海運來的整根紫檀木雕琢而成,深沉的紫黑色澤沉澱著難以估量的財富與歲月,支撐起令人目眩的高聳穹頂。
    穹頂之上,鑲嵌著無數來自西域的彩色琉璃,此刻被下方成百上千盞琉璃宮燈、牛角明燈以及描金燭台上躍動的火焰所照亮。
    那光並非均勻灑落,而是被琉璃切割、折射,化作無數道七彩迷離、變幻流轉的光瀑,自高處傾瀉而下,籠罩了整個空間,使人如同置身於一個巨大而虛幻的水晶萬花筒中,每一步都踏在浮光掠影之上。
    腳下是厚如茵褥的大食國進貢猩紅地毯,金線以最繁複精巧的針法,織出盛放的牡丹與展翅欲飛的金鳳圖案。踩上去綿軟無聲,仿佛踏在雲端,又似踩在凝固的血泊之上。
    空氣中,無數種名貴香料燃燒後混合的氣息濃稠得化不開,幾乎有了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
    龍涎香的雍容、沉水香的幽遠、蘇合香的辛辣、安息香的甜暖……在殿角數尊巨大的鎏金博山爐中無聲地燃燒、糾纏。
    嫋嫋青煙升騰,卻無法穿透這濃重的暖香,隻能如薄紗般低徊縈繞。
    更洶湧的,是食物的氣息。
    炙烤羔羊的油脂焦香、燉煮熊掌的膠質濃香、清蒸江魚的鮮甜、還有陳年劍南燒春那醇烈如火的酒氣……山珍海味的霸道味道混合著美酒的蒸騰,形成一股強大、令人垂涎欲滴卻又隱隱窒息的暖流熱浪,席卷著每一個角落。
    廳堂中央,巨大的主宴席呈“品”字形排開,昭示著權力的層級。
    最尊貴的主位自然是留給偽帝李玢的,但此刻那張鋪著明黃錦褥的寬大坐榻空空如也。
    侍立其後的宦官麵無表情,隻以一句“陛下龍體違和,無法出席”的低聲宣示,便將這無上尊榮的缺席,化作了席間一抹諱莫如深的陰影。
    緊挨主位左側首席,坐著今晚名義上的主角,南詔王弟閣羅虎。
    他身軀異常高大魁梧,即便盤腿坐在華貴的錦墊上,也如半截黑鐵塔矗立在那裏,將身後伺候的侍女襯得如同豆芽般纖細。
    他穿著南詔特有的斑斕錦緞袍服,色彩濃烈得近乎刺眼,粗壯的脖子上套著沉重的黃金項圈,上麵鏨刻著猙獰的獸頭。
    手腕上數個鑲滿紅藍寶石的粗大金鐲,隨著他粗魯的動作叮當作響。
    一張方闊臉上,橫肉虯結,濃密卷曲的胡須如同鋼針般根根豎起,被油漬和酒水黏成一綹綹。
    此刻,他咧著大嘴,露出一口被烈酒和肉食染得發黃的牙齒,毫不掩飾地用那雙被欲望燒得通紅的眼睛,貪婪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堆積如山的珍饈、流光溢彩的器皿,尤其是那些如穿花蝴蝶般在席間穿梭侍酒的侍女們。
    他身旁伺候的兩名侍女,身體僵直得像兩根繃緊的弦。
    臉上努力維持著訓練有素的職業微笑,但那笑容如同畫上去的麵具,僵硬而脆弱。
    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驚懼,如同受驚的小鹿,隨時可能奪眶而出。
    閣羅虎粗糙如樹皮的大手,鐵鉗般毫不客氣地攬著其中一個侍女的腰肢,手指隔著薄薄的絲綢粗暴地揉捏滑動,絲綢下白皙的皮膚瞬間泛起紅痕。
    那侍女痛得微微吸氣,卻又不敢躲閃,隻能死死咬住下唇。
    另一名侍女剛小心翼翼地為他麵前的犀角杯斟滿琥珀色的烈酒,閣羅虎那隻油膩膩、沾滿羊脂的手便猛地探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嘖!躲什麽?”閣羅虎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帶著濃重的南詔口音,震得人耳膜發麻。
    他另一隻手抓著那根烤得金黃酥脆、油脂兀自滋滋作響的巨大羊腿,狠狠撕咬下一大塊肉,油星和肉沫隨著他含糊的嘟囔噴濺出來,沾滿了他虯結的胡須和華麗的前襟,“這成都的小娘,皮肉就是比咱們南詔的水嫩!像剛剝殼的雞蛋!”
    他得意地哈哈狂笑,濃烈的酒氣和生肉的腥膻味混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直噴在被他抓住手腕的侍女蒼白如紙的臉頰上。
    他油膩的手指用力抬起侍女的下巴,強迫她那張寫滿驚恐的臉抬高,渾濁的眼珠在她臉上逡巡,“來,給本王笑一個!笑得好看些!”
    那侍女渾身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打顫,在閣羅虎凶狠的逼視下,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擠出一個比哭還要淒慘難看的笑容。
    淚水在她眼眶裏瘋狂打轉,卻死死忍著不敢落下。
    周圍席上的一些官員,有的麵露不忍,悄悄別過臉去;有的則視若無睹,隻顧低頭享用美食;更多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仿佛在欣賞一出有趣的把戲。
    與閣羅虎赤裸裸的粗鄙豪放形成天淵之別的,是右側首席的鮮於仲明。
    他身形挺拔如崖邊孤鬆,穿著一身玄色精鐵鱗甲,每一片甲葉都打磨得幽暗冷硬,即使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也未曾卸下,外罩一領暗紅色錦袍,如同隨時準備投入血腥廝殺的戰場。
    他的麵容棱角分明,如同被最冷酷的刀斧劈鑿而成,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弧度的直線,眼神銳利如寒潭深處凍結千年的冰錐,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酷和深入骨髓的戾氣。
    他坐姿筆直,腰背如標槍般挺立,仿佛一尊鋼鐵鑄就的凶神,穩穩“釘”在席位上,對眼前極盡奢靡的排場、繚繞的笙簫絲竹、以及那些身姿曼妙、眼波流轉的舞姬視若無物。
    目光偶爾掃過全場,帶著鷹隼俯瞰獵物般的審視,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刻入骨髓的輕蔑。
    他麵前鎏金案幾上,盛放在精美玉盤金盞中的珍饈幾乎未動。
    隻有一杯清澈如泉的美酒放在手邊。
    他並不像閣羅虎那樣對侍女動手動腳,但每當有侍女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前,試圖為他那隻空置的犀角杯添酒時,他那冰冷得毫無人類情感的目光隻需隨意一掃,便讓那些訓練有素、見慣場麵的女子瞬間如墜冰窟,指尖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斟酒的動作變得僵硬,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仿佛靠近的是一頭隨時會暴起噬人的凶獸。
    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暴戾內斂、如同千鈞巨石壓於弓弦之上的氣息,比閣羅虎赤裸裸的粗野獸性,更令人心悸膽寒。
    楊國忠高踞在偽帝空位之下的主陪席上,臉上堆砌著精心調配的、熱情洋溢的笑容,如同戴著一張由最高明畫匠繪製的麵具。
    他身著象征一品宰輔的紫袍玉帶,努力挺直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顯得有些佝僂的腰板,試圖維持一國宰輔的威儀與從容。
    然而,眼瞼下深深堆積的青黑,眉宇間那絲如同蛛網般怎麽也撫不平的驚惶,以及額角在燈火下微微滲出的細密汗珠,都如同名貴瓷器上無法掩飾的冰裂紋,清晰地暴露了他內心的虛弱與恐懼。
    他頻頻舉起手中那隻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陳年劍南燒春蕩漾著誘人的光澤,試圖用喧囂的祝酒和杯盞的碰撞,來壓住心底那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斷翻湧的冰冷絕望。
    “哈哈哈!”楊國忠再次拔高他那略顯尖利的嗓音,笑聲在巨大的穹頂下回蕩,帶著一種刻意的浮誇。
    他高高舉起玉杯,目光在左側如凶獸般饕餮的閣羅虎和右側如冰山般冷酷的鮮於仲明臉上來回逡巡,試圖從這兩張截然不同的臉上找到一絲可靠的保證,“今日得蒙閣羅虎王弟與鮮於將軍賞光,齊聚我這小小榮華苑,實乃蓬蓽生輝,老夫三生有幸啊!”
