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隴右、河西大軍聞風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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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如天河倒瀉的水銀。
夜風自幽深的穀底盤旋而上,帶著深秋刺骨的寒意與山林裏陳年腐葉和濕土的腥氣,尖嘯著掠過陡峭的山壁。
枯死的藤蔓如垂死巨蟒的骸骨,在風中瘋狂抽打嶙峋怪石,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仿佛無數怨魂在深淵中齊聲哀嚎。
在這條上接星辰、下臨無地的險絕通道上,一股沉默的黑色洪流正蜿蜒疾行。
隊伍綿延數裏,火把的光芒被嚴令約束,隻堪堪照亮腳下三尺之地,如同一條在暗夜深淵邊緣謹慎蠕動的巨大火蜈蚣。
沉重的腳步聲、鐵甲鱗片相互刮擦的冰冷銳響、戰馬壓抑的響鼻與鐵蹄叩擊朽木棧道的悶響,匯聚成一股低沉而連綿不絕的轟鳴,在狹窄幽深的山穀中反複回蕩、疊加,如同一條沉睡地脈的巨龍,正從亙古的夢中發出沉重壓抑的呼吸。
一麵麵巨大的黑色旌旗在凜冽的山風中獵獵狂舞,撕裂著沉寂的夜幕。
旗麵上那個以濃墨重彩、飽蘸金戈鐵馬之氣書寫的巨大“張”字,在清冷的月光下猙獰畢現,每一個筆畫的轉折都帶著斬金斷鐵的森然殺伐之氣,無聲地宣告著這支鐵軍的身份與意誌。
隊伍的最前方,一匹通體如墨、神駿非凡的烏騅馬穩穩踏在僅容一騎的棧道邊緣。
馬背上端坐的中年將領,身姿挺拔如千年古鬆紮根於絕壁,麵容剛毅似萬載玄冰,下頜的線條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他正是肩負裴徽重托光複蜀地的朱雀軍團大將軍——張巡。
他的目光沉靜,如同風暴中心深不見底的寒潭古井,即使在夜色中強行軍,腰背依舊挺得如同標槍,仿佛天地間沒有任何力量能壓彎他的脊梁。
他一手控韁,穩定如山,另一隻手則習慣性地按在腰間佩劍那冰冷的鯊魚皮劍鞘上,修長的手指骨節因長久的緊握而微微泛白。
“噠噠噠噠——!”
急促得如同爆豆般的馬蹄聲,驟然撕裂了山穀中那令人窒息的低沉轟鳴!
一騎快馬,如同從幽冥深淵射出的黑色利箭,沿著狹窄、險峻的棧道,從成都方向不顧一切地飛馳而來!
馬蹄鐵在朽木上踏出火星,每一次轉折都險之又險,仿佛下一刻就要墜入萬丈深淵!
馬上的騎士渾身被塵土覆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搖曳火把的映照下,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鋒,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激動與亢奮——正是張巡麾下最精銳、最得信任的斥候統領,駱雲!
“籲——!”
在距離張巡僅僅數丈之遙,那匹同樣浴滿風塵的駿馬發出一聲力竭的長嘶,前蹄騰空,硬生生被駱雲勒停在棧道邊緣!
碎石簌簌滾落深淵,久久不聞回響。駱雲甚至來不及穩住身形,幾乎是翻滾著滾下馬鞍,單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木板上,聲音因極度的激動和長途亡命奔波的疲憊而嘶啞粗糲,卻帶著一種穿透夜風的尖銳力量:
“報——!大帥!成都急報!!”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偽相楊國忠,於榮華苑設下大宴!意圖固結南詔王閣羅虎與叛將獻於仲明!”
“固結二賊?”張巡身後,副將雷萬春濃眉驟然擰緊,虯髯幾乎根根炸起,銅鈴般的眼中瞬間燃起怒火,“他娘的!這老賊是要把成都徹底賣給蠻子不成?”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沉重的鐵鐧,骨節爆響。
偏將南霽雲則顯得更為沉靜,隻是那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發現獵物的鷹隼,右手無聲地搭上了腰間的橫刀刀柄,指節同樣因用力而發白。
固結二賊?若真讓楊國忠得逞,成都將如鐵桶一般,朱雀軍團的兄弟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駱雲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砸進將領們的心頭:
“然宴席之上,驚變迭起!繡衣使甲娘大人親臨!以離間妙計……”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目睹神跡的顫栗,“竟令閣羅虎與獻於仲明為一絕色舞姬反目成仇!閣羅虎狂性大發,竟以固定烤羊之三棱鐵錐,當場……”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刺穿獻於仲明咽喉!獻於仲明……當場斃命!”
“嘶——!”
饒是張巡定力如淵似海,此刻也控製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
那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深處,瞬間爆射出兩道比閃電更刺目、比寒冰更凜冽的精芒!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
“啊呀!”郎將雷萬春更是失聲驚呼,巨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腳下棧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滿臉虯髯根根戟張,銅鈴大眼圓睜,裏麵塞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死……死了?獻賊被那蠻王用烤羊的錐子……捅死了?!”
這消息太過荒誕離奇,卻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腥真實感。
另一名郎將南霽雲握刀的手猛地收緊,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蜿蜒凸起。
他雖未出聲,但緊抿的薄唇和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清晰無誤地傳遞出內心的劇烈震動。
為爭一舞姬,獻於仲明竟被盟友當眾格殺?這變故已非“匪夷所思”四字所能形容!
駱雲喘息稍定,語氣更加亢奮急促,如同決堤的洪流:
“偽廷雖竭力封鎖消息,然甲娘大人神機妙算,早有後手!‘天工暗報’如天女散花,瞬間引爆全城!蜀中百姓積壓之民怨,如地火衝破岩層,轟然噴發!全城鼎沸!”
他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更妙者,甲娘大人暗中引導獻於仲明麾下悍將馬雄,率本部精銳直撲南詔象營報仇雪恨!混戰之中,不知何方神聖射出數支冷箭,快逾閃電,狠絕刁鑽!馬雄及南詔數名千夫長……皆被一箭穿喉,當場斃命!”
“好!”南霽雲眼中精光一閃,忍不住低聲讚道,同為神射手的他,深知在亂軍之中達成此等狙殺是何等艱難。
“兩軍徹底失控,於成都城外爆發慘烈混戰,屍橫遍野,血流漂杵!”駱雲的聲音帶著血腥的顫栗,“更有人趁亂四處縱火,烈焰衝天,焚毀兩軍大半糧草輜重!閣羅虎僅率數千殘兵敗將和幾頭傷象,倉皇南逃!獻於仲明之殘軍亦群龍無首,潰散撤回各自老巢!偽相楊國忠驚聞連番噩耗,急怒攻心,當場口噴鮮血!偽帝李玢,懦弱無能,偽朝中樞,已然……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勢!”
一條條石破天驚的消息,如同九天神雷,一道比一道更猛烈地轟擊在劍閣棧道上每一位將領的心頭!
甲娘!那個皇帝陛下臨行前語焉不詳、隻道“或可助卿一臂”的神秘繡衣統領!
竟在短短時間內,以一人之力,攪動整個蜀地風雲,將看似強大的偽朝推入了自相殘殺、萬劫不複的深淵!
“好!好!好!好一個甲娘!好一個繡衣使!”張巡連道四聲“好”,聲音依舊沉穩如磐石,但按在劍柄上的手背,青筋已然如虯龍般根根暴起,指節凸白。
他腦海中清晰無比地回響起皇帝那意味深長、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笑意的囑托:“蜀中已布暗子,張卿此去,當如利劍破竹,繡衣之鋒,或可助卿一臂。”
他當時隻道是些情報策應,卻萬萬不曾想,這“一臂之力”,竟是如此雷霆萬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直接將偽朝推向了毀滅的懸崖!
“好!好!好!”身旁的雷萬春猛地一拍大腿,聲如炸雷,震得棧道上的浮塵簌簌落下!
他滿臉的虯髯因極度的狂喜而劇烈抖動,頭盔歪斜也渾然不顧,“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甲娘此女,真乃神人也!翻手之間,攪動乾坤,抵得上我十萬雄兵!大帥!天賜良機!此乃天賜良機啊!省了咱們多少刀兵,少死多少手足兄弟!”
