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憤怒的“牛馬”能夠引發多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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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公斷?撫恤?”陳阿四猛地推開攙扶他的人,踉蹌著衝到最前麵,指著自己滿臉的血汙,又指向身後目光空洞的秀姑,嘶啞的聲音如同泣血。
“我娘子被糟蹋成這樣了!撫恤?撫恤能還她清白嗎?!能治好她的傷嗎?!凶手呢?!凶手在哪裏?!你們把凶手交出來!!”
他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悲憤和絕望的質問。
“狗官!你們和南詔蠻子是一夥的!”
“放了阿四哥!還我們公道!”
“查個屁!就是包庇!官官相護!”
“我們不走!不交出凶手,我們死也不走!”
百姓們被這顛倒黑白、推諉敷衍的“鈞令”徹底激怒了!
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被更大的怒火驅使著,向前湧來!
人群如同憤怒的潮水,衝擊著官兵組成的單薄防線。
都尉眼中厲色一閃,臉上肌肉繃緊,再無絲毫猶豫。他猛地一揮手,如同揮下屠刀:“冥頑不靈!給我拿下帶頭鬧事的!膽敢反抗者,殺無赦!”
“喏!”如狼似虎的牙兵齊聲應諾,聲震夜空!
他們揮舞著刀鞘、棍棒,如同虎入羊群般凶狠地衝入人群!
哭喊聲、怒罵聲、棍棒砸在肉體上的悶響、骨頭斷裂的脆響、婦女兒童的尖叫瞬間爆發!場麵徹底失控!
“官軍打人啦!”
“幫著蠻子打自己人!天理何在!”
“跟他們拚了!”
混亂中,陳阿四和他的兩個堂兄陳大牛、陳二虎)、一個表叔周三叔),被幾個如狼似虎的牙兵死死盯住。
他們拚命反抗,陳大牛甚至奪過一根棍子揮舞,但瞬間就被幾把刀鞘狠狠砸翻在地!
幾人被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反剪雙手,用粗糙的麻繩死死捆成了粽子!任憑他們如何掙紮,如何悲憤地高呼“王法何在”、“天理昭昭”、“還我妻公道”,都無濟於事。
棍棒和刀鞘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們身上、頭上,驅趕著他們如同驅趕待宰的牲口。
“阿四!”
“大牛!二虎!”
“三叔!”
鄉親們哭喊著想衝上來救人,卻被更多湧上的官兵用棍棒和刀背狠狠逼退。
火光搖曳,人影紛亂,哭喊震天。
“官軍幫著蠻子打我們啊!!”
“天殺的楊國忠!賣國賊!不得好死!!”
“這算什麽朝廷?!我們算什麽蜀人?!”
“蒼天啊!你開開眼吧!看看這吃人的世道!!”
悲涼絕望的哭罵聲、偽朝官兵冷酷無情的嗬斥聲、棍棒揮舞的破風聲、傷者的呻吟聲……在成都西門外這片被血與淚浸透的土地上回蕩,字字泣血,句句錐心!
那如血的殘陽早已褪盡,隻有冰冷的星光和跳躍的火把,將這一幕人間慘劇映照得更加淒厲悲壯。
被抓的陳阿四等人,被粗暴地拖拽著,消失在黑洞洞的城門內。沉重的城門,在百姓絕望的哭喊和咒罵聲中,再次轟然關閉,隔絕了兩個世界。
秀姑在混亂中昏厥過去,被幾個婦人哭著抬走。
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群失魂落魄、眼中隻剩下無盡悲涼和刻骨仇恨的蜀中百姓。夜風嗚咽,象營方向,又傳來一聲沉悶如雷的象吼,仿佛在為這人間地獄,敲響沉重的喪鍾。
城門緊閉,隔絕了城內外的喧囂,卻關不住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和仇恨。
西門外,火把散落一地,有的還在燃燒,發出劈啪的輕響,映照著滿地狼藉的腳印、丟棄的破鞋、以及點點刺目的暗紅——那是反抗者留下的血跡。
人群並未完全散去。
一部分人,大多是老弱婦孺,相互攙扶著,哭泣著,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周家集的方向蹣跚而去。
他們的背影佝僂,如同被抽走了脊梁。
幾個婦人抬著昏迷不醒的秀姑,她的身體軟綿綿的,破碎的衣衫下,青紫的傷痕在火光中若隱若現,如同無聲的控訴。
一個老婦人脫下自己的外衣,顫抖著蓋在她身上,渾濁的淚水滴落在秀姑蒼白如紙的臉上。
另一部分人,以張柱子等幾個年輕後生為首,則如同石雕般佇立在冰冷的夜風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權力和冷酷的城門。
他們緊握的拳頭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牙關緊咬,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那恨意,不再僅僅指向施暴的南詔兵,更深、更沉地指向了城門內那些高高在上、視他們如草芥的“父母官”!
