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0章 殺手營在的江南瘋狂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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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萬籟俱寂。
長安城沉入酣眠,唯有巍峨宮牆之內,禦書房一隅燈火倔強地亮著,像一頭疲憊卻不肯合眼的巨獸。
清冷的月光透過精雕細琢的窗欞,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格子影,與室內搖曳的燭光糾纏,更添幾分孤寂與壓抑。
紫銅獸爐中,價值千金的龍涎香無聲燃燒,絲絲縷縷的煙霧嫋娜升騰,試圖驅散空氣中那沉甸甸、幾乎凝結成實質的凝重。然而,這昂貴的暖香,終究壓不過堆積如山的奏章散發出的墨味、朱砂味,以及彌漫在帝王心頭的焦慮與疲憊。
裴徽埋首於案牘之中。
明黃的奏章堆積如山,仿佛要將這位年輕的帝王徹底淹沒。
他手中的朱砂禦筆,時而如疾風驟雨,留下淩厲如刀的批注;時而又似重逾千斤,緩緩拖曳出沉鬱的墨痕。
燭火跳躍,將他緊鎖的眉頭映照得如同刀刻,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意,在跳躍的光影下無所遁形。
每一次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夜裏都顯得格外刺耳。
“吱呀——”
一聲極輕、卻在這寂靜中如同驚雷般的木軸摩擦聲響起。
禦書房那扇厚重、雕刻著蟠龍祥雲圖案的雕花木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個身影,如同夜色中誕生的幽影,毫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她的動作流暢而精準,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落地無聲,衣袂不驚塵埃。
來人是皇太後楊玉瑤身邊最得力的心腹,掌事女官倪丫丫。
兩年多的時間,已將她那份青澀徹底洗去。
她的眼神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禦書房內的每一個角落,最終穩穩落在伏案的帝王身上。
那眼神深處,除了應有的恭敬,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熾熱如岩漿般滾燙的愛慕。
她的步伐輕得如同狸貓踏雪,每一步都踏在光影的交界處,顯示出在宮廷這潭深水中淬煉出的深厚功底。
她手中捧著一個描金繪鳳、工藝極盡奢華的紫檀木食盒,步履沉穩而恭敬地行至禦案前丈許之地,盈盈下拜。
“陛下萬安。”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裴徽耳中。
抬起頭時,那目光中的愛慕幾乎要滿溢出來,卻又被她強行壓抑在恭順的麵具之下。
“夜深了,太後娘娘憂心陛下龍體,恐陛下操勞過甚,夜寒傷身,特命老奴送來一盅以百年老參為主料,輔以上等黃芪、當歸,文火慢熬足三個時辰的參湯,給陛下補補元氣,提提精神。”
她將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禦案一角空處,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寶。
裴徽從奏章的海洋裏抬起頭,放下那支仿佛重若千鈞的朱筆。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試圖驅散眉宇間的陰霾:“有勞丫丫了。更深露重,還讓你跑這一趟。替朕謝過母後掛念,朕……知道了。”
倪丫丫並未如常告退。
她反而微微前傾了身子,將聲音壓得更低,那語調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如同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太後娘娘……還特意叮囑奴婢,務必轉告陛下……”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每一個音節都承載著千鈞重擔,“國事雖重,然……綿延皇嗣,亦是社稷之本,江山之重。”
“陛下春秋鼎盛,正當其時。”她的目光緊緊鎖住裴徽的臉,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望陛下……千萬保重龍體根本,莫要太過操勞,耗損了本源。閑暇時,還請……多去皇後娘娘與貴妃娘娘宮中……走動走動,以慰聖心,亦安……後宮之望。”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一枚淬了寒冰的針,精準無比地刺向裴徽心中那最隱秘、也最沉重的軟肋。
綿延皇嗣……社稷之本……江山之重……
這八個字,如同八道冰冷的玄鐵枷鎖,帶著千鈞之力,沉沉地套在裴徽的脖頸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登基已近半年,大婚也一年多了。
後宮之中,僅有皇後李騰空、貴妃許九娘兩位絕代佳人。
皇後李騰空清冷如月,氣質高華;
貴妃熱情似火,明豔照人。
裴徽自問對她們並無偏頗,椒房專寵,雨露均沾。
可期盼中的龍嗣,卻如同鏡花水月,杳無音信。
這份“無果”,早已化作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寒光閃閃,隨時可能落下。
更是成了皇太後楊玉瑤和小姨楊玉環心頭日夜煎熬、揮之不去的心病。
而這如山般的壓力,更是一刻不停地壓在皇後和貴妃那看似尊貴、實則單薄脆弱的肩膀上。
裴徽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回上次太醫院院正請平安脈的場景。
那位須發皆白、在宮中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太醫,手指搭在他腕間,凝神細察了許久,額角甚至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眼神閃爍,幾次欲言又止,最終也隻是含糊其辭地躬身回稟:“陛下龍體……康健大體無礙,隻是……略有勞乏虛虧之象,心神耗損過甚,需……靜心調養,戒急戒躁,固本培元方為上策。”
那吞吞吐吐、諱莫如深的神情,裴徽看得分明——問題的症結,恐怕就出在自己這具穿越而來的身體上!
是靈魂與這具帝王軀殼尚未完全契合?
還是兩個世界截然不同的法則,在血脈深處產生了某種微妙的排斥?
抑或是那場改變命運的穿越本身,帶來了不為人知的損傷?
裴徽無從得知,他唯一能確定的事實就是:無論他如何在李騰空的幽蘭雅室或許九娘的灼熱懷抱中“辛勤耕耘”,最終都隻是徒勞無功,顆粒無收!
這份生理上的“無能”,在這個視子嗣為王朝根基、血脈延續為天道的時代,是比任何政敵的明槍暗箭、邊關的烽火狼煙更致命、更難以啟齒的軟肋。
一旦泄露,頃刻間便是江山動蕩,人心離散!
想到兩位性格迥異卻同樣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妃子,裴徽的心頭更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苦辣鹹,一齊湧上喉頭。
皇後李騰空,道門仙子出身,氣質清冷如終年不化的雪山之巔的空穀幽蘭。
平日裏,她總是持重端方,不苟言笑,仿佛世間萬物都難以在她心湖中激起漣漪。
然而,在關乎子嗣的椒房之事上,她卻展現出了近乎悲壯的主動。
每一次紅燭高照,羅帳低垂,她的身體都繃得如同拉滿的硬弓,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獻祭感。
她的迎合並非情欲的沉淪,更像是在履行一項神聖而沉重的使命,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
她的指尖會冰涼,呼吸會紊亂,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仿佛要將自己化作最肥沃、最虔誠的土地,隻求能孕育出承載帝國未來的龍種。
事後,她總是默默起身,披上素淨的道袍,獨自一人走向寢宮深處那座小小的、香煙繚繞的道觀。
檀香的氣息濃烈而持久,她跪在蒲團上,閉目禱告良久,背影單薄而寂寥。
每一次月信如期而至,裴徽都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那瞬間熄滅的光芒,那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的倔強與絕望,比任何歇斯底裏的哭訴都更讓他心如刀絞,愧疚難當。
而貴妃許九娘,這位將天工樓打理得蒸蒸日上、手腕精明的商界奇女子,則將那份果決、熱情與精明,毫無保留地用在了床笫之間。
她大膽、熱烈,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百般花樣,極盡妍態,目的明確而直接——“留種”。每一次纏綿,她都如同在打一場誌在必得的商戰,投入全部的熱情與智慧。
她會熱情如火地引導,會大膽地嚐試各種據說能“助孕”的秘法姿勢,事後,她香汗淋漓地伏在裴徽胸口,指尖無意識地在古銅色的肌膚上畫著圈,聲音帶著慵懶的沙啞,卻也藏不住那份焦灼的期盼:“陛下……”
她抬起水光瀲灩的眸子,那裏麵閃爍著與李騰空截然不同的光芒——是對結果的執著追求,一種近乎商戰般的算計和誌在必得,“臣妾今日聽天工樓的管事說,江南新進貢了一批頂級的血燕窩,乃是采自懸崖絕壁金絲燕嘔心瀝血所築,滋補氣血、滋養龍精的聖品!臣妾明日就傳信,讓他們動用八百裏加急,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送來!您每日晨起都要用些才好,龍體康泰才是……才是萬事的根本。”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裴徽的胸膛,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兩位長輩的關切更是如同無形的潮水,一波接一波,不斷衝擊著裴徽已然脆弱的心防。
皇太後楊玉瑤,這位漂亮娘親,每次將他召至後宮,眼神裏都盛滿了慈愛和深切的憂慮,那憂慮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淚水。
“徽兒,”她親手將一碗溫熱的、散發著濃鬱藥味的湯藥遞到他麵前,保養得宜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太醫開的方子,要按時喝,一滴都不許剩。母後知道你勤政,可你也別太累著自己。這江山是重,可身子骨才是真正的本錢!多歇息,養精蓄銳……那才是根本,是頂頂要緊的事。”
那“根本”二字,她咬得格外重,飽含著一位母親對兒子健康最深切的掛念,以及對帝國未來最沉重的擔憂。
裴徽每次飲下那苦澀的藥汁,都感覺像是在吞咽自己的無奈與絕望。
小姨楊玉環,風華絕代依舊,歲月似乎格外眷顧她。
她更擅長在賞花品茗、閑話家常的輕鬆氛圍中,將那份期盼不著痕跡地滲透進來。
纖纖玉指拈起一枚精致的荷花酥,輕啟朱唇,咬下一小口,隨即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歎,眼波流轉間帶著無盡的悵惘:“看著小仙和九娘,都是頂頂好的姑娘,知書達理,溫婉可人,又都這般傾心於你。”
“若能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這偌大的、空落落的宮裏頭,也能多些稚子的歡笑嬉鬧之聲,姐姐和我……也能嚐嚐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了。那才是真正的福氣啊。”
她說話時,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探詢意味地落在裴徽臉上,那期盼如同實質的絲線,一圈圈纏繞,沉甸甸地壓在裴徽心頭,讓他幾乎窒息。
然而,最直接、最無法回避、也最讓裴徽怒火中燒的壓力,卻來自前朝。
內閣的幾位老成持重的宰相,眼神日益深沉,奏對時言辭間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一些急於博取直諫之名的年輕禦史,更是按捺不住,一道道奏疏如同冬日裏的雪片般飛來。
言辭雖極盡文雅,拐彎抹角,引經據典,但其核心卻尖銳無比,字字誅心:
“臣聞《易》雲:‘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 國賴長君,更賴儲嗣。儲君之位久懸,則國本動搖,人心浮動,社稷危如累卵。陛下承天命,繼大統,當以江山永固為念……”
“陛下春秋鼎盛,龍精虎猛,正當廣納淑女以充掖庭,開枝散葉,衍育龍嗣,方是固我社稷萬年之基,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前朝選秀舊例猶在,請陛下垂恩,允禮部操辦,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裴徽每每看到這些奏疏,都覺一股無名邪火直衝天靈蓋,恨不得將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窺探宮闈秘事的腐儒拖出去杖責!
他以朱砂禦筆,飽蘸怒氣,在奏疏上狠狠批下:“天下初定,百廢待興,黎民困苦未蘇,當以民生疾苦為要!選秀之舉,勞民傷財,徒耗國力,易啟奢靡之風,著毋庸議!再有妄言者,嚴懲不貸!”將其強硬地壓了下去。
但這雷霆手段隻能堵住一時之口。
朝堂上下的竊竊私語、勳貴宗親們探詢的目光、地方大員賀表中隱晦的問候,如同無數嗡嗡作響的蚊蠅,時刻縈繞在他耳邊,讓他不得片刻安寧。
這子嗣之憂,如同一張無形而巨大、堅韌無比的羅網,將他這位九五之尊牢牢困住,動彈不得。
即使在李騰空清冷的幽香或許九娘熱情似火的懷抱裏,那份沉重的壓力也如影隨形,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他難以真正放鬆,享受片刻純粹的溫存與歡愉。
而前些天在皇後鳳儀宮發生的那場驚世駭俗、足以顛覆所有人認知的“移花接木”事件,更是如同在已經暗流洶湧的後宮深潭裏,投入了一塊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力的巨石,徹底攪渾了這潭水,掀起了滔天巨浪,至今餘波未平。
裴徽至今回想起那晚的每一個細節,仍覺心緒激蕩難平,恍如置身於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之中,卻又帶著刻骨的荒唐、刺痛與難以言喻的悸動。
那晚,皇後李騰空破天荒地親自下廚,做了一桌精致的小菜,隻邀他一人前往鳳儀宮用膳。這本就透著不尋常。
鳳儀宮內,燭火通明,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卻彌漫著一種異樣的、令人窒息的安靜。
空氣中除了熟悉的清冷檀香,似乎還混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陌生的甜膩花香。
案上珍饈羅列,玉盤珍羞,美酒在夜光杯中蕩漾著琥珀色的光芒。
李騰空親自為他布菜斟酒,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努力擠出來的溫柔笑意,那笑容僵硬地掛在嘴角,眼底深處卻是一片荒蕪的絕望。
酒過三巡,氣氛微醺。
裴徽正覺這溫馨背後隱藏著巨大不安時,李騰空忽然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陛下稍坐,臣妾……去取一件物事,一件陛下定會……喜歡的物事。”
說罷,她深深地看了裴徽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如同深秋的寒潭,然後便離席而去,步履匆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裴徽獨自坐在空曠華麗卻冰冷的大殿中,嗅著空氣中那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濃鬱的甜膩異香,心中那不安的預感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緊緊纏繞住心髒。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卻顯得格外煎熬,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殿角的鎏金漏壺,水滴聲清晰得如同擂鼓。
終於,內殿通往寢宮的珠簾發出一陣清脆急促的碰撞聲。
李騰空回來了。
但並非獨自一人。
她的身邊,緊緊跟著一個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子。
當看清那女子的麵容時,裴徽愣了一下,手中的夜光杯猛地一晃,杯中瓊漿潑灑出來,染紅了明黃的龍袍下擺!