    他刻意頓了頓,加重語氣,仿佛在說服自己,“有二位將軍在此坐鎮,神威凜凜,那張巡小兒,不過跳梁小醜,螳臂當車,何足道哉!何足掛齒!”
    他手臂揮動,帶動寬大的袍袖,“來!諸公同飲!此杯,祝我三方同盟,情比金堅!如這蜀山岷水,牢不可破,萬古長存!幹!”
    說罷,他率先仰頭,喉結劇烈滾動,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辛辣滾燙的液體如同燃燒的炭火,一路灼燒著他的喉嚨、食道,帶來一陣短暫而猛烈的麻痹感,似乎要將那如影隨形的寒意驅散片刻。
    閣羅虎正忙著對付那條肥美的羊腿,聞言隻是從粗大的鼻孔裏噴出一股帶著肉腥味的熱氣,算是回應。
    油膩的大手隨意抓起自己麵前那隻碩大的犀角杯,裏麵盛滿了同樣烈性的燒酒,看也不看楊國忠,仰頭便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
    渾濁的酒液順著他粗壯的脖子流下,混著羊腿的油漬,浸濕了華麗錦袍的前襟,留下大片深色的汙跡。
    “好說!好說!”他嘴裏塞滿了肉,聲音含混不清,唾沫星子隨著話語噴濺,“楊相爽快人!夠意思!”
    他用力捏了一把懷中侍女纖細的腰肢,引得那女子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隻要錢糧、兵器,還有這些……”
    他淫邪的目光掃過殿中侍立的侍女們,“水靈的小娘們兒,管夠!我南詔勇士的刀,鋒利得很!自會幫你砍光那些不識相的唐狗!哈哈哈!”
    他的狂笑聲如同悶雷,在大殿裏隆隆滾動,粗暴地蓋過了角落樂師們竭力演奏的絲竹之聲。
    那雙被酒氣和赤裸欲望燒得通紅的眼睛,依舊貪婪地在殿中旋轉的舞姬群中逡巡,最終,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鎖定在最中央那道傾國傾城的倩影上,再也挪不開分毫。
    那目光赤裸裸,充滿了原始的占有和摧毀欲,如同饑餓的猛獸終於鎖定了最肥美、也最渴望撕裂的獵物。
    鮮於仲明冷眼看著閣羅虎的醜態,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卻冷徹骨髓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場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滑稽鬧劇。
    他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從容,拈起自己麵前那隻同樣由犀角雕琢而成、但形製更為內斂冷硬的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
    動作流暢,卻帶著刀鋒劃過空氣般的寒意。放下酒杯,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兩道淬了寒冰的實質利箭,瞬間穿透殿內的喧囂笙歌,直刺楊國忠那張堆滿假笑、此刻卻微微僵硬的臉。
    “楊相,”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奇異地壓過了殿內的所有聲響,連附近的絲竹節奏都似乎為之一滯。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精準地砸在楊國忠緊繃的神經上,“客套話,適可而止。”
    楊國忠臉上的笑容像被凍住的水麵,驟然僵住,端著空杯的手也頓在半空,指尖微微發白。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
    鮮於仲明無視他那瞬間的失態和尷尬,繼續用那毫無起伏、如同宣讀判詞的語調說道:“我兄仲通將軍,命我轉達:先前議定,供我軍開拔之用的三十萬石糧秣,十日之內,必須啟運,送至大營。”
    他語速平緩,卻字字如鐵錘砸下,不容置疑。
    他微微停頓,冰冷的視線如同刮骨鋼刀,掃過楊國忠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和額角滲出的冷汗,“另,協防之資,白銀一百萬兩。先撥付半數現銀,交割清楚。”
    他身體微微前傾,覆蓋著冰冷鱗甲的肩部發出細微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一股無形的、帶著血腥味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隨著他的動作猛地擴散開來,讓周圍幾席的談笑聲戛然而止,空氣仿佛凝固成冰。
    “此乃軍令,非是商議。”
    他身體前傾的幅度更大了一些,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鎖定了楊國忠躲閃的眼神,裏麵的銳利陡然暴漲,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直抵對方心窩:“楊相當知,軍期如火,瞬息萬變。若因貴方籌措不力,誤了行程……”
    鮮於仲明的聲音陡然下沉,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楊國忠的耳膜,“休怪我部將士,按兵不動,坐觀成敗!”
    最後八個字,斬釘截鐵,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絕和赤裸裸的、毫無掩飾的死亡威脅。
    楊國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從萬丈懸崖直墜冰窟深淵!
    五十萬兩現銀!十日三十萬石糧!這哪裏是索要軍需,分明是要抽幹他偽朝最後一點骨髓,敲骨吸髓!
    一股邪火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如同毒蛇般猛地竄上他的喉嚨,燒得他眼前發黑,恨不能立刻撲上去,將這趁火打劫、冷酷如冰的煞星撕成碎片!