“楊國忠……偽朝……”張柱子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帶著血絲,“我張柱了在此立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一棵老槐樹的樹幹上,粗糙的樹皮刺破了他的手背,鮮血滲出,他卻渾然不覺。
“鐵柱哥,阿四哥他們被抓進去了……我們……我們怎麽辦?”一個年紀稍小的後生,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
“怎麽辦?”張柱子猛地回頭,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等!想辦法!聯絡其他遭了災的村子!我就不信,這蜀中大地,就真沒有一條活路!沒有王法,我們自己討!沒有公道,我們自己爭!”
他壓低聲音,話語中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絕。
城牆上,守將盧少斌依舊佇立在垛口後。
城下的慘劇,他看得清清楚楚。
牙兵抓人時冷酷的手段,百姓絕望的哭嚎,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他緊握佩刀刀柄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指關節捏得發白。
他身邊,年輕的副手更是雙眼通紅,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將軍……我們……”副手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
盧少斌沒有回頭,隻是死死盯著城下黑暗中那些不肯離去的身影,良久,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沉重如鐵的歎息:“記住今天……都記住今天……”
他沒有說更多,但那語氣中的悲涼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決斷,讓副手心頭猛地一凜。
……
……
成都府天牢,位於府衙地下深處。
這裏終年不見陽光,空氣汙濁不堪,彌漫著濃重的黴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惡臭。
陰暗潮濕的甬道兩側,是一間間低矮狹小的牢房,鐵柵欄上鏽跡斑斑。
陳阿四、陳大牛、陳二虎、周三叔四人,被粗暴地推搡著,跌跌撞撞地穿過甬道。
他們身上的繩索已被解開,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冰涼的鐐銬。陳阿四額頭的傷口沒有得到任何處理,血汙混合著汙泥,糊在臉上,已經有些發黑凝固。
他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隨著秀姑的慘狀一起破碎了。
陳大牛和陳二虎兩兄弟,臉上身上也帶著傷,眼中滿是憤怒和不屈。周三叔年紀大了,經過毆打和驚嚇,臉色灰敗,走路都有些踉蹌。
“進去!”獄卒粗暴地打開一扇沉重的鐵門,裏麵是水牢!渾濁發綠的汙水沒過了小腿肚,散發著刺鼻的惡臭。
水麵上漂浮著不知名的穢物。
“你們……憑什麽關我們!我們是苦主!是來告狀的!”陳大牛怒吼道。
“告狀?”一個滿臉橫肉的牢頭提著鞭子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啐了一口,“告南詔軍?告相爺的貴客?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相爺有令,讓你們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在這裏好好清醒清醒!‘伺候’好了!”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皮鞭帶著風聲,狠狠抽在陳大牛的背上!
“啪!”一聲脆響,粗布衣服瞬間破裂,皮開肉綻!
“啊!”陳大牛痛得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
“哥!”陳二虎目眥欲裂,想衝過去,卻被身後的獄卒死死按住。
“老實點!”牢頭獰笑著,鞭子如同毒蛇,又抽向陳阿四和陳二虎,“進了這裏,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相爺說了,要你們‘好好清醒’!兄弟們,還愣著幹什麽?給我好好伺候這幾位‘告狀英雄’!”