那女子眉眼間與李騰空有三四分相似!
同樣的鵝蛋臉,同樣的秀鼻。
但氣質神態卻截然不同,如同光與影的兩麵。
李騰空是空穀幽蘭,清冷自持,不染塵埃;而這女子,卻像一朵盛放在暗夜裏的、散發著致命誘惑的曼陀羅,嬌媚妖嬈到了骨子裏。
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顧盼生輝,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仿佛在無聲地撩撥心弦。
正是李騰空的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李筱筱!
裴徽心中警鈴大作!他瞬間明白了那甜膩異香的來源,也明白了李騰空眼中那絕望的源頭!
李騰空緊緊拉著姐姐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拖著一塊沉重的枷鎖。兩人行至禦座前。
李騰空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眼神裏交織著絕望、懇求、屈辱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她猛地鬆開李筱筱的手,“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聲音帶著強壓的悲戚,如同瀕死的杜鵑泣血:
“陛下!”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再抬頭時,眼中已蓄滿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砸在光潔的地麵上,碎裂開來。
“臣妾……無能!侍奉陛下一年有餘,承蒙雨露恩澤,卻遲遲未能……未能為陛下誕育龍嗣,上愧對陛下隆恩浩蕩,下愧對李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更……更無顏麵對太後娘娘與小姨的殷切期盼!臣妾……罪該萬死!萬死難贖其罪!”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
淚水洶湧而出,模糊了她精致的妝容。
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將身旁同樣跪著、卻一直用火熱大膽目光直視裴徽的李筱筱往前狠狠一推!
力道之大,讓毫無防備的李筱筱嬌呼一聲,身體如同風中弱柳般向前傾倒,竟順勢就軟軟地、精準無比地依偎到了裴徽的腿邊!
一股濃烈而甜膩、充滿侵略性的異香瞬間取代了清冷的檀香,如同實質般將裴徽包裹、侵襲。
那香氣帶著迷醉的暖意,直衝腦門。
“筱筱!”李騰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仿佛靈魂都被這一聲呼喊割裂了!“她……亦是李家血脈,是臣妾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她性情溫順,姿容……尚可,”說到“尚可”時,她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無盡的苦澀,“對陛下……更是仰慕已久,情深意重,一片癡心天地可鑒!臣妾……臣妾今日鬥膽,懇請陛下!”
她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聽得人心驚肉跳。
“納筱筱入宮!代臣妾……為陛下綿延子嗣!臣妾願……願與姐姐共侍陛下,效仿上古賢後娥皇女英,永結同心,絕無妒忌!隻求……隻求陛下能得償所願,江山有繼,社稷永安!”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血淚交迸的、徹底放棄尊嚴的絕望。
這突如其來的、荒誕至極的“姐妹情深,共侍君王”戲碼,如同一道裹挾著毀滅之力的九天神雷,狠狠劈在裴徽頭頂!
他整個人都懵了,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轟然衝上頭頂!
看著李騰空蒼白如紙、淚流滿麵、妝容盡毀的臉,那強裝的鎮定下是支離破碎的尊嚴和靈魂;
再看看依偎在自己腿邊、仰著那張酷似愛妻卻充滿野性、誘惑與毫不掩飾欲望的臉龐的李筱筱——她眼中哪有半分“溫順”?
隻有赤裸裸的野心、誌在必得的得意,以及一種近乎捕食者鎖定獵物般的興奮光芒!
李筱筱仿佛沒骨頭般,整個身子如同水蛇般扭動著,幾乎要貼到裴徽身上,嗬氣如蘭,帶著酒氣和那股甜膩的異香,聲音又軟又媚,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能勾魂攝魄的鉤子:“陛下……筱筱對陛下之心,日月可昭!姐姐待我恩重如山,筱筱願傾盡此生所有,盡心竭力服侍陛下,為陛下……分憂解難……”
她刻意加重了“分憂解難”四個字,含義不言而喻。
說話間,一隻柔弱無骨的纖手已大膽地、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撫上裴徽的胸膛,隔著被酒液浸濕的龍袍,傳遞著灼人的熱度,指尖若有似無地畫著圈。另一隻手,則悄然向下探去……
裴徽隻覺得一股邪火混合著冰寒瞬間流遍四肢百骸!熱血猛地衝上頭頂,理智的堤防在洶湧的情緒衝擊下搖搖欲墜!
身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麵對如此主動投懷送抱、風情萬種的尤物時,那源自本能、無法抑製的悸動與血脈賁張!
理智的高牆在複雜洶湧的情緒洪流衝擊下,轟然崩塌!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低沉而沙啞、意義不明的悶哼,眼神瞬間變得幽深如不見底的寒潭,欲望與掙紮在其中激烈交鋒。
幾乎是半推半就地,他身體僵硬著,卻又被李筱筱柔弱無骨卻異常有力的手臂牽引著,腳步有些虛浮踉蹌地走向鳳儀宮內殿深處——那張象征著皇後無上尊榮的、鋪著明黃龍鳳呈祥錦被的鳳榻!
李騰空依舊跪在冰冷的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此生唯一的摯愛被妹妹以這樣一種屈辱的方式引向內室,聽著珠簾碰撞發出的清脆而刺耳的響聲,如同自己心碎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被無限放大。
她死死咬住早已鮮血淋漓的下唇,口腔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才沒有讓自己當場崩潰尖叫。
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又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提線木偶,踉蹌著、幾乎是爬行著挪到沉重的殿門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揮手,無聲地屏退了所有聞聲趕來、驚疑不定的宮人。
然後,她背靠著冰冷刺骨、雕刻著鳳凰圖案的殿門,身體無力地滑坐在地。將臉深深埋入屈起的膝蓋,肩膀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華貴卻冰冷的鳳袍前襟。
殿內,隱隱約約傳來屬於妹妹李筱筱那陌生、放浪而充滿征服快感的嬌吟喘息,以及男子壓抑的低吼……這些聲音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她的耳朵,刺穿她的耳膜,最終深深紮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反複攪動。每一次聲響,都讓她渾身痙攣般顫抖。
那一夜,象征皇後尊榮的鳳儀宮內,春色無邊,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背叛與毀滅的氣息。
如今,“媚妃”李筱筱的冊封典禮已過,她正式入駐了離鳳儀宮不遠的“攬月閣”。
太後與小姨驚愕之餘,倒是樂見其成,畢竟處家徽兒多一個妃子,多一些機會誕生龍子。
……
……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
禦書房內,批閱完最後一份關於邊關軍糧告急的奏章,裴徽煩躁地將朱筆擲於案上,墨點飛濺,汙了明黃的錦緞。
連日來的天災人禍、朝堂傾軋,像無形的巨石壓在他心頭,沉悶得幾乎喘不過氣。
案頭堆積的奏折如同猙獰的獠牙,嘲笑著他的疲憊。
他猛地起身,明黃的龍袍在燭火下掠過一道沉重的光影,信步而出,漫無目的。
腳步似有指引,不知不覺,竟行至了那燈火輝煌、與宮中肅穆格格不入的所在——攬月閣。
尚未踏入門檻,一股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的暖香便霸道地撲襲而來。
這香氣絕非宮廷常見的清雅,它甜膩得發齁,帶著濃鬱的麝香、沒藥和一種難以名狀的、仿佛熟透異果發酵後的氣息,充滿了侵略性與挑逗性,瞬間淹沒了裴徽的嗅覺,將他從禦書房的墨香、鳳儀宮清冷的檀香、乃至貴妃宮裏那雅致的茶香記憶中徹底剝離。
這香氣像一條無形的、帶著粘液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讓他的血液流速似乎都加快了幾分。
殿門大敞,內裏亮如白晝,與外界的夜色形成刺目對比。裴徽腳步微頓,目光所及,饒是見慣了皇家富貴的帝王,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攬月閣,名副其實的“攬盡浮華”。
金絲楠木的梁柱粗壯奢華,上麵盤踞著描金繪彩的龍鳳,龍眼鳳睛竟是用拇指大小的紅藍寶石鑲嵌,在無數燭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腳下是厚如絨毯的大紅波斯地毯,金線織就的繁複花紋延伸向深處,踩上去綿軟無聲,仿佛踏在雲端。
博古架上並非古玩字畫,而是堆滿了金光燦燦的鏤空金球、鑲嵌七彩琉璃的玉山子、碩大的珊瑚樹,俗豔得令人咋舌。
牆上懸掛的並非山水墨韻,而是色彩濃烈到幾乎滴落的西域掛毯,圖案是豐腴的飛天與騎象的神隻,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層層疊疊的紗幔,是極盡張揚的玫紅與刺目的金交織,無風自動,光影迷離。
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暴發戶式的、赤裸裸的炫耀和一種近乎於獸性的、灼人的熱度,與鳳儀宮那“月映寒潭”般的清雅素淨、含蓄內斂形成了冰與火的極端對立,刺眼得讓裴徽心頭那點煩悶瞬間被點燃,化作一種更複雜的躁動。
“陛下——!”
一聲呼喚,如同淬了蜜糖的鶯啼,帶著能融化骨髓的驚喜與嬌媚,瞬間穿透了殿內靡靡的絲竹背景音若有若無的西域胡琴聲適時響起)。
隻見一道火紅的身影,如同被點燃的烈焰,裹挾著那股甜膩的異香,從層層紗幔後飛撲而出,快得隻留下一抹灼目的殘影。
正是新晉的媚妃李筱筱。
她今日顯然卯足了勁。一身正紅色妃位宮裝,卻被她改得麵目全非。
領口開得極低,幾乎墜至胸線,露出大片欺霜賽雪的肌膚,那深邃誘人的溝壑在燭光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勾魂攝魄。
裙裾並非傳統的曳地長幅,而是大膽地做成了高開叉,從大腿根部斜斜裁開,行走間,一條裹著薄如蟬翼、幾近透明的肉色絲襪的修長玉腿,毫無顧忌地若隱若現,每一次擺動都帶著致命的誘惑,引人無限遐想。
妝容更是精心雕琢的武器:眼線用特製的黛石拉得又長又挑,眼尾貼著細碎的金箔,隨著她眼波流轉,金光瀲灩,媚態橫生;唇瓣塗著最鮮豔飽滿的胭脂,如同熟透的、亟待采擷的櫻桃,水光盈盈。
滿頭珠翠,金步搖、紅寶石珠花、點翠簪釵,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幾乎晃花了人眼。整個人如同精心打磨的武器,散發著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毫不掩飾的、要將人焚燒殆盡的性感魅力。
她像一陣裹挾著烈焰的香風,精準地撲進裴徽懷裏。雙臂如水蛇般,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緊緊纏上他的脖頸。
溫熱、柔軟、充滿彈性的身體緊密地貼合著他,隔著龍袍都能感受到那驚人的熱度。
她仰起那張酷似皇後、卻被妖媚妝容點染得風情萬種的臉,嗬氣如蘭,帶著那濃鬱的異香,氣息噴在他的頸側和耳廓:“陛下終於來看臣妾了!臣妾等得心都焦了,想您想得……這裏……”
她拉著裴徽寬大的手掌,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飽滿胸脯上,聲音又酥又媚,“……都疼了……”
裴徽身體猛地一僵,一股熟悉的燥熱感如同野火燎原,不受控製地從下腹升騰,瞬間席卷全身。
李筱筱的熱情大膽,像最烈的酒,總能輕易點燃他作為雄性的、最原始的本能。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攬住了她那纖細卻充滿驚人彈性和力量的腰肢。
入手處,絲滑的衣料下是緊實的肌理,無聲地訴說著這具身體的青春與活力。
她順勢拉住裴徽的手,引著他走向主位那張鋪著厚厚錦墊的奢華座椅。
她自己則像沒了骨頭的美人蛇,半倚半坐在裴徽的腿邊,將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枕在裴徽的膝上,用臉頰輕輕蹭著他龍袍的下擺,嬌聲道:“陛下批閱奏章累了吧?瞧瞧這眉頭皺的,臣妾心疼死了。”
她伸出染著蔻丹的指尖,輕輕點在裴徽微蹙的眉間,“臣妾新學了一支極好的胡旋舞,是花重金請了西域最頂尖的舞娘教的,跳給您解解乏可好?保管比那些教坊司木頭人似的舞姬強上百倍千倍!讓陛下看看臣妾的用心……”
她一邊說著,指尖如同羽毛般,若有若無地、帶著挑逗的意味,輕劃著裴徽的膝蓋內側,眼神裏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邀寵與炫耀,仿佛一隻開屏的孔雀,急於向唯一的觀眾展示自己最美最耀眼的羽毛。
就在她作勢要起身,腰肢款擺,準備去更換更暴露的舞衣的刹那——
殿外,一個清冷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的聲音,由掌事太監尖利而突兀地高聲通報出來:
“皇後娘娘駕到——!”
如同滾燙的沸油中猛地傾入一盆冰水!殿內那精心營造的、旖旎曖昧到幾乎粘稠的氣氛,瞬間凝固、炸裂!
