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自殺式斬首
字數:36114 加入書籤
玉石俱焚的決絕,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她不需要談判,不需要拖延,她要的是吐蕃最高統帥的瞬間蒸發,是對敵軍士氣的毀滅性打擊!
哪怕代價是五個最精銳的死士。
“明白。”杜晦應道,聲音依舊平穩,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凝重的光芒,如同深潭投入一顆石子,漣漪轉瞬即逝。
他略一沉吟,這是必要的程序確認,問道:“統領,行動計劃細節……是否需知會盧將軍?”
他的目光掃過旁邊垂手而立、狀極恭順的盧少斌。
甲娘兜帽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轉瞬即逝,如同冰麵上的反光。
“他?”一個輕飄飄的字眼,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不信任,仿佛談論的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不必。他隻需知道,有人去‘談’了。”
她刻意用了盧少斌提議中的那個字眼,充滿了諷刺。
“其餘的,他知道得越多,變數越大,徒增幹擾,恐生枝節。”
她對盧少斌的判斷精準而冷酷,毫無餘地,如同宣判。
盧少斌的懦弱和可能的“靈活變通”,在這種絕殺行動中,是致命的毒藥。
“是。”杜晦不再多言,身形微微後撤,如同融入陰影的前奏,準備離去安排這趟注定有去無回、以生命為火種的死亡之旅。
“杜晦。”甲娘的聲音再次響起,比方才更低沉一分,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滯澀,如同冰層下暗流的湧動,打破了那萬年寒冰的絕對平靜。
“屬下在。”杜晦立刻頓住腳步,身形筆直如標槍,靜候指令。
“選…跟得久的、年齡大一些的。”甲娘的聲音似乎有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仿佛冰層下堅硬的岩石被水流衝刷,但隨即恢複成萬年玄冰的堅硬與冰冷,“告訴他們…家中父母妻兒,我會將他們的大功稟報陛下和朝廷,朝廷會給他們後人封賞,使養之終生,衣食無憂,香火不絕,榮辱與共。”
最後八個字,她說得異常清晰、異常沉重,如同用烙鐵將承諾印刻在靈魂之上,字字千鈞。
這是繡衣使對赴死者的最高承諾,也是維係這個殘酷組織忠誠的冰冷紐帶。
它代表著生存的保障,也代表著一種無法掙脫的、沉重的綁定。
杜晦那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極其複雜的漣漪——有深沉的、對即將赴死袍澤的悲憫,有對鮮活生命即將消逝的痛惜,更有對統領這千金一諾、如山重托的感激,最終都化為一種沉甸甸的、義無反顧的堅定,如同百煉精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將這城頭的血腥、絕望、冰冷與這份沉重的承諾一同吸入肺腑,刻入骨髓。
隨即,他躬身抱拳,動作一絲不苟,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莊重與肅穆:
“屬下,代兄弟們……謝統領恩義如山!”他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明顯的頓挫,帶著金石撞擊般的錚錚之音,“雖九死,猶未悔!”
六個字,重逾泰山,在呼嘯的風中清晰可聞,如同最後的誓言。
說罷,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然退入城牆垛口最深、最濃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盧少斌一直豎著耳朵,身體緊繃,努力想從那低語中捕捉些什麽。
凜冽的風聲和城下的喧囂幹擾了他,隻隱隱聽到幾個破碎而驚心動魄的字眼:“震天雷”、“三息”、“斬首”、“香火不絕”、“雖九死猶未悔”……
一股刺骨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劇烈的哆嗦,後頸的汗毛根根倒豎,一股寒意順著脊柱蔓延全身,如墜冰窟!
他瞬間明白了甲娘所謂的“談”是什麽意思!
這根本不是談判!這是自殺式刺殺!是同歸於盡!
他心中瘋狂腹誹,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著恐懼:“瘋子!果然是李林甫那個老狐狸用十九年宰相生涯淬煉出來的瘋子!繡衣使…全是些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徒!”
“那什麽‘震天雷’,聽著就邪性!三息必炸?這…這分明是拿命去填!拿血肉之軀當引信!派這樣的人去‘談’?這女人…簡直就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心如鐵石的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恐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交織在他心頭——慶幸這趟有死無生的差事,終於不用他的人去送死了,也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堅持推薦人選。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那“震天雷”的爆炸聲已經在他耳邊響起。
……
城牆根下,一處被半塌箭樓陰影完全覆蓋、極其隱蔽的角落。
這裏曾是存放備用滾木的倉房,如今成了繡衣使在成都城頭的臨時據點。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黴味、血腥味和一種奇特的、帶著金屬鏽蝕和硫磺混合的冰冷氣息。
杜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入。
昏暗的光線下,已有數人靜立等候。
他們衣著各異,有穿著普通唐軍皮甲的軍士,有身著民夫短褐的漢子,甚至還有一個穿著吐蕃皮襖、臉上塗抹著油彩的“蠻兵”,但眼神都同樣銳利沉靜,如同潛伏的獵豹。
一共四人。
杜晦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這些都是成都城內潛伏的繡衣使精銳,經曆過血火考驗,忠誠毋庸置疑。
“甲字令。”杜晦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沒有廢話,“目標,吐蕃王帳。偽裝使節,近身,斬首。用‘新雷’,三息引信。”
他簡明扼要地傳達了任務核心。
當“三息引信”四個字出口時,角落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饒是這些久經生死的精銳,瞳孔也驟然收縮!
三息!那意味著從啟動到死亡,隻有三次呼吸的時間!絕無任何撤離的可能!這是真正的有死無生!
“統領令,”杜晦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選五人。要最穩的、年齡大一些的。”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眾人,補充道,“家中老幼,朝廷會封賞,養之終生,衣食無憂,香火不絕,榮辱與共。”
這是承諾,也是無形的枷鎖。
短暫的死寂。
隻有遠處傳來的風聲和隱隱的哀嚎。
那穿著吐蕃皮襖的漢子代號“沙狐”)率先踏前一步,聲音嘶啞:“算我一個。老子和吐蕃人本就有仇。”
他的眼神裏燃燒著刻骨的仇恨。
接著是那個穿著民夫短褐、身材敦實如鐵墩的漢子代號“石碾”),他悶聲道:“我手穩。拆過‘舊雷’引信二十七次,沒失過手。”
他的話語簡單,卻透著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穩。
第三個是穿著唐軍皮甲、臉上有一道猙獰刀疤的年輕男子代號“鷂子”),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玩命?老子最喜歡。三息?夠本了!”