    但他臉上那張精心繪製的麵具隻是劇烈地扭曲了一瞬,肌肉抽搐著,立刻又強行拉扯出一個更加“燦爛”、甚至帶上了一絲諂媚和討好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幾乎要咧到耳根。
    畢竟,他當年是連李林甫的痰液都能笑著喝下去的人。
    “哎呀呀!鮮於將軍言重了!言重了!”楊國忠連忙放下空杯,雙手如同溺水者般在空中連連擺動,語氣急促得近乎喘息,帶著一種病態的熱切,“貴部乃我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國之幹城,社稷所係!將軍所需,便是國之所需,便是老夫身家性命之所係!老夫……老夫豈敢有半分怠慢之心?”
    他重重地拍著自己並不厚實的胸脯,紫袍上的金線刺繡隨之抖動,發出信誓旦旦的保證,聲音卻因強行壓抑的怒火和極致的恐懼而微微發顫,如同繃緊的琴弦,“將軍放心!千個放心!萬個放心!老夫這就加派人手,日夜督催!哪怕拆了老夫的相府,砸鍋賣鐵,刮地三尺!定當竭力籌措,斷不會誤了貴部軍需!定當如期奉上!絕無差池!”
    他幾乎是搶過身後侍女剛剛戰戰兢兢斟滿的酒杯,再次高高舉起,那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上劇烈晃動,映著他那張因激動和強顏歡笑而顯得異常扭曲的臉龐,“美酒當前,良辰美景,莫談這些俗務,徒擾雅興!喝酒!喝酒!滿飲此杯!”
    辛辣的酒液再次灼燒著喉嚨,這一次,楊國忠清晰地嚐到了其中苦澀的鐵鏽味,那是他咬破自己舌尖滲出的血,混合著絕望的毒汁,一起被他囫圇咽下。
    他眼角餘光帶著一絲可憐的希冀,瞥向左側的閣羅虎,奢望這粗鄙的蠻子能說點什麽,哪怕隻是粗魯地打斷鮮於仲明這逼命的言辭,給他一絲喘息之機也好。
    然而,閣羅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酒席之上。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殿中央那抹絕世的舞影牢牢攫取,對身旁這場無聲的刀光劍影、生死脅迫,渾然不覺。
    殿中,絲竹之聲陡然拔高,如同百鳥朝鳳,清越穿雲。
    樂師們精神一振,鼓點變得急促而充滿誘惑的韻律。
    楊國忠頻頻舉杯,嗓音帶著刻意拔高的熱情:“來來來!閣羅虎王弟!鮮於將軍!請!請滿飲此杯!此乃蜀中珍藏三十年的劍南燒春,醇厚無雙!今日你我三方共聚一堂,精誠合作,共襄盛舉!這大唐西南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哈哈哈!”
    閣羅虎此時已經敞開了衣襟,露出虯結如岩石的胸肌和濃密的胸毛。
    他踞坐在特製的寬大坐榻上,一條腿大剌剌地蹺著,麵前案幾上杯盤狼藉,堆滿了啃噬過的羊骨。
    他聞言,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狂笑,端起麵前巨大的犀角杯,琥珀色的酒液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晃蕩:“哈哈哈!楊相客氣!好酒!好肉!好美人!”
    他一口飲盡,隨手將空杯重重頓在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油亮的手掌順勢在身邊一名戰戰兢兢侍酒的侍女臀上狠狠捏了一把,惹得那侍女一聲壓抑的痛呼,又慌忙低下頭去,身體抖如篩糠。
    閣羅虎渾不在意,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貪婪地掃視著殿中舞動的曼妙身姿,粗聲大氣地道:“你們漢人的規矩就是多!不過,這享受是真他娘的舒服!等打下了成都,本王也要建一座比這還大的宮殿!夜夜笙歌!哈哈哈!”
    鮮於仲明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視全場,帶著一種審視與疏離,他並未像閣羅虎那樣豪飲,隻是用指尖拈著麵前小巧的玉杯,淺淺啜飲。
    聽到楊國忠和閣羅虎的對話,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鄙夷與不屑。
    對於楊國忠的諂媚和閣羅虎的粗鄙,他心中冷笑連連:一個塚中枯骨,一個化外蠻酋,若非還需借力,焉能與此等人物同席?
    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楊相盛情,鮮於心領。合作自當戮力同心,然兵貴神速,糧秣軍械,還望楊相早日備齊,莫要延誤了戰機。”
    話語平淡,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自然!自然!”楊國忠額頭微汗,連忙應承,心中卻叫苦不迭。
    榨幹蜀地民脂民膏供養這兩尊凶神,早已引得民怨沸騰,他深知這脆弱的同盟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他強笑道:“將軍放心,所需物資,定當如數奉上!絕不敢耽誤王弟與將軍的大業!來來來,看歌舞!看歌舞!今日特請了成都第一花魁柳依依,為二位獻上她名動天下的‘天魔引’!請二位品鑒!”
