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岌岌可危的成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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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平原的七月,空氣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守城軍民的心頭。
    天空呈現一種渾濁的鉛灰色,低垂的雲層邊緣被遠方看不見的烈日灼烤出黯淡的金邊。
    沒有一絲風,城頭那麵殘破不堪、邊緣已被撕裂的“唐”字軍旗紋絲不動,無力地垂著,仿佛也在這令人窒息的悶熱裏耗盡了最後一絲生氣。
    唯有城外,那低沉、壓抑、如同悶雷滾動般由遠及近的蹄聲與腳步聲,碾碎了這死一般的寂靜,一聲聲,踏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髒上。
    來了。
    城樓最高處,望口粗糙的青磚邊緣已被經年的風雨和無數雙緊張的手磨得光滑。
    守城主將盧少斌的指節捏得發白,死死抵在冰涼的磚石上,仿佛要將全身的重量和那幾乎衝破胸膛的驚悸都壓進這古老的城牆。
    他的目光越過兩丈寬、此刻卻顯得如此狹窄的護城河,死死釘在遠處地平線上那道不斷蠕動、加粗、如同活物般緩緩逼近的黑色潮線上。
    視野盡頭,除了那令人心悸的黑色,還有幾縷孤零零的黑煙在更遠處飄蕩——那是被吐蕃輕騎掠過焚燒的村莊最後的殘喘。
    吐蕃人!沒有旌旗招展的試探,沒有號角悠長的宣示,甚至連片刻的停頓都沒有——這支沉默而凶悍的軍隊,裹挾著高原的凜冽殺意,就這麽赤裸裸地碾壓過來,意圖昭然若揭:踏平成都,就在今日!
    “將軍……”身旁一名年輕的副尉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發出輕微的“咕嚕”聲,臉色比頭頂的鉛雲還要灰敗,“他們……連陣勢都不擺……就這麽直撲過來?”
    他握刀的手,指關節同樣泛白,汗水沿著腕甲邊緣滑落。
    “擺陣?”盧少斌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兩塊粗糙的砂紙在用力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胸腔裏灼熱的鐵砂感,“那是用來對付值得尊重的對手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滾燙的空氣,那空氣似乎帶著火苗,燎得肺腑生疼,“赤德祖讚……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傳令!四門守軍,弓弩上弦,礌石備齊,準備死戰!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遵令!”副尉用力一抱拳,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狠厲,轉身嘶吼著,將命令一層層傳遞下去。“死戰!死戰!死戰!”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沿著蜿蜒的城牆垛口迅速傳遞、蔓延。
    沉悶而急促的梆子聲在四麵城頭不分先後地“梆梆梆”響起,這催命的鼓點瞬間壓過了城外吐蕃軍陣中驟然爆發的、如同萬千野獸同時咆哮的嘶吼!
    那嘶吼聲浪排山倒海,帶著蠻荒的血腥氣,直衝雲霄,震得城磚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城下,護城河那渾濁的水麵,此刻在吐蕃人眼中仿佛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淺溝。
    無數扛著丈許長、厚重原木製成的木板的吐蕃輔兵,在稀疏箭矢的幹擾下,如同黑色的蟻群般嚎叫著湧到河邊。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臉上刻著高原風霜的痕跡,眼神麻木而凶狠。
    沉重的木板被粗暴地推下、架起,更多的木板緊隨其後,重重疊疊地壓上。
    粗糲的木頭摩擦聲、吐蕃兵粗野的號子聲、木板拍擊水麵的嘩啦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高效的死亡節奏。
    僅僅小半柱香的功夫,在守軍尚未組織起有效反擊的混亂中,四麵護城河上,便硬生生鋪出了四條通向地獄深淵的“橋”!
    “放箭!壓製!壓製他們架橋!”西城守將陳校尉的吼聲在箭樓的陰影裏炸響,帶著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絕望尖利,“都他娘的給我射!射死這些填河的雜碎!”
    城頭上,倉促組織起來的守軍和臨時征發來的青壯百姓,在軍官的鞭策和嗬斥下,慌亂地探出身子。
    弓弦的嗡鳴雜亂無章,稀稀拉拉的箭矢歪歪斜斜地朝著河邊晃動的黑影射去,大多無力地釘在木板上或落入水中,濺起小小的水花。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缺乏訓練的民壯中蔓延。
    一個站在盧少斌身後不遠處的年輕書生,正是老鐵匠黃小五的二兒子黃文遠。
    他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費力地拉開一張對他瘦弱肩膀而言顯然過重的步弓。
    汗水浸透了他的鬢角,順著清秀卻驚恐的臉頰滑落。
    他學著旁邊一個老軍士的樣子,眯起一隻眼,顫抖著瞄向護城河對岸晃動的人影,試圖將箭簇對準一個正奮力扛著土袋的吐蕃兵。
    弓弦尚未拉滿,他的手臂已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城外,吐蕃軍陣中驟然響起一片低沉、整齊、如同地獄磨盤轉動般令人靈魂凍結的號令!
    “嗚——嗡——!”
    那是無數張強弓硬弩在同一瞬間繃緊、釋放的死亡之音!
    天空猛地一暗,仿佛被一塊巨大的、帶著倒刺的黑布瞬間覆蓋!
    “趴下!!”盧少斌的咆哮撕裂了空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他自己也猛地縮回垛口之後。
    晚了。
    一片濃密的、帶著尖銳破空厲嘯的黑雲,遮天蔽日地從吐蕃軍陣後方升起,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瞬間便越過了狹窄的護城河,朝著毫無遮蔽的城頭傾瀉而下!
    死亡的陰影籠罩了每一寸垛口。
    “噗噗噗噗噗——!”
    沉悶的撞擊聲、利器穿透骨肉的撕裂聲、磚石被洞穿的碎裂聲,還有……撕心裂肺卻又短促戛然的慘叫聲,瞬間在城頭各處爆開!
    如同熟透的瓜果被重物砸爛,又像暴雨擊打在一片脆弱的芭蕉葉上。
    那年輕書生黃文遠還保持著引弓欲射的姿勢,一支粗長的雕翎箭帶著恐怖的動能,精準地撕裂空氣,穿透了他脆弱的咽喉!
    箭頭甚至帶著一小截頸骨從後頸穿出!
    他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漏氣聲,眼中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對死亡驟然降臨的難以置信的迷茫和瞬間凝固的巨大恐懼。
    手中沉重的步弓“哐當”一聲無力地滑落,砸在城磚上。
    他整個人像一截被無形的巨斧瞬間砍倒的木頭,直挺挺地向後栽倒,重重砸在滿是灰塵和碎石的城磚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溫熱的鮮血從他頸後恐怖的創口和口中汩汩湧出,迅速在身下漫開一片刺目而粘稠的猩紅,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二娃!我的兒啊——!”不遠處正和幾個老夥計合力扛起一根巨大滾木的黃小五,目睹了這慘絕人寰的一幕,目眥欲裂!
    他布滿老繭和黑灰的臉上瞬間失去所有血色,渾濁的老淚混著汗水洶湧而出。
    他像一頭被刺中心髒的野獸,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哭,猛地丟下肩頭沉重的滾木。
    那滾木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黃小五踉蹌著,全然不顧城下飛來的流矢和頭頂呼嘯的箭雨,瘋了般撲向兒子那尚在微微抽搐的身體,粗糙顫抖的手徒勞地想去捂住那汩汩冒血的傷口。
    “二娃!你看看爹!你看看爹啊!”這撕心裂肺的哭嚎隻持續了一瞬,“嗤”的一聲輕響,一支角度刁鑽的流矢狠狠紮進他佝僂的肩胛骨縫!