他的笑容裏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灑脫。
第四個是角落裏一直沉默、身形瘦削如竹竿的男子代號“竹影”),他擅長潛行匿蹤。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眼神平靜無波。
杜晦的目光最後落在第五個人身上——一個同樣穿著洗白儒衫、麵容清臒、眼神溫潤如水的中年人於安傳代號“墨硯”)。
他是杜晦的副手,負責密文傳遞和偽裝身份打造。
“墨硯,”杜晦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
墨硯微微一笑,那笑容溫文爾雅,仿佛要去參加一場詩會:“使節?總得有個像樣的‘禮官’和‘文書’。我的字,吐蕃貴族也認。”
他的鎮定超乎尋常,仿佛談論的不是赴死,而是尋常差事。
五人選定。
沒有慷慨激昂的宣言,隻有無聲的默契和視死如歸的平靜。
杜晦不再多言,走到角落一個覆蓋著油布的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掀開。
裏麵整齊地碼放著五個西瓜大小、通體漆黑、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圓球狀物體。
它們的外殼並非光滑一體,而是由精鐵鍛打拚接而成,布滿細密的鉚釘和幾道深深的凹槽,顯得異常沉重和猙獰。
這就是天工之城最新改進型的“震天雷”——帝國的毀滅兵器。
每個震天雷旁邊,還有一個特製的、厚實的皮囊,似乎是用來背負它的。
“‘新雷’。”杜晦的聲音帶著一種對待神兵利器的肅穆,“結構更密,藥芯更猛。
外殼加了鐵蒺藜預製層,爆開就是一片鐵雨。”他拿起一個,入手沉重異常,冰冷刺骨。
“引信在這裏,”他指著頂部一個不起眼的、帶有拉環的銅製小機關,“拉動拉環,火石激發藥撚,三息之內,必爆。記住,拉動即死,絕無僥幸。要靠近,要確保目標在核心殺傷圈內。”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切割著現實。
五人默默地圍攏過來,仔細地觀察著這決定他們最終命運的工具。
沙狐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引信拉環,眼神複雜。
石碾則掂量了一下重量,似乎在計算背負著它奔跑的距離。
鷂子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竹影在默記著引信的位置和開啟方式。
墨硯則拿起那個特製的厚皮囊,比劃著如何將其固定在背上,並讓長衫下擺自然垂下將其遮住。
杜晦親自為他們裝備。
沉重的震天雷被小心地放入皮囊,固定在背上,外麵再罩上各自的外衣——沙狐的吐蕃皮襖、石碾的民夫短褐、鷂子的唐軍皮甲、竹影的夜行衣靠、墨硯的儒生長衫。
從外表看,除了背負的東西略顯臃腫,並無太大異常,尤其在混亂的戰場或夜色掩護下。
……
……
吐蕃大營深處,工坊區如同地獄在人間撕開的一道醜陋裂口。
暮色沉重如鐵幕,卻被無數篝火瘋狂撕咬、舔舐,跳躍的橘紅色火舌貪婪地吞噬著黑暗,將這片充斥著原始蠻力與血腥壓迫的區域暴露在昏黃搖曳的光影中。
巨大的王帳矗立在火光中心,金碧輝煌的帳頂在烈焰映照下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光,活像一頭蟄伏在巢穴中的金屬巨獸,正對著搖搖欲墜的成都城無聲咆哮。
這裏,是整座大營跳動的心髒,更是死亡攻城機器轟鳴的鑄造場。
濃稠刺鼻的濁臭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被迫勞作的工匠胸口。
汗液浸透破衣爛衫後蒸騰出的濃烈酸餿、新鮮馬糞在泥濘裏被踩踏出的臊臭、生木料被巨斧劈開時散發的辛辣木腥、篝火上烤焦的油脂滴落發出的油膩糊味、燒紅鐵器驟然浸入冰冷馬尿淬火時“嗤啦”一聲騰起的刺鼻白煙、還有皮鞭抽破皮肉後彌漫開的、那絲若有若無卻鑽心蝕骨的血腥甜氣……各種氣味狂暴地混合、發酵,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瘴氣,彌漫在工坊的每一個角落,吸一口便令人喉頭發緊,胃裏翻江倒海。
數百名被擄掠來的漢人工匠,如同被驅趕的牲畜,在吐蕃監工揮舞的、帶著倒刺的浸油皮鞭無情抽打下,麻木而機械地忙碌著。
鞭梢早已被暗紅的血漬浸透,每一次抽落,都伴隨著監工們粗野暴戾、夾雜著汙言穢語的嗬斥,如同地獄惡犬的狂吠。
“啪!”一道鞭影毒蛇般抽在一個動作稍緩的老木匠背上,破舊的單衣應聲裂開,皮開肉綻,綻出一條深紅的血痕。
老木匠身體猛地一弓,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額頭,混著泥汙流下。
他死死咬住下唇,渾濁的老眼裏隻有一片死寂的絕望,不敢有絲毫停頓,更不敢回頭去看那凶神惡煞的監工,隻是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沉重的推刨狠狠壓向粗糙的原木表麵。
木屑如肮髒的雪片,簌簌落下。
他身旁,一個年輕些的漢子正掄著一柄幾乎與他等高的巨斧,咬緊牙關,脖頸上青筋如蚯蚓般暴突,每一次沉重的劈砍都讓腳下的泥地微微震顫,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哢嚓”聲。
巨大的反震力讓他虎口早已崩裂,滲出的血染紅了斧柄,但他隻能機械地重複著這耗盡生命的動作。
另一邊,鐵器撞擊的巨響如同連綿不絕的喪鍾,震得人耳膜生疼。
幾名赤膊的鐵匠,肌肉虯結如鐵鑄,汗水在他們黝黑的脊背上匯成小溪,在火光下閃著油亮的光。
他們掄動巨大的鐵錘,以全身的力氣猛砸著砧台上燒得通紅的鐵件。
“鐺!鐺!鐺!”每一次重擊,都濺起大蓬刺眼的火星,如同地獄熔爐在痛苦地喘息噴吐。
滾燙的鐵屑如細小的毒蟲,濺落在他們裸露的手臂和胸膛上,燙出一個個細小的紅點,他們卻渾然不覺,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
簡易粗糙的攻城梯、搖搖欲墜的雲梯框架、龐大笨重如同史前巨獸骨架的巢車……這些猙獰的攻城器械雛形,就在這野蠻的敲打、粗劣的捆綁和監工凶惡的嗬斥聲中,一點點拚湊成型,散發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和濃烈刺鼻的、尚未幹透的樹汁味道。
就在這片喧囂、混亂與死亡氣息交織的工坊核心,赤德祖讚騎著他那匹神駿異常的青海驄“烏雲踏雪”,緩緩巡視。
這匹名駒通體烏黑油亮如最上等的墨玉緞子,唯有四蹄雪白如雲,神采飛揚,與周圍汙穢血腥的環境格格不入。
馬背上的吐蕃國主,古銅色的臉龐在躍動火光的映照下棱角愈發分明,如同高原上曆經千年風霜侵蝕的堅硬岩石,高聳的顴骨如同險峻的山脊。
兩撇濃黑上翹、修剪得頗為精致的髭須,為其平添幾分睥睨天下的霸氣。
此刻,他嘴角噙著一絲誌得意滿的笑意,目光如同貪婪的鷹隼,掃視著他的“傑作”。
他勒馬停在一處空地前,滿意地看著一架剛剛用粗大繩索和堅韌生牛皮筋捆綁成型的巢車骨架。
那骨架高達三丈,粗獷的原木虯結盤繞,在跳躍的火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群魔亂舞的恐怖陰影,散發著原始、野蠻而令人心悸的威懾力。
數十名赤裸上身、肌肉如同鐵塊般賁張的吐蕃力士,正喊著“嘿呦!嘿呦!”的粗獷號子,汗珠如同滾油般從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滾落,砸進腳下的泥地裏。
他們手臂上粗壯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發力而劇烈蠕動,粗大的繩索深深勒進他們的肩肉裏,青筋暴起如盤繞的樹根。沉重的巢車骨架在他們的齊聲呐喊中,正被緩緩拉起、豎立。
“好!好一頭攻城巨獸!”赤德祖讚洪亮如滾雷的聲音炸響,輕易蓋過了工坊所有的喧囂,充滿了力量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仿佛已經看到這巨獸般的巢車,載著他最勇猛無畏的武士,轟然碾壓上成都那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城頭,將那些懦弱的漢人守軍如同螻蟻般碾碎,將他們的頭顱堆砌成炫耀武勳的恐怖京觀!
他陶醉在這血腥的幻想中,臉上的笑意更加濃烈。
“巴圖魯!”他聲震四野,喚過身邊一名如同鐵塔般矗立的將領。
那千夫長應聲上前,其身高近丈,壯碩魁梧如同人立而起的巨熊,每一步踏下,地麵都仿佛微微一沉。
他臉上帶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巨大刀疤,從左邊眉骨斜劈至右邊嘴角,如同一條暗紅色的巨大蜈蚣,隨著他麵部肌肉的牽動而微微扭曲抽搐,平添了十分的凶悍。
巴圖魯,在吐蕃語中意為“無畏的勇士”,人如其名,渾身散發著如同出鞘彎刀般冰冷銳利的殺氣,眼神銳利如鷹,即便在國主麵前,那銳利也未曾稍減,反而沉澱為一種沉甸甸的憂慮。
“國主!”巴圖魯聲如悶雷,恭敬地撫胸行禮,動作間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鏗鏘聲。
他粗獷的臉上,那道刀疤隨著肌肉的牽動而微微抽搐,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慮,“今日攻城,勇士們個個如虎似狼,舍生忘死,踩著袍澤的屍體向上衝!沒人退縮!但是……”
他聲音陡然低沉下來,粗壯如胡蘿卜、布滿厚厚老繭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些在監工皮鞭下動作遲緩、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的漢人工匠,眉頭緊鎖成疙瘩,聲音裏充滿了焦灼。
“那些該死的漢人城防和他們的守城器械,損耗…損耗實在是太大了!雲梯折損了整整十七架!堅固的巢車也壞了兩架!那根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包上厚鐵皮的攻城槌,槌頭都撞裂了!工匠們日夜趕工,鞭子都抽斷了好幾根,才勉強補上小半缺口!國主,照這個消耗速度下去……”
巴圖魯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如同風箱拉動,帶著濃重的血腥與汗味:“怕是撐不過兩天全力猛攻了!勇士們的血……不能白白流在城牆下啊!”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額角青筋暴跳。
作為身經百戰的將領,他太清楚器械對於攻城的關鍵。
沒了這些倚仗,再勇猛的戰士也隻能在城牆下成為守軍弓弩的活靶子,徒勞送死。
他眼前仿佛又閃過白天攻城時那慘烈的景象:吐蕃勇士們頂著滾木礌石和如雨的箭矢,嘶吼著攀爬雲梯,不斷有人慘叫著從高處墜落,砸在下方堆積的屍體上;巨大的巢車在靠近城牆時被守軍集中火油焚燒,烈焰衝天,裏麵來不及逃出的士兵發出淒厲絕望的哀嚎,變成一個個翻滾的火球……
而城頭,那些漢人士兵的抵抗雖然疲憊,卻依然頑強有序。
疲憊,但並未崩潰。巴圖魯內心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得越來越緊。
赤德祖讚眉頭瞬間皺起,如同高原上驟起的陰雲,那絲誌得意滿的笑意瞬間斂去,顯露出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但僅僅是一瞬,那陰雲便被他強大到近乎盲目的自信和狂傲驅散了。
他大手猛地一揮,動作充滿了力量感,仿佛要將巴圖魯的憂慮連同眼前的障礙一同掃開,豪氣幹雲地喝道:“無妨!巴圖魯,我的勇士!收起你那婆娘般的憂慮!成都城裏那些懦夫,比本王預想的還要不堪一擊!”