空氣仿佛都凍結了。
絲竹聲戛然而止。宮女太監們慌忙跪倒,屏息垂首。
李筱筱臉上的媚笑僵在嘴角,瞬間轉為錯愕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慍怒。
裴徽攬在她腰間的手也下意識地鬆開了幾分。
李騰空走了進來。
她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鳳袍,隻在領口和袖口用極細的銀線繡著簡約的鳳紋,如同月光下的寒霜。
烏發一絲不苟地綰成最端莊的朝雲近香髻,除了一支通體無瑕的白玉鳳簪,再無多餘飾物。
通身素淨,與攬月閣這濃墨重彩、金碧輝煌的“修羅場”格格不入,像一塊寒冰投入了熔爐。
她的臉色比往日更加蒼白,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離,唯有一雙眸子,深得如同寒潭。
嘴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下頜線繃得極緊。
當她踏入殿門,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冰刃,第一時間便掃射過依偎在皇帝腿邊、衣衫不整的妹妹,掃過她身上那身刺目張揚、近乎放蕩、僭越了妃位本分的正紅宮裝!
李騰空的眼神驟然一縮,瞳孔深處仿佛被無形的毒針狠狠刺入,一抹深切的、幾乎要撕裂心肺的痛楚和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怒意在她眼底轟然炸開!
她寬大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刺出血來。那痛楚是如此尖銳,讓她眼前都黑了一瞬。
但皇後的尊嚴和多年的修道,讓她在下一個瞬間強行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隻剩下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但那平靜之下,是足以摧毀一切的暗湧。
她身後跟著的心腹宮女青鸞,臉色同樣凝重,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紫檀木的錦盒,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臣妾參見陛下。”李騰空走到殿中,對著裴徽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標準到刻板的宮禮,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沉重的枷鎖感。
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冰封千年的湖麵,聽不出絲毫漣漪。
李筱筱這才慢悠悠地、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慵懶和幾乎要溢出來的傲慢,從裴徽腿邊起身。
她甚至沒有完全站直,隻是敷衍地屈了屈膝,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甜膩:“臣妾李筱筱,見過皇後娘娘。”
她特意加重了自己的名字“李筱筱”,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挑釁,宣告著她不再是那個依附於姐姐的影子,而是獨立的、得寵的媚妃娘娘。
李騰空的目光銳利如萬年玄冰凝成的刀鋒,再次落在李筱筱那身過分暴露、挑戰宮規底線的宮裝上。
殿內靜得可怕,連燭火跳躍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冰雹砸落玉盤,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也重重砸在裴徽的心上:“姐姐今日……好興致。”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淬著寒意,“隻是這身宮裝,領口過低,有失體統;裙裾開叉逾製,不成體統;色澤也過於豔麗跳脫,非妃嬪日常所宜。與宮中崇尚的素雅莊重之儀,”
她的目光掃過攬月閣滿室的金碧輝煌,最終回到李筱筱臉上,語氣如同寒冬屋簷下懸垂的鋒利冰淩,“相去甚遠,可謂雲泥之別。”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繼續道:“姐奶初入宮闈,許多規矩尚不熟稔,情有可原。然,既已位列妃位,更需謹言慎行,恪守本分,時時自省,以宮廷法度為圭臬!莫要因一時忘形而行差踏錯,惹來六宮非議,徒增陛下煩憂,更……辱沒家門清譽!”
這番話,字字句句,如同浸了鹽水的鞭子,帶著凜冽的寒風,狠狠抽打在李筱筱張揚的氣焰和她賴以炫耀的“恩寵”上。
最後那句“辱沒家門清譽”,更是直指要害!
李筱筱臉色瞬間由得意漲成豬肝般的紫紅,如同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狠狠扇了一耳光,眼中羞憤交加,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猛地看向裴徽,帶著求救和控訴。
但看到裴徽隻是微微蹙眉,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後,並未立刻出言訓斥或維護自己,她膽氣一壯,那羞憤迅速轉化為更強烈的攻擊欲。
她迅速堆起那甜得發膩、假得刺眼的笑容,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嬌憨和尖銳的挑釁:“皇後娘娘教訓的是,臣妾記下了。”
她微微側身,仿佛不經意地再次展露自己傲人的曲線,眼波流轉,黏膩地看向裴徽,故意將聲音放得又軟又嗲,“隻是……陛下他喜歡臣妾這樣穿呢!陛下親口對臣妾說,看著喜慶,有活力,讓人心裏頭暖和!像冬天裏的火爐子,暖烘烘的,看著就開心!”
她將“陛下喜歡”四個字咬得極重,如同勝利的號角,響徹殿堂,“姐姐素日裏穿得……嗯,自然是端莊大方,母儀天下,”她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糖的毒針,“可陛下日理萬機,殫精竭慮,偶爾也想換換口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鬆快鬆快心神,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姐姐您說是不是?”
她歪著頭,眼神裏是赤裸裸的得意和嘲諷,仿佛在說:看,陛下喜歡的是我這樣的,你那種清湯寡水,過時了!
李騰空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看那個得意忘形的姐姐,仿佛她隻是一團汙濁的空氣。
她轉向裴徽,神色平靜的說道:“陛下,”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強行壓抑的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示意青鸞上前。
青鸞連忙捧著錦盒走到皇帝麵前,恭敬地打開盒蓋。
“妾身知陛下勤於政務,夙夜匪懈,尤愛惜文墨,追求筆精墨妙之境。”
盒內,一方墨錠靜靜躺在明黃的絲絨上。
其色如深潭古玉,沉靜內斂;形製古樸厚重,線條流暢,邊緣處因年代久遠已磨出溫潤的包漿。墨錠正麵陰刻著三個古篆小字:“玄玉光”。
旁邊是一支筆管溫潤如玉、色澤微黃的毛筆,筆鋒雪白,根根挺立,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銀芒。
一股清冽、悠遠、帶著鬆木焚燒後特有焦香的墨韻,緩緩散發出來,瞬間衝淡了殿內那甜膩的異香,帶來一絲沁人心脾的清明。
“這是妾身托家中舊部,費盡周折,曆時數月,多方打探,才從隴右道一處幾近荒廢的古寺藏經閣中尋得。”李騰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微顫,仿佛這輕描淡寫的“費盡周折”背後,是無數不眠的夜晚和殫精竭慮的籌謀。
“乃是前朝製墨聖手‘鬆煙道人’晚年封爐之作,名曰‘玄玉光’。取百年古鬆之心煙,輔以珍稀藥材、玉屑金粉,千錘百煉而成。據說研磨時墨香清冽如泉,落紙如漆,光可鑒人,曆百年而彌新,蟲蠹不侵。”她的目光落在墨錠上,帶著一絲珍視,仿佛在看著一件寄托了厚重情感的信物。
“另配有一支筆,”她轉向那支筆,“筆管取自昆侖雪山深處百年寒玉竹,溫潤養手;毫尖取自極北苦寒之地靈狐尾尖最柔韌勁健的三分雪毫。書寫時筆鋒聚而不散,柔中帶剛,運轉如意。”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裴徽,那深潭般的眸子裏,是竭力掩飾卻依然泄露的一絲懇切和期盼,“妾身想著,或可助陛下一二,於案牘勞形之際,稍得筆墨之趣,略解煩憂。特……獻於陛下。”
裴徽看著李騰空強自鎮定的臉,看著她蒼白麵容下深藏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受傷與倔強,再看看錦盒中這份明顯耗費了無數心力、價值連城卻又清雅脫俗的禮物,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愧疚如同藤蔓纏繞上來——他確實默許甚至縱容了李筱筱的放肆;憐惜如同潮水拍打心岸——他何嚐不知皇後的委屈與艱難?但更多的,是麵對這複雜局麵、兩個女人針鋒相對的煩躁!這份“用心良苦”的禮物,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控訴,讓他坐立難安。
他點了點頭,喉頭有些發緊,語氣刻意放得溫和了些,甚至帶上了幾分久違的稱呼:“小仙有心了。”
他伸出手,並非去接那沉甸甸的錦盒,而是順勢將李騰空也拉到自己身側坐下。
手臂一攬,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將這位正宮皇後也擁入了懷中。
李騰空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投入滾油!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這是她一貫的清冷性子使然,更是此刻屈辱感的本能反抗。
她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這充滿了另一個女人氣息的懷抱,這懷抱此刻對她而言如同針氈!
然而,目光觸及裴徽帶著安撫意味、卻也透著不容置疑的眼神……她猶豫了。
最終,所有的驕傲和反抗都在冰冷的現實麵前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
她放棄了掙紮,身體雖然依舊僵硬如鐵,卻任由裴徽左臂擁著自己,右臂則依舊攬著李筱筱那柔軟火熱的腰肢。
姐妹二人,一個素雅清冷如九天孤月,一個濃豔熾熱如地獄業火,就這樣被同一個男人,以一種詭異而充滿羞辱意味的姿態擁在懷中。
畫麵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張力,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膠質,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皇後妹妹真是賢惠,”李筱筱在裴徽另一側嬌笑著插話,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語氣裏的酸意和刻薄幾乎要凝成實質滴落下來,“時時刻刻都想著替陛下分憂解難,連筆墨這等‘小事’都如此上心。這份‘體貼’,臣妾真是自愧不如呢!”
她刻意加重了“小事”和“體貼”,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她話鋒陡然一轉,帶著更加刻意的嬌嗔,身體像水蛇般扭動,試圖將裴徽的注意力完全拉回自己身上:“不過陛下呀,您日理萬機,批閱奏章勞心費神,也該懂得放鬆才是呢!整日對著那些冷冰冰的筆墨紙硯,多悶呀!人都要變成石頭了!”
她說著,柔軟的手臂再次如同藤蔓般纏上裴徽的脖子,紅唇湊近他的耳邊,吐氣如蘭,帶著那甜膩的異香,“不如……讓臣妾給陛下揉揉肩膀?臣妾的手藝,可是跟西域大師學的呢……或者,”
她眼中閃過誌在必得的光芒,聲音更加魅惑,“臣妾這就去換身舞衣,跳那支胡旋舞給陛下看?保管讓陛下開懷一笑,煩惱盡消……比看那些死物有趣多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往裴徽懷裏更深地依偎過去,豐滿的胸脯帶著灼人的熱度,幾乎要貼上裴徽的臉頰。
同時,她挑釁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越過裴徽的胸膛,直刺向李騰空!
“放肆——!”
一聲厲喝,如同九霄驚雷裹挾著萬載玄冰轟然炸響!積壓的火山終於噴發!
李騰空再也無法忍耐!她猛地從裴徽懷中挺直身體,如同被徹底激怒、尊嚴被踩入泥濘的九天鳳凰,周身散發出凜冽刺骨的寒氣,瞬間席卷了整個大殿!燭火都被這氣勢壓得搖曳不定!
她目光如電,裹挾著滔天的怒火與皇後的無上威儀,直射李筱筱!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帶著雷霆萬鈞、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砸落:
“陛下麵前,豈容你如此輕狂失儀!拉拉扯扯,狎昵無狀,成何體統!本宮方才的教誨,你轉眼就忘到九霄雲外了嗎?!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還是仗著幾分顏色,便以為可以淩駕於宮規國法之上,藐視中宮?!”
這聲嗬斥,飽含了被至親背叛的錐心之痛、被當眾羞辱的滔天怒火、對帝王偏心的絕望控訴、以及對這混亂不堪局麵的最後扞衛!是皇後尊嚴的終極爆發!
李筱筱被這突如其來的、蘊含著恐怖威壓的雷霆之怒嚇得渾身劇烈一哆嗦,臉上那得意挑釁的笑容瞬間僵死,血色褪盡,化為一片慘白。
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洶湧滾落。
她看向裴徽,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委屈、驚恐和無助,如同受驚的、被獵人圍捕的小鹿,泫然欲泣,聲音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哭腔,充滿了表演的誇張:
“陛下……嗚嗚嗚……陛下您看……皇後她……臣妾隻是想……想伺候陛下開心,讓陛下放鬆一下……臣妾到底做錯了什麽……嗚嗚嗚……姐姐她……她好凶……臣妾好怕……”
她哭得梨花帶雨,肩膀劇烈聳動,一手捂著心口,一手還緊緊抓著裴徽的衣襟不放,那副模樣,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無妄之災。
裴徽隻覺得一股邪火“轟”地一聲從腳底竄上天靈蓋!
眼前這兩個容貌相似卻如同水火的女人,一個清冷隱忍終於如火山爆發,一個嬌媚妖嬈此刻哭哭啼啼如同魔音灌耳,如同兩股截然相反的、狂暴的颶風在他腦中激烈碰撞、撕扯!
左耳是皇後冰冷刺骨、字字誅心的嗬斥,右耳是媚妃那委屈至極、令人頭皮發麻的哭泣,鼻尖是清冽鬆煙與甜膩異香混合成的、令人作嘔的詭異氣息,懷裏一邊是僵硬冰冷如寒鐵、一邊是柔軟火熱如烙鐵的軀體……
所有的聲音、氣息、觸感都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而令人窒息的網,將他死死纏住,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太陽穴突突地狂跳,如同被重錘敲打。
“夠了——!”
一聲低沉卻如同九天驚雷般的斷喝,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仿佛能鎮壓一切的威嚴,瞬間在攬月閣內炸開!
強大的氣場如同實質的衝擊波般擴散開來,瞬間壓得殿內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哭泣聲、絲竹殘留的餘韻、甚至燭火劈啪聲,都在這聲怒喝下噤若寒蟬。
李騰空和李筱筱同時被這蘊含著龍威的怒喝震得渾身一顫,連哭泣都噎在了喉嚨裏,驚愕地、帶著懼意看向他。
裴徽麵色沉冷如水,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寒刃,帶著雷霆之怒掃過兩女。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仿佛要裂開的太陽穴,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如同萬丈深海的海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甚至蓋過了之前的煩悶、欲望和怒火。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出沉重的陰影,籠罩著兩個女人。
“皇後,”他看向李騰空,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喙的裁決,“媚妃初入宮闈,規矩禮儀尚不熟稔,你身為六宮之主,母儀天下,理當寬厚待下,多加引導教誨便是!動輒厲聲嗬斥,言辭激烈,失了中宮氣度!成何體統!”