    巨大的力量將他帶得一個趔趄,劇痛讓他所有的哭喊都死死憋在了喉嚨裏,化作一聲痛苦的悶哼,整個人撲倒在兒子逐漸冰冷的身體上,溫熱的血和淚混在一起。
    “頂住!盾牌!盾牌舉起來!低頭!別露頭!等老子號令!”經曆過戰陣的老兵隊正王胡子,臉上濺著不知是誰的血點,雙眼赤紅如血,用刀背狠狠拍打著身邊一個嚇傻了的、褲襠已濕透的新兵蛋子,嘶啞的吼聲如同受傷的孤狼,“想活命就他娘的給老子縮好!露頭就是個死!”
    混亂與死亡的氣息如同瘟疫般在城頭瘋狂蔓延。
    第一波箭雨的殘酷洗禮,城頭便倒下了數十人,其中大半是那些第一次經曆修羅場、連盾牌都拿不穩的平民青壯。
    他們缺乏對死亡之雨的本能反應,不懂得如何在箭矢臨頭前找到那方寸之間、由冰冷城磚構成的庇護之地。
    盧少斌半蹲在厚實的垛口後,冰冷的汗珠沿著頭盔邊緣滑下,刺痛了他布滿血絲的眼角。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書生和老鐵匠倒下的地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滲血的月牙痕。
    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無力的熱流在他胸腔裏橫衝直撞。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鷹隼般掃過城下——吐蕃人的先鋒步卒,在箭雨的有效掩護下,已經踏上了那剛剛鋪就的“木板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群,發出震天的咆哮,潮水般湧向城牆根!
    他們高舉著蒙著粗糙牛皮的櫓盾,扛著沉重的土袋,推著巨大的、頂端帶著猙獰鐵鉤的雲梯車!
    而更遠處,那負責壓製射擊的三千吐蕃弓手方陣,箭矢再次搭上了弓弦,第二波死亡之雲正在凝聚!
    就是現在!
    一個聲音在盧少斌腦中炸響。
    他猛地站直身體,幾乎將半個身子探出垛口,無視了耳邊嗖嗖飛過的流矢,吼聲如同受傷的猛虎,帶著要將一切撕裂的瘋狂:“給我射回去!射死這些吐蕃狗!為死去的兄弟報仇!放箭——!”
    “放箭——!”
    “放箭——!”
    各段城牆上的基層校尉、隊正們幾乎同時發出了狂怒的咆哮,壓抑的怒火和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徹底爆發!
    “嗡——!”
    憋足了勁、眼睛同樣血紅的唐軍弓手和弩手,在盾牌的縫隙間,在垛口的掩護下,將複仇的怒火傾注於弓弦弩臂!
    居高臨下的優勢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密集的箭矢帶著淒厲的尖嘯,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入城下密集衝鋒的吐蕃步兵陣中!
    “咄!咄!咄!咄!”箭矢釘入蒙皮木盾的聲音密集如雨打芭蕉,連綿不絕。
    但更多的箭矢,則無情地穿透了盾牌之間狹窄的間隙,或者以刁鑽的角度越過盾牌的上緣,狠狠貫入吐蕃士兵缺乏精良護甲的身體!
    皮甲、布衣在這些近距離攢射的勁矢麵前如同紙糊!
    “啊——!”一個衝在前麵的吐蕃士兵被一支弩箭射穿了小腿脛骨,慘叫著撲倒在冰冷的護城河水裏,瞬間被後麵湧上的同伴踩踏淹沒。
    “呃啊!”另一個士兵胸口中箭,強大的衝擊力將他撞得向後飛起,砸倒了身後兩名同伴,三人滾作一團,立刻被後續湧上的人流淹沒。
    更有人直接被勁矢貫腦而入,哼都未哼一聲便軟倒在地,沉重的身體成了後續者衝鋒的踏腳石,轉瞬被無數隻裹著皮靴或草鞋的腳無情地踐踏成肉泥。
    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迅速染紅了護城河邊的泥濘土地,又匯入渾濁的河水,暈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不斷擴大的暗紅漣漪。
    屍體在河邊和橋頭堆積起來,成了後續者衝鋒的墊腳石,又被不斷湧上的黑色人流踩踏得麵目全非,骨斷筋折。
    然而,吐蕃人的衝鋒浪潮,僅僅因為這陣複仇箭雨而出現了一瞬間的遲滯和漣漪,如同巨石投入黑水激起的短暫水花,隨即又以更加狂暴、更加悍不畏死的姿態,狠狠拍擊在成都城堅固的牆基上!
    死傷?似乎全然被無視了。
    他們的眼神裏隻有那越來越近的城頭垛口,隻有殺戮和征服的狂熱火焰在燃燒。
    仿佛那倒下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督戰軍官的彎刀在後方閃爍著寒光,任何退縮者都會被當場格殺。
    “放箭!快放箭!別停!壓製填河的!瞄準推雲梯的!”盧少斌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用力嘶吼而徹底嘶啞變形,汗水浸透了他的內襯,冰冷的鐵甲緊貼著濕透的衣物,帶來一種粘膩的不適感。
    他看到更多的吐蕃輔兵在櫓盾的掩護下,將一袋袋沉重的泥土瘋狂地投入護城河。
    渾濁的河水翻騰著,被強行擠開,一段段護城河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迅速填平!
    那四條“木板橋”在迅速變寬、變實,足以讓更多的士兵和攻城器械通過。
    城頭上,守軍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催促著弓弩手。
    “嗡——!”
    又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帶著催命的尖嘯,從城頭傾瀉而下!
    噗噗噗噗!
    大部分箭矢再次被那些堅實、覆蓋著多層浸水生牛皮的巨大櫓盾擋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隻有少數穿透縫隙,或者射中後麵推車、扛梯的士兵,引發幾聲壓抑的慘叫。
    但整個櫓盾陣和雲梯陣的推進速度幾乎沒有減緩!
    它們像移動的堡壘,堅定地碾過同伴的屍體和血泊,逼近城牆。
    “火箭!射火箭!瞄準雲梯!燒了它!”一個冰冷、斬釘截鐵的女聲在混亂嘈雜的戰場中清晰地響起,穿透了喧囂。
    是甲娘!
    她不知何時已從城樓高處下來,站在西城一段相對穩固的城牆上,黑色繡金線的勁裝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臉上覆蓋著半幅銀色麵具,隻露出一雙冷靜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如同寒潭深水。
    她身邊簇擁著幾名同樣黑衣、眼神銳利如鷹的繡衣使護衛,如同磐石般拱衛著她。
    蘸滿了粘稠火油的箭矢被士兵們用火把點燃,弓弦再次發出怒吼。
    帶著搖曳火尾的箭矢劃出弧線,拋射而出。
    一些火箭釘在了雲梯粗大的木架上,火焰開始劈啪作響地蔓延。
    但吐蕃人顯然早有防備,每架雲梯旁都跟著數名提著木桶的士兵,迅速將水潑向起火點,白煙升騰,火焰被撲滅。
    更多的火箭則被高高舉起的櫓盾擋住,徒勞地燃燒著。
    “滾木礌石!準備!聽號令!”盧少斌看著越來越近、幾乎能看清盾牌後那些猙獰麵孔的敵人,心髒在鐵甲下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胸腔。
    他拔出腰間橫刀,雪亮的刀鋒指向城下。
    被強征來的壯丁們,在士兵們揮舞的皮鞭和粗暴的嗬斥下,哭喊著、顫抖著,將沉重的滾木和巨大的石塊抬到垛口邊緣。
    每一根滾木都需數人合力,每一塊礌石都重逾百斤。
    黃小五被一個凶神惡煞的府兵踢了一腳,忍著肩胛傷口的劇痛,和幾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夥計合力扛起一根粗大的、帶著枝椏斷口的滾木。
    那冰冷的、濕漉漉的木頭壓在他早已佝僂的背上,重得讓他眼前發黑,幾乎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不遠處兒子黃文遠那被一領破席草草蓋住的屍身,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他,讓他幾乎失禁。
    城下,那些如同地獄湧出的惡鬼般的吐蕃兵越來越近,猙獰的麵孔和瘋狂的吼叫清晰可聞。
    巨大的櫓盾陣終於推進到了護城河邊,距離城牆根僅數丈之遙。
    盾牌猛地向兩側分開,露出後麵早已蓄勢待發的、扛著鼓鼓囊囊土袋的士兵!