他目光如電,掃視著周圍被他話語吸引、漸漸聚攏過來的吐蕃將領們,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蠱惑人心的狂熱力量:“今天不過是用牛刀試試他們的成色!你們難道沒看見?他們就搖搖欲墜了!城頭上都快站不穩了!箭矢都稀疏了許多!他們的膽氣,已經被我們吐蕃勇士手中飲血的彎刀徹底嚇破了!就像被雄鷹盯住的兔子,隻剩下篩糠發抖的份!”
他刻意忽略著巴圖魯提到的慘重損失和守軍有序的後撤,隻強調著自己願意相信的“勝利征兆”。
周圍的將領們,如身材幹瘦、眼神陰鷙如同禿鷲般的紮西多吉,以及另一位滿臉橫肉、臉上布滿赤紅疙瘩的將領噶爾·莽布支,都被他的話語點燃,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光芒,如同燃燒的炭火。
紮西多吉嘎嘎地發出夜梟般的尖笑,連連點頭。
赤德祖讚見氣氛被煽動起來,更加意氣風發,聲音如同滾雷般在王帳方向炸開,壓過了工坊的喧囂:“傳令下去!多派砍伐隊出去!這蜀地山林茂密得跟娘們油亮的頭發似的,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木頭!取之不盡!告訴那些漢狗工匠,”
他冷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掃過那些如同螻蟻般勞作的漢人,眼神中沒有一絲憐憫,隻有赤裸裸的利用和極度的蔑視,“再給本王撐一天!就一天!鞭子不夠就用刀背!誰敢偷懶懈怠,就地砍了喂狗!用他們的血給其他人提提神!”
他猛地一提馬韁,“烏雲踏雪”感受到主人的激昂,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長嘶,碗口大的鐵蹄在空中凶悍地刨動,仿佛要將虛空踏碎。
赤德祖讚的聲音如同戰鼓,重重擂響在每一個吐蕃戰士的心房,描繪著近在咫尺的貪婪圖景:“明天!就在明天日落之前,本王要坐在成都府衙最寬敞、最奢華、鋪著蜀錦的大堂上!用鑲滿紅寶石和綠鬆石的金杯,痛飲最烈的蜀酒!用那些細皮嫩肉、水靈靈如同高原雪蓮般的蜀女暖腳!讓她們用最柔軟光滑的蜀錦,為本王擦拭染血的戰靴!”
他的眼中燃燒起熾熱貪婪的火焰,那是征服的快感、對無盡財富的攫取欲、對溫柔鄉的迷醉、以及對腳下這片富饒土地刻骨的占有欲,“打下成都!搶光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堆積如山的糧食!流光溢彩、價值連城的絲綢!還有能讓高原最雄壯的犛牛都酥了骨頭、讓最凶猛的雪豹都收起利爪的蜀女!”
“讓我們的族人,從今往後,再也不用在那鳥不拉屎、凍死犛牛、連草都長不好的苦寒高原上啃冰冷的石頭,喝帶冰碴的雪水!這裏!溫暖如春!肥沃得流油!富庶得遍地黃金!這裏,將是我們吐蕃新的王庭!是我們子孫後代永恒的牧場!是我們高原雄鷹俯瞰中原、飲馬長江的起點!”
他的手臂猛地指向南方燈火暗淡的成都城方向,仿佛整個錦繡河山已在掌握。
那狂野的、原始的蠱惑力,如同最猛烈的酥油酒,瞬間注入了每一個吐蕃戰士的血管。
“吐蕃萬歲!讚普萬歲!”周圍的吐蕃將領和士兵如同被點燃的幹柴,眼中爆發出野獸般的貪婪綠光,興奮得捶胸頓足,發出震天動地的狂野吼叫,如同群狼嘯月。
“殺進成都!搶錢!搶糧!搶女人!搶光一切值錢的東西!”紮西多吉尖利的聲音帶頭嘶喊。
“用唐人的血,染紅我們的戰旗!用唐人的頭顱,堆砌我們勝利的京觀!讓他們的哀嚎成為我們慶功的樂曲!”噶爾·莽布支揮舞著彎刀,臉上的橫肉因激動而扭曲。
狂熱的氣氛如同烈火烹油,在工坊區瘋狂蔓延、爆炸。
鐵錘的敲擊聲、號子聲、皮鞭聲仿佛都成了這狂熱呐喊的伴奏。
每一個吐蕃士兵臉上都寫滿了對財富、殺戮和征服的赤裸裸渴望,原始的獸性被徹底點燃,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嗜血欲望。
就在這時,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刺破了這狂熱的喧囂。
一名傳令兵氣喘籲籲地衝了過來,頭盔歪斜地掛在頭上,幾乎遮住了一隻眼睛。
他臉上混雜著驚異和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弄,衝到近前,單膝跪地,聲音因奔跑而嘶啞:“國主!國主!成都城裏打開了西門…城裏好像要派了使者過來!”
……
……
成都西城頭,殘陽如血。
最後的光線掙紮著穿透厚重鉛雲,在斑駁的青灰色城牆上塗抹上一層黏稠而絕望的橘紅。
風卷著塵土,打著旋兒掠過空曠的街道,刮過緊閉的門窗,發出嗚嗚咽咽的低泣,卷起幾片枯葉,又裹挾著無處不在的、甜腥鐵鏽般揮之不去的血腥氣,直往人鼻腔裏鑽。
“咳…咳咳…”城樓拐角陰影裏,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卒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縫裏滲出暗紅的血沫子。
他胡亂地用袖口抹了一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城下那片仿佛無邊無際、旌旗如林的吐蕃營盤,喉嚨裏滾出含混不清的詛咒:“狗…狗日的狼崽子…咳咳…老子…老子日你先人…”
他身旁一個同樣滿臉煙灰、甲胄殘破的年輕士兵,木然地抱著卷了刃的長矛,嘴唇幹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營盤裏升起的縷縷炊煙,喉嚨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
饑餓像毒蛇,噬咬著他的胃袋。
“省點力氣吧,老張頭。”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個身材精悍、臉上帶著一道深可見骨刀疤的軍官,姓陳,是這支殘兵裏僅存的小校。
他背靠著冰冷的箭垛,一條胳膊用髒汙的布條吊在胸前,布條早被滲出的血染成了黑褐色。“留著這口氣,看那些畜生怎麽死。”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浸透骨髓的狠戾。
“死?”老張頭慘然一笑,露出豁了口的黃牙,“陳頭兒,你看看這城頭,還有幾個能喘氣的囫圇人?再看看下麵…那營盤,螞蟻窩似的…死?怕是我們死絕了,也濺不了他們一身血!”