幾個如狼似虎的獄卒獰笑著圍了上來,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夾雜著皮鞭的呼嘯聲。
汙濁的水花被濺起,混合著鮮血。慘叫聲、怒罵聲、獄卒的狂笑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深處回蕩。
陳阿四被打倒在地,汙水嗆入口鼻。
他掙紮著,透過晃動的人腿縫隙,看向牢房外那一點昏暗的油燈光芒,眼中最後一點光亮,徹底熄滅了。
剩下的,隻有無盡的黑暗和……一種沉澱到骨髓裏的冰冷恨意。
……
……
相府書房,燈火依舊通明。
楊國忠煩躁地踱著步,李參軍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牙兵隊正已經回來複命,將西門外的“平亂”過程簡要稟報,重點強調了“已抓捕為首滋事者四人,餘眾驅散”。
“嗯……做得好。”楊國忠停下腳步,臉色陰沉,但眼中的瘋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酷的算計,“那四個刁民,關進最底層的水牢,告訴獄頭,好好‘招呼’,但別弄死了。留著,或許……還有點用。”
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光,似乎在考慮將來如何用這幾個人去安撫或者要挾閣羅虎。
“相國,此事……閣羅虎那邊,是否……”李參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深知,事情鬧得這麽大,不可能完全瞞住。
楊國忠眉頭緊鎖,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他煩躁地揮揮手:“本相自有計較!你去,備一份厚禮!金銀、蜀錦、再加十壇上好的劍南燒春!以本相的名義,連夜送去象營,給閣羅虎王弟‘壓驚’!就說……近日城外偶有小股流匪滋擾,已被官軍剿滅,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望王弟勿憂!我軍民同心,共禦張巡逆賊!”
他迅速編造著謊言,試圖掩蓋和安撫。
“是!”李參軍領命而去。
楊國忠疲憊地坐回椅子上,揉著脹痛的太陽穴。他知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閣羅虎不是傻子,他手下那些兵做了什麽,他豈能不知?
這厚禮,與其說是賠罪,不如說是賄賂和封口費,希望閣羅虎能約束一下手下,至少別再鬧出這種激起大規模民憤的事情。
然而,在奢靡巨大的象營王帳內,閣羅虎正愜意地斜倚在鋪著虎皮的軟榻上。
鑲金牙的那個小頭目名叫昆泰)正跪在下方,唾沫橫飛、添油加醋地描述著今日在周家集的“收獲”和“樂趣”,特別是如何“馴服”了那個清秀的蜀女。
“哦?清秀的蜀女?”閣羅虎把玩著手中一隻精致的玉杯,眼中閃過一絲感興趣的光芒,隨即被貪婪取代,“蜀女……確實比我們南詔的女子更溫婉細膩。昆泰,你做得不錯,夠勇猛!賞你十兩金子!”
“謝大王!”昆泰大喜過望,磕頭如搗蒜。
這時,帳外通報,相府李參軍攜厚禮求見。
閣羅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讓他進來。”
李參軍恭敬地獻上禮單和楊國忠的口信。閣羅虎隨意掃了一眼禮單,笑容更盛,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楊相國太客氣了!些許小事,何足掛齒?替我多謝相國美意!本王定當嚴加約束部下……”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不過,這蜀中之地,果然富庶安逸啊。本王這些兒郎,離家萬裏,為貴國浴血奮戰,難免思鄉情切,偶爾放縱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還請相國多多體諒,多多安撫地方才是。隻要糧草充足,‘犒賞’到位,本王保證,張巡逆賊,休想踏入成都半步!哈哈哈!”
李參軍聽得心頭冰涼,隻能唯唯諾諾應承。
他知道,閣羅虎不僅沒有半分收斂的意思,反而借機敲打,索要更多!