    隨著楊國忠話音落下,絲竹之音陡然一變,從之前的靡靡之音轉為一種空靈幽遠、又隱隱帶著詭異誘惑的曲調。
    殿中燈火似乎也配合著黯淡了幾分,隻餘下中央舞池被柔和的光束籠罩。
    在這片金碧輝煌、酒氣熏天、欲望與算計交織的浮華之下,無聲的暗流在不起眼的角落湧動。
    在楊國忠、閣羅虎、鮮於仲明等顯貴身後,如同精心布置的背景板般,侍立著一群身著統一淡青色宮裝襦裙的侍女。
    她們約莫二十人,梳著簡單的雙丫髻,低眉順眼,動作輕柔而標準,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她們或手執鎏金長嘴銀壺,隨時準備為貴人添酒;
    或捧著鑲嵌螺鈿的黑漆托盤,上麵擺放著時令鮮果與精致點心;
    或手持溫熱的濕巾,侍立一旁以備擦拭。
    喧囂的絲竹,權貴的狂笑,粗鄙的叫嚷,冷酷的威脅,仿佛都與她們無關。她們隻是這奢華畫卷中一抹安靜的、可以被隨意塗抹覆蓋的底色。
    然而,就在這群看似毫無差別的侍女之中,隱藏著今夜真正執棋的手。
    甲娘此刻便化身其中一員。
    她站在靠近鮮於仲明席位後方的陰影裏,位置巧妙,既能觀察全場,又不易引人注目。
    一張原本清秀而略帶英氣的臉龐,此刻被巧妙地修飾成一張帶著幾分稚嫩嬌憨的圓潤麵容。
    膚色被藥物調勻得白皙細膩,不見一絲瑕疵;
    眉眼溫順低垂,眼角微微下垂,天然帶著一股怯生生的無辜;
    小巧的鼻頭,淡粉色的唇瓣微微抿著,嘴角天然帶著一絲仿佛受了驚嚇的弧度,與周圍那些因恐懼而戰戰兢兢的侍女毫無二致。
    她微微垂著頭,長長的、如同鴉羽般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深處那潭深不見底的寒水,那裏麵沒有恐懼,隻有冰封的冷靜與精準的算計。
    她的動作與其他侍女保持著完美的同步,輕柔地為前方席位的官員布上一道新呈上的清蒸鱸魚,指尖穩定得如同磐石,沒有一絲顫抖。
    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具看似溫順無害、甚至有些惹人憐愛的軀殼內,蘊藏著何等冰冷的力量和千錘百煉的殺人技藝。
    她的耳中,並非殿內喧囂的絲竹和勸酒聲,而是回響著密探一刻不停通過特殊渠道送來的城外消息,如同冰冷的針,刺入她的腦海:
    “酉時三刻,南詔遊騎三十七人,襲掠城南三十裏張家莊,焚屋二十七間,掠糧十五車,擄走青壯男子九人,女子五人……村中老弱十餘人被屠戮於村口老槐樹下,哭聲……撕心裂肺……”
    “申時末,成都府衙門前,為被南詔兵虐殺的陳阿四喊冤的百姓聚集近三百人,高呼‘懲凶’、‘償命’。衙役百餘人持棍棒驅散,衝突激烈……有老婦被推搡倒地,遭踐踏而亡;一青年書生被棍棒擊中頭顱,血流如注……血跡斑斑,染紅了府衙前的青石階……”
    “坊間最新流傳童謠:‘金樽倒,玉山頹,狐鼠登高台;南詔狼,北地狽,血染蜀江肥;楊花落,偽朝傾,青天白日開!’……孩童傳唱甚廣,衙役抓捕不及……”
    這些聲音,這些畫麵,這些血淋淋的現實,匯聚成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也如同冰冷的刀鋒,清晰地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個事實:偽朝的根基,早已在民怨的滔天怒火中腐朽不堪,搖搖欲墜!
    楊國忠的“榮華”,是建立在蜀地百姓累累白骨之上的空中樓閣!
    而眼前這三方——色厲內荏、貪婪無度的偽相楊國忠;
    殘暴嗜血、野心勃勃的南詔王弟閣羅虎;
    擁兵自重、心懷鬼胎的叛將鮮於仲明——他們各懷鬼胎、互相猜忌、脆如累卵的“同盟”,就是支撐這座行將崩塌的危樓的最後幾根朽木!
    時機已至!分裂的楔子,必須就在今晚,在這座用蜀中百姓的血淚和屍骨堆砌的銷金窟裏,用最猛烈、最血腥的方式,狠狠地楔入他們之間!
    讓這虛偽的同盟,在自相殘殺中徹底粉碎!
    甲娘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規,無聲地丈量著場中的局勢。
    她的視線掃過楊國忠諂媚而惶恐的臉,掠過閣羅虎貪婪而凶暴的眼神,停在鮮於仲明冷硬而傲慢的側臉上。
    最終,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穩穩地落在了殿中央那片被柔和光柱籠罩的舞池之上——落在了那位剛剛在空靈詭異的樂聲中,如同月下精靈般飄然而至的絕色身影之上。
    柳依依。
    成都坊間最負盛名的花魁,色藝雙絕,尤以一曲獨步天下的“天魔引”名動蜀中。
    她有著如冰雪雕琢的容顏,肌膚勝雪,眉目如畫,瓊鼻櫻唇,組合得毫無瑕疵。
    然而,最令人心折的並非她的美貌,而是那如空穀幽蘭般清冷孤高的氣質。
    她一身素白羽衣,輕紗層層疊疊,行走間如流雲拂過地麵,不染塵埃。
    她素來賣藝不賣身,性情清冷疏離,對權貴不假辭色,因此得了個“冷月”的雅號。
    此刻,她立於舞池中央,在八名同樣身著素衣的舞姬環繞下,如同被眾星捧月的寒月。
    樂聲漸起,她翩然起舞,身姿曼妙如弱柳扶風,又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孤絕。
    她的每一個旋轉,每一次舒展,都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她的美,是冷的,是遠的,如同天邊不可觸及的明月,帶著一種聖潔的疏離感。
    這種極致清冷的美,反而更能激起閣羅虎這等蠻橫征服者內心深處最強烈的破壞欲和占有欲——他要將這輪冷月拉下凡塵,狠狠揉碎在掌心!
    同樣,對於鮮於仲明這等自視甚高、野心勃勃的梟雄而言,征服這樣一位孤高絕世的佳人,無異於為他未來的“王圖霸業”增添一枚最耀眼的勳章,證明他淩駕於凡俗之上的力量與魅力!
    這樣的女子,正是點燃火藥桶最完美的火星!甲娘心中冷然。計劃的核心,就在這位“冷月”花魁身上。
    借著側身為一位因緊張而打翻酒盞的小官員布菜、收拾殘局的機會,甲娘的身體極其自然地微微調整了角度,正對著舞池方向。
    她的手腕隱藏在寬大的袖袍中,極其輕微地一抖,食指與中指以一種旁人根本無法察覺的頻率,極其隱蔽地屈伸了三下——如同蜻蜓點水般,一個不良人內部最高等級的、代表“執行最終指令”的暗號,無聲無息地掠過了舞池的方向,準確地投射到柳依依的眼角餘光之中。
    仿佛是收到了無聲的指令。
    柳依依那原本清冷如月、流暢如水的舞姿,陡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個完美的旋轉之後,她的動作猛然間掙脫了群舞的和諧束縛!如同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又似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附體!
    她修長的脖頸如同天鵝引吭般微微後仰,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脆弱而誘人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象牙光澤。
    眼波流轉間,不再是清冷的月光,而是瞬間化作了灼人的地獄業火!
    那火焰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勾魂攝魄,直直地、毫不掩飾地投向了上首的兩位貴客——閣羅虎與鮮於仲明!
    她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飄渺於虛空的淡漠,而是充滿了崇拜、渴望、又帶著極致撩撥的神采!
    那目光似有若無、欲拒還迎,如同帶著倒刺的鉤子,在閣羅虎那布滿橫肉、酒氣熏天的臉上掃過,激起他更粗重的喘息;
    隨即又如同滑膩的毒蛇,纏繞在鮮於仲明冷硬如鐵、棱角分明的麵龐上,試圖在那冰封的表麵尋找一絲裂痕。
    尤其當她的舞步,隨著樂聲一個陡然急促的變奏,如同被狂風吹拂的柳枝,以驚人的速度旋身掠過鮮於仲明席前時!
    那清冷如冰的容顏上,竟綻開一個短暫卻足以顛倒眾生的嫵媚淺笑!