刀疤陳校尉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抽出腰間那把缺口累累的橫刀,用僅剩的、還算完好的左手拇指,一遍遍、緩慢而用力地刮過冰冷的、布滿細小缺口的刀刃。
細微的“噌…噌…”聲,在死寂的城頭顯得格外刺耳,像是在磨礪最後一點不肯熄滅的凶性。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越過城垛的豁口,死死釘在吐蕃大營最核心處,那頂即使在暮色中也依舊燈火通明、如同巨獸匍匐般的華麗王帳上。
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狼牙,恨不得隔空將那頂帳篷連同裏麵的人一起撕碎嚼爛。
壓抑。
絕望。
麻木。
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即將爆發的瘋狂。這就是此刻成都城牆上的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艱澀、仿佛瀕死巨獸垂死掙紮般的金屬摩擦聲,從城牆下轟然響起!
“嘎吱——嘎——嘎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如同地獄開門般的聲響攫住,齊刷刷投向城門洞的方向。
沉重的、包裹著鐵皮的巨大城門,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痛苦的方式,向內移動。
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在巨大壓力下呻吟斷裂的“哢嚓”聲,以及鐵栓與門軸鏽蝕摩擦發出的刺耳尖鳴。那聲音,像極了垂暮老人張開幹癟無牙、即將咽氣的嘴,發出的最後一口渾濁氣息。
城門,開了。
僅僅裂開一道狹窄、黑暗的縫隙。
隻容兩三人並肩勉強通過。
仿佛地獄裂開了一條縫,貪婪地窺視著這座瀕死的城市。
呼——!
幾乎在縫隙出現的瞬間,城外曠野上盤旋已久的、裹挾著高原寒意的夜風,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口,發出刺耳的尖嘯,瘋狂地倒灌進來!
風卷著塵土、枯葉、破碎的布片、還有那濃得化不開、令人作嘔作嘔的血腥腐臭氣息,劈頭蓋臉地砸在每一個靠近城門洞的人身上。
插在城門洞內壁石縫裏的幾支火把,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劇烈搖擺、明滅不定,投射在濕冷石壁上的巨大光影也隨之瘋狂跳動、扭曲,如同群魔亂舞,更添幾分陰森鬼氣。
縫隙外,是無邊的黑暗和隱約可見的、密密麻麻如同狼群般閃爍著凶光的眼睛。
縫隙前,隻站著一個人。
於安傳。
他像一尊石像,凝固在那道通往地獄的窄縫前。
冰冷的夜風撕扯著他身上那件過於寬大、明顯不合身的紫色官袍,袍袖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這袍子是從楊國忠那被抄掠一空的府邸裏翻出來的,穿在他精悍卻並不魁梧的身上,空蕩蕩地晃悠,顯得異常滑稽,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他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那灌滿鼻腔、濃烈到極致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在這一刻似乎沉澱了下來,不再是令人作嘔的刺激,反而化作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決絕,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腔裏。
那感覺,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卻又帶來一種近乎超脫的、死寂般的平靜。
他伸出手,動作一絲不苟,近乎儀式感地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寬大袍袖和前襟,手指拂過那代表高官顯貴的紫色錦緞,指腹下傳來的觸感冰冷而陌生。
他微微低頭,目光掃過自己腰間束帶內側和褲腿內側那幾處極其細微、但在動作間隱約可見的不自然隆起——那是死亡之物緊貼肌膚棲身的所在,是終結一切、玉石俱焚的關鍵。
粗糙生鐵外殼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褲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穩定感,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
在他身後,四道沉默的身影如同四塊飽經風霜、棱角分明的岩石,矗立在城門洞更深的陰影裏。
他們同樣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
火光跳躍,在他們如同刀削斧鑿般剛硬的麵容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眼神卻像兩口枯竭的死井,沒有一絲波瀾,沒有恐懼,沒有興奮,沒有留戀,隻有一片沉寂的虛無。
仿佛即將踏上的不是一條通向地獄的絕路,而僅僅是一條尋常的、通往歸家的小徑。
隻有他們緊握著韁繩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甚至微微顫抖著,無聲地泄露著肉體麵對終極毀滅時,那源自靈魂深處、無法抑製的本能戰栗。
死士。
真正的死士。沉默地燃燒著最後的生命,隻為那驚天動地的一爆。
……
……
“啟稟讚普!成都城內的使者已經到了營門外!領頭的是個穿紫袍的官兒,看著像個風吹就倒的軟蛋書生!後麵跟著幾個光著膀子、捧著木盒的護衛,連甲胄都沒穿!”
喧鬧的工坊區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嚨,瞬間安靜下來。
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鐵錘敲擊聲。
數百道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殘忍嗜血,齊刷刷地投向高踞馬背的赤德祖讚。
赤德祖讚臉上的狂放笑意微微一滯,隨即化作更深的嘲諷和不屑,如同看到了一隻在雄獅麵前顫抖的土狗。
他勒住馬韁,“烏雲踏雪”不安地踏著鐵蹄,打著響鼻,噴出白色的霧氣。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傳令兵,如同看著一隻誤入王帳的臭蟲,聲音帶著濃重的戲謔:“哦?使者?盧少斌那個沒卵子的廢物,終於撐不住,要學狗搖尾巴乞憐了?”
他故意拉長了聲調,環視左右心腹將領,爆發出一陣雷鳴般、充滿了鄙夷和戲謔的哄笑,“哈哈哈!黔驢技窮!黔驢技窮啊!定是來拖延時間,等那不知還在哪個娘們肚皮上打滾、或者壓根就是鏡花水月的援兵!漢人,就喜歡玩這種上不得台麵、自欺欺人的小把戲!像狐狸一樣狡猾,卻又像兔子一樣懦弱!永遠不敢正麵硬碰硬!”
他輕蔑地啐了一口濃痰,那口痰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落在一個正在附近費力搬運木料的漢人工匠腳邊,嚇得那工匠渾身一抖,差點摔倒。
放肆的、勝利者的狂笑在工坊區回蕩,充滿了對失敗者絕對的輕蔑。
紮西多吉嘎嘎地尖笑起來,聲音刺耳難聽:“國主,跟這些軟骨頭廢什麽話?不如直接砍了,把人頭用拋石機扔回城裏,看他們還敢不敢耍花樣!讓城裏的懦夫們看看,反抗我們吐蕃雄鷹的下場!正好給勇士們祭旗,提提士氣!”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中閃著嗜血的光芒。
赤德祖讚眼中凶光一閃,如同嗜血的猛獸看到了爪下掙紮的獵物,獰笑道:“砍?不急!本王正好剛飲完美酒,飽食了羊肉,閑著也是閑著。”
他臉上露出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興致,“帶他們過來!帶到本王的大帳前!讓本王看看這些爬蟲,還能吐出什麽花來!順便…找點樂子解解悶,看看這些漢狗是如何在本王麵前嚇得屁滾尿流、磕頭如搗蒜的!讓勇士們也開開眼,看看漢人的‘風骨’是什麽慫樣!”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夾馬腹,靴上的金質馬刺狠狠刺入“烏雲踏雪”的肋腹。
神駿的青海驄發出一聲高亢激昂、充滿力量感的長嘶,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在空中凶悍地刨動,仿佛要將虛空踏碎!
隨即,它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裹挾著狂風和主人囂張的氣焰,猛地衝出了工坊區,向著燈火最為輝煌的王帳方向疾馳而去,隻留下一串囂張急促的馬蹄聲和赤德祖讚狂放不羈、充滿惡意的笑聲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蕩。
“聽見沒?蠢貨!”巴圖魯立刻對著那名還跪在地上的傳令兵吼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聲如炸雷,“還不快去!帶人去王帳外麵候著!讓那些漢狗爬快點!國主的耐心比草原上的風還快!耽誤了時辰,讓國主等得不耐煩了,老子親手剝了你的皮做鼓麵!滾!”