    他們發出非人的嚎叫,奮力將沉重的土袋拋投向護城河中!
    一袋、兩袋、十袋、百袋……渾濁的河水劇烈地翻騰、濺起泥漿,一段段護城河正在被迅速填平!城下的空間在急速擴大。
    同時,數十架巨大的雲梯車,在無數士兵赤裸著上身的推拉和絞盤的吱呀聲中,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摩擦聲和士兵的號子,如同巨獸昂起的頭顱,轟然架上了高大的成都城牆!
    沉重的梯頭鐵鉤,帶著巨大的衝力,“哢嚓”一聲死死地扣住了城垛的青磚!
    巨大的撞擊力讓城頭都感受到一陣明顯的震動!
    “殺上去!第一個登上城頭的勇士,賞黃金百兩,奴隸百人!後退者,死!”一個粗豪狂暴、帶著濃重高原口音的吐蕃語吼叫聲在城下響起,充滿了血腥的誘惑和冰冷的威脅。
    是吐蕃先鋒大將噶爾·達紮路恭!
    “吼!吼!吼!”吐蕃士兵的士氣瞬間被點燃到了頂點!
    狂熱的呼喊如同海嘯。
    他們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嗜血餓狼,口銜彎刀,一手舉著小圓皮盾護住頭臉,一手死死抓住粗糙的雲梯橫檔,開始瘋狂地向上攀爬!
    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附著在巨樹上的黑色蟻群,瞬間布滿了數十架雲梯!向上攀爬的沙沙聲和粗重的喘息匯成一片。
    “礌石!滾木!給我砸!砸死這些狗娘養的!”盧少斌眼睛赤紅,幾乎要瞪出血來,手中橫刀指向最近的一架爬滿敵人的雲梯,嘶吼聲帶著破音。
    轟隆!轟隆!轟隆!
    巨大的滾木和沉重的礌石,被守軍和壯丁們用盡全身力氣,合力推下城頭!
    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沿著陡峭的雲梯表麵狠狠砸落!重力賦予了它們毀滅性的動能。
    “啊——!”
    淒厲絕望的慘叫聲瞬間撕裂空氣!
    被滾木礌石直接砸中的吐蕃士兵,如同被千斤重錘擊中的西瓜,瞬間血肉橫飛,筋骨寸斷!
    滾木礌石一路翻滾、彈跳、碾壓,將雲梯上的士兵一串串地、毫無憐憫地掃落下去!
    城下頓時下起了一場恐怖的血肉之雨!
    殘肢斷臂、破碎的內髒和顱骨四處飛濺,鮮血如同潑墨般瞬間染紅了城牆根下的大片泥土和剛剛填平的河道!
    濃烈的血腥味和內髒的腥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嘔的地獄氣息。
    一個被礌石砸碎了半邊肩膀的吐蕃兵掛在雲梯中段,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掙紮了幾下才墜落下去。
    “金汁!倒金汁!”甲娘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對付這種密集攀爬的敵人,這是最恐怖、最無人道的手段,也是守城方最後的絕望利器。
    早已在巨大鐵鍋中燒得滾沸、翻滾著黃綠色粘稠氣泡、散發著令人窒息作嘔的惡臭的糞汁,被守軍士兵用長柄大鐵勺舀起。
    士兵們忍著劇烈的惡心,憋著氣,將沸騰的、冒著刺鼻白煙的金汁,對著下方雲梯上攀爬得最密集的吐蕃士兵兜頭澆下!
    “滋啦——!”
    滾燙的金汁澆在人體上,瞬間發出油炸般的恐怖聲響!
    皮肉立刻焦黑、起泡、潰爛,白色的水汽混合著皮肉燒焦的焦臭衝天而起!
    “啊——!佛祖啊!我的眼睛!我的臉!”
    “燙!燙死我了!”
    被淋個正著的吐蕃士兵發出撕心裂肺、超越人類承受極限的淒厲慘叫!
    劇痛讓他們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和平衡,手一鬆,便從高高的雲梯上慘叫著摔落下去,重重砸在下方堆積的屍體或硬地上,非死即殘!
    那惡臭和慘狀,讓後續攀爬的士兵也為之膽寒,動作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遲疑。城下被金汁澆到的地方,升騰起一片片帶著惡臭的白煙,如同地獄敞開的門戶。
    然而,吐蕃人的攻擊如同洶湧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麵的士兵倒下,後麵立刻有更多的人被督戰隊的彎刀驅趕著,紅著眼睛,踩著同伴尚在抽搐的屍體和滑膩的血汙,嚎叫著補上!
    巨大的櫓盾被再次高高舉起,掩護著新的填河士兵和攀爬士兵。
    弓箭手也在盾牌掩護下,開始向城頭仰射,進行火力壓製。
    雖然仰射效果不佳,力道和準頭都大減,但零星的箭矢還是如同惡毒的蜂群,給城頭的守軍造成了一定的傷亡和混亂,不時有士兵或民壯中箭倒地,打亂了守城的節奏。
    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最殘酷的白熱化!
    成都城頭,瞬間變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
    喊殺聲、瀕死的慘叫聲、戰鼓聲、號角聲、滾木礌石撞擊雲梯和肉體的沉悶轟響、金汁澆下時恐怖的滋啦聲、箭矢破空的尖嘯、刀劍碰撞的鏗鏘……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首宏大而殘酷無比的死亡交響曲!
    鮮血如同小溪般順著城牆磚石的縫隙向下流淌,在牆麵上勾勒出無數道暗紅色的、蜿蜒的痕跡。
    屍體在城牆下和城頭迅速堆積起來,層層疊疊。
    甲娘如同磐石般站在一段相對安全的城樓連接處,繡衣使的精銳護衛在她周圍組成一道人牆,格擋著零星飛來的流矢。
    她冷靜得近乎漠然的視線掃過整個沸騰的、如同煉獄的戰場,不斷向身邊的傳令兵發出簡短清晰的指令,調派著手中為數不多的預備隊,填補著被吐蕃人重點突破而搖搖欲墜的薄弱環節。
    她的手指在腰間那柄淬毒短劍的劍柄上無意識地摩挲著,計算著滾木礌石和金汁的消耗速度,每一個數字都讓她的心向下沉一分。
    盧少斌則揮動著橫刀,在血腥彌漫的城頭奔走,聲嘶力竭地指揮著,吼叫著。
    他華麗的明光鎧上已濺滿了暗紅的血汙和黑色的泥點,束發的簪纓也不知何時被打落,幾縷亂發被汗水粘在額角。
    最初的恐懼在血與火的殘酷洗禮中,正被一種近乎麻木的瘋狂和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身後就是成都,就是大唐西南最後的屏障,已無路可退!每一次揮刀指向敵人,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狠厲。
    一個異常悍勇的吐蕃百夫長,名叫多吉,體格魁梧如熊。
    他頂著盾牌,靈活地躲閃著砸下的石塊和滾木,竟然硬生生爬到了雲梯頂端!