……
夜,更深了。
在遠離象營和周家集的一處偏僻竹林深處,一間簡陋的茅屋還亮著微弱的油燈。
屋內,聚集著幾個身影。除了張柱子,還有王村的一個獵戶王大山),李莊的一個讀過幾年書的落魄書生李秀才),以及周家集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周老伯)。
“……事情就是這樣。阿四被抓,秀姑……唉,怕是也毀了。官府不僅不管,反而幫凶!”張柱子壓抑著怒火,將西城門外發生的一切低聲講述了一遍。
屋內一片死寂。
王大山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燈搖曳:“狗日的南詔蠻子!狗日的楊國忠!都該千刀萬剮!”
李秀才臉色蒼白,眼中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諸位,我等坐以待斃,遲早也是家破人亡!與其被蠻子糟蹋,被狗官欺壓,不如……”
“噓!”周老伯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秀才,慎言!此事,需從長計議!硬拚,無異於以卵擊石。”
他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曆經滄桑的智慧,“南詔軍勢大,偽朝官兵助紂為虐。但我們蜀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聯絡!我們要聯絡所有被禍害的村子!收集他們的罪證!等待時機!還有……”他聲音壓得更低,“我聽說……城裏的盧少斌將軍,似乎……也頗有怨言。或許……”
與此同時,在汙穢不堪的象營深處,靠近堆積如山的排泄物和垃圾場邊緣。
幾個南詔士兵正愁眉苦臉地看著幾頭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的戰象。
其中一頭,甚至開始拉稀。
“怎麽回事?今天這頭‘大山’他們對強壯戰象的昵稱)都沒吃多少草料。”一個負責喂養的士兵抱怨道。
“不知道啊,昨天還好好的。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鬼地方,到處都是爛泥臭水……”
另一個士兵捂著鼻子。
一個年紀稍大、經驗豐富的象奴專職照顧大象的士兵)皺著眉頭,仔細檢查著病象的排泄物和口鼻,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不對勁……這氣味……這顏色……有點像……‘瘴癘’?難道……是水土不服,染了瘟病?”
他想起家鄉叢林裏那些可怕的瘟疫,心頭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瘟病?!”旁邊的士兵嚇了一跳,臉色瞬間變了。
在這個擁擠不堪、衛生條件惡劣到極點的營盤裏,一旦瘟疫在象群甚至人群中爆發……那後果,簡直不敢想象!
夜風,帶著象營的惡臭和遠方未熄的仇恨餘燼,吹過沉寂的成都平原。
象吼聲依舊低沉地回蕩,但今夜,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和不安?無人察覺的瘟疫陰影,如同最致命的毒蛇,悄然在這片被踐踏的土地上,吐出了信子。
而被抓入水牢的陳阿四,在汙水中浸泡著傷口,在獄卒的鞭打下,那破碎的靈魂深處,一個名為複仇的毒芽,正汲取著無盡的恨意,悄然滋生。
張鐵柱等人眼中的火焰,並未熄滅,隻是在黑暗中,燃燒得更加隱蔽,也更加熾烈。
……
……
濟世百草堂後院,密室。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狹小的空間裏搖曳,仿佛隨時會被濃得化不開的草藥氣息壓滅。
那是數十種藥材混合發酵後的味道——陳年艾草的微苦、炮製附子殘留的辛辣、幹透的當歸根散發的泥土腥甜,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遙遠戰場的血腥幻覺。
空氣粘稠滯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厚重的藥湯。
甲娘端坐在一張被歲月磨得油亮的簡陋木桌旁,身形在昏暗光影中顯得格外挺直、瘦削,卻又蘊含著磐石般的定力。
她的臉大部分隱在陰影裏,唯有一雙眸子,在燈影下閃爍著幽深冷靜的光芒,如同寒潭映星。
對麵,兩個精悍的男子靜默如石,正是她掌控成都地下暗河的繡衣使頭目——代號“葉子”的漢子,顴骨高聳,眼神銳利如鷹,手指關節粗大,顯然精於擒拿;
代號“綠刺”的則略顯年輕,身形矯健如豹,眼神靈動中透著狠辣,腰間鼓囊囊的,不知藏著何種利器。
桌上攤開的幾張紙條,仿佛承載著千斤重負。
粗糙的麻紙邊緣卷曲,墨跡深淺不一,有些地方甚至洇著可疑的暗紅色汙漬,不知是汗是血。
藥鋪夥計的情報:“……阿四嫂被拖走時,懷裏還死死抱著小囡的鞋子,一隻沾滿了泥巴……那南詔兵,畜生!