傳令兵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起,頭盔都來不及扶正,跌跌撞撞地朝著營門方向狂奔而去。
巴圖魯看著傳令兵狼狽的背影,又轉頭望向那些在皮鞭下麻木勞作的漢人工匠,眉頭依然緊鎖。
國主的狂言壯語並未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那巨大的器械損耗數字,如同冰冷的石塊壓在他心頭。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火光映照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陰影在溝壑間跳動,顯得更加深不可測。
他低聲罵了一句隻有自己能聽清的吐蕃髒話,才邁開沉重的步伐,帶著一隊親衛,也朝著王帳方向走去。
王帳前巨大的空地上,篝火的數量比工坊區更多更亮,熊熊燃燒,幾乎將黑夜逼退。
巨大的吐蕃王旗——繡著猙獰圖案的黑色旗幟,在火光和夜風中獵獵作響,充滿了壓迫感。
全副武裝的吐蕃精銳武士如同鋼鐵叢林,早已在帳前兩側雁翅排開。
他們身披厚重的皮甲,內襯鐵片,頭戴尖頂鐵盔,隻露出冰冷而充滿殺意的眼睛。
手中的長矛斜指天空,鋒利的矛尖在火光照耀下閃爍著森冷的寒芒。
沉重的彎刀掛在腰間,刀柄上纏繞的皮革已被汗水浸透。
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鐵鏽、皮革和一種蓄勢待發的血腥味。
隻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旗幟在風中抖動的獵獵聲清晰可聞,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與威壓。
……
“使者!磨磨蹭蹭的找死嗎?!快點滾出來!”
一聲如同破鑼刮鍋底般粗嘎、充滿了暴戾、不耐和赤裸裸威脅的咆哮,猛地從城門洞外炸響!帶著高原口音的官話,震得洞壁嗡嗡回響,灰塵簌簌落下。
一個壯碩得如同人立黑熊般的吐蕃軍官,巴圖魯,分開縫隙外影影綽綽的士兵身影,蠻橫地擠了進來。
他滿臉橫肉,絡腮胡如同鋼針般戟張,豹眼圓睜,凶光四射。
身上厚重的犛牛皮甲沾滿暗黑的血漬,腰間掛著一柄沉重的彎刀和一根粗如兒臂、鑲著銅釘的馬鞭。
他手中的馬鞭柄,包裹著黃銅,閃爍著冰冷的光,毫不客氣地、帶著十足的侮辱性,狠狠捅在於安傳的後腰上!
“砰!”
力道之大,讓於安傳毫無防備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寬大的紫袍下擺狼狽地絆了一下他的腳踝。
“哈哈哈……”周圍虎視眈眈的吐蕃士兵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如同野獸嚎叫般的哄笑,眼神裏充滿了戲謔和殘忍。
巴圖魯咧開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於安傳慘白的臉上:“國主的金帳也是你們這些卑賤漢狗能磨蹭的?再敢拖延,老子現在就剁了你的狗頭喂鷹!讓你的身子喂野狗!”他惡狠狠地咆哮著,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於安傳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仿佛真的被嚇破了膽。他猛地轉過身,臉上瞬間堆滿了極致的惶恐、諂媚和奴顏婢膝,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幾乎成了九十度,頭低得快要碰到膝蓋。
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和哭腔,充滿了小人物的卑微與深入骨髓的恐懼:
“是,是!將軍息怒!天神息怒!小人…小人腿腳自幼有疾,不…不靈便,這就走快些!這就走快些!絕不敢耽誤國主的大事!絕不敢!”他連聲應著,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踉踉蹌蹌地加快腳步,努力做出一個文弱無能官員在蠻橫兵卒脅迫下狼狽不堪、驚恐萬狀的模樣,每一步踏在城門外鬆軟的草地上,都留下一個無聲的印記。
他身後,四名護衛沉默地跟上,如同四座移動的鐵塔,麵無表情地牽馬而行。
他們的眼神依舊死寂,仿佛剛才的侮辱和哄笑隻是拂過磐石的微風。
隻有當他們行走間,那過於寬大、顯得臃腫的褲襠,在火光下偶爾顯露出不自然的、硬質的輪廓時,才能窺見一絲致命的端倪。
於安傳低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腳前那片被踩倒的枯草,心髒卻在胸腔裏沉穩有力地搏動。
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地傳導到緊貼胸膛內側那冰冷堅硬之物的表麵,帶來一種奇異的錨定感。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後四個兄弟同樣沉穩、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動的氣息。
恐懼?早已被無數次生死邊緣的磨礪、被袍澤滾燙的鮮血、被深入骨髓的忠誠和對吐蕃人刻骨的仇恨碾得粉碎。
此刻占據他整個心神的,是一種近乎神聖的、極致的專注。褲襠深處,那枚“震天雷”粗糙生鐵外殼冰冷的觸感,拇指粗細、緊緊扣住保險銷、帶著細微鏽澀感的冰冷鐵環,以及引信火藥那獨特的、令人心悸的淡淡硫磺氣息,都成了此刻唯一真實的坐標,指引著通往終點的路徑。
他微微調整著呼吸,每一次吸氣都深長而平穩,每一次呼氣都綿長而穩定,如同最精密的機械。
每一步踏出,都精確地計算著距離——距離那頂在吐蕃大營最深處、燈火輝煌、如同巨獸匍匐般的華麗王帳,還有多遠?
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每一步,都在縮短著通往地獄或天堂的距離。
馬蹄踏在鬆軟的草地上,發出輕微而沉悶的“噗噗”聲。
當於安傳完全置身於吐蕃大營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帶著粘稠惡意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羊入狼群!
無數道目光,從四麵八方、如同帶著倒刺的鋼鞭、淬毒的利箭,狠狠地抽打、攢射過來!
那些目光來自篝火旁撕咬著半生牛腿、滿嘴流油、眼神凶狠如狼的士兵;來自營帳口倚靠著木樁、磨礪著雪亮彎刀、眼神如同禿鷲般貪婪的悍卒;
來自高處箭塔上、眼神銳利如鷹、弓弦半張、隨時準備射出致命一箭的哨兵——混雜著毫不掩飾的貪婪、赤裸裸的殺意、戲謔的嘲弄以及一種看待待宰牲畜般的輕蔑和殘忍。
沉重的呼吸聲、粗野的調笑聲、兵刃無意識摩擦發出的“嚓嚓”聲、野獸般的低吼聲、以及毫不避諱的、用吐蕃語或半生不熟官話罵出的汙言穢語,匯成一股令人頭皮發麻、心髒緊縮、如同實質般的惡意聲浪,洶湧地衝擊著於安傳的耳膜和神經,試圖撕碎他表麵的偽裝,窺探他內心的恐懼。
“看!漢狗!穿得跟唱戲的猴子似的!”
“嘖嘖,細皮嫩肉的,不知道能挨老子幾刀?”
“後麵那幾個光膀子的倒像點樣子,可惜,馬上就要變成喂狗的肉塊了!哈哈!”
“喂!狗官!你老婆在城裏洗幹淨等著伺候爺爺們了嗎?”
惡毒的言語如同冰雹砸落。
巴圖魯走在前麵,聽著身後的哄笑和辱罵,臉上露出殘忍的得意,時不時回頭用馬鞭虛抽一下空氣,發出“啪”的脆響,引來更放肆的笑聲。
於安傳臉上的諂媚和惶恐更加濃鬱,腰彎得更低,幾乎要貼到馬背上,身體瑟瑟發抖,仿佛隨時會被這恐怖的聲浪壓垮。
他口中用顫抖的聲音不斷重複著:“是…是…不敢…不敢…天神保佑…”
卑微到了塵埃裏。
然而,在這卑微的軀殼之下,是鋼鐵般的意誌。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四個兄弟的氣息,如同四塊沉默的礁石,任憑驚濤駭浪拍打,巋然不動。
褲襠深處,那枚致命的震天雷,冰冷而穩定,如同心髒般與他一同搏動。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在寬大袍袖的完美遮掩下,手指極其輕微、如同微風拂過般做了一個手勢——拇指與食指圈起,其餘三指微屈。
繡衣使內部死士營的終極暗號:“守衛森嚴,按第一預案執行,不惜一切代價,近身!”
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身後的四名護衛眼神依舊死寂,唯有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極其輕微、幾乎被淹沒在喧囂中的“咯吱”聲,泄露著那壓抑到極致的、即將爆發的毀滅力量。
距離在無聲地縮短。
四十步…三十步…那頂巨大王帳的輪廓在火光中越發清晰,帳門口八名如同鐵塔般矗立、身披厚重精鐵鱗甲、眼神冰冷如刀的王帳親衛,他們腰間彎刀在火光下反射的幽冷寒光,已經清晰可見。
終於,巨大的、用金線和銀線交織繡著凶猛犛牛圖騰、象征著吐蕃王權的厚重羊毛氈簾,被兩名身高體壯、麵無表情如同石雕般的王帳親衛猛地向兩側掀起!
一股濃烈到化不開、如同實質般的氣息如同攻城巨錘,狠狠砸在於安傳的臉上!