這番話,算是給了李騰空一個台階,卻也毫不留情地點明了她的“失態”和“過激”。
他又轉向李筱筱,目光更加嚴厲,帶著明確的警告和斥責:“媚妃!皇後乃一國之母,統禦六宮,母儀天下!其尊其貴,豈容輕慢?!你雖是皇後嫡親姐姐,更需敬之重之,不可有半分輕慢僭越!今日衣著失儀,舉止輕浮,皇後已提點於你,回去立刻更衣!日後謹記宮規,恪守本分,不得再犯!若再有下次,朕定不輕饒!”
這番話,徹底否決了李筱筱“陛下喜歡”的借口,明確維護了皇後的權威和宮規的尊嚴,但也將她今日的行為定了性——失儀、輕浮、需受罰。
他不再看兩女瞬間變幻的臉色——李騰空那張十八歲絕美少女臉上隻剩下一絲倔強;李筱筱則是由委屈轉為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委屈。
裴徽煩躁至極地一拂袖,寬大的龍袍卷起一陣冷風,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背影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與逃離的意味,仿佛身後是噬人的深淵。
“朕還有堆積如山的緊急政務要處理!今日就到這裏!都各自回宮,好自為之!”
“陛下——!”身後傳來李筱筱不甘心到極點的、帶著哭腔和尖銳的呼喊,緊接著是氣急敗壞的跺腳聲和珠翠碰撞的雜亂脆響。
裴徽充耳不聞,腳步更快,幾乎是逃離般衝出了攬月閣那令人窒息的、甜膩得發嘔的香風範圍。
夜風微涼,帶著禦花園草木的清新氣息吹在臉上,卻絲毫吹不散他心頭的鬱結和那殘留的、令人煩躁的異香。
他停下腳步,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裏的汙濁盡數排出。
他抬頭望了望高懸的、清冷的明月,那孤寂的光輝讓他心頭更添煩亂。
側耳傾聽,遠處隱約傳來悠揚婉轉的絲竹之聲,纏綿悱惻,帶著江南水鄉的柔媚——那是貴妃許九娘所居的“棲霞殿”方向。這樂聲,在此刻疲憊欲死的裴徽聽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幾乎沒有太多猶豫,裴徽腳步一轉,避開了那條通往鳳儀宮——此刻必然籠罩在無盡冰冷與死寂中的路,徑直朝著燈火通明、樂聲悠揚的棲霞殿走去。
此時此刻,也許隻有許九娘那裏,沒有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沒有姐妹反目的硝煙戰火,沒有清冷如月的控訴,也沒有烈焰焚身的糾纏。
隻有她精明世故、懂得審時度勢,卻又總能恰到好處地展現熱情與溫柔,能讓他暫時忘卻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後宮紛擾,獲得片刻喘息,麻痹那根繃得太緊的神經。
棲霞殿的燈火在夜色中溫暖地搖曳,樂聲更顯清晰,仿佛在向他招手。
……
……
江南的夜,濕冷得如同一條浸透了陰謀與血腥的冰冷裹屍布。
濃重的、飽含水汽的黑暗沉沉壓下,不僅籠罩著姑蘇城那座聲名在外的“聽雨軒”,更如一張無形而致命的巨網,悄然覆蓋了盧氏在江南苦心經營、編織的十幾處命脈所在——繁華揚州城裏鹽商巨賈盧兆年奢華的“積玉堂”;
杭州西湖畔,掩映在垂柳煙波間的隱秘園林“攬月小築”;
鬆江府外,扼守漕運命脈、戒備森嚴的“永濟倉”碼頭;
鎮江咽喉之地,駐守著私兵的“虎咆堡”軍鎮;
乃至太湖深處,那片浩渺煙波中看似寧靜無波的湖心島塢堡“碧波塢”
……每一處都像一顆深植於江南膏肓的毒瘤,今夜,即將被連根剜除。
郭襄陽一聲令下,麾下特戰大隊殺手營便化作數十道最致命的陰影,在江南潮濕的腹地無聲潛行。
隻待那個約定的信號——子時的梆子聲,敲碎這片虛假的寧靜,亮出它們森然的獠牙!
……
……
姑蘇城,“聽雨軒”。
子時將近。
梆子單調而悠長的餘韻還在濕冷的空氣裏微微震顫,像是死神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三條黑影——“影刹”、“鬼手”、“磐石”,如同真正的幽靈,緊貼著高牆那冰冷滑膩的青苔陰影移動。
他們的夜行衣並非凡品,由北地一種罕見的黑蠶絲混以深海墨魚汁染就,貪婪地吞噬著周圍每一縷微弱的光線,隻餘下三雙眼睛暴露在外,冰冷、銳利,如同深冬凍湖上裂開的冰鋒,不帶一絲屬於活物的溫度。
“鬼手”停在聽雨軒厚重的黑漆大門前,指尖無聲地滑過門縫。
一枚細如牛毛、尾部帶著精巧螺旋紋路的特製探針,悄無聲息地探入鎖孔。
他屏息凝神,指尖的皮膚似乎與冰冷的金屬融為一體,感受著鎖芯內部簧片細微的震顫和摩擦。
時間在黑暗中流淌,唯有他指尖偶爾極其細微的撚動,以及鎖芯深處簧片馴服彈開時那幾乎被心跳掩蓋的“哢噠”輕響。
門閂滑落的聲音,輕如一片枯葉墜入深潭。
三人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瞬間滲入院內。濃重的夜霧和精心修剪的花木,成了他們完美的屏障。
“篤…篤…”
木屐敲擊在回廊青石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燈籠昏黃搖曳的光暈。
一個護院提著燈籠,睡眼惺忪地沿著回廊巡視,嘴裏似乎還在嘟囔著對寒冷夜晚的抱怨。光影在他腳下晃動,將他拉長的影子扭曲著投在假山和牆壁上。
“鬼手”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假山嶙峋的背陰麵,呼吸降至若有若無。就在燈籠昏黃的光暈堪堪掃過他藏身石縫的刹那!他手腕以一個肉眼難辨的微小角度一抖!
“嗤——”
一聲比蚊蚋振翅還要微弱的破空聲。
一根淬了“三步倒”劇毒的牛毛細針,借著燈籠光影晃動的掩護,如同被夜風吹送的一縷寒氣,精準無比地沒入那護院頸側裸露的皮膚。
護院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冰針刺中了脊椎,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深處,隻剩下喉嚨裏一聲短促怪異的“咯”聲。
他眼中的睡意瞬間被極致的驚駭取代,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軟倒。
就在他身體失去平衡、即將觸地的電光石火間,一道更迅捷的黑影——“影刹”——已從廊簷的陰影中鬼魅般掠至。
他如同扶住一個失手滑落的珍貴瓷器,左臂輕柔卻穩定地托住護院的後頸,右手同時捂住其口鼻,將最後一絲可能的氣息也扼殺。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無聲無息。
護院沉重的身體被輕輕放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像一捆失去生命的柴禾。
燈籠滾落一旁,火焰掙紮了幾下,最終熄滅,隻餘一縷青煙嫋嫋。
十步之外,倚著廊柱打盹的另一個暗哨,鼾聲依舊均勻,對咫尺之外發生的死亡毫無察覺。
書房內,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兩個拉長的身影投在掛滿字畫的牆壁上,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巒。
空氣裏彌漫著陳年書籍的墨香、昂貴的沉水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衰老和焦慮的頹敗氣息。
盧謙,盧昶的長子,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的病人。
他修長但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微微顫抖地劃過一封密信上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局勢日蹙,族長催促江南務必再起波瀾…不惜代價,攪亂裴徽後方部署…迫其分兵…此乃生死存亡之秋…”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像是被這封信的重量壓垮了脊梁:“父親…北邊催得緊。可我們…我們手裏還有什麽牌可打?”
他抬起頭,看向陰影中的父親,眼中充滿了茫然和無助。
盧昶,盧氏在江南這盤大棋的實際執棋者,閉著眼,深陷在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隻有枯瘦如鷹爪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緩慢而規律地敲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像敲在盧謙緊繃的心弦上,更像是在計算著盧氏這艘正在沉沒的巨船還能支撐多久。
“牌?”盧昶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條縫隙,渾濁的老眼深處,一絲近乎冷酷的精光倏然閃過,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錯覺,“承嗣盧承嗣)遠在千裏之外,隻知催逼!他可知江南這盤棋…已是步步死局!”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感。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如刀,直刺盧謙:“李璘那個廢物!手握重兵,卻被裴徽小兒一戰嚇破了膽,龜縮不出!杜家…哼!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首鼠兩端,已有反骨!蒙騫那個水匪頭子…看著凶悍,實則外強中幹,在裴徽水師麵前,連太湖都守不住了!喪家之犬!”
他每數落一個人名,語氣就森寒一分,手指敲擊扶手的力道也重上一分。
“還有盧植那邊…”盧昶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是怕驚擾了什麽,又像是被巨大的壓力扼住了喉嚨,“糧道被斷!軍心…已如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嘩變!裴徽的爪牙…好快的刀,好毒的手腕!伸得太快…太快了…”
他枯槁的手掌猛地攥緊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仿佛要將那堅硬的紅木捏碎。
深深的無力感和一種被時代巨輪碾壓的絕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那個“快”字的尾音,如同一聲絕望的歎息,還帶著一絲不甘的顫抖,尚未在沉悶的書房空氣中完全消散——
“轟——嘩啦啦——!!!”
不是一扇!而是麵向幽深庭院的所有雕花木窗,在同一刹那被一股狂暴到非人的巨力從外部硬生生撕裂、粉碎!
破碎的木屑、窗欞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裹挾著刺耳的尖嘯聲,混雜著窗外冰冷刺骨的夜風和濃重的濕氣,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狂暴地席卷而入!
書房內昂貴的瓷器、玉器擺設被瞬間掃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惡風狠狠撲壓,瘋狂地搖曳、掙紮,光影劇烈地扭曲晃動,將整個房間瞬間拖入了光怪陸離、殺機四溢的地獄!
三條黑影,如同從地獄最深處掙脫而出的索命魔神,裹挾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破開這木屑與黑暗的風暴,悍然闖入!
“有刺…!”盧謙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放大,喉嚨裏爆發出半聲變了調的驚呼!這聲音尖銳、短促,充滿了對死亡降臨的本能驚駭。
然而,這聲驚呼注定無法完整。
“噗嗤!”
“噗嗤!”
兩道寒光,撕裂了混亂的光影,帶著一種超越視覺極限的速度和淒厲到能撕裂靈魂的尖嘯!
“影刹”脫手擲出的兩枚三棱透骨鏢,如同被死神的意誌所牽引!
一枚精準地貫穿了盧謙因驚駭而大張的嘴巴,帶著巨大的動能和毀滅性的力量,穿透柔軟的舌根和咽喉軟骨,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餘勢未衰,竟將他整個人向後猛地帶飛,“奪”的一聲悶響,將他死死地釘在了身後那排高大的書架上!
另一枚則深深嵌入書架的木格,兀自嗡嗡震顫!
幾乎就在透骨鏢離手的同一瞬間!“鬼手”手腕閃電般一甩!
三枚細如發絲、通體烏黑毫無光澤的“烏啼針”,在空中拉出三道肉眼難辨的死亡軌跡,成品字形,無聲無息地沒入了癱坐在太師椅上的盧昶胸口——膻中、神闕、氣海!
人體最為要害的三處大穴!
針上淬的並非見血封喉的劇毒,而是一種盧氏秘庫中記載的、能瞬間破壞內息流轉、麻痹心脈的奇藥“刹那芳華”!
“呃…嗬嗬嗬…”
盧昶佝僂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上繃直,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硬弓!
他枯槁的雙手死死抓住太師椅的扶手,試圖將自己從這滅頂的打擊中撐起,那雙渾濁的老眼難以置信地暴突而出,死死盯著破窗而入、如同魔神般的三道黑影,瞳孔深處燃燒著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不甘!
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倒抽氣的“嗬嗬”聲,大股大股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鮮血,不受控製地從他口鼻之中狂湧而出,瞬間染紅了他花白稀疏的胡須和前襟華貴的錦袍。
他想抬起手,指向這些終結他一生籌謀的刺客,想發出最後的詛咒或質問,但“刹那芳華”的藥力已如冰霜般凍結了他的經脈。
那隻枯瘦的手隻劇烈地、絕望地抽搐了兩下,便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頹然垂下。
他眼中那團憤怒與不甘的火焰,在燭光搖曳中迅速熄滅,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敗。
一代江南梟雄,盧氏在江南的擎天巨擘,就此癱軟在象征著他權柄的太師椅中,氣息斷絕。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渾濁的視野裏,隻有那破碎的窗欞外,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門外,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如同戰鼓般驟然擂響!伴隨著鎧甲葉片碰撞的鏗鏘之聲和驚怒交加的厲吼:“書房!快!”
“磐石”那魁梧得如同鐵塔般的身軀,帶著一夫當關的狂暴氣勢,已如磐石般死死堵在了被勁風衝開的書房門口!他像一尊驟然降臨的門神,巨大的陰影幾乎將整個門框填滿。
兩名反應最快的盧氏精銳護衛,雙目赤紅,鋼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一左一右,狠辣無比地朝著“磐石”當頭劈下!刀鋒在搖曳的燭火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磐石”麵對這致命的夾擊,竟是不閃不避!他口中發出一聲沉悶如雷的低吼,左臂肌肉瞬間賁張,如同虯龍盤繞!覆蓋著小臂的精鋼護臂迎著左側劈來的刀刃悍然上格!
“鐺——!!!”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在狹小的門口炸響!刺眼的火星如同煙火般迸射四濺!巨大的力量沿著刀身傳遞,震得那名護衛虎口崩裂,鋼刀差點脫手!