    他猛地暴喝一聲,強壯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躍上城垛!
    手中沉重的彎刀帶著風聲狂舞,瞬間就將兩名試圖將他推下去的守軍士兵砍翻在地,一人頭顱飛起,一人胸腹開裂!
    “吐蕃狗上城了!這邊!這邊!”附近的守軍驚恐地大叫起來,陣型出現了騷動。
    一旦被打開缺口,後果不堪設想!
    “圍上去!殺了他!絕不能讓他站穩腳跟!”盧少斌目眥欲裂,親自帶著幾名親兵撲了過去!
    他手中橫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劈多吉麵門!
    那百夫長多吉異常凶悍,彎刀揮舞得潑水不進,“鐺鐺鐺”幾聲脆響,不僅格開了盧少斌的劈砍,還順勢反撩,差點削掉旁邊一名親兵的手臂!
    他臉上帶著猙獰的狂笑,試圖擴大立足點,為後麵的同伴爭取時間。
    就在他側身揮刀,格擋右側刺來的兩杆長矛時,一道纖細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視覺的死角!
    時機把握得妙到毫巔!
    噗嗤!
    一柄細長的、泛著幽藍光澤的淬毒短劍,如同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從他頸側鎖子甲微小的縫隙處刺入,瞬間割斷了肌腱和血管!
    是甲娘!她不知何時已親自出手!一擊即退,身影飄忽如煙。
    百夫長多吉身體猛地一僵,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滾燙的鮮血從頸側和口中噴湧而出。
    他手中的彎刀“當啷”落地,強壯的身體晃了晃,隨即被蜂擁而上的守軍亂刀砍死,屍體被數人合力踹下了城頭,砸在下方攀爬的吐蕃兵身上。
    但這致命的突襲,僅僅是戰場上一個小小的漣漪。
    在吐蕃軍巨大的兵力優勢和赤德祖讚“晝夜不停”的嚴令下,越來越多的雲梯段出現了險情。
    吐蕃士兵如同跗骨之蛆,不顧傷亡,前仆後繼地湧上城頭,又被守軍以巨大的傷亡代價拚死推下去。
    每一寸城牆都在反複爭奪,每一塊垛口都浸透了鮮血。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一個唐軍士兵剛用長矛將一名吐蕃兵捅下城牆,就被側麵爬上來的敵人一刀砍掉了手臂,慘叫著倒下;
    另一個吐蕃兵剛剛在城垛上露頭,就被幾杆長矛同時刺穿,像破麻袋一樣被挑飛出去。
    慘烈的搏殺在每一架雲梯頂端上演。
    “火油!用火油燒那架雲梯!”甲娘銳利的目光掃過戰場,指向一架距離她不遠、上麵攀爬的吐蕃士兵特別密集的雲梯車,厲聲下令。
    幾名守軍士兵合力抬起一大鍋翻滾著黑煙、溫度高得扭曲空氣的滾燙火油,喊著號子,奮力將其傾瀉而下!
    粘稠的黑色火油如同瀑布,澆灌在那架雲梯和上麵密密麻麻的士兵身上!
    “點火!”一支早已準備好的火箭緊隨其後,精準地射入火油之中!
    轟——!
    烈焰如同憤怒的火龍,瞬間衝天而起!
    整架巨大的雲梯連同上麵攀爬的數十名吐蕃士兵,瞬間變成了一個瘋狂扭動、哀嚎的巨大火炬!
    淒厲到極致的哀嚎聲刺破雲霄,人體燃燒發出的焦臭味和皮脂燃燒的異香混合著濃煙彌漫開來,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嘔的黑煙柱!
    熊熊的火光和絕望的慘叫暫時遏製了這一段城牆的攻勢,也震懾了附近幾架雲梯上的敵人。
    遠處,赤德祖讚端坐於象征讚普權威的巨大白色犛牛尾王旗之下。
    他身披鑲嵌寶石的華麗鎧甲,麵容如同高原的岩石般冷硬堅毅,深邃的眼窩裏映照著成都城頭衝天的火光和濃煙。
    守軍的頑強並未出乎他的意料,隻能算是困獸猶鬥,不過那層出不窮、狠辣有效的守城手段尤其是金汁和火油的運用)卻讓他微微蹙了下眉頭。
    但他臉上沒有絲毫動容,隻有一片冷酷的堅毅和主宰生死的漠然。他揮了揮手,聲音平穩而冰冷,如同雪山之巔刮過的寒風:“傳令!中軍增兵!持續猛攻!晝夜不停!我倒要看看,這成都城的血,要流到什麽時候才會幹涸!才能澆滅我吐蕃勇士的怒火!”
    “遵令!”傳令官的聲音帶著狂熱的敬畏。
    更加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戰鼓聲隆隆響起,號角聲也變得更加淒厲高亢,穿透了戰場的喧囂。
    更多的吐蕃士兵,如同黑色的、永不枯竭的潮水,從龐大的軍陣中湧出,源源不斷地撲向那燃燒著、淌著血、堆積著屍山的成都城牆!
    城上城下,箭矢如飛蝗般交織穿梭,滾木礌石如冰雹般砸落,滾燙的金汁和火油不斷傾瀉,將城牆根化作沸騰的油鍋和燃燒的地獄。
    屍體在城牆下層層堆積,越壘越高,慘烈的攻防戰,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血肉磨盤,瘋狂地吞噬著雙方的生命。
    甲娘站在被血與火染紅的城樓上,麵具後的目光掃過城外仿佛無窮無盡、仍在不斷湧來的黑色大軍,又抬頭望了望東方依舊陰沉、不見一絲曙光的天際。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還殘留著毒血氣息的短劍劍柄上反複摩挲著,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纏繞著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城中滾木礌石儲備已消耗過半,金汁告罄,火油亦所剩無幾。
    守軍傷亡慘重,士氣在巨大傷亡和持續不斷的壓力下,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一個還能站立的士兵肩上。
    她的目光掠過城下那堆積如山、散發著濃烈血腥和焦臭的屍體,掠過城頭橫七豎八倒臥的袍澤和平民,最終停留在遠處吐蕃中軍那杆巨大的、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白犛牛尾王旗上。
    赤德祖讚的身影在王旗下如同一個冷酷的黑色剪影。
    張巡……你們……何時能到?
    這個無聲的呐喊在她心中回蕩,帶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成都的血……快要流幹了……還能撐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就在這時,她冷冽的目光驟然一凝!她死死盯住吐蕃中軍大營的邊緣地帶
    在混亂喧囂的戰場背景中,一小隊約莫百餘騎的吐蕃精騎,並未投入攻城的方向,反而如同鬼魅般脫離了主陣,正悄無聲息地、極其隱秘地朝著成都西北方那片地勢略高、林木稍顯茂密的緩坡地帶疾馳而去!
    他們的動作迅捷而有序,刻意避開了戰場主視線,在煙塵和地形的掩護下,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若非甲娘所處位置極高且目力超群,極難發現!
    那片緩坡……視野極佳,可俯瞰大半個戰場,甚至能隱隱看到成都城內的一些動向!
    他們去那裏做什麽?建立指揮了望點?還是有更深的圖謀?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甲娘的心。
    內應!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劃過腦海!吐蕃人必有內應在城中活動,而這支精騎的目標,極可能是接應或者傳遞至關重要的情報!