當著陳阿四的麵就……就撕扯……陳阿四眼睛都瞪出血了,喉嚨裏嗬嗬作響,像要炸開……”
貨郎不良人暗哨)的目睹:“……鮮於仲通那狗官,騎在馬上,就在旁邊看著!嘴角還他娘的往上咧!”
“那些南詔兵……根本就不是人!搶了東西還不算,專挑女人孩子下手……有個老漢想護住孫女,被一刀捅穿了肚子,腸子……腸子流了一地……那小姑娘的哭聲……現在還在我耳朵裏響……”
西門守軍密報:“……楊國忠手諭,陳阿四‘聚眾鬧事,誹謗朝廷,勾結外敵’,打入天牢候審……參與哭罵的百姓,當場格殺五人,餘者驅散……嚴令各部,再有非議朝廷及南詔友軍者,以‘通敵’論處,立斬不赦……”
甲娘纖細的手指,在昏黃的光暈下,緩緩拂過這些承載著血淚和滔天憤怒的文字。
她的指尖冰涼,動作卻異常平穩,仿佛在觸摸最珍貴的絲帛。
當讀到“陳阿四被打入天牢”、“百姓哭罵楊國忠是賣國賊”、“當場格殺五人”時,她一直平靜如水的麵容終於有了變化。
不是憤怒的扭曲,而是一種極致的冰冷。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勾勒出一個毫無溫度、鋒利如淬毒匕首的弧度。
這笑容沒有半分暖意,隻有刺骨的寒意和決絕的殺機。密室內的草藥氣息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時機到了。”她的聲音不高,如同初冬落在薄冰上的雪粒,清晰、冷冽,帶著一種洞穿金石的力量,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讓“葉子”和“綠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楊國忠自絕於蜀中民心,南詔暴行如火上澆油。偽朝根基,已朽如枯木,隻待一推。”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錘,敲定了行動的基調。
“葉子”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他沉聲道:“主上,印坊那邊,‘墨猴’印坊負責人代號)剛遞來消息,‘天工暗報’號外五千份,已全部趕印完畢,油墨未幹,但字字清晰如刀刻!” 他語速很快,帶著壓抑的興奮和緊迫感。
“綠刺”緊接著接口,聲音如同夜梟掠過林梢,低沉而迅疾:“分發路線和人手已全部敲定,‘地鼠’負責地道交通)已將最後一條隱秘通道疏通。卯時三刻前,保證這些‘火種’出現在所有預定位置——茶館灶台下、府衙後門石縫裏、城門告示牌背麵、甚至……楊國忠臨時行轅的馬廄草料中!”
他眼中閃爍著冒險家的光芒。
甲娘微微頷首,昏黃的燈光在她眼中跳躍,仿佛點燃了兩簇冷靜的火焰。
“很好。” 她讚許的語調依舊平穩,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記住,要快!要如同瘟疫蔓延般無聲無息又無可阻擋!要廣!覆蓋三教九流,滲透大街小巷!內容,”
她的話語陡然加重,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迸出,“要字字見血!句句誅心!要將南詔兵的獸行,用最赤裸、最血腥的細節刻出來!”
“要將楊國忠的賣國,用最直白、最卑劣的事實釘死!將偽廷的懦弱與殘暴,和陳阿四一家的血淚冤屈,死死地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要讓每一個識字的人看得心驚膽裂,讓每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能從說書人的唾沫橫飛、從鄰裏的切齒痛罵中,聽得明明白白,怒火中燒!”