就在這火星飛濺、雙方角力的瞬間!“磐石”的右拳,如同從地底轟出的攻城巨錘,帶著沉悶到令人心髒驟停的破空聲,以最直接、最蠻橫的方式,後發先至,結結實實地轟在另一名護衛的胸甲正中心!
“哢嚓——噗!”
令人頭皮瞬間炸裂的骨裂聲清晰可聞!那護衛精鐵打造的胸甲,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一個恐怖的拳印!
他臉上的猙獰瞬間被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所取代,整個人如同被狂奔的巨型攻城車正麵撞中,雙腳離地,口中噴出的鮮血混合著內髒碎片,在空中劃出一道淒厲而絕望的弧線,身體倒飛出去,重重地撞碎了書房角落一扇精美的紫檀木屏風!
木屑紛飛中,那護衛的身體如同破麻袋般滾落在地,抽搐了兩下,便再無聲息。碎裂的屏風木片散落在他扭曲的屍體上,像是一場荒謬的葬禮。
“影刹”和“鬼手”對身後門口爆發的血腥殺戮視若無睹,他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磁石,牢牢鎖定在書房內象征著盧氏核心機密的目標上!
“鬼手”身形如電,直撲書案。盧謙臨死前閱讀的那封、還帶著他指溫的、盧承嗣親筆所書的密信,被他一把抄入懷中!
他手指沒有絲毫停頓,快得帶起殘影,精準地摸到書案下方一個極其隱蔽、需要特定指法按壓的木質凹槽!
一按,一摳,一扭!
機括輕響,一塊活動的木板無聲彈開,露出下麵幾本封麵空白、內頁卻用特殊複雜符號標記的厚厚賬冊,以及一本同樣用密文寫就的密碼本!
這些都是盧氏在江南龐大財富網絡和賄賂鏈條的核心證據!
與此同時,“影刹”如同真正的影子,已閃至盧昶身後那排巨大的書架前。
他手中短匕寒光一閃,毫無花哨地插入書架側麵一塊顏色比周圍略深、紋理稍有不同的木板縫隙中!
手腕發力,猛地一撬!“哢噠”一聲輕響,一個隱藏得極深的暗格彈開!
裏麵赫然躺著一個用油布嚴密包裹的細長銅管顯然是傳遞最高級別密信的容器),以及幾塊觸手冰涼、刻滿了人名和奇異暗號的象牙腰牌!這些腰牌,是調動盧氏在江南最隱秘力量的憑證!
“撤!”
“影刹”冰冷如萬載寒鐵的聲音在血腥彌漫的書房中響起,簡短、清晰,不容置疑。
“磐石”聞聲,咧嘴露出一抹猙獰而快意的笑容。
他毫不戀戰,魁梧的身軀猛地一個後撤步,粗壯的右腿如同攻城巨木般掄起,狠狠一腳踹在書房中央那燒得正旺的紫銅炭盆上!
“哐當!轟——!”
沉重的炭盆翻滾著飛向堆滿書籍卷宗的書案和巨大的書架!
熾紅的火炭如同憤怒的熔岩精靈,潑灑而出,瞬間點燃了堆積如山的紙張、昂貴的絲綢卷軸、幹燥的木質書案和書架!
火焰!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凶獸,在接觸到引燃物的瞬間,發出了貪婪的咆哮!
赤紅的火舌猛地向上竄起,瘋狂地舔舐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
濃烈刺鼻的黑煙滾滾升騰,帶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和紙張焚燒的獨特氣味,迅速彌漫開來,貪婪地吞噬著書房內濃重的血腥和剛剛完成的殺戮罪惡。
火光將牆壁上那些價值連城的字畫映照得如同在烈焰地獄中狂舞的鬼影。
三道黑影沒有絲毫留戀,如同來時一般迅捷,從被他們親手撕裂的窗口魚貫而出,眨眼間便融入姑蘇城深不見底的夜色帷幕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後,是衝天而起的熊熊烈焰,貪婪地吞噬著古老的建築,發出劈啪的爆裂聲。
火光染紅了姑蘇城一角的天際,也照亮了無數驚恐奔逃、扭曲變形的臉孔。撕心裂肺、足以劃破夜空的警報聲終於姍姍來遲,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在混亂中炸響:
“走水啦!快來人啊!救火!”
“刺客!有刺客!!”
“盧先生…盧老…遇害了!天塌了啊!!!”
絕望的呼喊在火光的映襯下,如同為盧氏在江南的霸權,奏響了第一聲淒厲的喪鍾。
……
……
揚州,“積玉堂”。
子時梆子聲的餘韻,被揚州城特有的脂粉香風與運河上悠長的船號聲攪散,顯得有幾分曖昧不清。
盧兆年的“積玉堂”,便坐落在揚州最繁華的鹽商聚集區。
這座宅邸極盡奢華之能事,飛簷鬥拱,金漆彩繪,連門口的拴馬石都雕琢成瑞獸模樣,在夜色中依舊散發著財帛的光芒。
然而,這富麗堂皇的外殼下,守衛卻透著一股被酒色財氣腐蝕的鬆懈,巡邏的家丁腳步拖遝,眼神飄忽,警惕性遠不如他們的主子積攢的財富那般厚重。
負責此處的是特戰大隊殺手營另一小隊:“青鴆”——一個能將劇毒玩弄得如同藝術、精於偽裝滲透的用毒宗師;“無影”——潛行匿蹤的鬼魅;“裂地”——力大無窮,一柄沉重駭人的镔鐵狼牙棒,足以裂石開碑。
內室,暖閣。
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劣質脂粉的甜膩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放縱的濁熱。
盧兆年,這個掌控江南鹽利巨擘之一的胖子,正赤著肥碩的上身,隻著一條綢褲,滿麵油汗地歪在鋪著錦褥的軟榻上。
他一手摟著一個衣衫半解、眼神迷離的年輕小妾,另一隻手抓著一個鑲嵌寶石的黃金酒杯,醉眼朦朧地將渾濁的酒液灌進嘴裏,發出滿足的咕噥聲。
榻旁的小幾上,堆滿了吃剩的珍饈果品,一片狼藉。
門外,兩名盧兆年重金豢養的心腹護衛,抱著膀子守在緊閉的雕花木門兩側。
他們眼神銳利,肌肉虯結,顯然是真正的好手,不同於外麵那些散漫的家丁。
隻是長久的安逸和屋內傳來的靡靡之音,也讓他們的神經並非時刻緊繃如弓弦。
屋簷之上,“無影”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緊貼著冰冷的琉璃瓦。
他像一片被風吹落的巨大陰影,悄無聲息地從瓦縫間滑落,倒掛在回廊外側的簷下陰影中。
他指尖扣著兩顆包裹著特製蠟丸的迷藥彈珠“醉夢散”,目光精準地鎖定了兩名護衛腳下光滑的青石板。
“嗖!嗖!”
極其細微的破空聲被晚風完美掩蓋。
兩顆蠟丸精準地打在兩名護衛腳前半尺的地麵上,無聲碎裂。
一股極其清淡、如同雨後竹林般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融入暖閣外濃鬱的脂粉酒氣之中,毫無破綻。
兩名護衛幾乎是同時吸了吸鼻子,臉上掠過一絲疑惑,隨即眼神迅速變得渙散迷離,身體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軟綿綿地靠著朱漆廊柱緩緩滑倒在地,連佩刀滑脫在地的輕響都未能發出。
幾乎在護衛倒地的瞬間,回廊轉角處,一個穿著藕荷色侍女服的身影低著頭,托著一個盛著醒酒湯的描金托盤,步履輕盈地走來。
正是“青鴆”。
她身姿窈窕,步伐帶著侍女特有的恭謹小碎步,連低垂的脖頸弧度都完美地融入了這深宅大院的氛圍。
暖閣內,盧兆年含糊的調笑和小妾吃吃的媚笑隱約傳來。
“吱呀——”
“青鴆”輕輕推開暖閣厚重的雕花木門一條縫隙,恰到好處地露出托盤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
暖烘烘帶著酒臭的空氣撲麵而來。
“爺…醒酒湯來了…” 她刻意壓低、模仿著本地口音的嗓音柔柔響起。
醉眼朦朧的盧兆年聞聲,摟著小妾的肥手頓了一下,油膩膩的臉上堆起不耐煩的淫笑,循聲向門口望去:“小…小浪蹄子…擾爺的興…呃?!”
就在他醉眼惺忪、看清門口侍女低垂發髻的刹那!“青鴆”托著盤底的手腕猛地一翻!
“哢噠!”
托盤下方精巧的袖弩機括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三道比牛毛還要纖細、淬著“青鴆”獨門秘製、見血封喉的“碧磷砂”毒針,如同三條被激怒的毒蛇,在燈光下甚至來不及反射任何光芒,便已電射而出!
直取盧兆年毫無防備的咽喉和肥厚胸膛的心口要害!
致命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將盧兆年的醉意驅散了大半!
他臉上的淫笑瞬間扭曲成極致的恐懼!
眼中倒映出那三道幾乎無法捕捉的烏光!
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想將懷裏的小妾猛地向前推出,試圖用她柔弱的身體擋住這索命的寒芒!
然而,太遲了!
“噗!噗!噗!”
三聲細微如蚊蚋叮咬的輕響。
毒針精準無比地釘入了盧兆年肥厚的脖頸和心窩位置。
他推人的動作隻做了一半,肥胖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巨釘釘在了榻上!
喉嚨裏隻發出一聲短促怪異的“嗬”聲,隨即瞳孔瞬間放大,所有的血色從他那張油汗滿布的臉上褪去,變成一種死魚的灰白。
他龐大的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風,轟然向後栽倒,重重地砸在軟榻上,又翻滾下來,帶翻了榻旁的小幾!金杯玉盞、殘羹冷炙稀裏嘩啦砸了一地。
“啊——!”盧兆年懷裏的小妾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盧兆年倒下的巨力掀翻在地,短暫的呆滯後,喉嚨裏爆發出歇斯底裏的、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聲!
這聲音充滿了對死亡和未知的極致恐懼!
尖叫聲剛衝出喉嚨一半!
一隻覆蓋著粗糙老繭、如同生鐵鑄造般的大手,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和汗味,如同鐵鉗般從她身後閃電般探出,死死扼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呃…嗬…”
小妾的尖叫聲被硬生生掐斷,變成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嗚咽。她驚恐地瞪大雙眼,雙手徒勞地抓撓著那隻扼住她生命的手,雙腿無助地踢蹬著,如同一條離水的魚。
“裂地”那張如同岩石雕刻般冷硬的臉出現在她逐漸模糊的視野上方,眼神裏沒有絲毫波瀾,隻有執行命令的冰冷。隨著他五指猛地收緊!
“哢嚓。”
一聲輕微卻令人骨髓發寒的脆響。
小妾的身體瞬間軟了下去,所有的掙紮和恐懼都凝固在臉上,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
暖閣內瞬間陷入死寂,隻有盧兆年屍體下蔓延開的暗紅色血跡在無聲地擴大,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打翻的酒菜氣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青鴆”對身後的景象置若罔聞。她迅速上前,目標明確地探向盧兆年那張奢華的大床。
手指在錦繡被褥下快速摸索,很快在床頭雕花木板的某個隱蔽凸起處一按一旋!
床板內側發出一聲輕響,一個暗格彈開。
裏麵赫然是幾份用火漆密封的羊皮卷——正是盧兆年與北方勢力勾結,走私鹽鐵、軍械的密約和記錄著巨額資金流向的賬本!
“無影”的身影早已如煙般飄向隔壁的書房。
他對付書房門那把看似複雜的銅鎖,僅僅用了兩根特製的細長鋼針,幾個呼吸間便傳來鎖芯彈開的輕響。書房內並無機關,“無影”直奔靠牆的一排書架。
他手指如同彈奏樂器般在書架上快速敲擊、按壓,很快在一處聽起來聲音略空的書架背板處停下。
指尖發力,一塊偽裝成書架的木板被推開,露出後麵一個小小的夾層。
裏麵沒有書籍,隻有一疊厚厚的、寫滿名字和官職的素箋——盧氏通過盧兆年賄賂揚州乃至整個江南官場的詳細名錄!