    紅唇微啟,貝齒輕露,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如同春水初融,瞬間衝垮了冰封的堤岸!
    那眼神,帶著鉤子,帶著蜜糖,帶著淬毒的針尖,在他冷硬如鐵的臉上,極其大膽又極其短暫地“刮”了一下!
    “嘶——!”
    閣羅虎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他隻覺得一股邪火“騰”地一下從小腹直衝天靈蓋,燒得他口幹舌燥,血脈賁張!
    喉嚨裏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聲,蓋過了周圍的絲竹。
    他手中的烤羊腿“啪嗒”一聲掉落在麵前的鎏金銀盤裏,油膩的手掌在昂貴的錦袍上胡亂擦了擦,猛地一拍麵前的紫檀木案幾!
    “轟!”
    沉重的案幾被拍得劇烈一震!
    上麵堆積的杯盤碗盞“嘩啦啦”一陣亂響,幾個玉杯翻滾著摔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碎裂聲。
    酒液四濺,染汙了猩紅的地毯。
    “好!跳得好!夠勁!夠味兒!哈哈哈!”閣羅虎的狂笑聲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連琉璃燈盞都似乎跟著輕顫。
    他指著場中如同魅影般舞動、此刻正將妖嬈與聖潔詭異融合的柳依依,對驚愕望來的楊國忠吼道,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和赤裸裸的占有欲:“楊相!這個!本王看上了!就這個!讓她過來!到本王身邊來跳!跳得再近些!讓本王看得更清楚!今晚,本王就要她到我的房間裏去,為本王跳上一整夜!”
    他熾熱如火的眼神死死鎖定柳依依,仿佛要用目光將她生吞活剝,那裏麵是毫不掩飾的、野獸般的原始欲望。
    這粗魯無禮、如同市井流氓般當眾索要“玩物”的舉動,如同在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水麵投下巨石!
    不僅打破了“天魔引”營造的迷離氛圍,更是對在場所有自詡風雅的漢人官員一記響亮的耳光!
    鮮於仲明本也被那驚鴻一瞥的極致魅惑所引,心神微瀾。
    他並非不近女色,但他看中的,不僅是柳依依那傾國傾城的姿容,更是她那份在方才妖嬈魅惑之下依舊隱隱透出的孤高氣質。
    這種將聖潔與妖冶完美融合的絕世尤物,才配得上他鮮於仲明未來的地位。
    閣羅虎這未開化的蠻子,竟敢如此粗鄙地當眾索要,視之為可隨意狎玩的營妓?
    一股強烈的不悅和更深的、被冒犯的占有欲瞬間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戰!
    “哼。”
    一聲冰冷的、如同寒泉滴落深潭的哼聲,清晰地穿透了閣羅虎的狂笑和殿內瞬間有些凝滯的喧囂。
    鮮於仲明緩緩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玉杯,動作沉穩,卻帶著千鈞之力。
    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鋒,掃過閣羅虎那張因酒氣和欲望而漲紅的臉,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深入骨髓的鄙夷:“王弟此言,未免太過孟浪,有失體統。”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舞池中似乎因驚嚇而停下舞步、臉色微白、楚楚可憐的柳依依,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誌在必得的欣賞或者說,是對一件稀世珍寶的所有權宣示),“如此色藝雙絕、氣質高華的佳人,”
    他再次加重了“氣質高華”四個字,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閣羅虎的臉上。
    “豈是蠻族營帳之中,供人狎玩取樂之物?豈非暴殄天物,明珠暗投?”
    他轉向臉色煞白的楊國忠,語氣平淡,卻帶著比閣羅虎的咆哮更沉重、更不容抗拒的壓力:“楊相,此女風姿,本將軍亦甚為傾心。不若就讓她入我將軍府中,為貴客獻舞助興,切磋技藝。如此,方不負其才情絕藝,也不至辱沒了身份,更顯我蜀地待客之雅量。”
    他的話語雖是商量,但那微微抬起的下巴,銳利如鷹隼的眼神,以及手無意識按在腰間刀柄上的姿態,分明已是命令!
    轟!
    兩個強援,竟為了一個舞女當眾爭鋒相對,言語間已是刀光劍影!
    楊國忠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直衝天靈蓋!
    他慌忙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他臉上那僵硬的笑容徹底碎裂,隻剩下極度的驚恐和慌亂,雙手連連擺動,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變得尖利刺耳:
    “哎呀!二位將軍!二位將軍息怒!息怒啊!誤會!都是誤會!”他額頭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瞬間浸濕了鬢角,紫袍的前襟也洇濕了一片。
    他語速快得像連珠炮,試圖用言語的泡沫去撲滅即將爆發的火山:“都是一家人!同舟共濟,榮辱與共!何分彼此?切莫為了些許小事,些許小事……傷了和氣!傷了和氣啊!”他幾乎要哭出來,目光在暴怒的閣羅虎和冰冷的鮮於仲明之間來回遊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依依姑娘……依依姑娘是榮華苑的魁首,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的!這是苑中的規矩,也是成都府人盡皆知的事情!老夫…老夫雖是相爺,也不好強人所難,壞了規矩,惹人非議啊!”
    他急中生智,試圖用“規矩”搪塞過去,聲音帶著哭腔:“要不這樣,改日!改日老夫親自為二位挑選幾位才貌俱佳、知情識趣、最善歌舞的歌姬,送到二位營中……定讓二位滿意!定讓二位滿意!”
    “放屁!”
    楊國忠這番毫無骨氣、推諉搪塞的圓場話,如同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上又潑了一桶滾油!
    閣羅虎本就酒氣上湧,被鮮於仲明那句“蠻族營帳”、“狎玩取樂”、“暴殄天物”刺得雙目赤紅,如同被戳中了最痛處!
    又被楊國忠這軟弱的拒絕徹底點燃了怒火!
    他借著酒勁和藥力他自己尚未察覺的迷神引開始生效),哪裏還把這個色厲內荏的偽相放在眼裏?
    他凶暴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標槍,狠狠刺向鮮於仲明那張冷峻的、寫滿鄙夷的臉:
    “鮮於小兒!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跟本王爭?!裝什麽大尾巴狼?什麽狗屁府邸!什麽切磋技藝!不過是想把人弄回去金屋藏嬌,裝你娘的清高!老子告訴你,這女人,本王今晚就要定了!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
    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激怒的黑熊,轟然站起!
    沉重的身軀帶起一股混雜著濃烈酒氣、汗味、羊膻氣以及雄性荷爾蒙的腥風!