    她猛地轉頭,目光如利刃般掃過身後混亂、疲憊、沾滿血汙的守城軍民。
    誰是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毒蛇?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這座浴血之城徹底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
    ……
    “雲梯!鉤索!快!” 吐蕃軍官的嘶吼如同受傷的野獸咆哮,瞬間撕裂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浪,清晰地灌入每一個正在攀爬的吐蕃士兵耳中。
    他身披厚重的犛牛皮甲,臉上塗著象征勇武的靛藍色油彩,眼神凶戾如鷹隼,死死盯著城頭那幾處被唐軍弓弩重點照顧的垛口缺口。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仿佛死亡的威脅在他眼中不過是通往榮耀的階梯。
    沉重的攻城梯,由數十名赤膊上身、筋肉虯結如磐石的吐蕃壯士合力抬起。
    這些士兵來自高原苦寒之地,體格健碩遠超常人,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新舊傷痕,汗水和血水混合著塵土,在肌肉的溝壑間流淌。
    那攻城梯通體由浸透桐油、堅硬逾鐵的百年冷杉木打造,關鍵部位鑲嵌著鍛造精良的鋼板,梯身兩側裝有供士兵攀扶的鐵環。
    此刻,它不再僅僅是工具,而是一條條由鋼鐵與硬木構成的巨大蜈蚣,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碾過腳下堆積的、尚在抽搐的同伴屍體和倒斃戰馬溫熱的軀體。
    “嗬!嗬!嗬!”抬梯的吐蕃士兵發出低沉整齊的號子,腳步沉重而統一,每一步都深深陷入被鮮血和內髒浸透的泥濘土地。
    梯子前端包裹著沉重的鐵皮撞角,在士兵們爆發的最後衝刺下,帶著沉悶如雷的撞擊聲——“砰!轟隆!”,精準無比地、狠狠地砸上了青磚砌成的堅實垛口!
    “喀嚓!哐當——!”
    令人牙酸的金屬咬合聲驟然響起,刺破了喧囂!
    梯頂,那精鋼打造、形如猛獸獠牙的鋒利倒鉤,在撞擊的瞬間,借助巨大的動能和精妙的結構,“哢噠”一聲彈出!
    閃爍著寒光的倒鉤如同找到了獵物的毒牙,帶著無匹的蠻力,死死地扣咬、楔入了垛口青磚的縫隙之中!磚屑飛濺,堅固的城磚竟被硬生生咬碎、嵌入!
    幾個反應最快的唐軍士兵,在梯子搭上的第一時間就怒吼著撲了上去,試圖用肩膀、用長杆合力將這死亡之梯推離城垛。
    然而,梯頂突然彈出的猙獰鉤爪,如同毒蛇探頭,不僅阻擋了他們的去路,更在瞬間分散了他們的心神。
    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遲滯中——
    “嗖!嗖!嗖!”
    城下,早已蓄勢待發的吐蕃弓手集群中,幾支刁鑽的冷箭如同附骨之疽,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厲嘯,直撲那幾個暴露了身形的唐軍士兵!
    “小心!” 一名身材敦實、臉上帶著一道舊疤的唐軍隊正相當於排長)反應極快,嘶聲大吼的同時,猛地一個虎撲,將身邊一個滿臉稚氣、剛被征召入伍不久的新兵狠狠按倒在冰冷的城磚上。
    “噗嗤!”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一支足有拇指粗、三棱破甲的重箭,帶著巨大的動能,擦著隊正頭盔的護耳邊緣飛過,火星四濺!
    箭頭刮擦頭盔的刺耳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那支重箭餘勢未消,狠狠貫入隊正身後另一名士兵的胸膛!
    那名士兵身上的皮甲如同紙糊一般被洞穿,他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隻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低頭看著胸前瞬間被染紅、仍在劇烈顫動的箭羽。
    手中的長矛“哐當”一聲脫手落地,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軟軟癱倒,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溫熱的液體浸濕了旁邊士兵的靴子。
    “狗娘養的吐蕃賊!”隊正目眥欲裂,頭盔上被箭矢刮出的凹痕和灼熱感讓他怒火中燒。
    他顧不上後怕,猛地跳起來,嘶聲力竭地咆哮,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調:“推!快他娘把梯子給老子推下去!用力!一起用力!”
    然而,一切都晚了。
    那沉重的攻城梯,如同在城頭上生了根!
    頂端的精鋼倒鉤,借助巧妙的杠杆結構和巨大的咬合力,已經深深楔入、卡死在磚縫深處,其設計之精巧,結構之堅固,遠超尋常所見!
    任憑十幾個士兵用長叉、用粗木杠、甚至用血肉之軀死命頂推,梯身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劇烈地搖晃著,木屑簌簌落下,但梯身主體卻如同焊死了一般,牢牢固定在垛口之上,紋絲不動!
    那猙獰的鉤爪,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仿佛在嘲笑著守軍的徒勞。
    “砸!滾木礌石!快!給老子砸!砸死這些狗娘養的!”基層的唐軍校尉、隊正們的聲音已經完全吼得變了調,沙啞中帶著一股絕望的瘋狂和歇斯底裏。
    他們揮舞著橫刀,踢打著身邊士兵的屁股,驅趕著他們去搬動那些沉重的“死神之錘”。
    早已在城道後方枕戈待旦的守軍士兵和自發協助守城的青壯百姓,此刻爆發出求生的本能。
    他們吼叫著,用盡全身的力氣,甚至透支著生命,將堆積在腳下的巨大條石、需兩人合抱的粗壯滾木,甚至是臨時從附近被火箭焚毀的房屋中拆下的、還帶著焦糊味的沉重梁柱,一股腦地朝著梯子上如同螞蟻般密集攀附而上的吐蕃士兵傾瀉下去!
    “轟隆——!哢嚓!嘩啦——!”
    巨石翻滾著,帶著雷霆萬鈞、摧毀一切的氣勢,狠狠砸落!
    粗大的滾木沿著傾斜的梯麵隆隆滾下,發出沉悶如雷的碾壓聲!
    恐怖的撞擊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碎裂脆響、以及人類瀕死前發出的、撕心裂肺的絕望慘嚎,瞬間在城牆邊緣交織、爆發,形成一股衝擊靈魂的死亡交響樂!
    梯子上正在奮力攀爬的吐蕃士兵,遭遇了滅頂之災。
    最頂端的幾名士兵首當其衝,一塊磨盤大的條石當頭砸下!
    “噗嘰!”一聲令人作嘔的悶響,連人帶甲瞬間被砸成了一攤難以辨認的肉泥!
    破碎的肢體、飛濺的內髒碎片、混合著腦漿和骨渣,如同被粗暴打翻的顏料桶,瞬間糊滿了下方梯子的橫檔和下麵士兵驚駭欲絕的臉!
    滾木緊隨其後,如同巨大的擀麵杖,沿著梯麵隆隆而下,將梯子上密集的人群如同掃落葉般無情地掃蕩一空!
    一串串身影如同斷了線的玩偶,慘叫著從半空中翻滾墜落,重重砸在城牆根下早已堆積如山的屍體堆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濺起一片片猩紅、粘稠的血霧。
    空氣中彌漫開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和內髒破裂後特有的甜腥氣息,令人胃部陣陣翻騰。
    然而,眼前的煉獄景象,似乎並未澆滅吐蕃人的瘋狂。
    後麵的士兵,踏著同伴尚在抽搐、溫熱的殘軀,踩著腳下滑膩、粘稠如漿糊般的血漿和內髒碎片,臉上沒有任何恐懼,隻有扭曲到極致的狂熱和對死亡近乎麻木的猙獰!