昂貴的麝香和藏紅花在巨大銅爐中燃燒釋放出的馥鬱甜香,混合著硝製皮革的濃烈腥膻、濃重的體味汗臭、烈酒的辛辣氣息以及一種雄性霸主特有的、充滿侵略性和壓迫感的荷爾蒙味道,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幾乎窒息的混合體,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
帳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數十盞酥油燈和粗如兒臂的巨大牛油蠟燭,將巨大的空間照耀得纖毫畢露,金碧輝煌!
帳壁上掛滿了象征力量與征服的巨型牛角弓、鑲滿各色寶石和雪白象牙的華麗彎刀、猙獰的雪豹和狼頭骨、以及色彩濃豔、描繪著神明與戰爭場景的唐卡。
數十名身著漆黑精鐵鱗甲、眼神比帳外親衛更加凶戾、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般的王帳近衛,如同用寒鐵澆築的雕像,沉默地佇立在帳壁四周的陰影裏。
他們無聲無息,存在感卻沉重得如同山嶽,腰間彎刀的鋒刃在跳躍的燈火下反射著幽冷的、攝人心魄的微光。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充滿了無形的、令人汗毛倒豎的壓力和粘稠的殺機,隻需王座上那人一個眼神,這些沉默的凶器便會瞬間化作撕裂一切的死亡狂潮。
王座之上,赤德祖讚龐大的身軀深深地陷在那張巨大的、鋪著斑斕虎皮的座椅中,沉重的身軀壓得包金的椅背發出細微的“吱嘎”聲。
虎皮完整,巨大的虎頭怒目圓睜,獠牙森然,正對著門口,散發著百獸之王的餘威。
赤德祖讚一手隨意地抓著一個鑲嵌著鴿血紅寶石、足有嬰兒頭顱大小的碩大金酒壺,另一隻肌肉虯結、粗壯如成年男子大腿的手臂搭在鋪著錦緞的扶手上,粗大的指節如同老樹的根瘤。
他那雙環眼如同盤旋在高原絕壁上的金雕,銳利、冰冷而充滿居高臨下的戲謔,在於安傳和他身後四名護衛身上緩慢地、極具壓迫感地掃視著,如同猛獸在饒有興致地審視爪下瑟瑟發抖的獵物。
當他的目光落在於安傳那身不倫不類、滑稽可笑的肥大紫袍上時,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充滿惡意的譏笑,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小醜。
“嗤——”
一聲輕蔑至極、如同冰錐劃破錦緞的嗤笑,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赤德祖讚洪亮如滾雷的聲音在空曠華麗的王帳內轟然回蕩,震得燭火搖曳,帶著絕對的威壓和赤裸裸的嘲弄:
“怎麽?盧少斌那個沒卵子的廢物,終於知道怕了?舍得派條隻會搖尾巴的狗出來汪汪叫了?”
他仰頭灌下一大口渾濁的金黃色酒液,任由珍貴的酒漿順著他濃密的胡須滴淌在身下華貴的虎皮上,語氣輕佻而惡毒,“是準備開城跪迎本王,順便把他主子的腦袋當見麵禮獻上?還是又想玩你們漢人磕頭求饒、哭爹喊娘那一套,求本王大發慈悲,賞你們幾口斷頭飯吃?嗯?”
他故意拉長了尾音,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砰!”
他猛地一掌拍在包金的沉重扶手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震得旁邊案幾上的銀質酒杯“叮當”跳動,咆哮聲如同驚雷炸響,充滿了狂暴的力量:
“做夢!成都城,明天日落之前,必須踩在本王的馬蹄底下!你們那點可憐的伎倆,在本王眼裏,就像三歲娃娃撒尿和泥巴一樣可笑又可憐!說!盧少斌那個廢物,想怎麽死?!是被本王親手擰下腦袋當酒壺,還是被萬馬踏成肉泥?!”
狂暴的、裹挾著血腥酒氣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嘯,劈頭蓋臉地砸向於安傳!
於安傳的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真的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脊梁,猛地向前深深彎下腰去,幾乎要匍匐在地,額頭距離冰冷華貴、織著繁複花紋的波斯地毯隻有寸許。
臉色在明亮的燈火下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如同刷了一層白堊。
寬大的袍袖劇烈地抖動著,如同狂風中的破帆。
他的雙手在袖中死死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如同細針,刺激著他保持最後一絲清醒的偽裝,壓抑著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衝動。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和哀懇,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變得尖利失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國主息怒!國主息怒啊!天神在上,息怒啊!”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著,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不受控製地向前踉蹌了兩步,腰彎得更低,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地毯,“將軍差遣小人前來,實在是…實在是對國主您天神般的威儀,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啊!”
“將軍…將軍他深知,成都城在國主神兵天降麵前,如同…如同雞蛋碰石頭,螳臂當車,不堪一擊啊!將軍…將軍他實在不忍心城中數萬生靈、無辜的老弱婦孺…盡遭塗炭,血流成河啊!”
“將軍…將軍是誠心誠意,願獻出成都城,隻求國主您大發慈悲,展現天神般的寬仁浩蕩啊!”
他涕淚橫流,聲音哽咽,將一個卑微小官在絕對強權麵前的恐懼與諂媚演繹得淋漓盡致,情真意切。
他一邊聲淚俱下地哭訴著,一邊像是情緒徹底崩潰,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懼”驅使,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又向前蹭了半步。
身後的四名護衛,也如同被主人的“失態”驚嚇到,下意識地、極其自然地跟著挪動腳步,更緊密地簇擁在於安傳身側後方,形成一個看似保護實則便於同時發動的半弧形陣型。
這看似無意的幾步移動,如同被狂風吹動的落葉,卻將他們與那高高在上、象征著死亡目標的王座之間的距離,悄無聲息地縮短了將近七尺!
如同潛伏的毒蛇在草叢中無聲地滑行,致命的毒牙已經悄然對準了毫無防備的獵物咽喉!
赤德祖讚那雙環眼危險地眯了起來,如同發現了有趣玩具的猛獸,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下巴上濃密的胡須。
身體微微前傾,巨大的陰影如同烏雲般壓向下方渺小的使者。
“獻城”?“生靈塗炭”?這些詞如同最甜美的蜜糖,精準地塗抹在他熊熊燃燒的征服欲和貪婪之心上。
他眼中那戲謔的嘲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餓狼看到肥羊般的貪婪精光,聲音的壓迫感稍減,卻帶著更深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和一絲施舍般的“興趣”:
“哦?”他拉長了語調,如同猛獸在撕咬獵物前滿意的低吼,帶著審視,“盧少斌那個廢物,總算開竅了?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碰不過石頭了?那麽……”
他龐大的身軀又向前傾了少許,巨大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聲音陡然轉寒,如同冰原上刮起的、裹挾著冰碴的暴風,“你們這些爬蟲,想怎麽獻?莫非…他還敢跟本王提什麽條件?!嗯?!”
最後一個“嗯”字如同千鈞重錘,狠狠砸落!
帳內溫度驟降,王帳親衛們的手,無聲地搭上了腰間的刀柄。
“國主明鑒!將軍萬萬不敢啊!”於安傳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交流,狼狽不堪,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惶恐,卻又強自掙紮出一絲為大局著想的“急迫”和“忠誠”,聲音帶著哭腔喊道:“隻是…隻是城中尚有長安朝廷的不良人和繡衣使餘孽!還有幾個統兵的將官…尚未完全清理幹淨!他們…他們人數不少,性情桀驁不馴,如同未被馴服的野馬!手下還聚攏著一些亡命之徒!若此時強逼將軍開城,恐…恐這些亡命之徒在最後關頭狗急跳牆,拚死作亂!”
“放火焚城,毀壞府庫,甚至…甚至危及偽帝李玢的性命!那…那豈不是要擾亂了國主您兵不血刃接收成都這千古名城的大事啊!將軍…將軍鬥膽懇求國主,賜下最後一日寬容!隻需一日!將軍以項上人頭擔保!定在明日辰時,大開西城正門!屆時……”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和“邀功”,“將軍定當親自將被俘的偽帝李玢,繩捆索綁,堵住嘴巴,如同獻祭的羔羊,押解至國主您的王帳之前!任憑國主您發落!是殺是剮,是祭旗還是獻俘長安,揚我國威,全憑國主心意!”
“獻帝?李玢?!”
赤德祖讚臉上的凶戾瞬間被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這份從天而降的超級大禮,遠超他最貪婪的想象!活捉大唐皇子!