    沉重的象皮靴踏在猩紅地毯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旁邊案幾上的杯盞嗡嗡作響,酒液潑灑。
    他繞過麵前礙事的案幾,如同移動的小山,蒲扇般布滿老繭、沾滿油汙的大手張開,目標直指殿中央被這突變驚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如同受驚小鹿般的柳依依!他要把她像抓小雞一樣抓過來!
    “閣羅虎!你太放肆了!”
    鮮於仲明自恃漢將身份,骨子裏就瞧不起南詔蠻族,此刻被閣羅虎當眾辱罵為“小兒”、“裝清高”,這奇恥大辱瞬間點燃了他胸中壓抑的暴戾!
    他體內的“迷神引”藥效也在急速發作,如同催化劑般放大了他的憤怒和攻擊性!
    他也猛地站起,動作快如閃電,帶起一陣鐵甲摩擦的鏗鏘之聲!
    “鏘啷——!”一聲刺耳的金鐵摩擦長鳴,腰間的橫刀已被他瞬間拔出一半!
    雪亮森寒的刀鋒在滿殿燈火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厲芒!他眼神銳利如刀鋒,死死鎖定閣羅虎撲向柳依依那龐大而充滿威脅的背影,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凜冽的殺意:
    “不過一南詔化外蠻王,安敢在我蜀都之地,指手畫腳,強搶民女?!真當我漢家無人,刀鋒不利乎?!”
    這句話,如同點燃了最後的引信!精準地戳爆了閣羅虎心中最敏感、最狂躁、最不容觸碰的逆鱗——“蠻子”!
    “你他娘的找死——!”閣羅虎徹底暴怒!
    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他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柳依依,龐大的身軀以一種與體型不符的迅猛速度猛地扭轉!血紅的眼睛如同地獄深淵,死死盯住拔刀相向的鮮於仲明,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恐怖低吼!
    雙拳緊握,骨節爆響如同炒豆!他全身虯結的肌肉瞬間賁張,錦袍被撐得幾乎要裂開!
    他如同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就要撲過去將這辱罵自己、阻礙自己的漢將撕成碎片!
    就在這千鈞一發、閣羅虎狂吼著轉身撲向鮮於仲明,而後者也怒極拔刀、雪亮刀鋒完全離鞘、反射出刺眼寒光的瞬間!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如同潛伏在陰影中最靈巧的狸貓,早已借著楊國忠慌亂站起、試圖阻攔閣羅虎而遮擋視線的絕妙刹那,無聲無息地移動到了為閣羅虎和鮮於仲明這兩席主賓斟酒的侍女位置上。
    是甲娘!
    她的心跳平穩如常,呼吸細不可聞。
    眼神銳利如鷹隼,精準地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由她親手導演出來的混亂巔峰!
    就在鮮於仲明拔刀的動作吸引了全場所有驚恐目光,閣羅虎龐大的身軀也恰好擋住了大部分來自楊國忠和其他官員席位的視線的微妙角度下,她右手極其自然地抬起,仿佛要去整理麵前有些歪斜的酒壺。
    寬大的宮裝袖口如同水幕般自然下垂,完美地遮住了她小臂以下的動作。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蓋上,各嵌著一枚比米粒還小、色澤與健康的指甲幾乎融為一體的精巧機關——那是“迷神引”,不良府秘製的濃縮迷魂藥粉,觸之即融,遇酒則化,無色無味,揮發極快!
    藥效迅猛,能瞬間放大服用者內心的負麵情緒——暴怒、猜忌、恐懼、占有欲,並使其精神亢奮、行為失控、感官遲鈍!是製造“意外”與“失控”的絕佳工具。
    動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極限!
    她的指尖如同蜻蜓點水,又如同最高明的琴師撥動了最細微、最致命的琴弦。
    在閣羅虎麵前案幾上那隻盛滿了琥珀色劍南燒春的犀角杯口邊緣,極其輕微、極其隱蔽地輕輕一磕!
    幾乎是同時,手腕以肉眼難辨的角度一翻,指尖又以同樣的方式,在鮮於仲明麵前那隻小巧玉杯的杯口邊緣,如法炮製!
    細微到近乎虛無的粉末,瞬間從機關中彈出,如同投入滾燙酒液中的兩粒塵埃,無聲無息地消融在琥珀色的瓊漿之中,沒有激起一絲漣漪,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犀角杯古樸粗獷的紋理,玉杯溫潤細膩的光澤,完美地掩蓋了這來自地獄的“點睛之筆”。
    毒酒已成,鴆羽無形!
    甲娘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隻是隨意地拂過杯沿,隨即袖袍垂落,雙手交疊置於身前,再次恢複了那低眉順眼、溫順無害的侍女姿態。
    隻有她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極寒的鋒芒,證明著剛才那致命瞬間的真實。
    場麵已然徹底失控!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
    “王弟息怒啊!”
    “鮮於將軍不可拔刀!”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有話好說!”
    楊國忠和幾個偽朝高官嚇得魂飛魄散,尖聲驚叫著,再也顧不得什麽宰相體統、官員威儀,連滾帶爬地從席位上衝出來阻攔。
    楊國忠更是情急之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張開雙臂,用盡全身力氣,如同抱住一根即將傾倒的柱子,死死抱住了閣羅虎那如同房梁般粗壯的右臂!
    其他幾個官員也七手八腳地去拉扯已經拔刀在手、殺氣騰騰、眼中血絲密布、氣息明顯變得更加粗重不穩的鮮於仲明。
    “滾開!老匹夫!”閣羅虎正處在狂怒的巔峰,又被“迷神引”的藥力燒灼著神經,被楊國忠這螻蟻般的人物死死抱住胳膊,更加煩躁暴虐,殺心大熾!
    他如同被激怒的巨象,被無數螞蟻纏身的巨獸,猛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右臂稍一用力,便根本不是楊國忠這養尊處優、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偽相所能抗衡!
    楊國忠踉蹌間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閣羅虎看都沒看被自己差點隨手摔倒的楊國忠。
    他所有的狂怒和藥力催化的暴虐都集中在鮮於仲明身上!
    他血紅的眼睛死死鎖定同樣雙目赤紅、氣息變得更加不穩、粗重、如同拉風箱般喘息著、顯然也受到“迷神引”強烈影響而理智全無的鮮於仲明!
    他驚愕地發現,對方眼中那暴怒狂躁的火焰,似乎比自己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混亂,更具攻擊性!
    那眼神,已經不像人,更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理智、隻想撕碎眼前一切的凶獸!
    這讓他感到了一種被冒犯的極致憤怒和一絲本能的危險感!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閣羅虎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自己麵前的案幾,落在那隻盛放著烤全羊殘骸的巨大硬木托盤上。
    那托盤由百年鐵木製成,沉重異常,邊緣還帶著烤焦的油脂和凝固的血跡,盤底赫然固定著一根用於切割羊肉、精鐵鍛造、三棱開刃、尖端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破甲錐!