    他們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般的嚎叫:“嗷嗷——嗚哈!”
    手腳並用,動作甚至比剛才更加迅捷、更加不顧一切地向上猛攀!
    死亡,在他們眼中,仿佛隻是通往神明許諾的榮耀天堂的必經之路,是獲得來世福報的獻祭。
    “瘋子!都他媽是瘋子!”城頭一個滿臉濺滿血汙和腦漿、胡子拉碴的老兵,一邊用盡吃奶的力氣將一塊足有百斤重的大石推下去,一邊嘶聲咒罵著,聲音裏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他見過無數生死,但這種完全漠視死亡、如同蝗蟲般前仆後繼的瘋狂,依舊讓他心底發寒。
    他看到下麵一個被滾木砸斷了腿的吐蕃士兵,竟掙紮著用牙咬住梯子橫檔,還在向上蠕動,眼中燃燒著令人心悸的光芒。
    城上城下,致命的箭矢從未停歇。
    吐蕃軍陣後方,那總計一萬二千人的龐大弓手集群,在各自百夫長、千夫長精準到冷酷的指揮下,如同不知疲倦、毫無感情的殺戮機器,持續不斷地向著城頭拋射著密集如雨的箭矢。
    箭矢破空的銳嘯“嗖嗖嗖”地響成一片,成了戰場上永恒的背景噪音,如同死神的低語。
    城垛的磚石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顫動的白色箭羽,遠遠望去,如同城牆長出了一層詭異而茂密的白色絨毛。
    守軍士兵手中的木盾、皮盾被射得如同刺蝟,每一次箭矢撞擊在盾牌上,都帶來沉悶如鼓的“咄咄”震響,震得持盾士兵手臂酸麻,虎口崩裂。
    慘叫聲,在城頭上從未真正停止過,如同地獄的伴奏曲。
    一個幫忙搬運滾木的年輕婦人,穿著粗布麻衣,臉上沾滿煙灰,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疲憊。
    她剛從垛口後探出身子,試圖將一塊石頭遞給前方的士兵,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流矢,如同毒蛇般刁鑽地穿過盾牌的間隙,“噗嗤”一聲,狠狠射中了她柔軟的小腹!
    “啊——!”
    劇痛讓她瞬間蜷縮在地,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哀嚎,豆大的汗珠和淚水混合著滾落,身下的血迅速洇開,染紅了身下的磚石。
    旁邊一個頭發花白、同樣在搬運的老丈,看到此景,下意識地彎下腰想去攙扶。
    “小心!”有人驚呼,但已經晚了!
    一支力道十足的勁矢帶著破風聲,“噗”地一聲,精準地穿透了他蒼老、毫無防護的脖頸!
    老丈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渾濁的眼睛瞬間失去了光彩,哼都沒哼一聲,便沉重地撲倒在那哀嚎的婦人身上,兩人的鮮血迅速交融在一起。
    另一個垛口後方,一名唐軍弩手剛剛用盡全身力氣,腳蹬手拉,滿頭大汗地上好了蹶張弩的弦。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硝煙,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垛口縫隙,尋找著下方吐蕃軍官或弓手的身影。
    就在他鎖定目標,手指即將扣下懸刀扳機)的刹那——“噗!”一支刁鑽得不可思議的羽箭,從一個極其狹窄的角度鑽入,狠狠地射穿了他沒有麵甲防護的左側臉頰!
    箭頭帶著碎骨和血肉從另一邊透出!
    他身體劇烈一震,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哼,沉重的弩機脫手掉落在地,身體失去支撐,軟軟地歪倒在冰冷的城磚上。
    鮮血混合著碎裂的牙齒和唾液,如同泉水般從破裂的傷口噴湧而出,他的眼神迅速渙散,隻剩下無意識的抽搐。
    西城,承受的壓力尤為恐怖。
    這裏的吐蕃弓手陣列中,顯然隱藏著數量驚人、技藝高超的神箭手。
    他們的箭矢又刁又狠,如同長了眼睛的毒蛇,專射垛口後探身指揮的軍官、操作床弩的士兵、以及那些搬運重物、防護薄弱的民夫。
    箭矢往往從一個不可思議的、守軍盾牌難以防護的死角鑽入,冷酷無情地帶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嗖——!”
    一支特製的三棱破甲重箭,帶著撕裂布帛般的尖厲呼嘯,如同死神的點名,狠狠紮進一名正揮舞著橫刀、聲嘶力竭指揮士兵砸石的隊正胸口!
    他身上的皮甲在特製重箭麵前如同紙糊一般脆弱,“嗤啦”一聲被輕易洞穿!
    隊正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難以置信地、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胸前那兀自劇烈震顫的白色箭羽。
    他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卻隻湧出一股股帶著氣泡的、暗紅色的血沫。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手中的橫刀“當啷”落地,隨即整個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向後摔倒,激起一片塵土。
    頭盔滾落一旁,露出一張年輕卻已永遠凝固了驚愕的臉龐。
    “王隊正!”旁邊的幾個士兵目睹此景,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呼,眼中瞬間充滿了血絲和淚水。王隊正是他們的主心骨,平時待他們如兄弟。
    “低頭!都他媽給老子低頭!別露頭!盾牌!舉好盾牌!” 接替指揮的副隊目眥欲裂,嘶聲咆哮,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悲痛而完全變調。
    他自己卻隻能死死地將身體蜷縮在垛口下方唯一的安全死角裏,冰冷的磚石緊貼著他的臉頰,他能聞到青磚上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
    城頭上的守軍士兵,被這精準而致命的冷箭死死壓製,幾乎抬不起頭。
    士兵們隻能蜷縮在女牆後,用盾牌死死護住頭和上半身,盲目地朝著城外吐蕃軍陣的大概方向,胡亂地、毫無準頭地拋射著箭矢。
    箭矢稀稀拉拉,軟弱無力,大部分都落在空地上,對城下密集的吐蕃士兵毫無威脅可言。
    這致命的壓製,如同為攀爬雲梯的吐蕃士兵打開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通道!
    “殺上城頭!賞金百兩!奴隸十人!神明庇佑!”吐蕃軍官在梯下用吐蕃語瘋狂地鼓噪著,揮舞著彎刀,驅趕著士兵向上衝鋒。
    重賞和宗教狂熱疊加,如同烈酒注入血管。
    西城幾架靠近箭樓位置的攻城梯,由於上方守軍被神箭手重點“照顧”,火力驟減。
    梯子上攀爬的吐蕃士兵壓力大減,速度陡然加快!
    他們手腳並用,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爭先恐後地向上攀爬。
    終於!在一個垛口附近,守軍士兵幾乎被神箭手屠戮殆盡,防守出現了短暫的真空。
    一架雲梯頂端,一個身材格外雄壯如鐵塔、臉上塗滿靛藍色猙獰油彩的吐蕃勇士,猛地探出了頭顱!
    他口中緊緊咬著一柄雪亮、弧度驚人的彎刀,布滿血絲的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純粹而凶戾的光芒,粗壯的手臂肌肉虯結,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他猛地一撐梯頂,借助強大的臂力,整個上半身如同獵豹般躍起!
    “吐蕃狗上來了!這裏!這裏!”附近一個眼尖的年輕唐軍士兵,正貓著腰搬運石塊,恰好抬頭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撕心裂肺、帶著哭腔的警報。
    晚了!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那吐蕃勇士如同出籠的遠古凶獸,帶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汗臭味和皮革混合的氣息,矯健地翻過垛口,沉重的犛牛皮靴“咚”地一聲,重重落在城頭的磚石上!