這是何等的功勳!
足以讓他在吐蕃曆史上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稱霸西南,染指中原的宏圖偉業仿佛瞬間清晰可見,觸手可及!
一股無法抑製的、誌得意滿的狂笑幾乎要衝破他的喉嚨!
他豹眼圓睜,瞳孔深處爆發出誌在必得的璀璨光芒,身體因激動而微微前傾,張口欲允,仿佛已經看到大唐皇子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場景——
“王上!不——!!!”
一聲淒厲欲絕、帶著撕心裂肺般恐懼、如同夜梟泣血的尖叫,驟然撕裂了王帳內短暫的寂靜!
這尖叫如此突兀、如此絕望,如同冰冷的匕首劃開了溫熱的綢緞!
聲音的源頭,正是那個一直如同幽靈般瑟縮在王座旁巨大鎏金燈柱陰影裏、穿著吐蕃服飾、麵容清臒卻透著病態蒼白和長期恐懼折磨痕跡的漢人幕僚——張煥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聚焦在他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五官幾乎錯位、如同惡鬼般的臉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瀕死的魚,眼球恐怖地凸出,眼白上布滿了猙獰的猩紅血絲,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縮成了針尖大小!
一隻枯瘦如柴、指節嶙峋的手,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顫抖著,帶著一種指向地獄的絕望,死死地、顫抖地指向於安傳和那四名護衛過於寬大、尤其臀部和大腿根處顯得異常臃腫隆起的褲襠!
“褲…褲襠!他們褲襠裏有東西!是…是雷!是天雷!”張煥之的聲音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生命在呐喊,充滿了末日降臨般的、無可挽回的絕望,“天工之城!裴徽那個妖人…造出的妖物!黑鐵…圓蛋!一拉就炸!轟——!!!像…像天雷灌頂!長安城外渭水邊…我親眼見過!炸得…炸得人四分五裂!屍骨無存!一片焦土!快!快攔住他們!不能讓他們靠近王上!不能啊——!!!”
他曾是安祿山叛軍中的一名文書小吏。
在那個血色浸透渭水、屍骸堆積如山的恐怖黃昏,他匍匐在長安城外一片屍骸狼藉的壕溝爛泥裏,親眼目睹了裴徽麾下那支如同神魔般的軍隊,投擲出會爆炸的恐怖武器。
那毀天滅地的火光瞬間吞噬一切,那撕裂大地、震碎耳膜的恐怖轟鳴,那將活生生的人瞬間蒸發成血霧和碎肉、將堅固的盾陣炸成漫天木屑鐵片的景象,早已成為他日夜糾纏、揮之不去的夢魘!
此刻,這夢魘竟在千裏之外的成都,在王帳之內,以如此清晰、如此貼近的方式重現!
死亡的陰影瞬間攫住了他的靈魂!
“什麽?!”
赤德祖讚臉上的狂喜如同脆弱的琉璃麵具,在張煥之那撕心裂肺的“雷”字出口的瞬間,轟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滔天暴怒和對那未知恐怖武器的巨大驚悸!
瞳孔驟然收縮成兩個針尖大小的黑點!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吼——!”
赤德祖讚喉嚨裏爆發出非人的怒吼!
他龐大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限的強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雙腿猛蹬沉重的王座底座!
那巨大的、包金嵌寶的虎皮王座被他蹬得向後“哐當”一聲巨響,滑出半尺!
沉重的身軀借著反衝之力,如同受驚的巨熊般向後上方彈起!
同時,他下意識地將手中那個沉重的金酒壺狠狠砸向於安傳的方向!壺中的酒液潑灑而出,在燈火下劃出一道刺目的金線!
說時遲,那時快!
“死——!!!”
於安傳喉嚨裏迸發出的不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困獸瀕死、與敵偕亡的終極咆哮!
所有的偽裝、惶恐、卑微在這一刻被徹底撕碎!眼中燃燒的隻有焚盡一切的瘋狂與解脫!
他和四名護衛的手,在張煥之第一個“雷”字出口、赤德祖讚臉色劇變的刹那,早已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以超越思維的速度,閃電般探入褲襠深處!
五指如同鐵鉗,死死攥住了那冰冷、沉重、布滿鑄造毛刺的鑄鐵圓球——震天雷!
生鐵外殼那粗糙冰冷的觸感,此刻竟帶來一種奇異的、接近終點的平靜。拇指粗的鐵環緊扣著保險銷!
“拉環!!”於安傳的怒吼如同洪鍾巨震,蓋過了帳內所有的驚呼!這是點燃地獄之火的最終命令!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叮啷!
五聲短促、尖銳、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如同冥府大門轟然洞開的喪鍾,在王帳的核心區域驟然爆響!
那是束縛著毀滅之力的最後枷鎖被同時掙斷的催命符!五道象征著死亡的青煙,從褲襠中嫋嫋升起!
“吼啊——!護駕!!”
帳內數十名最精銳的吐蕃王帳親衛,在聽到張煥之尖叫、看到五人探手入襠的瞬間,眼珠已然因極致的驚駭和刻入骨髓的忠誠而充血暴突!
作為國主最後屏障的死士,他們的頭腦根本來不及思考那是什麽東西,身體已經在本能的驅使下徹底瘋狂!
沒有一絲猶豫、憐憫或自保的念頭!
如同數十頭被徹底激怒的狂鯊,喉嚨裏爆發出震碎肝膽、撕裂夜空的嘶吼,舍棄了一切防禦姿勢,純粹地、用盡畢生力氣、以血肉之軀為武器,朝著那五個已經拉響死亡引信的身影猛撲過去!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在毀滅降臨前,用自己的身體為王上構築最後一道屏障!
哪怕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砰!噗!哢嚓!
衝在最前麵的兩名如同鐵塔般的親衛,以肩為錘,帶著千鈞之力,結結實實地狠狠撞在於安傳和左側一名護衛的胸膛!
沉悶如重錘擂鼓的撞擊聲中,清晰地夾雜著令人心悸的肋骨碎裂聲!巨大的衝擊力幾乎瞬間將他們胸腹內的髒器震成齏粉!
於安傳和那名護衛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後倒飛,口中鮮血狂噴如泉湧!
“轟——!!!轟!轟轟轟——!!!”
然而,這五具血肉之軀的撞擊聲,僅僅是毀滅樂章開啟前微弱的序曲!
真正的毀滅狂潮,在下一個千分之一秒,悍然降臨!五顆震天雷的引信燃至盡頭!
狂暴的能量在狹小的生鐵外殼內被壓縮到極致,然後——悍然釋放!
時間失去了刻度,空間被徹底扭曲、撕裂!
光!
熾烈到無法形容的強光,以五個炸點為核心,如同地獄最深沉的業火掙脫了束縛,在億萬分之一刹那內瘋狂膨脹、吞噬!瞬間淹沒了王帳的核心區域!
那光芒不是人間的火,而是純粹的能量宣泄,白熾到刺瞎雙眼!帳內一切華美的器物——銀質的酒壺杯盞在光芒中瞬間熔化成銀亮的液滴飛濺;
鏤空的蓮花燭台扭曲變形;
懸掛的鑲金狼頭骨如同朽木般碎裂;支撐帳頂的巨大鬆木柱子表麵瞬間碳化崩裂!
覆蓋著厚厚羊毛氈和精美絲綢的華麗帳頂,如同脆弱的紙片被無形巨手狠狠撕裂、掀起、拋向半空!
光芒透過撕裂的帳頂,短暫地將整個吐蕃大營映照得亮如白晝!
聲!
撼動天地的巨響緊隨而至!如同千萬個雷霆同時在耳邊炸開!又像是支撐天地的巨柱被生生折斷!
聲音不再是聽覺的感受,而是化作實質的衝擊波,狠狠撞在每一個活物的耳膜、胸腔、乃至靈魂之上!
帳內距離稍近的人,耳孔瞬間迸出血線!整個世界隻剩下這毀滅的轟鳴!
連遠處成都城頭的守軍,都感覺到腳下的城牆在微微震顫!
波!
狂暴!無形!摧枯拉朽的衝擊波!如同開天辟地的巨神之掌,帶著毀滅一切有形之物的絕對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勢轟然橫掃!
被掀飛的器物殘骸、被撕裂的木屑碎片、被高溫熔融扭曲的金屬零件、撲到近前的吐蕃親衛的殘肢斷臂……所有的一切都被這無法形容的力量裹挾著,化作最致命的霰彈,發出刺耳的尖嘯,瘋狂地向四麵八方迸射!