    那錐尖的冷光,如同死神的召喚,瞬間點燃了他腦海中毀滅一切的狂暴衝動!
    什麽理智,什麽後果,什麽國王哥哥的大計,什麽三方同盟,全都被那沸騰的藥力和狂怒燒成了灰燼!
    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砸!砸碎眼前這個竟敢辱罵自己、還想搶走自己獵物、還敢拔刀相向的雜碎!把他砸成一堆爛肉!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閣羅虎喉嚨裏爆發出非人般的、震碎耳膜的咆哮,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發出最後的絕命嘶吼!
    他用盡全身力氣,肌肉虯結的手臂上青筋如同扭曲的巨蟒般根根暴起!他一把抄起那個至少五六十斤重的沉重大木盤——連同上麵殘留的沉重羊頭骨、油膩的肉渣、啃剩的骨頭、還有那根致命的、沾染著羊油和血漬的精鐵三棱破甲錐!
    他雙臂如同巨猿般掄圓,將沉重的木盤高舉過頭頂,全身的力量灌注其中,手臂的肌肉塊塊隆起,幾乎要將錦袍撐裂!
    然後,帶著傾瀉所有暴虐力量、摧毀一切的決絕,朝著距離他不到五步遠、正被兩名官員拉扯得身體踉蹌、眼神混亂瘋狂、試圖掙脫束縛再次撲上來的鮮於仲明,狠狠砸了過去!
    沉重的木盤撕裂空氣,發出沉悶恐怖、如同鬼哭般的呼嘯!破甲錐的寒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死亡的軌跡!
    “將軍小心——!!!”鮮於仲明身邊的心腹親兵目眥欲裂,肝膽俱裂地狂吼著想撲上來格擋,但一切都太快了!
    太近了!閣羅虎的爆發力在藥力和狂怒加持下達到了驚人的程度!
    鮮於仲明被“迷神引”攪得意識一片混沌,嗜血的殺意、被辱罵的狂怒、對柳依依扭曲的占有欲、以及對閣羅虎蠻力的本能恐懼,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體內瘋狂膨脹燃燒!
    他看到那巨大的、呼嘯而來的黑影,本能地想要揮刀格擋!
    但被藥力侵蝕的身體反應慢了半拍,動作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準和狠辣!
    加上被兩名官員拉扯,身形不穩,他隻能倉促地抬起左臂,試圖護住頭臉,同時身體下意識地向右側閃避!
    砰——!!!哢嚓!噗嗤——!!!
    一連串令人頭皮發麻、牙酸骨酥、靈魂戰栗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後地炸響!如同地獄的喪鍾被敲響!
    砰!是沉重如攻城槌般的硬木托盤邊緣,狠狠砸在鮮於仲明倉促抬起的左肩胛骨上!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在每個人耳邊用重錘敲碎核桃!
    巨大的衝擊力讓鮮於仲明身體猛地向下一矮,劇痛讓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
    手中尚未完全揮出的、代表著漢家威嚴的橫刀也瞬間脫手飛出,“哐當”一聲掉落在遠處的地毯上!
    哢嚓!是肩胛骨徹底粉碎的聲音!
    噗嗤——!!!
    是利物刺穿血肉、切斷血管、撕裂生命的死亡之音!
    更致命的是,由於他下意識地側身抬臂格擋,整個上半身,尤其是脆弱的脖頸要害,完全暴露了出來!
    那沉重無比、帶著巨大動能的木盤砸翻鮮於仲明後,並未停止!
    它餘勢未消地翻滾著!
    盤底那根固定羊頭、精鐵鍛造、尖端在無數燈火映照下閃爍著幽藍死神寒光的三棱破甲錐!
    借著木盤翻滾下墜的慣性,如同被死神之手精準地推動,劃出一道極其刁鑽、極其詭異、避無可避的弧線!
    噗嗤——!!!
    一聲令人靈魂凍結、血液凝固的、利器深深刺穿血肉筋膜的悶響!
    那根鋒利無比、專破重甲的三棱破甲錐,如同毒蛇最致命的獠牙,狠狠地、精準無比地、帶著冰冷的金屬觸感,紮進了鮮於仲明側頸與大動脈緊密相連的致命要害!
    整個三棱錐尖,連帶著小半截錐身,瞬間沒入!
    冰冷的金屬撕裂溫熱的血肉,發出類似濕布被撕開的、令人作嘔的聲響!
    時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徹底停滯了。
    整個喧囂混亂、杯盤狼藉、彌漫著酒肉香氣、熏香、脂粉氣和此刻驟然爆開的濃烈血腥味的榮華苑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絲竹聲早已斷絕,所有的勸解、驚呼、怒吼、慘嚎,都卡在了喉嚨裏,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
    舞姬們花容失色,僵在原地,如同被石化。
    官員們張大了嘴,臉上血色盡褪,如同刷了一層白堊。
    侍衛們握緊了刀柄,身體卻僵硬如木偶,不知所措。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帶著極致的驚恐、難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死死地聚焦在同一個點上——
    那根深深刺入鮮於仲明脖頸側麵、隻留下短短一截沾染著油膩、血沫和碎肉的錐柄在外的凶器!
    以及凶器旁,那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的、滾燙的、刺目的、帶著生命熱度的鮮血!
    鮮於仲明被巨大的衝擊力砸得半跪在地,身體卻因脖頸傳來的劇痛、冰涼異物感和生命急速流逝的恐怖感而徹底僵直。
    他不可置信地、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低下頭,目光呆滯地、茫然地看向自己脖頸側麵刺出的那截冰冷的、象征著終結的錐柄。
    他似乎想抬起手去觸摸,但手臂隻是無力地抽搐了一下。
    然後,他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瞳孔已經開始急速放大擴散的眼睛,死死地、充滿無盡怨毒和瘋狂質問地,盯住如同魔神般矗立在他麵前、喘著粗氣、臉上還帶著狂暴餘韻和一絲茫然無措的閣羅虎。
    嗬…嗬…嗬…
    他想說什麽?是怒吼?是質問?是詛咒?但喉嚨裏被湧上的鮮血徹底堵塞,隻能擠出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詭異而絕望的抽氣聲。
    大股大股濃稠滾燙的鮮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岩漿,猛地從他被迫張大的嘴巴、鼻孔,尤其是那個被三棱錐刺穿的、如同嬰兒拳頭般大小的恐怖血洞中,瘋狂地、噴濺式地湧出來!