“是!主上放心!”“葉子”和“綠刺”同時抱拳低吼,聲音雖壓得極低,卻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兩人身影一晃,如同融化的墨汁,悄無聲息地融入密室角落更深的黑暗之中,隻留下門軸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甲娘並未停歇。
她起身,走到另一側的書案前。
這書案同樣簡陋,但上麵擺放的文房四寶卻異常考究。
她提筆,飽蘸濃墨,手腕懸停片刻,眼神專注如鷹隼鎖定獵物。
落筆!筆鋒在一種特製的、浸過特殊藥水的薄紙上飛快遊走。
這紙觸感微澀,墨跡落上後,會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變淡,最終隻留下極淺、需特殊藥水才能顯影的印記。
她的字跡娟秀飄逸,卻力透紙背,每一個轉折都帶著千鈞之力:令城西‘快嘴李’、城南‘百曉生’、城東‘鐵喉張’等所有掌控的說書先生,即刻更換話本!專講‘南詔兵暴行錄’、‘陳阿四血淚冤’!
細節要真!
藥鋪夥計所見阿四嫂懷中鞋、貨郎目睹老漢腸流滿地、幼女悲啼、守軍密報格殺五人…原樣融入!勿增勿減!
情緒要足!
講至獸行處,須目眥欲裂,聲帶哽咽;講至冤屈處,須捶胸頓足,涕淚橫流;講至楊國忠、鮮於仲通,須咬牙切齒,直呼其名,痛罵‘國賊’‘走狗’!務必讓聽者落淚,聞者切齒,胸中怒火如沸油煎熬!
令各坊市潑皮頭目‘草上飛’、‘混江龍’等),即刻發動!
內容:大肆宣揚楊國忠如何獻媚南詔具體可編‘夜送蜀錦千匹’、‘秘贈歌姬’等),如何克扣軍餉中飽私囊‘長安豪宅’、‘蜀中良田’),如何欺壓本國百姓強征‘南詔協餉’、縱兵搶掠)。重點渲染陳阿四冤案!
形式:要市井俚語!要粗鄙直白!要酒館醉罵、街頭巷議、童謠傳唱!務必直指人心,讓販夫走卒皆知其惡!
密令潛伏偽朝驛站‘驛馬’)、各衙門‘筆吏’)信使,即刻行動!
方式:在傳遞公文、邸報時,務必‘夾帶’描述南詔兵暴行細節及楊國忠卑劣行徑的紙條已附標準版本)。
目標:務必送達成都府周邊所有州郡官吏、駐軍將領、地方豪強手中!尤其注意彭州、蜀州、漢州、眉州、綿州!
墨跡淋漓,甲娘輕輕吹氣,看著那娟秀而淩厲的字跡在藥水作用下,如同退潮般迅速變淡,最終隻留下紙張上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紋理。
她將紙卷成細條,塞入一個僅有小指粗細、打磨得異常光滑的銅管,旋緊密封。
門外,一個幾乎與牆壁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無聲顯現——那是負責內部絕密通訊的密使“灰雀”,其貌不揚,唯有一雙耳朵異常靈敏。
“即刻傳遞,最高優先級。”甲娘的聲音低如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銅管落入“灰雀”掌心,他微微點頭,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瞬間消失在門外的黑暗甬道中。
然而,這驚心動魄的輿論風暴,還隻是撼動巨樹根基的前奏。
甲娘回到桌邊,深吸了一口帶著鐵鏽般腥甜的空氣那是她指尖沾染的墨香混合了藥味?還是空氣中彌漫的無形血腥?),從桌下暗格中取出幾張更為精致、泛著淡淡竹青色的信箋,以及幾個小巧卻沉甸甸、繡工繁複的錦囊。
她再次提筆,這一次,她的動作變得異常緩慢、慎重,每一筆都仿佛在雕刻一件絕世珍品。