每一筆銀錢數目、每一次權錢交易的時間地點,都記錄在案。
“走!”“青鴆”將羊皮卷塞入懷中,低喝一聲。
三人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細微痕跡“無影”甚至將兩名昏迷護衛的姿勢調整得更自然些),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剛剛成為豪華墳墓的暖閣,身影融入“積玉堂”錯綜複雜的園林深處。
隻留下身後奢華內室裏,兩具逐漸冰冷的屍體和滿地狼藉,無聲地宣告著盧氏在揚州財富根基的崩塌。
……
……
杭州,“攬月小築”。
子時梆子敲過,西湖的夜雨下得更密了。細密的雨絲如同千萬根冰冷的銀針,無聲地灑落在湖麵上,濺起無數細碎的漣漪。
湖畔的“攬月小築”籠罩在一片迷蒙的煙雨之中,亭台樓閣在雨霧裏隻剩下朦朧的輪廓,宛如一幅洇濕的水墨畫卷。
這裏的守衛多是尋常家丁,警惕性遠遜於軍鎮或商賈重地,此刻多半縮在避雨的回廊下,打著哈欠,心思早已飄向了溫暖的被窩。
書齋臨湖而建,推開雕花木窗,便可將西湖的瀲灩水光盡收眼底。
此刻,窗扉半開,潮濕的水汽帶著湖風的微腥,悄然湧入室內。
燭光在穿堂風中微微搖曳,將窗邊一個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在掛滿字畫的牆壁上。
盧文遠,盧氏旁支中少有的飽學儒士,也是盧氏在江南士林中的重要棋子。
他並未就寢,而是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背對著門口,獨自憑窗而立。
他手中握著一支狼毫筆,卻久久未曾落下,隻是對著書案上鋪開的一幅描繪江南山水的水墨長卷怔怔出神。
畫卷上,峰巒疊嶂,煙波浩渺,一派寧靜祥和。
然而盧文遠的眉頭卻緊緊鎖著,清臒的臉上布滿了揮之不去的憂慮,連窗外那被譽為天下至景的西湖夜雨,此刻落在他眼中,也仿佛化作了無邊無際的愁絲。
“唉……”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從他口中溢出,在寂靜的書齋內顯得格外清晰,“江南錦繡地,奈何多事秋。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啊…”
他低聲自語,聲音裏充滿了文人麵對亂世的無力感和深切的悲憫。
筆尖懸在畫卷上方,一滴飽蘸的墨汁終於承受不住重量,無聲地滴落,在畫中山水間暈開一團刺目的、不合時宜的濃黑汙漬,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
他渾然不覺,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北方,仿佛看到了那席卷而來的兵戈烽煙。
百步之外,一座與“攬月小築”隔著一段湖麵、略高些的臨水樓閣頂層。
“鐵弦”如同一個融入建築本身的陰影,伏在冰冷、濕漉漉的瓦簷之下。
雨水順著他的蓑衣邊緣不斷滴落,在他身下匯成小小的水窪。
他整個人紋絲不動,氣息收斂得如同冬眠的蛇。
他手中穩穩地架著一具造型奇特的勁弩。
弩身通體漆黑,非金非木,觸手冰涼,上麵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隻在弩臂上刻著兩個古樸的小字:“驚蟄”。
弩槽中,一支同樣黝黑、箭簇被精心打磨成三棱破甲錐、塗抹了吸光塗料的特製弩箭,如同蟄伏的毒蛇,靜靜地等待著致命一擊的命令。
“鐵弦”的右眼緊貼著一個同樣漆黑的單筒瞄準具,雨水順著望山的筒壁滑落,卻絲毫不影響他清晰的視野。
望山的十字分劃線,穩定地、牢牢地套住了百步之外,“攬月小築”書齋窗內,那個憑窗而立的清瘦側影——盧文遠的太陽穴。
呼吸悠長而平穩,每一次呼氣都極其輕微,仿佛怕驚動了目標。
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穩定得如同焊鑄在精鋼之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的精神意誌都凝聚在望山那一點和指尖那微小的壓力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隻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沙沙作響。
子時梆子敲響的餘韻,徹底被淅瀝的雨聲吞沒。
就在這雨聲最為密集、最易掩蓋一切異響的刹那!
“嘣!”
弓弦震動空氣發出的短促、沉悶的輕響,被窗外鋪天蓋地的雨聲完美地吸收、掩蓋。
一道比夜色更黑、比雨絲更快的烏光,撕裂了重重雨幕,穿透了半開的窗紙上那薄如蟬翼的阻隔,帶著死神的意誌,精準無比地、毫無偏差地貫入了盧文遠右側的太陽穴!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熟透瓜果被刺破的聲響。盧文遠憑窗而立的身體猛地一震!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
他手中那支飽蘸濃墨的狼毫筆脫手飛出,在空中翻滾著,筆尖的墨汁甩出一道淩亂的弧線,最終“啪嗒”一聲跌落在書案上那幅山水長卷上,筆尖恰好戳中了畫卷中心那座最高的山峰,拖出一道長長的、歪斜的、觸目驚心的墨痕,如同一條猙獰的傷疤!
盧文遠臉上的憂思瞬間定格,隨即被一片茫然的空白取代。
他甚至來不及感受到一絲痛苦,身體便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軟軟地向前撲倒,上半身重重地砸在書案上。
額頭撞擊桌麵發出沉悶的響聲。
鮮血,混合著腦漿的粉白色物質,從他太陽穴那個微小的孔洞中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他花白的鬢角,又浸透了身下那幅描繪著江南寧靜山水的畫卷。
墨痕與血痕交融,構成一幅詭異而淒涼的死亡圖景。
燭火在他倒下的氣流中劇烈地搖晃了幾下,映照著書案上蔓延開的刺目鮮紅和那支滾落的、沾染了墨與血的毛筆。
幾乎在“鐵弦”扣動扳機的同時,攬月小築後院臨湖的駁岸下,渾濁冰冷的湖水中,一道纖細柔韌如同水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破開水麵。
“水魅”渾身濕透,緊身的黑色水靠緊貼肌膚,勾勒出矯健的線條。
她像一條真正的湖中精靈,濕漉漉地翻上駁岸,沒有帶起多少水聲,身影迅速融入書齋後牆濃重的陰影中。
她動作輕盈迅捷,如同滑行般來到書齋後門,一根細長的金屬絲探入門縫,幾個巧妙的撥弄,門閂無聲滑開。
她閃身進入書齋,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對書案上盧文遠撲倒的屍體和那幅被玷汙的畫,她隻是冷漠地掃了一眼。
目標明確——她快速走到屍體旁,抓起盧文遠冰涼、沾著墨跡和血汙的左手,用力一擼,一枚看似普通、隻在側麵有一道細微刻痕的青玉扳指便被褪了下來。
緊接著,她蹲下身,短匕插入書案底部一個極其隱蔽、需要特定角度按壓的木質暗扣。
“哢噠。”
一聲輕響,一塊活動的木板彈開。
裏麵躺著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圓柱形物體。
她迅速將其取出,剝開外層油布,露出一卷用細繩捆紮的素帛名冊。
借著搖曳的燭光,她快速翻開一頁,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許多名字,後麵跟著簡短評語:“錢塘張子澄,善詩詞,於《西湖詩話》刊文三篇,斥裴徽‘窮兵黷武’,賞銀二百兩”、“山陰李默然,書院講席,講‘以和為貴’,暗指裴徽為禍首,贈宋版《禮記》一部”
……赫然是被盧氏收買或暗中支持、負責在江南文壇製造輿論、引導風向的所謂“名士”及其“功績”清單!
“水魅”眼中閃過一絲冷嘲,將名冊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入一個特製的防水皮囊,牢牢係在腰間。
她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充滿書卷氣和血腥味的死亡書齋,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到後門,身形一矮,便如遊魚般滑入冰冷幽暗的西湖水中,幾個漣漪蕩開,身影便徹底消失在茫茫的煙雨夜色裏。
隻有書齋內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書案上漸漸凝固的鮮血和那幅被徹底毀去的山水畫。
……
鬆江府,“永濟倉”。
子時。黃浦江與吳淞江交匯處,鬆江府外最大的漕運碼頭——“永濟倉”,此刻卻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巨大的倉廒如同沉默的巨獸,沿著江岸一字排開,黑壓壓地矗立在夜色中。
碼頭棧橋上,挑夫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麻袋步履蹣跚;巡邏的兵丁舉著火把,鎧甲葉片在走動中發出有節奏的鏗鏘碰撞聲;停泊在岸邊的漕船隨著江浪輕輕起伏,船工的身影在昏黃的船燈下晃動。
空氣裏混雜著江水特有的腥氣、貨物主要是糧食)的陳腐味道、汗臭味和劣質油脂燃燒的煙氣。
這裏的守衛明顯不同別處。
除了盧氏豢養的彪悍私兵,還有一部分被盧氏收買、穿著陳舊號衣的地方水師兵卒摻雜其中。
他們眼神警惕,佩刀挎弓,巡邏的路線和口令都透著行伍的森嚴。
目標盧振海,是盧氏掌控江南漕運命脈的關鍵人物,身材魁梧,豹頭環眼,一身橫練功夫相當不俗,此刻正在倉廒群中心位置、一座最為高大堅固的倉廒頂層——了望室內。
了望室視野開闊,透過巨大的窗戶,整個碼頭繁忙的景象盡收眼底。
牆上掛滿了標注著密密麻麻符號的江河水道圖。
盧振海正背對著門口,指著地圖,對身旁兩名副手沉聲部署,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明日午時三刻,官糧船隊必經‘老鴉嘴’水道!那裏江麵狹窄,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他粗壯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一個險惡的彎道標記上,“王老五!你帶十條快船,裝滿引火之物,埋伏在上遊蘆葦蕩!等官船隊一過中段,立刻順流衝下,直插他們隊尾!給我燒!燒他個措手不及!”
“是!三爺!” 一個臉上帶疤的精悍漢子抱拳領命。
“趙子光!” 盧振海目光轉向另一人,“你帶剩下的人手,乘咱們那幾艘裝了撞角的沙船,等前麵火起,官船必然大亂!你就給我從側翼狠狠地撞!撞沉一艘,賞銀百兩!撞沉指揮船,賞銀千兩!老子要裴徽那廝的糧草,一粒都送不到前線!”
“得令!三爺您瞧好吧!” 另一個絡腮胡漢子拍著胸脯,眼中閃著嗜血的光。
盧振海滿意地點點頭,環眼掃視著窗外繁忙的碼頭,臉上露出一絲狠厲的笑容:“斷了他的糧道…我看裴徽小兒還能蹦躂幾天!這江南的漕運…永遠隻能姓盧!”
渾濁的江水之下,暗流湧動。
“浪裏蛟”口中銜著一根中空的蘆葦管,隻露出水麵一點點,在昏暗的夜色和往來船隻攪起的渾濁水花掩護下,幾乎無法察覺。
他身後,緊跟著幾名同樣銜著呼吸管、水性精良的隊員。
他們如同真正的水鬼,悄無聲息地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潛行,避開江麵上巡邏小艇的探照燈光和來回掃視的目光,靈活地繞過碼頭水下密布的暗樁和廢棄的錨鏈。
目標鎖定在支撐“永濟倉”主體倉廒群的幾根最為粗壯、深埋江底淤泥的百年巨木木樁上。
這些木樁如同巨獸的腿骨,承載著上方萬噸糧倉的重量。
“浪裏蛟”打出一個手勢。
隊員分散,各自潛向預定目標。
“雷火”如同水中的壁虎,緊貼著一根冰冷滑膩、布滿藤壺的木樁。
他從腰間摘下一個形似扁平海碗、吸附力極強的特製“水底雷”。
這種炸彈外殼防水,內裝特製火藥,引信經過特殊延時處理。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吸附在木樁靠近水底、受力最為關鍵的承重位置,輕輕旋緊內部的機關,確保吸附牢固。
接著,他設定好延時引信,對其他隊員做了個確認的手勢。
幾人迅速撤離木樁區域,向更深的江心潛去。
了望室內,盧振海部署完畢,正欲揮手讓副手退下。
“轟!轟!轟——!!!”
數聲沉悶如大地深處傳來的巨獸怒吼,毫無征兆地猛然炸響!
聲音被厚重的江水和倉廒牆壁阻隔扭曲,卻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恐怖力量!
整個巨大的永濟倉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搖晃!
腳下堅固的地板劇烈地顛簸、傾斜!盧振海和兩名副手猝不及防,驚呼著東倒西歪!
牆壁上懸掛的地圖嘩啦啦掉落!桌上的油燈翻滾著摔在地上,火苗瞬間點燃了灑落的燈油!
更可怕的是,腳下傳來令人牙酸的、如同巨木折斷的“嘎吱!哢嚓!”聲!
“怎麽回事?!地龍翻身了?!” 盧振海又驚又怒,一把推開扶住他的副手,一個箭步衝到巨大的窗戶前,想要看清發生了什麽。
隻見下方永濟倉的一角,靠近江水的部分,在劇烈的搖晃中,支撐的木樁顯然已被炸毀!
巨大的倉廒如同被巨人啃掉了一口,木質的牆體扭曲、破裂,成噸的糧食混合著斷裂的木梁、瓦片,如同山崩般轟然傾瀉入渾濁的江水之中!
激起數丈高的巨大水柱!火光從破裂的牆體內部透出,迅速蔓延!碼頭上瞬間陷入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混亂!
人群像炸了窩的螞蟻,尖叫著四散奔逃!
就在這毀滅性的混亂達到頂峰的瞬間!
“嘩啦——轟!”
了望室下方,因爆炸衝擊而破裂的外牆處,碎石木屑如同暴雨般向內激射!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地獄的修羅,帶著一身冰冷的水汽和濃烈的殺意,撞破這脆弱的缺口,悍然殺入!
正是“斷流”!
刀光!如同黑暗中乍然劈下的慘白閃電!帶著斬斷一切的淒厲破空聲,瞬間橫斬!
“噗嗤!”
離缺口最近、剛剛拔出佩刀、臉上還帶著驚愕的副手王老五,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從中切開!
上半身帶著噴湧而出的內髒和血雨,斜斜滑落!下半身還兀自挺立著,場麵血腥恐怖到了極點!
“狗賊找死!” 另一名副手趙子光目睹同伴慘死,目眥欲裂,狂吼一聲,手中鋼刀帶著全身的力氣和瘋狂的恨意,朝著“斷流”當頭劈下!
刀風淩厲,勢要將這刺客劈成兩半!
“斷流”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不閃不避,反而迎著刀鋒踏前半步!手中長刀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斜向上撩!
“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火星四濺!“斷流”巧妙地用刀身側麵卸開對方大部分下劈之力,刀鋒順勢貼著對方的刀刃滑下,手腕一翻!
“噗!”
冰冷的刀鋒如同切開一塊豆腐,精準無比地抹過了趙子光的咽喉!
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多餘!
趙子光前衝的勢頭戛然而止,雙手死死捂住自己噴血的脖子,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眼中充滿了不甘和難以置信,身體軟軟地跪倒,最終撲倒在地。
兔起鶻落之間,兩名悍勇的副手已然斃命!
“鼠輩!安敢如此猖狂!!” 盧振海親眼目睹心腹瞬間慘死,狂怒如同火山般爆發!
他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如同發狂的猛獸!
反手拔出一直背在身後的那柄厚背九環砍山刀!