他激動得揮舞著缽盂大的拳頭,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南霽雲臉上。
南霽雲雖也心潮澎湃,卻隻是重重頷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張巡,等待那道必將改變一切的軍令。
周圍的親兵們,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起來,壓抑的激動在鐵甲覆蓋的胸膛裏衝撞。
張巡沒有立刻回應雷萬春的狂吼。
他緩緩抬起頭,深邃如星空的目光越過眼前層巒疊嶂、如同遠古巨獸脊骨般的漆黑山巒,投向西南方向的遙遠天際。
雖然隔著千山萬壑,但在那沉沉如墨的天幕盡頭,一抹異樣刺眼的、如同地獄業火般不祥的暗紅色光芒,正頑強地跳動著、舔舐著夜空,並不斷向四周蔓延。
那不是朝陽噴薄的曙光,那是焚城的烈焰!是混亂與毀滅在人間顯化的圖騰!
夜風似乎也陡然變得灼熱起來,隱隱約約,帶著硝煙焦糊的嗆人氣息、血腥的甜腥味,以及無數人絕望哭喊、瘋狂廝殺匯聚成的遙遠喧囂,跨越數百裏的空間,頑強地鑽進每個人的鼻腔,撞擊著他們的耳膜。
張巡那如同刀削斧鑿、常年冰封的嘴角,在火光的映照下,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個冷峻到凍結靈魂、卻又銳利到足以斬斷一切阻礙的弧度!
如同沉寂於九幽寒泉千年的神兵驟然感應到血氣的召喚,瞬間掙脫束縛,鋒芒畢露,帶著洞穿虛妄、斬滅一切叛逆的無上決絕!
“傳令——!”張巡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如同神劍出鞘時那一聲清越悠長的龍吟,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號令千軍的絕對力量,瞬間壓過了山風的嗚咽、戰馬的嘶鳴、鐵甲的鏗鏘,清晰地刺入身後每一位將領和親兵的耳中,並如同無形的波浪,順著這條鋼鐵長龍向後層層傳遞:
“全軍加速!拋棄一切非必要輜重!隻留七日幹糧,兵甲隨身!輕裝——疾進!!!”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手中的馬鞭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無匹的直線,如同將軍指向勝利的令旗,帶著一往無前、摧枯拉朽的氣勢,筆直地刺向那片被地獄之火染紅的西南天際!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龍吟,穿雲裂石,充滿了氣吞萬裏如虎的必勝信念:
“偽朝氣數已盡,叛逆授首在即!大唐王師,犁庭掃穴,就在——今朝!!”
“目標——成都!前進——!!!”
“前進——!!!”
“殺——!!!”
“光複成都!大唐萬勝——!!!”
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如同積蓄了千年的熔岩洪流轟然衝破了地殼的束縛!
瞬間將劍閣古道千年的沉寂砸得粉碎!
那沉默壓抑的黑色洪流驟然沸騰、咆哮、燃燒起來!
沉重的腳步聲化作了密集滾動的雷霆,無數鐵蹄叩擊棧道的聲響匯成了山洪爆發般的狂暴奔流!
鋼鐵的意誌在每一個士兵眼中燃燒,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
整支軍隊變成了一柄被巨神全力擲出的、燃燒著複仇火焰的熾熱巨劍,在古老的棧道上奔騰湧動,帶著無堅不摧、排山倒海的毀滅氣勢,踏碎了蜀道的寧靜,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向著那座在內部崩潰的烈焰中痛苦呻吟、掙紮的城池——成都,洶湧奔騰而去!大地在鐵蹄下劇烈震顫,兩側的巍巍群山在這股決死的洪流麵前,似乎也為之低昂!
……
……
成都,城內西南角,一處早已被歲月和遺忘侵蝕的城隍廟,在周遭的喧囂映襯下,死寂得如同墳塋。
斷壁殘垣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暗影,半塌的殿宇裏,蛛網層層疊疊,掛滿塵埃,曾經端坐的神像隻剩半邊泥胎,空洞的眼窩漠然望著虛空。
連最不挑地方的乞丐,也嫌棄這地方的陰冷和徹底的荒蕪。
神龕底座早已腐朽不堪,輕輕一推,便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露出下方一個僅容一人佝僂通過的狹窄入口。
一股混合著濃重黴味、土腥氣和某種若有若無、帶著苦澀清香的草藥氣息,如同冰冷的蛇,猛地從黑暗中竄出,撲在來人的臉上。
油燈,黃豆大小的一點昏黃,在角落一個歪斜的木架上頑強地跳躍著。
它的光暈微弱得可憐,勉強撕開地窖邊緣一小圈濃稠的黑暗,將凹凸不平、滲著水汽的土壁和幾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物件映照得影影綽綽。
光影搖曳,那些土壁上的坑窪仿佛都成了活物,隨著燈火不安地蠕動。空氣是凝滯的,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濕土和陳腐的味道,直透骨髓。
蜷縮在冰冷土牆邊的陳阿四,與其說是個人,不如說是一堆勉強維持人形的破碎血肉。
一件散發著濃重黴味、破舊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襖裹著他顫抖的身體。
臉上青紫腫脹,幾乎辨不出五官輪廓,幹裂的嘴唇布滿血痂。
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皮膚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猙獰的鞭痕縱橫交錯,深可見骨,皮肉翻卷著,邊緣是令人心悸的黑紫色。
幾處烙鐵留下的印記深陷在皮肉裏,焦黑發硬,周圍卻已化膿潰爛,黃白色的膿液混合著暗紅的血水,緩慢地滲出、流淌,散發出甜腥與腐臭混合的死亡氣息。
他的呼吸微弱而艱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眼神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熄滅的炭灰。
此刻,那灰燼深處,卻艱難地、一點點地,重新燃起一絲極其微弱的火星,映照著油燈的光,也映照著身邊那個忙碌的身影。
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麵黃肌瘦,顴骨高高凸起,一身破舊的葛布短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
唯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黑暗中警惕的幼獸,機警地捕捉著地窖裏每一個微小的動靜和聲響。
他正是當初在城外茶寮裏,幾個機靈地散播“天工暗報”消息的少年之一,喚作小石頭。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對付著陳阿四手臂上一處最深的潰爛傷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相對幹淨的舊布,從一個粗糙的陶碗裏蘸取搗碎的草藥泥。
那藥泥呈現出一種深沉的墨綠色,散發著濃烈苦澀又帶著一絲清涼的氣息。小石頭的動作輕柔到了極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的塵埃,每一次塗抹都屏住了呼吸。
藥泥接觸到翻卷、流膿的皮肉時,陳阿四的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被強行壓抑的、野獸般的悶哼。
“阿四伯,忍著點,再忍忍…”小石頭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努力模仿著大人的沉穩,“這草藥是師父給的,管用,真的管用……我阿爹以前讓南詔兵砍了腿,爛得見了骨頭,就是靠它撿回一條命……”
他一邊說,一邊更輕柔地塗抹,眼角餘光卻時刻警惕地掃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如同驚弓之鳥。
陳阿四腫脹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一下,渾濁的淚水,帶著滾燙的溫度,無聲地湧出深陷的眼窩,順著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土裏。
他想開口,想問問妻兒是否還活著,哪怕隻得到一個名字也好。
他想說聲謝謝,謝謝眼前這個瘦骨嶙峋卻像光一樣的孩子。但幹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裏隻有更響亮的“嗬嗬”聲,如同被砂紙摩擦。
最終,所有的言語和悲鳴都堵在了那破碎的喉嚨深處,他隻是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艱難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劫後餘生的巨大茫然、深入骨髓的劇痛、對未來的無邊恐懼,還有那渺小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被眼前少年強行點燃的一絲希望,在他眼中瘋狂地交織、翻滾、碰撞。
地窖口,那被腐朽神龕半掩著的入口處,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聲響。
輕得如同秋夜枯葉飄落在地,又像毒蛇滑過草叢。
一道纖細、迅捷如同鬼魅的身影,仿佛沒有重量,緊貼著入口邊緣滑了進來。
她完美地融入地窖入口處最濃重的陰影裏,直到她向前移動了兩步,才被油燈那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勾勒出輪廓。
來人正是甲娘。
此刻她已褪去了所有用於偽裝的脂粉、釵環和那些刻意佝僂的姿態,露出清秀卻線條冷硬、帶著一股逼人英氣的本來麵容。
幾縷烏黑的發絲被汗水粘在略顯蒼白的額角,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如同長途跋涉後未曾卸下的重擔。
然而那雙眸子,卻依舊亮得驚人,清冷、銳利、深不見底,如同寒潭中映著星光的黑曜石,能穿透一切迷霧與偽裝。
她身上殘留著淡淡的硝煙氣息,混合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阿四哥,”甲娘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陳阿四壓抑的哽咽,也驅散了地窖裏一部分陰冷的絕望,“安心養傷,這裏很安全。”
她的目光落在陳阿四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
“楊國忠……已經完了。”她沒有說“死了”,但那平靜語氣中蘊含的篤定,比任何血腥的描述都更有力量,不容置疑。“偽朝覆滅在即。你的冤屈,‘天工暗報’已傳遍蜀中,天下皆知。很快,你就能重見天日,和家人團聚了。”
“家……人……”這兩個字如同滾燙的烙鐵,猛地燙穿了陳阿四麻木的神經。
他身體劇烈一震,喉嚨裏“嗬嗬”的哽咽驟然變成了近乎崩潰的無聲嘶嚎,渾濁的淚水決堤般洶湧而出,衝刷著臉上的血汙和泥垢。
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拚命掙紮著想抬起那隻尚算完好的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劇烈的動作猛地牽動了胸前一處被烙鐵燙過的傷口,焦黑結痂的皮肉瞬間崩裂,暗紅的血珠立刻滲了出來。
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隻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阿四伯!”小石頭驚呼一聲,連忙撲過去按住他,聲音帶著哭腔。
甲娘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一幕,最終落在小石頭那張寫滿恐懼和擔憂的臉上,微微頷首,眼神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
她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地窖角落那張唯一稱得上桌子的、由幾塊粗糙木板拚湊而成的矮幾。
桌上,攤開著一本毫不起眼的薄冊子。封麵是普通的靛藍色粗布,沒有任何標記。
昏黃的油燈下,冊子翻開的幾頁上,是娟秀卻每一筆都隱含鋒芒、力透紙背的字跡。
那是一個個名字,以及圍繞這些名字展開的、關乎整個成都乃至蜀中命運的計劃、推演與最終的裁決。
油燈的光暈穩定地籠罩著這關鍵的幾頁。
“閣羅虎”——南詔叛軍悍將的名字上,一個用炭筆重重劃下的猩紅大叉,墨跡早已幹透發暗,如同凝固的汙血。
“鮮於仲明”——偽朝成都尹的名字上,同樣一個猩紅大叉,墨跡略新一些,但也已幹涸。
“楊國忠”——偽朝首輔的名字上,一個最新劃下的、幾乎將薄脆紙張撕裂的猩紅大叉!