滾燙的熱浪裹挾著濃重刺鼻、混合著硫磺、硝石、皮肉毛發瞬間焦糊的惡臭,形成毀滅性的風暴,席卷每一個角落!
華麗的陳設、厚重的氈毯、堅固的案幾,如同紙糊般被撕碎、掀飛!
距離爆炸中心稍遠一些的親衛,如同被巨浪拍中的稻草人,被狠狠掀飛出去,撞在堅硬的帳壁上,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雨!
金屬的死亡之雨!震天雷生鐵外殼被炸裂成的千百塊大小不一、邊緣銳利如刀的熾熱碎片!
它們帶著燒熔的暗紅色光芒,如同死神獰笑著撒下的死亡之種,以超越強弓硬弩的速度,撕裂空氣、發出厲嘯,輕易地穿透堅韌的皮甲、切開皮肉、撞碎骨骼!
在王帳內部編織起一張密不透風的、灼熱赤紅的死亡之網!碎片打在支撐柱上,濺起大片的木屑;打在金屬器皿上,發出叮當亂響;打在人體上,便是血肉橫飛!
噗!噗嗤!啪啦嚓!噗噗噗!
被撲在最前方的於安傳、他左右兩名護衛,以及最外圍試圖阻擋的十幾名王帳親衛,首當其衝!
他們的身體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在最熾烈的白光和衝擊波中,如同投入煉鋼爐的蠟像,瞬間被撕裂、扭曲、分解、氣化!頭顱被炸飛,肢體被扯斷,內髒混合著滾燙的血漿如同暴雨般潑灑開來!
滾燙粘稠的液體和碎塊潑濺在華麗的地毯、傾倒的王座、昂貴的虎皮、甚至赤德祖讚驚恐萬狀的臉上!
整個爆炸核心區域,如同被一個狂暴的巨人用鮮血、內髒和碎骨的顏料桶狠狠潑過,瞬間化作一片修羅血池!
殘肢斷臂、焦黑的骨渣、破碎的甲胄混合著燃燒的氈布,構成了一幅地獄繪卷!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焦糊的惡臭,形成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呃啊——!!!”
狂暴的氣浪如同無形的攻城巨錘,狠狠撞在正竭力後躍的赤德祖讚那超過兩百斤的龐大身軀上!
他感覺自己像被一頭發瘋的野犛牛正麵撞中!龐大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地猛地向後仰倒,狠狠撞翻了沉重的虎皮王座!
饒是他筋骨強健如熊羆,也感覺眼前金星亂冒,氣血翻騰,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湧入口腔,又被他死死咽下!內髒如同移位般劇痛!
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傳來,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擦過!
一枚邊緣卷曲、拇指大小的灼熱鐵片,高速旋轉著撕裂了他的顴骨皮肉,留下深可見骨、皮肉焦黑外翻的猙獰傷口,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臉!
左肩窩更是傳來鑽心的撕裂劇痛,一枚小指頭粗細、被高溫熔融扭曲成怪異形狀的黑紅色彈片,深深嵌入了骨縫之中,像一顆燒紅的毒釘!
最慘烈的傷在右腿!
一塊茶杯口大小、邊緣如同鋸齒般鋒利的鐵片,高速旋轉著狠狠切開堅韌的犛牛皮戰靴護脛,如同熱刀切入牛油,瞬間在他壯碩的小腿肚子上撕開一個幾乎穿透的、血肉模糊的駭人豁口!
白森森的腿骨赫然可見!鮮血如同被戳破的血袋,瘋狂地噴湧而出,瞬間浸透了華美的明黃王袍下擺,在猩紅的地毯上洇開一大片迅速擴大的、粘稠刺目的深紅!劇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
“大王——!!”那兩個稍稍落後半步的貼身鐵塔武士和那個魂飛魄散的張煥之,雖未被致命的彈片直接擊中,但也被恐怖的衝擊波狠狠掀飛,如同破麻袋般摔在翻滾的屍塊、燃燒的氈布和碎裂的木屑雜物之中。
武士甲胄凹陷變形,口鼻鮮血狂湧,耳朵裏嗡鳴不止,如同千萬隻蜜蜂在嘶鳴,掙紮著想要爬起。
張煥之更是如同爛泥般癱在地上,褲襠一片濕熱惡臭,隻剩下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眼神渙散,徹底嚇傻了。
“護駕!護駕!!”赤德祖讚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痛、眩暈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用沒受傷的左手死死捂住小腿那如同泉湧般的恐怖傷口,鮮血依舊從指縫中汩汩湧出。
他掙紮著,依靠著那名掙紮爬起、滿臉血汙的鐵塔武士的攙扶,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劇痛鑽心的右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從那還在燃燒跳躍、濃煙滾滾、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死亡火堆中衝了出來!
每一步都留下一個粘稠的血腳印!
他那張因劇痛、暴怒和劫後餘生而扭曲變形的臉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外翻,鮮血糊了半邊臉,眼神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深入骨髓的心悸,以及要將一切撕碎、焚毀的瘋狂!
他回頭望去。
巨大的王帳,曾經象征著他無上權力和征服欲望的華麗穹廬,此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暴怒的巨獸狠狠撕咬過。
整個帳頂被徹底掀飛,隻剩下幾根焦黑扭曲、兀自冒著青煙的粗大木柱,如同指向蒼穹的絕望枯骨。
支撐柱斷裂倒塌,華麗的氈壁被撕扯成燃燒的碎布條,在熱浪中瘋狂舞動,如同招魂的幡。
帳內金碧輝煌的陳設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焦黑廢墟。
破碎的肢體、焦糊的內髒、斷裂的武器盔甲碎片……混雜在燃燒的羊毛氈和木料灰燼中,鋪滿了整個地麵。
中心區域,一個觸目驚心的、被高溫灼燒得焦黑塌陷的淺坑裏,暗紅色的餘燼還在頑強地明滅閃爍,散發出滾滾濃煙和令人作嘔的皮肉焦糊味。
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硝煙、血腥和死亡混合成的濃重惡臭,沉重得如同粘稠的瀝青,堵得人喘不過氣。
這片廢墟,吞噬了他最忠心、最精銳的王帳親衛。
那些如同鐵塔般沉默、如同豺狼般凶悍的勇士,此刻連一具完整的屍首都難以尋覓。
隻有那些散落在焦土邊緣、兀自緊握著彎刀、戴著精鐵護腕的斷臂殘肢,無聲地訴說著他們最後的忠誠與徒勞的掙紮。
赤德祖讚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煉獄般的焦土中心。
他的呼吸粗重如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臉上和腿上的傷口,帶來鑽心的劇痛。
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淌,滴落在染血的王袍前襟,暈開一朵朵更深的暗紅。
那條傷腿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讓他額角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
刻骨的仇恨,如同沸騰的毒液,在他胸腔裏翻滾、咆哮。
那眼神中的怨毒,冰冷、粘稠、如同萬年玄冰下燃燒的地獄之火,足以焚天煮海,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入永恒的毀滅深淵。
他死死盯著那片廢墟,仿佛要將那個叫於安傳的漢人,連同整個成都城,都刻進自己燃燒的靈魂深處,用最殘酷的方式碾成齏粉!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吼,終於從他染血的喉嚨裏爆發出來!這吼聲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屈辱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它穿透了王帳廢墟上翻騰的濃煙,刺破了吐蕃大營短暫的死寂,如同喪鍾般在成都平原的夜空中回蕩。
吼聲未落,赤德祖讚那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
劇烈的疼痛、失血和極致的情緒衝擊,終於壓垮了這頭高原霸主的神經。
他僅存的那點意識,隻感覺到自己被身邊那個同樣搖搖欲墜的武士拚盡全力地架住,拖向更遠處的安全地帶。
視線徹底陷入黑暗前,最後映入他血紅色視野的,是那片依舊在燃燒、如同巨獸殘骸般的王帳廢墟,以及廢墟之上,成都城那沉默而巨大的、在血色月光下投下濃重陰影的輪廓。
那輪廓,如同一座巨大的墓碑,也如同一道等待被鮮血徹底染紅的戰書。
夜風嗚咽著,卷起廢墟上的灰燼和血腥氣,吹向遠方黑沉沉的成都城牆。城頭上,幾點微弱的火光在風中搖曳,如同垂死者最後的心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