刀身沉重,刀背上的鐵環因主人的暴怒而劇烈碰撞,發出“嘩棱棱”懾人心魄的亂響!他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如同失控的蠻牛,朝著身形相對單薄的“斷流”猛衝過去!
沉重的砍刀帶著開山裂石的恐怖力量,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嗚嗚聲,攔腰橫掃!
這一刀,凝聚了他畢生的功力和滔天的怒火,勢要將這刺客連同他身後的牆壁一同斬碎!
“斷流”深知對方力量遠勝自己,硬接絕非明智。
他眼中寒光一閃,身形不退反進!在砍刀即將及體的瞬間,如同靈貓般猛地一個矮身!
沉重的刀鋒帶著勁風貼著他的頭皮掃過,砍在後麵的木柱上,木屑紛飛!
同時,“斷流”腳下步伐疾變,如同穿花蝴蝶,在狹小的、滿是障礙物的了望室內高速移動、閃轉騰挪!
他手中的長刀化作一道流動的銀色匹練,不再追求硬碰硬,而是如同最致命的毒蛇,每一次出刀都刁鑽狠辣,專攻盧振海的下三路和關節要害!
撩陰!削膝!刺踝!
刀光閃爍,不離盧振海的雙腿!
盧振海空有一身蠻力,沉重的砍刀在這種貼身纏鬥中反而成了累贅!
他被這滑不留手、刀刀陰狠的打法逼得怒吼連連,手忙腳亂!
每一次沉重的劈砍都落空,砸在地板或牆壁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卻連“斷流”的衣角都碰不到!
反而被對方神出鬼沒的刀鋒在腿甲和皮肉上劃開了幾道血口,雖不致命,卻極大地限製了他的行動,更點燃了他心中狂躁的怒火。
“吼!給老子死!”
就在盧振海被“斷流”一刀逼得側身閃避、重心略有不穩的瞬間!
他身後,那扇被“斷流”撞破的缺口處,水光一閃!
一道身影如同潛伏已久的毒龍,帶著冰冷的水汽和刺骨的殺意猛然竄入!
正是“浪裏蛟”!他手中一對精鋼打造的分水刺,如同毒龍出洞,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刺盧振海毫無防備的後心!
致命的危機感讓盧振海渾身汗毛倒豎!他狂吼一聲,也顧不得形象,龐大的身軀硬生生擰轉!沉重的砍刀帶著淒厲的風聲回身橫掃格擋!
“鐺——!!!”
刺耳欲聾的金鐵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內爆響!
砍刀厚實的刀身險之又險地架住了“浪裏蛟”刺來的分水刺!巨大的力量震得兩人手臂都是一麻!火星在兩人兵器交擊處四射飛濺!
就在這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盧振海全部注意力都被身後的“浪裏蛟”吸引過去的電光石火之際!
一直如同附骨之疽纏鬥在他身前的“斷流”,眼中殺機暴漲!他蓄勢已久的刀光,如同跗骨之蛆,從一個盧振海因全力轉身格擋而暴露出的、極其刁鑽的腋下軟肋空檔,自下而上,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刺出!
“噗嗤——!”
冰冷的刀鋒毫無阻礙地刺穿了盧振海堅韌的皮甲和內襯,深深紮入了他腋下毫無防護的柔軟肋部!
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席卷全身!盧振海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格擋的動作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絲致命的遲滯!
“浪裏蛟”豈會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眼中寒光爆射!手腕一抖,被格開的分水刺如同毒蛇的獠牙,順勢猛地向前一遞!
“噗——!”
分水刺銳利的尖端,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狠狠紮入了盧振海的心窩!直沒至柄!
“呃啊——!” 盧振海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充滿了痛苦、憤怒和難以置信的慘嚎!
他龐大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砍刀“哐當”一聲脫手墜地。
他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還在滴血的刺尖,又艱難地扭過頭,看向身後那張冰冷無情的臉,眼中充滿了狂暴和迅速湮滅的生命之火。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湧出的卻隻有大股大股帶著泡沫的鮮血。
“三…三爺…” 他喉嚨裏發出最後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噥,龐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震得整個了望室都在顫抖。
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混合著之前副手們的血跡,形成一片粘稠的血泊。
“浪裏蛟”迅速拔出分水刺,在盧振海華麗的衣袍上蹭掉血跡。“斷流”則警惕地掃視著門口方向,外麵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
“雷火”的身影此時才從缺口處敏捷地翻入。
他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目標明確地衝向盧振海剛才站立的書案旁一個固定在牆上的厚重鐵櫃。
鐵櫃上掛著一把碩大的黃銅鎖。
“讓開!”“雷火”低喝一聲,迅速從背後的小皮囊裏掏出幾塊用油紙包裹的黑色膠泥狀炸藥類似簡易塑性炸藥),熟練地拍在鐵櫃門鎖和鉸鏈的結合處,插上引信。
他退後幾步,用火折子點燃引信。
“嗤嗤嗤…”
引信快速燃燒。
“轟隆!”
一聲沉悶的爆炸!火光和濃煙瞬間充斥了小半個了望室!堅固的鐵櫃門被炸得扭曲變形,鎖扣徹底崩壞!
“雷火”上前一腳踹開變形的櫃門。
裏麵赫然是幾枚雕刻著複雜紋路、象征著對漕幫和水師部分船隻指揮權的青銅虎符令箭,以及一疊厚厚的、記錄著盧氏多年來通過漕運夾帶私鹽、軍械、甚至情報的詳細清單!每一筆的時間、數量、經手人、賄賂的官員,都清晰在列!
“撤!跳江!” “浪裏蛟”一把抓起虎符和清單,塞入防水皮囊。
三人毫不遲疑,趁著爆炸的濃煙和外麵更大的混亂,從破裂的牆壁缺口處縱身躍下,噗通噗通紮入渾濁湍急的黃浦江中。
在“浪裏蛟”的帶領下,如同幾條入水的蛟龍,迅速潛向黑暗的下遊深處。
身後,是陷入火海、部分坍塌的永濟倉,以及徹底炸開鍋、如同末日降臨般的碼頭。
鎮江,“虎咆堡”。
子時。夜雨初歇,但寒意更甚。位於鎮江險要之地的“虎咆堡”,如同一頭蟄伏在長江咽喉的鋼鐵巨獸。
高達三丈的厚重青石城牆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牆垛上巡弋的兵卒身影清晰可見,鎧甲和兵刃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裏傳出老遠。
空氣中彌漫著江風帶來的濕冷,以及軍營特有的鐵鏽、汗水和劣質油脂混合的味道。
目標盧定邊,盧氏安插在江南地方軍中掌握實權的將領,性格暴烈如火,其麾下親衛皆是百戰餘生的悍卒,眼神凶悍,警惕性極高。
負責此處刺殺的是從姑蘇聽雨軒血戰後馬不停蹄趕來的“磐石”,以及“血羅刹”——一個如同罌粟般美麗卻致命的女刺客,心狠手辣,尤擅近身搏殺與偽裝滲透,還有精於土木機關、擅長破解城寨的朱狗娃。
“虎咆堡”牆高壁厚,巡邏嚴密,強攻無異於自殺。
他們利用幾天前一場暴雨造成堡牆西北角一處地基略有鬆動的機會,在茂密的灌木叢掩護下,像隻不知疲倦的土撥鼠,硬生生挖掘出了一條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的狹窄地道。
地道出口,巧妙地開在了堡壘內部演武廳堆放備用兵器架的角落陰影裏。
子時梆子敲響。演武廳內燈火通明,巨大的火盆燃燒著,驅散了些許寒意,卻也映照出一片肅殺之氣。
盧定邊,這位以勇猛暴烈著稱的盧氏悍將,正赤裸著肌肉虯結、布滿傷疤的雄壯上身。
他手中揮舞著一柄碗口粗、布滿猙獰鐵刺的沉重狼牙棒,正在演武廳中央瘋狂地舞動!沉重的兵器在他手中發出沉悶恐怖的嗚嗚破空聲,每一次揮砸都仿佛要將空氣撕裂!
他口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顯然是在發泄對近期戰事接連失利、損兵折將的滔天怒火。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淌下,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四名同樣剽悍、全副武裝的親衛,如同四尊鐵塔,手按刀柄,肅立在大廳四角,警惕的目光不時掃過四周。
地道出口處,堆疊的兵器架陰影微微晃動。
“磐石”那如同巨熊般魁梧的身軀,以一種與其體型極不相稱的靈巧和靜默,如同擠過狹窄石縫的猛虎,率先從狹窄的地道口鑽了出來,滾入兵器架後的死角。
緊隨其後,“血羅刹”的身影也悄然出現。
此刻的她,已換上了一身堡內低級侍女常見的粗布衣裙,頭發略顯淩亂地挽著,低眉順眼,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完全掩蓋了那身致命的煞氣。
“沙…”
輕微的摩擦聲,是“磐石”的靴底蹭到了一塊鬆動的青磚。
“誰?!” 一名守在兵器架附近、麵向這個角落的親衛極其警覺,猛地轉頭,鷹隼般的目光如電般射向陰影!右手瞬間按在了腰刀刀柄之上!
行蹤暴露!
“磐石”的反應快得超乎想象!他口中發出一聲如同猛虎咆哮般的低沉怒吼,全身肌肉瞬間賁張,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根本不給對方拔刀示警的機會,龐大的身軀如同離弦的重箭,從陰影中狂飆而出!
沒有複雜的招式,隻有最原始、最野蠻的速度和力量!合身!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撞向那名親衛!
“砰——哢嚓!”
沉悶到令人心悸的肉體撞擊聲,伴隨著清晰無比的骨骼碎裂聲同時響起!那名親衛雖然有所防備,但絕對低估了“磐石”這蠻橫一撞所蘊含的恐怖動能!
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整個人就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正麵撞中,胸骨瞬間塌陷下去一大片!
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飛,“轟”的一聲重重撞在堅硬的石牆上!鮮血混合著內髒碎片從口中狂噴而出!
身體軟軟地順著牆壁滑落,在牆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眼看是不活了。
“有刺客!保護將軍!!” 其餘三名親衛反應極快,厲吼出聲,同時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光在火光下閃爍,三人如同三頭被激怒的惡狼,從不同方向朝著“磐石”和顯出身形的“血羅刹”猛撲過來!
刀刃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嘯音!
“血羅刹”眼中最後一絲偽裝瞬間褪去,如同冰封的湖麵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刺骨殺機!
她身上的粗布衣裙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撕裂、飄落!露出裏麵緊裹著矯健身軀的黑色勁裝!
雙手在腰間一抹,指間已然夾著數片薄如蟬翼、邊緣閃爍著幽藍淬毒光芒的弧形刀片!
麵對一名揮刀砍來的親衛,“血羅刹”身形如同鬼魅般一個飄忽的側滑,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當頭劈下的刀鋒!
在兩人身形交錯的刹那,她右手看似隨意地向上反手一揮!
“嗤啦——!”
一道細微卻致命的寒光閃過!那名親衛隻覺頸側一涼,隨即一股溫熱的液體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
他難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試圖阻止生命的流逝,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瞪大的雙眼裏充滿了驚駭,身體緩緩軟倒。鮮血迅速在地麵蔓延。
另一名親衛見同伴瞬間斃命,雙目赤紅,狂吼著揮刀橫掃,直取“血羅刹”腰腹!
勢要將她一刀兩斷!“血羅刹”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麵對橫掃而來的刀鋒,竟是一個靈巧到不可思議的矮身滑步!
整個人如同沒有骨頭般,貼著冰冷的石板地麵,從對方刀鋒下滑過!
同時,她左手夾著的淬毒刀片,如同毒蠍的尾鉤,順勢向上閃電般一劃!
“噗!”
銳利的刀鋒精準地割開了那名親衛大腿內側最粗壯的動脈!
鮮血如同高壓水槍般噴射而出,瞬間染紅了地麵!那親衛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劇痛和失血讓他站立不穩,踉蹌著單膝跪倒在地。
“吼!何方鼠輩!敢來你盧爺爺地盤撒野!!” 演武廳中央的盧定邊早已被驚動,狂怒的咆哮如同炸雷般響起!
他眼睜睜看著心腹親衛瞬間斃命重傷,怒火瞬間吞噬了理智!他丟開沉重的狼牙棒在狹小空間反而不便),反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雙手巨劍!
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風,如同發狂的巨熊,朝著正在與最後一名親衛纏鬥的“磐石”猛衝過去!
巨劍帶著開天辟地的恐怖氣勢,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嗚嗚聲,狠狠朝著“磐石”的後腦劈下!
這一劍蘊含了他畢生的功力和暴怒,勢要將這刺客連人帶甲劈成兩半!
“磐石”正一拳將眼前最後一名親衛轟得吐血倒飛,感受到背後那足以致命的恐怖惡風!
他竟不回頭!口中再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雙臂肌肉墳起如鋼鐵虯龍,竟閃電般抓住眼前那名還在倒飛、口噴鮮血的親衛的雙肩!
“給老子擋!!”
“磐石”以那親衛的身體為盾牌,如同揮舞一個巨大的流星錘,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後掄去!動作狂暴而野蠻!
“噗——哢嚓嚓——!”
沉重的巨劍,結結實實地劈在了那名被當作盾牌掄過來的親衛背上!
鋒利的劍刃瞬間破開皮甲,深深嵌入骨肉!巨大的力量將那名親衛的身體幾乎攔腰斬斷!骨骼碎裂的爆響令人頭皮發麻!
內髒和鮮血如同煙花般猛烈噴濺,淋了盧定邊滿頭滿臉!
巨大的衝擊力也讓盧定邊雙手巨震,虎口崩裂!狂暴的衝勢和劈砍的慣性被這慘烈的人肉盾牌硬生生阻滯!