墨跡濃黑,尤帶濕氣,仿佛還蒸騰著未散盡的血腥氣和刺鼻的硝煙味,宣告著一個權相的徹底終結與那場驚天動地爆炸的餘波。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緩緩移向最後那個名字——
李玢。
偽帝的名字。
炭筆的尖端懸停在那個名字上方,微微停頓,帶著千鈞之重。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了一下,將她的身影在土壁上拉扯得忽長忽短,如同伺機而動的鬼魅。
最終,炭筆並未落下劃叉。
她隻是在那名字的旁邊,用炭筆的側鋒,極其輕微地、畫了一個小小的、未閉合的圓圈。那圓圈虛浮著,帶著一種未盡的、充滿變數的意味。
然後,她“啪”地一聲合上了冊子,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
就在冊子合攏的瞬間,隔絕外界聲響的厚重土層,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撕開了一道縫隙——
轟……隆隆……
一種沉悶的、如同從大地最深處心髒傳來的脈動,隱隱約約,穿透了厚實的土層和地窖的陰冷空氣!
那聲音開始極其微弱,仿佛隻是耳鳴般的錯覺,但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它就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如同無數麵巨大的戰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被瘋狂擂動!
那是萬馬奔騰的蹄聲踏碎山河的轟鳴!是鋼鐵洪流碾過大地、令萬物震顫的低吼!
蹄聲!無邊無際的蹄聲!自東北方向,滾滾而來!
地窖裏的空氣瞬間被這來自地底的恐怖脈動所充斥。土壁上的塵埃簌簌落下。
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拉扯、幾欲熄滅,將小石頭驚駭的臉和陳阿四痛苦扭曲的麵容映照得忽明忽滅。
甲娘平靜地伸出手,指尖精準地捏住油燈那滾燙的燈芯,輕輕一撚。
噗。
最後一點光明熄滅。
地窖瞬間被最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徹底吞沒。隻有她清冷的聲音,如同冰錐墜入深潭,在泥土、血腥和陳腐的氣息中響起,隨即消散:
“塵埃落定。該走了。”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無聲息地滑向通往地麵的出口,沒有帶起一絲風。
地窖裏,隻剩下那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仿佛要踏碎整個大地的恐怖蹄聲在黑暗中瘋狂回蕩,震動著每一寸冰冷的泥土,也震動著蜷縮在黑暗中的靈魂。
甲娘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無聲息地滑向通往地麵的出口。
腐朽木板的輕微摩擦聲被地底傳來的巨大蹄聲徹底掩蓋。她纖細的手指在入口邊緣濕冷的泥土上略一借力,身體便如狸貓般輕捷地翻了上去,重新回到城隍廟廢墟那充斥著硝煙與焦糊味道的空氣中。
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那些南詔兵闖入陳阿四那間位於西市邊緣的破敗小院,當著他的麵施暴……那並非純粹的偶然。
是她派出的兩名最精幹、也最冷酷的繡衣密探,在城中暴亂初起、秩序徹底崩潰的混亂漩渦中,精準地“引導”並刻意“放縱”了那幾名已經殺紅了眼的南詔潰兵。
那殘忍至極的一幕,是她精心計算後點燃的導火索,隻為在偽朝治下那早已沸騰如熔岩的民怨火藥桶上,投下最後一顆火星。
效果立竿見影,陳阿四的遭遇如同一滴滾油落入了火海,瞬間引爆了積壓已久的衝天怒火,讓混亂徹底升級為席卷全城的反抗狂潮。
當然,陳阿四那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嚇傻了的孩子,也是她安排的人手,在暴動最混亂、殺戮最瘋狂的時刻,如同鬼魅般潛入那片修羅場,硬生生從地獄邊緣搶了回來,如今正安置在另一處絕對安全的秘點。
必要的殘忍。
甲娘心底默念著這四個字,如同在淬煉一把冰冷的匕首。
她的腳步在瓦礫間移動,無聲無息。
清冷的月光終於掙脫了濃煙的遮蔽,勾勒出她纖細而挺拔的身影,像一柄出鞘的窄劍。夜風帶著遠方混亂的喧囂撲麵而來,卷起她鬢角幾縷碎發,也帶來一股新的、更加陰冷的不安氣息。
她剛離開城隍廟廢墟的範圍,踏上一條被兩側高牆擠壓得異常狹窄僻靜的小巷。月光隻能吝嗇地灑下一條慘白的細線。
“統領!”
一個同樣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從前方牆角一處坍塌形成的、更深的陰影裏閃出,單膝跪地,動作迅捷無聲。
是她的得力手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甲娘極少聽到的急促和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
“啟稟統領!剛剛收到楊國忠身邊暗子冒死傳出的密報!”他的聲音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愴。
甲娘的腳步戛然而止,如同釘子般釘在原地。夜風掠過巷口,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她的眼神在月光下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鋒出鞘,直刺影九:“講!”一個字,冷得像冰。
“楊國忠派心腹快馬出西門!方向……西北!”影九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我們的人拚死靠近,隻聽到幾個斷續的詞:‘吐蕃’、‘三陽驛’、‘開關’、‘引兵入蜀’!”
“吐蕃?!”
甲娘的臉色在慘白的月光下瞬間劇變!
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猛地從腳底竄上脊梁,直衝頭頂!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自大唐立國以來,雪域高原上的吐蕃便是帝國西北最凶悍、最狡詐的心腹大患!
其鐵騎剽悍絕倫,來去如風,翻山越嶺如履平地,遠非南詔那些笨重的象兵或鮮於仲明手下那些早已腐化的地方府兵可比!
若真讓吐蕃鐵騎湧入蜀中盆地……那將不再是平叛光複,而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富庶的蜀地將成為煉獄!
張巡那正從東北方向滾滾而來的平叛大軍再是百戰精銳,一旦陷入吐蕃鐵騎的四麵衝殺、內外夾擊,後果……不堪設想!
“好一個楊國忠!”甲娘的聲音從齒縫裏迸出來,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殺機,冰冷的怒意如同實質的寒潮在她周身彌漫,“臨死還要拉整個蜀中,百萬生靈為他陪葬!”
她瞬間洞悉了那個瘋子最後、也是最瘋狂的毒計!