    鮮血呈現出一種刺目的、帶著生命最後溫度的鮮紅,濺射在猩紅的地毯上,染深了原有的顏色,形成更暗沉的斑駁;也噴濺在閣羅虎的錦袍下擺和象皮靴上,留下溫熱粘膩的觸感和刺鼻的鐵鏽腥氣。
    嗬嗬…嗬…
    鮮於仲明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閣羅虎,身體劇烈地、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幾下,眼中的瘋狂、怒火、不可置信以及對塵世權力的無限眷戀,如同燃盡的燭火,迅速被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白所取代。
    他那挺拔如標槍、象征著蜀地最高軍權的身軀,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麻袋,帶著沉重的甲胄撞擊聲,轟然向前撲倒在地!
    砰!!!
    沉重的甲胄撞擊地麵的聲音,沉悶而驚心,如同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濃烈到令人作嘔、幾乎形成實質的血腥味,如同無形的、冰冷的潮水,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壓過了殿內所有的熏香、酒氣和脂粉氣,宣告著死亡的絕對統治。
    溫熱的鮮血,以他撲倒的身體為中心,在名貴的猩紅波斯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大片更加深沉、更加粘稠、更加刺目的暗紅,如同地獄之花在人間綻放。
    死寂。
    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沉甸甸地籠罩著曾經奢靡無度的榮華苑大殿。
    隻有鮮血從恐怖創口中汩汩流淌、滴落在地毯上的細微聲響,如同地獄的計時沙漏,冰冷地倒數著所有人的命運。
    閣羅虎臉上的狂暴紅潮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驚愕和一絲剛剛醒悟過來的、如同毒蛇般噬咬心髒的恐懼。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油汙和幾點猩紅血跡、微微顫抖的雙手,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還在神經性地微微抽搐、身下血泊以肉眼可見速度不斷擴大的屍體,以及那根刺目的、宣告一切的錐柄。
    他似乎還沒完全搞清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那根沾血的錐柄,在搖曳的燈火和粘稠的血泊中,閃爍著幽冷、嘲諷的死光。
    而剛剛被親隨扶著站好的楊國忠,恰好親眼目睹了那根三棱破甲錐如同毒蛇般刺入鮮於仲明脖頸的最後一幕!
    他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
    一股刺骨的、足以凍結靈魂、碾碎意誌的冰寒,瞬間從頭頂灌入腳底,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甚至連劇痛都仿佛麻木了。
    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尖嘯、炸裂,如同喪鍾轟鳴: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鮮於死了……死在南詔王弟手裏……就在我的宴席上……完了……全都完了!”
    死寂被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打破!
    是柳依依。
    她看著近在咫尺、脖頸插著凶器、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鮮於仲明,那噴濺的鮮血甚至有幾滴落在了她素白的羽衣上,如同雪地紅梅,妖異而恐怖。
    她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終於承受不住這極致的血腥和恐懼,雙眼一翻,軟軟地向後暈厥過去。
    旁邊的舞姬們如夢初醒,發出此起彼伏的驚恐尖叫,如同受驚的鳥雀四散奔逃,撞翻了樂器,踩亂了地毯。
    這尖叫如同信號,瞬間引爆了壓抑的死寂!
    “將……將軍!”鮮於仲明帶來的親兵們終於從極致的震驚和恐懼中回過神來,看著主將慘死的屍體,雙眼瞬間赤紅!
    如同受傷的狼群,爆發出淒厲的怒吼!
    “為將軍報仇!殺了這南詔蠻狗!”
    “鏘啷啷!”一片刺耳的拔刀聲響起!十幾名親兵瞬間抽刀出鞘,雪亮的刀鋒帶著刻骨的仇恨,指向了還處於茫然狀態的閣羅虎!
    閣羅虎身邊的南詔武士也絕非善類!
    雖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麵震住,但看到對方拔刀,保護王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
    “保護大王!”
    “吼!”南詔武士們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紛紛抽出腰間彎刀或摘下背上圓盾,瞬間結成陣勢,將閣羅虎護在中間!
    他們體型彪悍,眼神凶狠,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毫不畏懼地迎向鮮於仲明的親兵!
    大殿內,偽朝的官員們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向殿門湧去,互相推搡踩踏,哭爹喊娘,醜態百出。
    侍衛們麵麵相覷,一部分想去保護生死不知的楊國忠,一部分想阻攔即將火並的兩方,卻又投鼠忌器,場麵混亂到了極點。
    閣羅虎被親衛護住,看著眼前明晃晃指向自己的刀鋒和對麵親兵們血紅的、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和袍角的血跡,再看看地上鮮於仲明那死不瞑目的屍體……一股冰冷的寒意終於徹底澆滅了他酒意和藥力催生的狂暴。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殺了鮮於仲明,等於親手撕毀了與偽朝和南詔三方之間那脆弱的同盟!
    更可怕的是,這等於徹底得罪了鮮於仲明背後那支剽悍的蜀軍!
    “我……本王……”閣羅虎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聲音幹澀嘶啞,喉嚨仿佛被堵住。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髒。
    “閣羅虎!你殺我主將!此仇不共戴天!”親兵統領目眥欲裂,刀鋒直指閣羅虎,“給我殺!剁了這蠻狗!為將軍報仇!”
    “殺——!!!”
    “吼!擋住他們!”
    瞬間,刀光劍影!金鐵交鳴!怒吼與慘嚎響徹大殿!猩紅的地毯被更多的鮮血浸透!原本的奢華盛宴,徹底變成了修羅屠場!
    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引發一切風暴中心的花魁柳依依,已被兩名不知何時出現的、同樣穿著侍女服飾但動作異常矯健的女子,悄無聲息地架起,迅速從側門拖離了這血腥之地。
    柳依依在昏迷中眉頭緊蹙,眼角似乎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更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身著淡青色宮裝、看似溫順無害的侍女——甲娘,早已在混亂爆發、鮮血噴濺的瞬間,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大殿最邊緣的陰影裏。
    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了一切情緒,仿佛被眼前的血腥嚇得瑟瑟發抖。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簾下,那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正清晰地倒映著殿中瘋狂廝殺的人影,倒映著閣羅虎臉上的恐懼,倒映著楊國忠如同死魚般絕望的眼神,倒映著鮮於仲明身下那不斷擴大的、粘稠的暗紅血泊。
    她的嘴角,在那無人可見的陰影裏,極其輕微地、冰冷地向上勾了一下。
    分裂的楔子,已深深楔入。
    偽朝的最後支柱,轟然倒塌。
    燎原的星火,將從這金碧輝煌的廢墟中,衝天而起。
    任務完成。
    暗刃歸鞘。
    大殿的殺戮仍在繼續,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而殿外,成都府沉沉的夜色中,不知何處,隱隱傳來幾聲梆子響,更添幾分肅殺。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隨著榮華苑內的血腥味,悄然醞釀,席卷而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