    震得腳下幾具屍體都微微彈動了一下。他吐出口中緊咬的彎刀,反手握住刀柄,刀身在夕陽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隨即,他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咆哮:“吐蕃的勇士們!隨我殺!”
    刀光再閃!如同匹練劃破空氣!
    那個剛剛發出警報、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動作的年輕士兵,甚至臉上的驚恐表情都還未完全展開,就被那柄鋒利的彎刀,從頭顱正中,沿著鼻梁、嘴巴、胸膛,一直劈開到胸腹!
    熱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混合著破碎的內髒碎片,如同下了一場猩紅的暴雨,瞬間糊滿了旁邊的牆磚和地上其他士兵的屍體!
    年輕士兵的身體如同被劈開的木柴,無力地向兩邊倒去。
    這一幕,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
    一處突破,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動搖了附近守軍的心理防線!
    附近的幾架雲梯上的吐蕃士兵,看到自家勇士成功登城,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興奮劑,士氣瞬間狂飆到頂點!
    口中發出更加瘋狂的嚎叫,攀爬的速度快得驚人!
    眨眼之間,又有十多名同樣凶悍、臉上塗著各色油彩的吐蕃士兵,嚎叫著,如同下餃子般,一個接一個地翻上了城頭!
    他們顯然訓練有素,並非毫無章法的亂衝。
    在最初那名藍麵勇士的帶領下,迅速自發地結成了一個簡陋卻異常有效的圓形戰陣!
    背靠著垛口和雲梯入口,揮舞著彎刀、沉重的骨朵一種錘頭武器)和寒光閃閃的戰斧,如同一個楔子,狠狠釘入了城頭守軍本已搖搖欲墜的防線中心!
    他們互相掩護,配合默契,以傷換傷,以命搏命,凶悍的氣勢一時竟將人數占優的守軍逼得連連後退!
    “頂住!頂住!把他們推下去!推下去!”負責西城防務的校尉,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嘶啞。
    他雙眼赤紅,揮舞著橫刀,親自帶著最後的預備隊衝了上去。他知道,一旦讓這個口子擴大,西城就完了!
    狹小的城頭,瞬間變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修羅場!
    空間被壓縮到極致,每一寸土地都在激烈地爭奪。
    守軍士兵怒吼著,挺起長矛攢刺,試圖用長度優勢將敵人逼退;揮舞橫刀劈砍,刀光閃爍,帶著複仇的怒火。
    吐蕃士兵則展現出令人膽寒的悍勇,麵對刺來的長矛,有時竟不閃不避,用皮甲和肌肉硬抗,同時揮動彎刀砍向持矛者的手臂;
    骨朵帶著沉悶的風聲砸在唐軍的盾牌上,“咚!”一聲巨響,持盾的士兵隻覺得一股巨力傳來,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整個人踉蹌後退,防線出現缺口;
    戰斧則帶著開山裂石的氣勢,狠狠劈下!
    金屬撞擊聲、利器入肉聲、骨骼碎裂聲、垂死的喘息聲、瘋狂的吼叫聲、絕望的慘叫聲……在狹窄的空間裏激烈地碰撞、擠壓、發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噪音。
    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四處飛濺、潑灑!
    在斑駁的城磚上描繪出抽象而殘酷的圖案;
    在士兵們沾滿硝煙和塵土的臉上、身上塗抹出猩紅的印記;
    在冰冷的武器鋒刃上凝結成粘稠的血珠,又不斷被新的血液衝刷。
    不斷有身影倒下,或被從被撕開的缺口處擠下高高的城牆,發出長長的、充滿不甘和絕望的慘嚎,最終消失在城牆根下的屍堆血泊之中。
    西城,危如累卵!崩潰似乎隻在瞬息之間!
    “報——!將軍!西城急報!吐蕃狗已登城數十!王校尉戰死!弟兄們……弟兄們快頂不住了!”
    一個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甲葉破損的傳令兵,如同從血池裏撈出來一般,連滾帶爬地衝到了正在南城一處箭樓下督戰的劍南道節度副使盧少斌麵前。
    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身體的劇痛和氣息的急促而完全變了調,尖銳刺耳,臉上的血汙混合著汗水、淚水,糊得五官都難以辨認,隻有一雙眼睛裏充滿了瀕死的絕望。
    盧少斌,這位年近五旬、以沉穩著稱的宿將,此刻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氣,毫無征兆地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衝上天靈蓋,讓他頭皮炸裂,四肢百骸都仿佛凍僵!
    握著劍柄的手猛地一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如同蘇醒的虯龍般根根暴起。
    他霍然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甲葉鏗鏘!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瞬間刺破混亂的戰場煙塵,死死釘向西城方向!
    那裏,喊殺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匯聚成一股恐怖的聲浪,遠比南城這裏激烈數倍!
    濃煙滾滾,火光隱現,顯然已陷入最殘酷、最混亂的城頭白刃混戰!
    一個時辰!從吐蕃人吹響第一聲進攻號角到現在,僅僅一個時辰!
    自己苦心經營多年、裝備最精良、訓練最有素、準備在最後關頭力挽狂瀾的千名親兵營,竟然……竟然就要提前投入這血肉橫飛的絞肉機戰場?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鐵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緊隨其後的,是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
    他仿佛看到成都城破、生靈塗炭、自己身敗名裂的慘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灼熱而帶著濃重血腥味、硝煙味和屍體焦糊味的空氣,如同粗糙的砂紙,狠狠刮擦著他的氣管和肺腑。
    然而,這極度的不適感,反而像火星濺入了油桶,瞬間點燃了他骨子裏被壓抑的凶悍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親衛營!”盧少斌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鐵在劇烈摩擦,瞬間壓過了四周所有的喧囂,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生命的決絕和暴戾,“隨我——增援西城!殺光登城之敵!一個不留!”
    “殺——!”一直如同沉默磐石般拱衛在他身後的千名親兵,在這一聲軍令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爆發!整齊劃一、震天動地的怒吼聲衝天而起!
    這千名精銳,是盧少斌賴以生存的最後底牌。
    其中兩百人,是盧氏宗族耗費巨資豢養多年、武藝高強、忠心耿耿的私兵護衛;
    其餘八百人,則是盧少斌從劍南道數萬邊軍中千挑萬選、曆經戰陣、百戰餘生的老兵悍卒!
    他們裝備著明光鎧、精鋼橫刀、勁弩大盾,此刻被主將那近乎瘋狂的決死意誌點燃,瞬間化作一股沉默而致命的鋼鐵洪流!
    盧少斌一馬當先,沉重的甲葉隨著他的奔跑發出鏗鏘有力的撞擊聲,如同戰鼓擂響!
    他如同一頭發怒的雄獅,帶著身後這股散發著凜冽殺氣的洪流,沿著城牆內側的馬道,向西城狂飆突進!
    所過之處,那些原本因西城危急而瀕臨崩潰的守軍士兵,如同被打了一針強心劑,混亂的陣腳稍稍穩住,下意識地為這支散發著恐怖氣息的生力軍讓開道路。
    士兵們看著將軍親自帶隊衝鋒,看著那些甲胄鮮明、眼神銳利如刀的親兵,麻木絕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
    西城垛口附近的戰鬥,已慘烈到言語難以形容的地步。
    登上城頭的吐蕃士兵,在最初的數十人突破後,後續源源不斷攀爬而上,此刻已聚集了不下三百之眾!