這比偽朝本身的覆滅,危險百倍!千倍!這是要將整個帝國的西南腹地,拖入萬劫不複的血海!
“立刻!”甲娘的聲音陡然拔高,語速快如疾風驟雨,帶著不容置疑的千鈞之力,每一個音節都如同淬火的鐵釘,狠狠砸進影九的耳中,“用最快的信鴿!三隻齊發!接力傳遞!將‘楊國忠欲引吐蕃騎兵自西北入蜀,目標三陽驛’之消息,十萬火急,密報張巡大將軍!不得有誤!”
她略微一頓,眼中的寒光幾乎要刺破眼前的黑暗:“同時,派出最精銳的一隊探子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三陽驛!”
“遵命!”那人毫不遲疑,抱拳領命。
他深知這命令的分量,身形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一晃之間,已再次融入牆角的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甲娘獨自佇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巷子狹窄,兩側高牆投下濃重的陰影,將她纖細的身影幾乎完全吞噬。
遠方的火光將半邊天際染成不祥的暗紅,喧囂聲隱隱傳來,如同巨獸垂死的喘息。
成都城內的混亂尚未平息,偽朝的喪鍾剛剛敲響,然而新的、更加恐怖致命的陰雲,已然帶著雪域高原的凜冽寒氣和鐵蹄的腥風,沉沉地籠罩在蜀中盆地的上空。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牆和無邊的夜色,投向東北方向。
那裏,大地在轟鳴,張巡統帥的大唐鐵流正挾著複仇的雷霆滾滾而來。而西北……她仿佛看到了莽莽群山之後,無數雙貪婪而凶殘的眼睛正盯著蜀中的富庶,雪亮的彎刀已經出鞘,隻待那一道開關的密令!
一場本應走向終結的光複之戰,陡然被注入了難以預料的劇毒與更深、更濃的血色。
變數陡生,殺機四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烈的硝煙味、焦糊味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狠狠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讓她因震驚而略微波瀾的心神瞬間沉凝如鐵石。
月光照亮她清冷的側臉,那上麵再無絲毫疲憊與動搖,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磐石般的堅定。戰鬥,遠未結束。真正的風暴,才剛剛在西北方向凝聚起第一片烏雲。
……
地窖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塊,沉重地壓在陳阿四身上。
那來自大地深處的恐怖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無數巨大的鼓槌瘋狂擂打著他的胸腔,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騰移位。
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劇痛如同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僅存的意識。
冷汗混合著膿血,浸透了那件散發著黴味的破棉襖。
“小…石頭…”陳阿四艱難地翕動著幹裂出血的嘴唇,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蚊蚋,幾乎被那轟鳴的蹄聲徹底淹沒。
“阿四伯!我在!我在呢!”小石頭的聲音立刻在咫尺之遙響起,帶著強自壓抑的驚惶。
一隻冰冷、微微顫抖的小手摸索著,緊緊抓住了陳阿四那隻布滿傷痕、卻相對完好的手。
那手心的溫度低得嚇人,卻傳遞著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支撐。
“外…外麵…啥子響動…?”陳阿四用盡力氣擠出問話,渾濁的眼睛徒勞地睜大,試圖在絕對的黑暗中捕捉到什麽。
小石頭咽了口唾沫,喉嚨發緊。
他畢竟隻是個半大孩子,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蹄聲帶來的恐懼深入骨髓。
“是…是馬!好多好多的馬!跑得地都在抖!阿四伯,莫怕,是…是甲娘統領說的,王師!是咱們大唐的王師打回來了!”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希望,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信,仿佛隻要重複甲娘的話,就能驅散這無邊的黑暗和恐懼。
“甲娘統領那麽厲害,她說楊國忠完了,楊國忠就真的完了!她說王師來了,就一定是王師來了!”
他想起了自己走街串巷時搖動的撥浪鼓聲,想起了妻子在簡陋灶台邊忙碌的身影,想起了孩子咿呀學語時含糊地叫他“爹”……這些碎片在無邊的痛苦和黑暗中,顯得那麽虛幻,卻又那麽溫暖。
“好…好…”他反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死死攥緊了小石頭冰冷的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渾濁的淚水再次無聲湧出,滾燙地滑過臉頰。這一次,淚水裏除了絕望的痛苦,似乎還摻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為“期盼”的東西。
就在這時,地窖入口處,那被腐朽木板半掩的縫隙裏,突然透進幾縷極其微弱的、搖曳不定的紅光!
同時,一陣與那沉悶蹄聲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銳混亂的喧囂隱隱透了進來——那是無數人的嘶喊、哭嚎、兵刃撞擊的脆響,還有房屋燃燒發出的劈啪爆裂聲!紅光映在入口處的土壁上,如同跳動的鬼火。
小石頭渾身一僵,抓住陳阿四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皮肉裏。
他像受驚的小獸般猛地扭過頭,死死盯著那透入紅光的縫隙,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
雖然甲娘說過這裏安全,但外麵分明是地獄的景象!火光!廝殺聲!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南詔兵猙獰的麵孔,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莫…莫出聲!”小石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下意識地鬆開陳阿四的手,像隻貓一樣蜷縮起來,摸索著抓起了地上那塊沾著草藥泥的破布,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屏住呼吸,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土壁上,耳朵豎起,捕捉著入口處傳來的任何一絲異響。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了他的心髒。
陳阿四也感覺到了那紅光和混亂的聲浪,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卻牽動了胸前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
黑暗中,他看不見小石頭驚恐的動作,但那陡然加劇的、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聲,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雜在一起,成了這黑暗地窖裏最令人窒息的伴奏。
紅光在入口處忽明忽暗,如同巨獸喘息的眼睛。
每一次光亮的明滅,都伴隨著外麵陡然拔高的慘叫聲或怒吼聲,每一次都讓小石頭和陳阿四的心髒狠狠抽搐一下。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突然!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仿佛有什麽重物狠狠地砸在了地窖入口上方的地麵上!
腐朽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簌簌落下更多灰塵。
緊接著,一個粗嘎、充滿暴戾和絕望的男聲嘶吼著,穿透了木板縫隙,清晰地傳了進來:
“跑?!老子看你們往哪兒跑!把糧食和娘們兒留下!”
“滾開!這是老子先搶到的!”另一個更加凶狠的聲音響起。
“殺了他!”
“噗嗤!”利器入肉的悶響。
“啊——!”一聲淒厲短促的慘叫戛然而止。
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就在頭頂上方響起,伴隨著兵刃拖過地麵的刺耳刮擦聲。
接著是翻箱倒櫃、砸爛東西的碎裂聲。
那兩個聲音為了爭奪什麽,就在這城隍廟的廢墟上,在距離他們頭頂不足三尺的地方,爆發了血腥的廝殺!
“哐當!”似乎是什麽鐵器砸在神龕底座附近。
“媽的,晦氣!窮鬼窩!”罵罵咧咧的聲音。
小石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感覺一股冰冷的液體順著大腿根流下,卻渾然不覺。
陳阿四則繃緊了全身每一塊肌肉,連呼吸都徹底停滯了,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著斷裂的肋骨,每一次都帶來鑽心的疼痛。
腳步聲在頭頂來回走動,每一次都像踩在他們的神經上。
搶奪和打鬥的聲音持續著,伴隨著汙言穢語的咒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十個呼吸,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腳步聲才罵罵咧咧地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遠處的喧囂中。
頭頂上方的混亂暫時平息了。
隻有那沉悶如雷的蹄聲依舊在持續,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
透入地窖的紅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小石頭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癱軟下來,靠著土壁劇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陳阿四也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隨之而來的是傷口撕裂般更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合著揮之不去的恐懼,沉甸甸地壓在兩人的心頭。
黑暗的地窖,重新被那來自東北方向、象征著希望與毀滅雙重麵孔的恐怖蹄聲所主宰。
他們蜷縮在冰冷的泥土上,如同驚濤駭浪中兩片小小的浮萍,等待著未知的命運裁決。
頭頂的廝殺遠去了,但西北方向那柄名為“吐蕃”的懸頂之劍,其森冷的寒意,卻尚未傳遞到這地底深處。
……
甲娘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成都城西錯綜複雜、如同巨大蛛網般的狹窄巷道裏急速穿行。
月光吝嗇,大部分區域被兩側高聳傾斜的屋牆切割成濃墨般的黑暗。
她依靠著對這片區域的絕對熟悉,腳尖在濕滑的青苔、碎石和傾倒的雜物間精準點過,落地無聲,快得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夜風裹挾著越來越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還有房屋燃燒的焦糊氣息,從各個方向灌入巷中,發出嗚嗚的悲鳴。
她的目標很明確——西城靠近城牆根下,一處看似廢棄的染坊後院。
那裏有她準備的一個隱蔽的通訊鴿房,也是此刻唯一能最快將“吐蕃入蜀”這驚天警報傳遞給張巡的渠道。
就在她即將拐出這條深長小巷,進入一條相對寬闊些的背街時,一種近乎本能的危機感如同冰針刺入後頸!