同時,她輕輕叩擊了一下桌角一個不起眼的獸首銅環。
一個身影如同從水墨畫中暈染而出,無聲地跪伏在桌前三步之外。
來者身姿窈窕,穿著素雅的襦裙,麵容清秀溫婉,正是甲娘麾下最得力的女密使——“畫眉”。
她看似柔弱,一雙眸子卻清澈靈動,流轉間仿佛能映照人心。
她精通易容、言辭,身份變化萬千:今日是富商寵妾,明日是遊方道姑,後日又可能是家道中落的才女,總能以最無害、最貼近目標的姿態,將致命的“禮物”送入對方心坎。
“畫眉,”甲娘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如同淬火時鋼鐵的低鳴,蘊含著驚人的力量。
她將寫好的信箋和錦囊鄭重地推到桌沿,“這幾封信和‘禮物’,務必親手送到目標手中。萬不可假手他人,萬不可留下痕跡。若有閃失……”
她沒有說下去,但密室裏的溫度驟然又降了幾分。
畫眉膝行上前,雙手捧起信箋錦囊,入手冰涼沉重。
那錦囊的刺繡針腳細密,觸感卻帶著一絲金屬的冷硬感。
她貼身藏好,隻覺得那幾件東西仿佛烙鐵般滾燙。
甲娘的目光銳利如電,穿透昏暗,牢牢鎖住畫眉:“信中所言,乃誅心之論。你要讓他們‘看’明白,更要讓他們‘想’明白!” 她一字一頓,話語如同冰冷的鋼針,直刺要害:
“目標一:益州張家,家主張懋。”
畫眉腦海中瞬間閃過情報:張氏乃蜀中豪強,擁有私兵數千,曾因楊國忠強征巨額“南詔協餉”並強行將其精銳私兵打散編入戰鬥力低下的偽軍而結下死仇,其子戰死南詔前線,屍骨無存。
“目標二:綿州刺史府二公子趙琰。”
其父趙明遠,本為蜀中幹吏,政績卓著,有望升任成都府少尹,位置卻被楊國忠空降的心腹頂替,趙家備受打壓,趙琰本人也因“言語不當”被剝奪功名。
“目標三:成都府內蘇氏族長蘇文遠。”
蘇氏乃詩書耕讀傳家,靠近南詔軍營地的大片膏腴良田被楊國忠以“軍需”名義強占,分文未補,族人反抗者被打傷數人。
“告訴他們!”甲娘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魔力,也帶著冰冷的誘惑,“偽朝已是朽木將傾!楊國忠為保一己權位,不惜引狼入室,將整個蜀中士紳百姓都綁在他那條千瘡百孔、注定沉沒的破船上,送給南詔的豺狼和鮮於仲通這樣的走狗做魚肉!”
“今日陳阿四一家的血淚慘劇,就是明日他們家族傾覆、妻離子散的預兆!楊國忠甘為虎作倀,壓榨蜀中膏血以媚南詔,所求不過是他楊氏一門在長安偽廷的苟延殘喘!大廈將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們以為坐擁家財、手握私兵就能自保?南詔兵鋒之下,鮮於屠刀之前,皆為齏粉!”
“若能在此危難之際,反戈一擊,撥亂反正,非但可保家族血脈、祖業田產安然無恙,更能立下撥雲見日、澄清玉宇之不世功勳!光耀門楣,澤被後世,在此一舉!”
這番話語,既是利刃,也是階梯,將恐懼與希望同時深深植入對方心底。
“‘禮物’……”甲娘眼中寒芒一閃,如同毒蛇吐信,“是楊國忠與他們之間,那些見不得光的鐵證!張家的軍餉截留清單副本上麵有楊國忠心腹的印鑒);趙琰父親被頂替的吏部偽令抄件明確標注‘楊相親筆批示’);蘇家田產被強占的‘軍需征調令’……”
“這些,不是紙張,是點燃他們心中積壓已久的幹柴、引爆他們最後一絲理智的火星!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楊國忠從未將他們視為同僚盟友,隻是隨時可以犧牲、可以榨取、可以踩在腳下的棋子與肥羊!”