他龐大的身軀不由得向前一個趔趄,舊力已盡,新力未生,巨劍也因卡在屍體中而出現了致命的遲滯!
就在這電光石火、盧定邊視線被血汙和屍體阻擋的瞬間!
“血羅刹”如同早已窺伺在側的致命毒蛇,從“磐石”身側那狹小的空檔中鬼魅般閃出!
她眼中閃爍著冰冷而興奮的光芒,手中兩把淬著幽藍毒芒的短匕,如同毒龍探出的獠牙,一上一下,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無比地刺向盧定邊因前衝趔趄而暴露出的要害!
“噗嗤!”
一把匕首深深沒入盧定邊粗壯的咽喉!另一把則如同熱刀切牛油,刺穿了他胸前相對薄弱的皮甲,狠狠紮入心髒位置!
盧定邊龐大如山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動作瞬間定格!
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前透出的、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匕首尖端,溫熱的鮮血正順著血槽瘋狂湧出。
他抬起頭,布滿血汙的臉上,那雙銅鈴般的巨眼中,充滿了狂暴、驚愕、以及如同退潮般迅速熄滅的生命之火。
“呃…嗬…盧…家…” 他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噥,龐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如同被伐倒的參天巨樹,帶著不甘和沉重,轟然向前撲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濺起一片血汙。
巨劍脫手,哐當一聲砸落在地。
“磐石”喘著粗氣,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汙。
“血羅刹”則迅速拔出匕首,在盧定邊的衣服上擦拭幹淨,動作優雅得如同在清理畫筆。
與此同時,另一人早已趁亂摸進了與演武廳相連的盧定邊臥房。
房間布置粗獷,彌漫著皮革和汗水的味道。
他目標明確地撲向那張寬大的硬木床榻。手指在床板下方快速摸索,很快找到一個隱藏在床腳雕花裏的隱蔽機括,用力一按!
“哢噠!”
床板靠近牆壁的一側彈開一個暗格。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幾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以及一卷用牛皮繪製的圖卷。
他迅速打開一封,掃了一眼,正是盧定邊與北方盧承嗣秘密聯絡、約定在關鍵時獻出鎮江城或製造兵變策應的密信!而那份圖卷,則是他憑借自身職權所能接觸到的、鎮江周邊部分江南駐軍的詳細布防圖!
“得手了!快走!” 他將密信和布防圖塞入懷中,衝出臥房。
三人匯合,毫不停留,帶著染血的戰利品,迅速鑽回兵器架後的地道入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後,整個“虎咆堡”如同被捅破的馬蜂窩,淒厲的警鍾聲“當當當當”瘋狂地敲響,徹底炸開了鍋!
士兵們驚惶的呼喊、雜亂的腳步聲、兵刃出鞘聲,響成一片。
太湖深處,“碧波塢”。
子時已過。
夜空中,厚重的雲層終於裂開一道縫隙,慘淡的月光如同冰冷的銀粉,吝嗇地灑落在浩渺無際的太湖上。
湖心深處,一座被濃密蘆葦蕩環繞、如同巨龜背殼般的島嶼輪廓若隱若現——盧氏的秘密據點,“碧波塢”。
島上建築多以堅固的石木搭建,依地勢而建,看似錯落隨意,實則暗合防禦陣勢。這裏負責訓練精銳水鬼,傳遞湖上情報,是盧氏在江南水網中的眼睛和利爪。
目標盧元奎,盧承嗣的堂侄,麵容陰鷙,眼神如同深潭寒水,此刻正在塢堡核心區域一間布滿水圖和情報的密室中。
空氣中彌漫著湖水特有的腥氣、木頭發黴的味道,以及一種淡淡的、屬於鐵器保養油的金屬氣息。
密不透風,隻有牆角的銅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盧元奎並未入睡。他生性多疑謹慎,此刻正對著一份剛剛由信鴿送達、字跡潦草、語焉不詳的密報緊鎖眉頭。
消息模糊地提及姑蘇“聽雨軒”出事,但具體情況不明。
一種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他的心髒,讓他坐立難安。
“聽雨軒…大伯盧昶)坐鎮之地…怎麽會…” 他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在死寂的密室裏格外清晰。
“影刹”他們在姑蘇的行動太快太狠,消息尚未完全擴散至此,但盧元奎憑借野獸般的直覺,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死亡氣息。
“不對!” 盧元奎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暴射,那點模糊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讓他心驚肉跳!
他再無猶豫,一個箭步衝向密室角落牆壁上懸掛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顏色與牆壁融為一體的粗麻繩——那是啟動整個塢堡最高級別警報、並觸發預設自毀沉島機關的總樞!他必須立刻示警,哪怕虛驚一場!
就在他枯瘦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根救命繩的瞬間!
“咻——!!!”
一支通體漆黑、隻有三棱箭簇在昏暗燈光下反射出一絲死光的弩箭,帶著尖銳到刺破耳膜的破空聲,如同來自地獄的索命符,精準無比地穿透了密室高處一個僅有巴掌寬、用於通風換氣的格柵口!
弩箭的目標,並非盧元奎的身體,而是他伸向繩子的那隻手腕!
盧元奎的反應快得驚人!在破空聲入耳的刹那,他後背的汗毛瞬間倒豎!
一種源自無數次生死邊緣掙紮的本能讓他猛地縮手!身體同時向側麵急閃!
“奪——!”
弩箭擦著他縮回的手指邊緣飛過,狠狠釘在他剛才手腕位置後方的厚實木板上!
箭尾兀自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嗡嗡的低鳴!箭簇深深沒入木板,力道之大,足以洞穿鐵甲!
“敵襲!!” 盧元奎驚怒交加,厲聲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而微微變調!同時,他反應快如閃電,一腳狠狠踹翻身前的沉重木桌!
桌麵上的圖紙、筆墨、羅盤等物稀裏嘩啦飛散一地!沉重的木桌翻滾著擋在他身前,成為臨時的掩體!
他右手閃電般從腰間皮鞘中拔出一對寒光閃閃、形如彎月的分水峨眉刺!
身體如同受驚的毒蛇般蜷縮在翻倒的木桌之後,一雙眼睛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盯住密室唯一的入口!
密室厚重的木門外,走廊裏死寂無聲。但盧元奎能感覺到,致命的殺機如同冰冷的潮水,正從門縫下無聲地滲透進來。
“轟——!!!”
一聲巨響!密室厚重的木門如同被攻城錘正麵擊中,瞬間四分五裂!
碎裂的木塊如同炮彈般向內激射!
門板碎片紛飛中,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黑色閃電,帶著刺骨的殺意與門外湧入的冰冷湖風,悍然突入!
正是“影刹”!作為總指揮,他在姑蘇任務完成後,便星夜兼程,親自帶隊支援這最後的攻堅!
“死!” 盧元奎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眼中凶光爆射,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蠍!在“影刹”身形突入、立足未穩的刹那,他猛地從翻倒的木桌後暴起!
手中的分水峨眉刺如同兩條擇人而噬的銀環毒蛇,帶著尖銳的破空聲,一刺咽喉,一刺心窩!
角度刁鑽狠辣,速度更是快若奔雷!將水戰短兵近身搏殺的陰狠詭譎發揮到了極致!
“影刹”似乎早有所料!麵對這致命的雙刺,他竟沒有絲毫慌亂!手中那柄伴隨他殺戮無數的短匕在身前劃出一道玄奧的弧光!
“鐺!鐺!”
兩聲清脆刺耳的金鐵交鳴在狹小的密室內炸響!火星在昏暗的光線下迸濺!
“影刹”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格開了盧元奎致命的兩刺!巨大的力量震得兩人手臂都是一麻!
沒有任何喘息!兩人瞬間纏鬥在一起!動作快得隻剩下模糊的影子!
盧元奎的峨眉刺招招陰狠刁鑽,如同毒蛇吐信,專攻下盤關節、腰眼軟肋,每一擊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狠戾!
“影刹”則如同真正的影子,身形飄忽詭異,在狹窄的空間內閃轉騰挪,匕首的軌跡神出鬼沒,每一次格擋都精準地化解掉對方的殺招,每一次看似隨意的反擊,都如同毒蛇的反噬,直指盧元奎招式轉換間那稍縱即逝的空檔和要害!
匕首與峨眉刺碰撞的聲音密集如驟雨,火星如同死亡的煙火,在兩人之間不斷閃現、熄滅!
“飛魚”和另一名隊員緊隨“影刹”之後衝入密室。
“飛魚”迅速守住門口,警惕著外麵可能出現的援兵。
另一名隊員則撲向密室內那些堆滿情報的木架和書桌,開始翻找重要物品。翻倒的木桌、散落的圖紙、碎裂的瓷器,讓室內一片狼藉。
盧元奎心知不妙!對方有備而來,且個個都是高手,尤其是眼前這個黑衣人,身法詭異,匕首刁鑽,自己引以為傲的近身搏殺竟占不到絲毫便宜!
纏鬥下去,自己必死無疑!必須製造混亂,啟動沉島機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一個虛招逼開“影刹”半步,盧元奎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
他拚著硬挨“影刹”一記匕首劃破肋部皮肉的代價火辣辣的劇痛傳來),猛地擰身,不顧一切地再次撲向牆角那個懸掛警報繩的燭台!
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繩子,而是燭台下方那個不起眼的、連接著沉島機關總樞的青銅機括旋鈕!
隻要擰動它,整個碧波塢將在半刻鍾內沉入冰冷的太湖底!
“影刹”眼中寒光如同實質般暴射而出!他瞬間洞悉了盧元奎的意圖!
在盧元奎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青銅旋鈕的千鈞一發之際!“影刹”手中的短匕脫手飛出!
不是射向盧元奎!
而是射向燭台下方,那個連接著青銅旋鈕與內部沉重機簧的細小傳動連接杆!
“當啷——哢嚓!”
匕首精準無比地卡在了傳動杆與機簧的咬合處!巨大的力道不僅阻擋了盧元奎的動作,更將脆弱的連接杆瞬間切斷!
盧元奎最後的希望徹底破滅!他枯瘦的手指徒勞地按在冰冷的青銅旋鈕上,卻再也無法擰動分毫!
他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充滿了如同困獸般的絕望和滔天的怨毒!
“啊——!!!” 盧元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嘶吼!
狀若瘋虎,完全放棄了防禦,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怨毒都灌注到手中的峨眉刺上,如同兩道索命的寒光,不顧一切地朝著“影刹”猛撲過去!招式大開大合,隻攻不守,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影刹”冷靜得可怕!麵對這絕望的瘋狂反撲,他身形如同鬼魅般一個靈巧的側滑,避開了刺向心口的致命一擊!
同時,在盧元奎因瘋狂前撲而將整個頸側要害完全暴露出來的瞬間!
“影刹”蓄勢已久的右手並指如刀,全身的力量如同江河倒灌般凝聚於掌緣!
帶著撕裂空氣的沉悶破空聲,一記蘊含著千鈞之力的手刀,如同斷頭台上的鍘刀,狠狠斬在盧元奎的頸側!
“砰!”
一聲悶響!盧元奎狂撲的身形猛地一滯!眼中的瘋狂、怨毒、絕望瞬間被一片茫然空洞所取代!
他喉嚨裏發出“呃”的一聲短促怪響,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徹底失去了意識。
“飛魚”迅速上前,從密室角落一個嵌入牆壁、帶有防水密封條的特製銅匣裏,取出了厚厚一疊名冊和幾張繪製精細的圖譜。
名冊上記錄著盧氏訓練的所有水鬼的代號、特長、潛伏區域;圖譜則清晰地標注了他們在太湖漁民、漕幫、甚至部分水師中安插的暗線聯絡點和傳遞方式。
這正是盧氏在江南水域賴以生存的命脈和根基!
“撤!按計劃引爆!”“影刹”冷聲下令,彎腰將昏迷的盧元奎如同麻袋般扛在肩上。活口,比屍體更有價值。
“蛛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早已在塢堡幾處關鍵承重柱和動力艙室安置好了足量的炸藥。“走水道!”
眾人帶著昏迷的盧元奎和那份至關重要的水鬼圖譜名冊,迅速撤離這間充滿血腥和陰謀的密室,沿著來路奔向通往水道的秘密出口。
“轟隆——!轟隆隆——!!!”
眾人剛剛潛入冰冷的湖水,身後便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連環爆炸聲!
整個碧波塢島嶼仿佛都在劇烈顫抖!巨大的火球混合著濃煙衝天而起!
堅固的石木建築在爆炸中如同積木般垮塌、碎裂!烈焰貪婪地吞噬著一切!
爆炸的衝擊波在湖麵上掀起巨大的浪湧!
在“飛魚”的帶領下,眾人如同遊魚般奮力向遠處黑暗的蘆葦蕩潛遊。
身後,這座盧氏經營多年、苦心構築的水上巢穴,在熊熊烈焰和滾滾濃煙中,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如同巨獸垂死呻吟般的傾軋斷裂聲,緩緩地、不可逆轉地向著幽深冰冷的太湖深處沉沒下去……
最終,隻留下湖麵上翻騰的漩渦、漂浮的雜物,以及一片被火光映紅的、逐漸恢複死寂的湖麵。
昏迷的盧元奎在冰冷湖水的刺激下,眼皮微微顫動。意識模糊間,他似乎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穿透水流,清晰地印入腦海:
“…把活口帶給郭帥…。”
這句話如同最後的審判,伴隨著無盡的冰冷與黑暗,徹底將他吞沒。
當盧元奎在郭襄陽的刑訊室醒來時,冰冷的鐵鏈鎖住他傷痕累累的四肢。
郭襄陽把玩著那份水鬼名冊,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告訴我,”郭襄陽的聲音低沉而危險,“盧承嗣在江北的糧倉…藏在哪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