她沒有絲毫猶豫,前衝的身體猛地向左側牆壁貼靠,同時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
嗤!
一道淩厲的破空聲幾乎貼著她的右肩胛骨掠過!
冰冷的鋒芒瞬間割裂了她肩頭的粗布外衣,帶起幾縷斷發。
一柄狹長的、泛著幽藍光澤的淬毒分水刺,狠狠釘入了她剛才位置前方的土牆,深入數寸,尾端猶在劇烈震顫!
幾乎在同一時間,兩道黑影如同撲食的夜梟,從前方巷口兩側的屋簷陰影中無聲無息地撲下!
一人手持短柄狼牙棒,帶著沉悶的惡風直砸甲娘頭顱;另一人則甩出一條帶著倒鉤的黑色軟鞭,毒蛇般卷向她下盤!
攻勢狠辣刁鑽,配合默契,封死了她所有閃避空間!
甲娘眼神一凝,寒光乍現。麵對當頭砸下的狼牙棒,她不退反進!
身體如同失去重量般順著貼靠牆壁的力道向下一滑,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沉重的棒頭。
同時,左腳如同毒蠍甩尾,精準無比地向上踢出,靴尖寒光一閃——那裏赫然藏著一截三寸長的精鋼尖刺!
“叮!”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
尖刺狠狠點中狼牙棒握柄下方三寸處,一個極易被忽視的受力薄弱點!
巨大的力量順著棒身傳導回去,持棒的黑衣人虎口劇震,整條手臂瞬間酸麻,狼牙棒幾乎脫手!攻勢頓時一滯。
而那條卷向下盤的倒鉤軟鞭已然襲到!
甲娘借著上踢的反作用力,身體如同陀螺般貼著地麵急速旋轉半圈!
倒鉤貼著她翻滾的腰際險險擦過,撕開一道淺淺的血口。
就在身體旋轉將盡、鞭勢用老的刹那,她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精準無比地扣住了鞭梢後方一尺處!
“撒手!”甲娘一聲清叱,手腕猛地一抖一絞!一股陰柔卻沛然莫禦的巧勁沿著鞭身洶湧傳遞!
持鞭的黑衣人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帶著強烈旋轉的撕扯力從鞭柄傳來,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
他驚駭欲絕,下意識地想鬆手,卻已經晚了!那軟鞭如同有了生命,倒卷而回,鞭梢的倒鉤帶著淒厲的尖嘯,狠狠反噬向他的麵門!
“啊!”一聲短促的慘叫!倒鉤深深紮入他的左眼!
甲娘一擊得手,毫不停留。身體在旋轉的盡頭猛地彈起,如同離弦之箭,直撲那個因兵器受挫而動作稍緩的持棒黑衣人!
她的動作快到了極致,在對方因同伴慘叫而分神的電光火石之間,已然欺近身前!
左手並指如劍,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直刺對方咽喉!
黑衣人亡魂皆冒,倉促間隻能將狼牙棒橫在胸前格擋。
他根本沒看清甲娘的動作,隻覺眼前一花,那並攏的雙指並未刺向咽喉,而是詭異地下滑,如同靈蛇般繞過狼牙棒,指尖狠狠戳在了他右肋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穴位上!
“呃!”黑衣人如遭雷擊,全身氣力瞬間泄去,眼前發黑,狼牙棒“哐當”一聲脫手墜地。
甲娘右手順勢跟上,手刀帶著淩厲的勁風,狠狠斬在他的頸側!
“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黑衣人哼都沒哼一聲,軟軟癱倒在地。
整個交手過程兔起鶻落,從遇襲到兩人斃命,不過三四個呼吸!
甲娘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甚至沒去管肩頭那道火辣辣的鞭痕。
她身形毫不停頓,腳尖在牆根一點,整個人如同輕盈的雨燕,倏然拔高,悄無聲息地翻上了旁邊一處低矮的屋頂,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屋脊的陰影之中,隻留下巷子裏兩具迅速冷卻的屍體和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之後,她已置身於染坊後院一間散發著濃烈幹草和禽鳥氣味的小屋內。
三隻最為神駿、腿上綁著細小銅管的信鴿被迅速取出。
甲娘用特製的炭筆在一塊薄如蟬翼的堅韌皮紙上飛速書寫著密文,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
【十萬火急!楊國忠派心腹攜親筆密函出西門奔西北,欲引吐蕃兩萬鐵騎自三陽驛入蜀!開關引兵!張帥速決!切切!——甲】
皮紙被卷成細小的紙卷,塞入銅管,用蠟封死。
三隻信鴿被同時放入夜空,朝著東北方向,如同三道灰色的閃電,瞬間消失在硝煙彌漫的夜幕深處。
做完這一切,甲娘並未立刻離開。
她走到染坊後院一口廢棄的水井邊。
井水幽深,映著天空跳躍的火光,如同地獄的入口。
她撕開肩頭被鞭子劃破的衣襟,就著冰冷的井水,麵無表情地清洗著那道滲血的鞭痕。
冰冷的井水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刺痛,也讓她因急速奔襲和短暫搏殺而略微波動的氣息徹底平複。
她抬起頭,望向西北方向。
……
……
凜冽的朔風,裹挾著戈壁灘上粗糲的砂礫,如同萬千怨鬼在淒厲哭嚎,凶猛地拍打著涼州城高聳的夯土城牆。
那嗚嗚的風聲,穿透垛口,鑽入箭樓,在空曠的街巷間遊蕩,帶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涼。
這座扼守大唐西北咽喉的雄城,今夜在狂風的肆虐下,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而凝重。
位於城中央的隴右節度使府邸,這座象征著帝國西北擎天柱的堡壘,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凍結的鉛塊,幾乎能擰出水來。
議事廳內,巨大的青銅火盆裏,燃燒著價比黃金的上好銀霜炭。
炭火熾烈,發出劈啪爆響,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空氣,扭曲升騰的熱浪將廳堂上方的空氣都炙烤得微微晃動。
然而,這旺盛的爐火,卻絲毫驅不散彌漫在廳堂每一個角落、深入骨髓的肅殺與寒意。
空氣裏混合著炭火燃燒的焦香、將領們皮甲散發的皮革味、墨汁的微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鐵鏽般的緊張氣息——那是無數征伐歲月積澱下來的鐵血味道,此刻被未知的威脅所激發。
巨大的河西隴右沙盤占據了廳堂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沙盤上山川河流、關隘城堡,皆用上等木料精細雕刻,輔以染色的砂礫標識,栩栩如生。
祁連山的雪線、黃河的蜿蜒、綠洲的分布、烽燧的坐落,無不清晰可見。
然而此刻,這片象征大唐疆域的微縮河山,卻如同被劇毒的蟲豸瘋狂啃噬——代表著吐蕃勢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邊境線上,尤其是大鬥拔穀、石堡城、青海湖周遭,黑壓壓一片,如同無數蟄伏在暗影中的狼群,獠牙在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冰冷的幽光,若隱若現,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哥舒翰,這位威震河隴、令吐蕃小兒聞其名而止啼的“北鬥大將”,正端坐於沙盤主位。
年近五旬的他,身軀魁偉如祁連山麓曆經風霜的巨岩,飽經滄桑的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仿佛銘刻著無數次血與火、風與沙的殘酷洗禮,那是他半生戎馬最沉甸的勳章。
濃密的虯髯如同鋼針般戟張,更添幾分粗獷與威嚴。他身披一件玄色常服,並未著甲胄,但那股從骨子裏透出的、久經沙場磨礪的鐵血氣勢,比任何精鋼打造的明光鎧都更具壓迫感。
他的一雙虎目開闔間精光四射,如同暗夜中的火炬,此刻正死死盯住沙盤上那麵插在吐蕃“鐵馬熊”精銳騎兵營位置的黑色小旗。
粗壯如胡蘿卜的手指,無意識地、沉重地敲擊著堅硬的沙盤紅木邊緣,發出低沉而單調的“篤、篤、篤”悶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廳堂裏異常清晰,每一次敲擊,都仿佛重重砸在廳內侍立諸將的心弦上,讓他們的呼吸都不自覺地屏緊了幾分。
廳中侍立著七八位將領,皆身著戎裝,神情肅穆。
其中一位麵容清臒、身著青布儒衫的中年文士尤為顯眼,與周遭剽悍武將的氣質截然不同。
他便是新晉的隴右節度副使——封常清。
他深陷的眼窩裏,閃爍著洞悉世事的智慧光芒,此刻也緊鎖眉頭,凝視著沙盤上那一片刺目的黑色。
封常清的經曆堪稱傳奇。
早年隨外祖父流落安西胡城,飽嚐世態炎涼。
外祖父去世後,他孤苦無依,在邊地清貧度日,直到三十多歲才投到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麾下從軍。
後自薦至名將高仙芝帳下任侍從,憑借過人的才智和堅韌,逐漸嶄露頭角,屢立戰功。
當穿越者裴徽登基為帝時,封常清已官至四鎮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
裴徽深知這位在原本曆史中足以與郭子儀齊名、甚至在某些方麵更為傑出的帥才之能。
為削弱當時態度曖昧的高仙芝,裴徽直接下旨擢升封常清為隴右節度副使。
高仙芝雖傲,卻未阻攔。
三個月前,封常清才風塵仆仆抵達涼州,成為哥舒翰的副手。
此刻,這位以謀略見長的副使,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那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
“報——!!!”一聲嘶啞急促、仿佛被寒風撕裂的呼喊,猛然間穿透厚重的門簾,撕裂了議事廳內令人窒息的寂靜!