畫眉隻覺得心髒狂跳,手心滲出細密的冷汗,但眼神卻越發堅定銳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濃烈的草藥味此刻仿佛成了提神的良藥,沉聲道:“主上放心!畫眉定不負所托!必讓這些證據和言語,化作刺向偽廷心髒的利刃!讓他們心中的怒火,燒塌楊國忠的根基!”
她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
“小心行事。”甲娘最後叮囑,眼中的信任與凝重交織,如同沉重的山嶽,“楊國忠的‘金吾衛’密探,還有南詔人派來的那些‘影子’,此刻必然如同驚弓之鳥,四處嗅探。‘畫眉’,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偽裝。去吧,讓這偽朝的天空,徹底變一變顏色!”
她的話語帶著一種預言般的沉重力量。
畫眉鄭重叩首,起身時,身上的溫婉氣質瞬間收斂,眼神變得如同迷途小鹿般無辜又帶著一絲惶惑這是她準備扮演的第一個角色——一個因戰亂流離失所、投親不遇的才女)。
她輕盈地轉身,像一片被風吹起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融入密室牆壁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暗門縫隙之中,消失不見。
密室內,隻剩下甲娘一人。
油燈的火苗依舊微弱地跳動著,光影在她沉靜如水的側臉上明滅不定。
空氣中濃烈的草藥氣息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一場由她精心編織、席卷整個成都乃至蜀中盆地、旨在徹底瓦解偽朝根基的風暴,已然在無聲無息中,露出了它最致命的獠牙。
人心,這世間最不可捉摸也最強大的力量,正在被她用血淋淋的事實、精密的算計、以及恐懼與希望交織的火焰,一點點撬動、引導、匯聚。
這無聲的洪流一旦決堤,必將以摧枯拉朽之勢,衝垮一切看似堅固的堤壩。
……
……
天空低垂,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摁壓下來。
鉛灰色的雲層厚重、汙濁,沉甸甸地壓在成都府斑駁的城牆上,也壓在每一個行人的心頭。
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費力地吞咽著滾燙的鐵砂,沉甸甸地墜入肺腑。
那氣息混雜著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飛揚的塵土、隱約的血腥以及一種絕望發酵的酸腐味,吸一口,便覺得喉頭發緊,窒息感如影隨形。
這座曾被譽為“天府之國”的錦繡城池,此刻活脫脫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
蒸騰的不僅是盛夏的酷暑,更有那日益洶湧、幾乎要衝破地表束縛的滔天民怨。
這怨氣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熾熱、滾燙,在死寂的表象下積蓄著毀滅的力量。
街頭巷尾,壓抑的私語如同無數條陰暗的溪流,在屋簷下、門縫間、挑夫的喘息裏、婦人的低泣中無聲交匯,匯成一條洶湧的地下暗河。
“聽說了嗎?東郊李老栓家的閨女……才十四歲啊!被那群天殺的南詔畜生拖進了營房……第二天抬出來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骨的顫抖和恨意。
“畜生!都是披著人皮的豺狼!王麻子一家……就因為不肯交出僅存的兩鬥米,全家……唉!”
“陳阿四!那個老實得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貨郎!就因為他挑著擔子擋了南詔兵強搶張寡婦的道兒,就被誣成刺客!楊國忠那條老狗,為了舔南詔人的靴子,親自下令維持死判!天理何在啊!”
“噓……小聲點!隔牆有耳!那些南詔探子……”
“怕什麽?!這日子,橫豎都是個死!憋屈死,不如……”
這些飽含血淚的控訴、切齒的詛咒——“天殺的楊國忠!”“南詔狗滾出去!”“放了陳阿四!”
——雖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咆哮,卻在每一處陰影、每一扇緊閉的門窗後、每一個麻木眼神交匯的瞬間,無聲地傳遞、疊加、發酵。
它們像無形的毒藤,纏繞著這座城池的每一根梁柱,勒緊每一個人的心髒,醞釀著一場足以撕碎一切的風暴。
這風暴的氣息,連那深藏在巍峨宮牆內的權貴們,也隱隱嗅到了,帶來一陣陣莫名的心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