如同被戈壁狂風卷進來的沙礫,一名斥候校尉踉蹌著衝入廳內,單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渾身裹滿黃塵,臉上被凜冽寒風割出道道血痕,如同幹涸的河床,眉毛胡須上凝結著白色的冰霜。
甲胄破損處露出內裏凍得發紫的皮膚,氣息粗重紊亂,顯然經曆了長途亡命的奔襲。
“大帥!卑職左衛斥候營校尉張誌猛,率部巡哨三百裏,有緊急軍情回報!事態……反常至極!”張誌猛的聲音幹澀嘶啞,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極度疲憊和一種難以抑製的驚悸。
哥舒翰敲擊沙盤的手指驟然停住,仿佛被無形的鐵鉗夾住。
他猛地抬起眼,兩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閃電,瞬間鎖定了地上狼狽不堪的校尉。
那目光銳利得似乎能穿透皮肉,直刺靈魂深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千鈞之力,低沉而威嚴,震得廳內燭台上的火苗都隨之微微搖曳:“講!一字不漏!若有半句虛言,軍法無情!”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清晰而冰冷。
“諾!”張誌猛被那目光刺得一個激靈,強行壓下肺腑間因吸入冰冷空氣而產生的刺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穩住因緊張而顫抖的聲音,語速急促但條理清晰地開始匯報:
“其一,吐蕃駐守大鬥拔穀之‘鐵馬熊’精銳營!三日來,其營盤旌旗依舊高懸,白日炊煙按時升起,數量、時辰均與往日無異,遠觀之下,營盤規模、人聲馬嘶,皆未見明顯減少,足以迷惑尋常哨探。然……”
他刻意加重了語氣,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與篤定,“卑職麾下老斥候‘夜眼’王三,乃隴西服役三十年的老兵油子,斥候行當裏的祖宗!他於前夜子時,伏於敵營下風處三裏外一背風土坳,將右耳緊貼凍得如同生鐵般堅硬的凍土之上,口鼻以浸濕的皮囊捂住,凝神屏息,整整聽了一夜!四更天最靜時分,他回報:營內馬蹄聲稀薄雜亂,如同病馬踟躕!遠不如往日數千‘鐵馬熊’精騎同時操練時那般密集如夏日悶雷、整齊劃一如同巨槌擂鼓!王三以他三十年斥候生涯、聽地辨聲從未出錯的項上人頭起誓,那營盤……內裏怕是空了至少大半精銳!此等貓膩,絕非尋常輪換、狩獵或小股調動所能解釋!定有驚天圖謀!”
張誌猛的聲音帶著一種親身經曆恐怖後的戰栗。
哥舒翰原本按在沙盤上的指關節瞬間捏得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沙盤上那麵代表著“鐵馬熊”的黑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幻化成了一柄滴血的彎刀,正懸在涼州城的咽喉之上。
“鐵馬熊”!吐蕃王廷最鋒利、最令人膽寒的重裝騎兵,人馬俱披冷鍛重甲,衝鋒時如鋼鐵洪流,悍不畏死,是河西和隴右所有唐軍將士心中大敵。
他們的營盤竟出現如此詭異的“空心”狀態?這絕非疥癬之疾,而是足以撼動整個西北防線的巨大變數!
“其二,” 張誌猛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喉結滾動,艱難地咽了口並不存在的唾沫,繼續道,“為探虛實,卑職親率小隊五人,剝下陣亡吐蕃遊騎衣甲,喬裝成被風沙所困的羌人皮貨商販,以鹽巴、劣茶和幾塊風幹肉為引,冒險潛至青海湖西側‘蘇毗’部舊日核心草場。”
“發現原本遊牧於彼處、帳篷如雲、牛羊遍野,為吐蕃提供大量犛牛馱馬和剽悍輔兵的‘蘇毗’大部,其核心草場竟已十室九空!留下的皆是老弱婦孺。”
“牛羊牲畜也少了大半,隻剩下些瘦弱不堪的駑馬和病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卑職設法用隨身攜帶的、在羌地硬通貨般的上好青鹽和一小塊壓緊的川茶,接近一個蜷縮在破舊帳篷旁、眼神渾濁的老牧人。”
“那老兒起初驚恐萬分,卑職再三賭咒發誓隻是迷路商人,他才稍稍放鬆,眼神卻依舊閃爍不定,言語支吾,前言不搭後語。最後被鹽巴的誘惑和卑職佯裝的不耐煩所迫,他才壓低聲音,如同泄露天機般顫巍巍道:‘……走了,都走了……十日前,邏些讚普的金箭令到了……部落裏所有能挽弓騎馬的青壯,連同最好的犛牛、駿馬、馱羊……全……全部跟著頭人遷徙了!’”
“卑職追問去向,他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偷偷用手指了指東南方向,便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抱著那包鹽巴縮回了帳篷,如同受驚的土撥鼠!”
張誌猛的描述極具畫麵感,將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傳遞給了廳中每一個人。
“東南?”一直凝神靜聽、眉頭緊鎖的封常清上前一步,與哥舒翰並肩而立。
他清臒的麵容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異常嚴峻,撚著頷下幾縷稀疏的胡須,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冰麵上劃過的刀刃:“青海湖東南……那是通向積石山青海東南部,靠近蜀地)的險峻山道,層巒疊嶂,飛鳥難渡。”
“穿過積石山那些隱秘的埡口,便是……蜀地!吐蕃最精銳的重裝騎兵和最關鍵的馱馬、輔兵來源,為何突然放棄直麵我河西的前沿,舉族青壯南顧?這絕非尋常遊牧遷徙!其所圖者,必大!”
“其三,也是最蹊蹺、最讓卑職心驚肉跳、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張誌猛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寒意,仿佛那恐怖景象就在眼前,“卑職手下最得力的兩名‘地趟子’斥候——陳七和趙九,皆是攀岩走壁、潛伏追蹤的好手。”
“他們奉命在石堡城吐蕃在河西的重要據點,今青海湟源西南)外五十裏一處名為‘鷹愁澗’的絕險之地,尋了處背陰雪窩,以白裘覆身,潛伏了整整兩天兩夜!石堡城這幾日,城門開啟異常頻繁!但進出的,絕非尋常商隊或輜重車隊!多是身著吐蕃平民粗布服飾或商旅打扮的輕騎信使!”
“他們行色極其匆匆,入城時風塵仆仆,出城時快馬加鞭,馬鞭抽得空氣炸響!方向更是雜亂無章:有向西直奔邏些的,有向東往我隴右洮州、岷州方向的,更有甚者……有數批信使,出城後並不走大路,而是驅馬鑽入山坳,取道隱秘崎嶇、連當地獵戶都罕至的羊腸小路,向南!直插蜀地方向的莽莽群山!他們換馬不換人,驛站交接時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傳遞之急迫,遠超尋常軍報!”
“陳七藝高人膽大,第三日拂曉,趁一隊信使在澗底溪流飲馬歇息的短暫間隙,冒險利用嶙峋怪石和枯草叢掩護,抵近到三十步內!溪水嘩嘩,他凝神細聽,聽到一個信使用吐蕃語低聲急促地催促同伴:‘快!成都……十萬火急!讚普和論大臣)們等著呢!耽擱了,你我全家都得喂禿鷲!’說完便翻身上馬,狠抽幾鞭,絕塵而去!”
張誌猛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仿佛那“十萬火急”的催促聲還在耳邊回蕩。
“嘶……”議事廳內,幾位身經百戰的將領,包括幾位以勇猛著稱的都尉,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氣。
炭火依舊劈啪作響,但這溫暖的聲音此刻聽來,卻像是引信在緩慢燃燒、即將引爆驚天巨雷的預兆!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恐懼感,如同毒蛇般順著每個人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間攫住了心髒!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火舌舔舐空氣的嘶嘶聲。
“砰!”哥舒翰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幾上!堅硬的楠木桌麵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筆墨紙硯齊齊跳起!他魁梧如山的身軀像一座陡然拔地而起的鐵塔轟然站起,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大半個沙盤,火盆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虯髯戟張的臉上瘋狂跳躍,更添幾分擇人而噬的猙獰。
他幾步便跨到懸掛在牆壁上的巨幅河西隴右蜀中地圖前,粗糙如砂礫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沉重地劃過地圖上代表河西防線生命線的涼州、甘州,劃過碧波萬頃卻暗藏殺機的青海湖,最終,“咚”的一聲悶響,食指如同攻城重槌的槌頭,狠狠釘在了地圖上那用朱砂醒目標注著的“成都府”三個大字之上!
“反常!處處透著反常!詭譎!!”哥舒翰的聲音如同從祁連山萬丈冰峰深處滾落的悶雷,在空曠的廳堂內隆隆滾動、反複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鐵馬熊’營盤空虛,蘇毗部舉族青壯南遷,石堡城信使四出如蝗,方向皆指向東南、指向蜀地!赤德祖讚吐蕃讚普)!這條狐狸,狡詐如鬼,凶殘似魔!他此時將最鋒利的爪牙和最肥壯的馱馬調離直麵我河西鐵壁的前線,意欲何為?難道他以為我哥舒翰年近五旬,就提不動這口斬過無數胡虜頭顱的陌刀了?!還是他瞎了眼,看不見我河西兒郎磨利的刀鋒?!”
他猛地轉身,虎目如電,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刺穿厚重的甲胄,直透人心肺腑,掃視著廳中每一位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將領:
“蜀中偽朝?楊國忠那禍國殃民、吮吸民脂民膏的蠹蟲!李玢那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不過是楊氏扶植的傀儡,塚中枯骨,跳梁小醜!其內部爭權奪利,盤剝百姓,敲骨吸髓,民怨早已如沸鼎!”
“陛下派王師入蜀平叛,天兵所至,誅除國賊,解民倒懸,本該勢如破竹,收複蜀中隻在旦夕之間!吐蕃此時若有異動,其目標……絕不僅僅是趁火打劫,劫掠蜀中那點浮財糧秣那麽簡單!”
哥舒翰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帶著洞穿迷霧的穿透力,“他們想要的,恐怕是整個西南的膏腴之地,是扼住我大唐後腰的鎖鏈!甚至……”
他頓住,目光如淬火的刀鋒般,帶著無邊的寒意,緩緩掃過地圖上那條由蜀中通往帝國心髒關中的、用虛線標出的、卻足以決定國運的生命線——陳倉古道!
“是想趁我大軍入蜀平叛,關中空虛之際,效仿當年漢高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故事!直搗黃龍!”
封常清麵色凝重如水,再次上前,與哥舒翰並肩立於巨幅地圖之前。
搖曳的火光將他清臒的身影拉長,投在牆上,如同一位洞察天機的智者剪影。
他沉聲道:“大帥明鑒,洞若觀火!吐蕃覬覦我大唐富庶江山久矣,隴右、河西是其傳統用兵之地,與我等纏鬥數十年,互有勝負,難越雷池。”
“如今一反常態,精銳南顧,此乃百年來未有之異動!其背後所謀,非一地一城之得失,乃傾覆社稷之禍心!依學生淺見,觀其形,察其跡,唯有兩種可能,無論哪一種,皆是傾天之禍!”
他伸出兩根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指,聲音清晰而沉重,如同在宣讀判決:“其一,引狼入室!開門揖盜!蜀中偽朝,困獸猶鬥!楊國忠、李玢之輩,為求苟延殘喘,延續其醉生夢死、魚肉百姓之權柄,或已喪心病狂,暗中與吐蕃讚普使者密會於密室,許以劍南道膏腴之地,甚至割讓鬆、維、保等州川西北連接吐蕃之戰略要地),邀吐蕃大軍入蜀‘助剿’我王師!此乃飲鴆止渴,與虎謀皮!”
“吐蕃借機南下,名正言順,既可掠奪蜀中無盡財富、擄掠精壯人口以充奴隸,又可占據鬆維保等咽喉要衝,居高臨下,與偽朝沆瀣一氣,使我王師陷入兩麵受敵之絕境!屆時,叛軍得強援而氣焰更熾,吐蕃則坐收漁利,紮根西南。”
“我平叛大業必將功敗垂成,曠日持久,耗盡國力!而吐蕃則借蜀地為跳板,進可窺視富庶中原,退可固守天險。此乃斷送祖宗基業、遺禍千秋之罪!楊國忠乃國賊!”封常清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對賣國者的切齒痛恨。
他停頓片刻,目光變得更加深邃銳利,如同穿透了眼前的迷霧,看到了更遠處潛伏的致命殺機:
“其二,聲東擊西!佯動惑敵!此計更為陰狠毒辣,直指我大唐命門!吐蕃佯裝將‘鐵馬熊’精銳調往蜀地方向,又令蘇毗部南遷造勢,更以石堡城為節點,大遣信使,四處散播將大舉入蜀之假情報,做出要在蜀地與我大唐一決雌雄、或趁火打劫的姿態。”
“其真實目的,便是要吸引我河西、隴右乃至關中長安的所有注意力!誘使我河西、隴右精兵強將千裏馳援蜀地,疲於奔命!同時,亦可能迫使朝廷從關中抽調兵力增援蜀中或加強隴右。”
封常清的手指在地圖上長安的位置重重一點,“待我河西、隴右防線因兵力抽調而空虛之際,其真正的主力——那些隱藏在青海湖深處冰原之下、祁連山褶皺峽穀之中的‘鐵馬熊’重騎、‘犛牛兵’步卒、以及高原上如狼似虎的各部族聯軍,便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餓狼,傾巢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猛攻我河西走廊!涼、甘、肅、瓜、沙,五州之地,首當其衝!一旦河西有失,吐蕃鐵騎便可沿平坦的走廊長驅直入,再無險阻,直搗關中腹地!”
“屆時,長安震動,社稷危如累卵!而蜀地,不過是他們拋出的一個誘餌,一處牽製我重兵的泥潭!此計若成,則西北屏障洞開,中原門戶盡失,其禍更甚於安史之亂!赤德祖讚,其心可誅!”
封常清的分析抽絲剝繭,將最可怕的後果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麵前。廳內溫度仿佛瞬間降至冰點。
“引狼入室……聲東擊西……”哥舒翰反複咀嚼著這兩個詞,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壓城的鉛雲,濃密的虯髯都仿佛根根倒豎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楊國忠那張諂媚而陰險的嘴臉,在昏暗的燭光下向吐蕃使者遞上割讓國土的盟書;
又仿佛看到赤德祖讚那張布滿高原紅、如同鷹隼的麵孔,在地圖前露出殘忍而得意的獠牙,指揮著真正的致命殺招,如同無聲的雪崩,悄然撲向因馳援蜀地而變得空虛的河西走廊。
“無論哪一種,對我大唐都是滅頂之災!楊國忠!若你真敢行此賣國求榮、數典忘祖之勾當,我哥舒翰縱使追到九幽黃泉,也要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而吐蕃……”
他鼻中噴出一股灼熱的白氣,如同憤怒到極點的公牛,“好大的胃口!好毒的算計!想把老子當猴耍?想調虎離山?做夢!”
一股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令人窒息的血腥殺伐之氣,從哥舒翰魁梧如山的軀體中轟然爆發!
他猛地轉身,一步跨回沙盤前,缽盂大的拳頭帶著積鬱的狂怒和決死的意誌,如同九天落下的隕石,狠狠砸在沙盤上標注著石堡城位置的、最堅硬的紅木邊框上!
“哢嚓!轟——嘩啦!!!”
堅逾鐵石的紅木邊框應聲碎裂!尖銳的木刺如同箭矢般四散迸射!
木屑混合著沙盤上代表山川河流的彩砂、泥土,如同爆炸般衝天而起,又簌簌落下!
精心布置的沙盤地形瞬間塌陷了一大塊,代表石堡城的那麵黑色小旗,連同周圍幾個關隘模型,歪歪斜斜地倒在一片狼藉之中,象征著吐蕃的陰雲被這含怒一擊暫時擊散。
廳內眾將皆被這狂暴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
“不能再等了!靠外圍遊哨的耳目,看不清這群高原豺狼的五髒六腑!等朝廷那幫相公們在長安城裏扯皮爭論,黃瓜菜都涼了!涼州城,乃至整個河西,乃至關中的安危,就在你我肩上!”
哥舒翰的怒吼如同受傷雄獅最後的咆哮,聲震屋瓦,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決斷,“傳令!”
“在!!”廳中諸將,包括那位跪伏在地的斥候校尉張猛,如同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扯,瞬間挺直腰板,如同標槍般站定,抱拳怒吼,甲葉鏗鏘碰撞,匯成一股決死的洪流,殺氣盈廳,直衝霄漢!
哥舒翰的目光首先如同鷹隼般鎖定了左側一位身材精悍如獵豹、眼神銳利如冰錐的將領。
此人麵色黝黑,仿佛常年浸泡在風沙與血火之中,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側額角斜劈而下,劃過眉骨直至臉頰,宛如一條扭曲的蜈蚣,非但無損其剽悍之氣,反而更添十分冷酷與煞氣。
他便是哥舒翰麾下最神秘、最鋒利、令敵酋聞風喪膽的暗刃——“飛隼營”統領,獨孤峻。
“獨孤峻!”
“末將在!”獨孤峻踏前一步,聲如金鐵交鳴,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淬毒的兵器。
“命你親率‘飛隼營’,挑選最頂尖的‘夜不收’五十人!要精通吐蕃語、羌語、甚至蘇毗古語,熟悉高原山地潛行、雪地追蹤、戈壁求生,能在雪窩子裏不吃不喝趴三天三夜不帶眨眼的死士!分成十隊,每隊配雙馬,攜精鋼手弩、見血封喉的淬毒短刃、精鋼攀索鉤爪、七日幹糧、火折、鹽塊!目標:吐蕃腹地!給老子把他們的心肝脾肺腎都翻出來看個清楚!”
哥舒翰的手指帶著風雷之勢,重重戳向沙盤深處那一片代表著未知與死亡的區域:
“邏些拉薩)!第一隊,給我盯緊讚普的金頂大帳!蘇毗舊地及可能的遷徙路線!第二、三隊,查明那些南遷青壯和牲畜的真正去向、人數、裝備!積石山!第四、五、六隊,給老子把積石山所有能通人馬的埡口、秘徑,特別是那些指向蜀地的羊腸鳥道,一寸寸摸清楚!看看有沒有大軍通過的痕跡,有沒有新的棧道在修!石堡城!第七、八隊,給老子盯死那些進出的信使!特別是往南、往蜀地去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鑽到耗子洞裏,也要給老子弄清楚他們懷裏揣的是什麽?”
“竹筒裏封的是什麽?送給誰?第九、十隊,機動策應,深入青海湖以西,探聽各部族動向!十日內!老子要看到吐蕃讚普今天早上吃的什麽糌粑,喝的什麽茶,赤德祖讚肚子裏有幾根彎彎繞繞的蛔蟲,他的大相和將軍們又在密謀什麽鬼蜮伎倆,都得給老子查清楚!否則,提頭來見!”
命令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濃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諾!末將親自帶隊入邏些!十日內,必有大帥所需之五髒六腑,巨細靡遺,呈於案前!若違軍令,甘受軍法,萬死不辭!”
獨孤峻眼中爆發出狂熱而冷酷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
他抱拳領命,動作幹淨利落,轉身如一道融入暗夜的黑色閃電,瞬間衝出議事廳,隻留下被撞開的門簾在寒風中劇烈搖擺,灌入一股刺骨的冷風。
“第二!”哥舒翰的目光轉向掌管文書機要、麵色同樣凝重的行軍司馬,“即刻啟用所有信鴿!同時,以八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四百裏塘報!三路齊發!將吐蕃所有異常調動、斥候所見所聞之詳實細節、本帥與封副使之判斷推測,詳詳細細,一字不落,飛報長安!呈交陛下與內閣諸公!請朝廷速速研判此驚天陰謀!此令,以河西、隴右節度使之名,加十萬火急印!告訴長安,涼州城頭上的霜,是吐蕃彎刀的寒光映出來的!”
他的話語充滿了急迫感。
“遵命!”行軍司馬額頭瞬間滲出冷汗,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伏在旁邊的案幾上,鋪開特製的加急公文紙,筆走龍蛇,墨跡淋漓,字字如刀,將驚天的危機刻入紙中。
“第三!”哥舒翰的目光最後如同實質的刀鋒,緩緩掃過廳內所有武將的臉龐,那目光帶著千鈞重擔和無邊殺意,“河西、隴右諸軍!自此刻起,刀出鞘,箭上弦,進入一級戰備!烽燧日夜雙崗,斥候偵騎網外擴兩百裏!給老子把眼睛瞪得像銅鈴,耳朵豎得像野兔!”
“加固所有城防,滾木礌石火油金汁煮沸的糞便混合毒物),全部給老子堆上城頭!糧秣軍械,即刻清點封存,隨時調用!各軍、各守捉、各烽鋪,主官一律駐守本寨,擅離者,斬立決!告訴兒郎們,吐蕃的狼崽子們可能又要齜牙了!讓他們把刀磨得更快些,把弓弦繃得更緊些!他們敢動我大唐河西一寸土地,老子就親自帶人打斷他們的脊梁骨,把他們一個個都釘死在這戈壁風沙裏,給老子當城牆的地基!讓後來者看看,犯我大唐者,是什麽下場!”
他的怒吼如同戰鼓,激蕩著每一個將領的熱血。
一道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層緊迫的浪濤。
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碰撞的鏗鏘聲、傳令兵嘶啞急促的吼叫聲迅速在府邸內外響起,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打破了夜的死寂。
整個隴右、河西仿佛一頭被驚醒的洪荒巨獸,在朔風的咆哮中,開始繃緊全身的肌肉,發出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咆哮。
哥舒翰獨自一人,如同亙古矗立的礁石,巋然佇立在巨大的地圖前。
虯髯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燃燒的黑色鋼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代表吐蕃的廣袤高原和那條蜿蜒崎嶇、如同毒蛇般通向蜀地的積石山道上,濃密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仿佛承載著帝國西北萬裏的河山重擔。
蜀地的叛亂,在他這等百戰名將看來,不過是疥癬之疾,王師精銳一到,自當灰飛煙滅。
但若因此引來了吐蕃這頭在雪域高原上磨礪了百年爪牙、凶殘狡詐的嗜血猛虎,甚至為其打開了通向帝國腹心的大門……那將是真正的滅頂之災!萬劫不複!
祁連山巔終年不化的萬古玄冰,此刻仿佛都融化成了刺骨的寒流,一股腦地壓在了這位“北鬥大將”的心頭。
沉重,冰冷,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他緩緩抬起右手,方才砸在沙盤邊框時,一根尖銳的木刺深深紮進了他掌緣一道陳年舊傷的疤痕裏,一絲殷紅的鮮血正緩緩滲出,沿著他粗糙的手指蜿蜒而下,最終,“啪嗒”一聲,滴落在地圖上“成都府”那三個朱砂大字之上,迅速暈開一小團刺目的暗紅,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
他必須為大唐,為身後的億兆黎民,死死守住這西北的門戶!無論陰謀來自何方,無論敵人多麽狡詐凶殘!
哥舒翰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充滿了不屈的戰意。
此刻,一場關乎帝國命運的無聲諜戰與鐵血博弈,已在風雪彌漫的西北邊陲和詭譎莫測的高原群山中,伴隨著斥候的亡命、密使的穿梭、大軍的暗中調動,悄然拉開了染血的序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