    他們依托幾處被精鋼倒鉤死死咬住的雲梯口,結成了三個相對穩固的半圓形防禦圈,如同三顆毒瘤,死死釘在城牆之上!
    後續的吐蕃士兵,還在如同螞蟻般,順著這幾架雲梯,瘋狂地向上攀爬!
    守軍士兵雖然人數依舊占優,但在吐蕃人悍不畏死的衝擊、默契的配合以及城下神箭手持續不斷的精準冷箭壓製下,傷亡極其慘重!
    防線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如同破布。
    士兵們隻能勉強維持著包圍的態勢,用長矛在外圍攢刺,卻難以衝進去將這夥凶悍的亡命之徒徹底殲滅或趕下城去。
    每一次試圖壓縮包圍圈的衝鋒,都伴隨著巨大的傷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盧”字帥旗和親兵營那獨特的、繡著金色虎頭的戰旗,如同黑暗中投入的兩道刺目閃電,驟然出現在西城混亂的戰場邊緣!
    “將軍來了!是將軍!援兵!是親兵營!”絕望中的守軍士兵,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浮木,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狂喜呼喊!
    瀕臨崩潰的士氣,如同被狂風吹拂的死灰,瞬間複燃起衝天的火焰!
    “殺啊!援兵到了!殺光吐蕃狗!”
    盧少斌甚至沒有片刻停留,手中鑲嵌著寶石的將軍長劍向前一指,劍鋒在血色夕陽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他的目標,直指吐蕃士兵最為密集、抵抗最為頑強、也是最初被突破的那個核心點!
    那裏,那個臉上塗著靛藍色油彩、手持巨斧、如同人形凶獸般的吐蕃頭目,正咆哮著,一斧頭將兩名試圖靠近的唐軍士兵連人帶盾劈飛出去!
    鮮血和破碎的木屑在空中飛灑!
    “甲隊!隨我破陣!鑿穿他們!”盧少斌身邊的親兵統領,一個麵色冷硬如生鐵、左頰有一道深可見骨刀疤的中年漢子,用最簡潔、最有力、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下達了命令,“乙隊丙隊!左右包抄!分割圍殺!丁隊!堵死垛口!斷其後路!一隻蒼蠅也不許放上來!”
    “諾!”千名親兵轟然應諾,聲震雲霄!
    動作迅捷如獵豹撲食,瞬間分成四股鋼鐵洪流,撲向各自的目標!
    訓練有素,配合默契,如同精密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
    盧少斌本人雖然年輕時也習武,但畢竟年近五旬,且身為統帥,武技早已生疏。
    更重要的是,他的價值在於指揮,而非親自搏殺。
    兩名身高體壯、手持加厚蒙皮巨盾的親兵,如同兩座移動的鋼鐵堡壘,瞬間搶到他身側,死死護住他的左右翼和前方。
    “咄!咄!” 幾支從城下刁鑽角度射來的冷箭,狠狠釘在巨盾之上,箭羽兀自劇烈顫抖,卻無法穿透這堅實的防禦。
    然而,一直沉默跟隨在盧少斌身側的甲娘,看著眼前慘烈的廝殺,眼中寒光一閃,卻是按捺不住。
    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從巨盾護衛的間隙閃出,手中那柄看似普通、實則百煉精鋼的長劍已然出鞘,化作一道森冷的流光,直取那巨斧吐蕃頭目的咽喉!
    速度快得隻在空氣中留下一道殘影!劍鋒破空,發出細微卻致命的“嘶嘶”聲!
    那巨漢頭目顯然也是身經百戰的猛士,對危險的感知極其敏銳。
    他猛地回頭,看到襲來的劍光,眼中凶光暴漲,狂吼一聲,聲如炸雷!
    沉重的巨斧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自下而上,劃出一道狂暴的弧線,試圖用斧麵格開這致命的一劍!
    他的力量之大,帶起的風聲甚至壓過了周圍的喊殺!
    “鏘——!”
    刺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猛然炸響!火星如同煙花般四散飛濺!
    甲娘那看似纖細的手臂,爆發出的力量竟遠超巨漢的預估!
    巨大的反震力讓巨漢手臂微麻,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之際,甲娘手腕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輕輕一抖!
    那柄長劍如同活了過來,劍光如毒蛇吐信,詭異地一繞,瞬間脫離了巨斧的防禦範圍,閃電般刺向巨漢毫無防備的左肋!
    這一劍,快!準!狠!將速度和技巧發揮到了極致!
    巨漢瞳孔猛縮,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驚駭之色!他想要回防,沉重的巨斧卻成了累贅,根本來不及!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
    長劍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巨漢堅韌的犛牛皮甲和強健的肌肉,深深沒入他的左肋!
    滾燙的鮮血順著劍身上的血槽,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瞬間染紅了甲娘握劍的手和半截手臂!
    “呃啊——!”巨漢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那聲音中充滿了劇痛、難以置信和一絲恐懼。他眼中那凶戾如野獸的光芒瞬間被痛苦取代。
    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晃,沉重的巨斧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砸落在城磚上,震得地麵微顫。
    甲娘的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沒有一絲波瀾。
    她手腕猛地一擰!
    長劍在巨漢體內狠狠一絞!巨漢的慘嚎瞬間變成了嗬嗬的倒氣聲,身體劇烈抽搐!
    隨即,甲娘毫不留情地抽劍!
    一股更加洶湧的血泉,隨著劍身的拔出,噴濺而出,不僅染紅了她的手臂,也濺了旁邊盧少斌的袍甲下擺半身!
    巨漢眼中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黯淡、熄滅。
    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轟然向前撲倒,重重砸在幾具屍體上,激起一片血色的塵埃。
    這個凶悍的先鋒頭目,竟被甲娘一招斃敵!
    頭目斃命!如同斬斷了吐蕃戰陣的脊梁!親兵營士氣瞬間飆升至頂點,爆發出更加狂野的怒吼!
    “殺!”
    甲隊的精銳親兵如同猛虎衝入羊群!
    刀光劍影所向披靡!這些親兵裝備精良,明光鎧護身,三五成群,配合默契得令人發指!
    有人用大盾死死抵住吐蕃士兵的彎刀骨朵,為同伴創造機會;
    盾牌後的長矛如同毒龍出洞,精準地刺向敵人的咽喉、心窩;
    刀劍手則如同鬼魅般遊走,專攻下盤、關節等防禦薄弱處;
    更有隱藏在陣型後方的強弓勁弩手,冷靜地張弓搭箭,點殺那些試圖組織抵抗的吐蕃小頭目。
    他們冷酷、高效、精準,如同最精密的殺戮機器,與普通守軍士兵的混亂抵抗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每一次刀光閃過,每一次長矛刺出,都伴隨著吐蕃士兵的慘叫和倒地。
    乙隊和丙隊如同兩把鋒利無比的鐵鉗,從左右兩側狠狠切入吐蕃人勉強維持的防禦圈!
    瞬間將其分割、包圍、打散!吐蕃士兵失去了統一的指揮和陣型,各自為戰,立刻陷入被動挨打的境地。
    丁隊的任務最為關鍵。
    他們用加厚的大盾組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盾牆,死死封堵住垛口和雲梯頂端!
    後續企圖攀爬上來的吐蕃士兵,剛冒頭就被數支長矛攢刺,慘叫著跌落下去。
    城下吐蕃神箭手射來的箭矢,也大部分被這堅實的盾牆“咄咄咄”地攔下。
    隻有少數極其刁鑽的箭矢能穿過縫隙,造成的傷害已大大降低。
    被包圍在核心區域的吐蕃士兵,雖然依舊凶悍,困獸猶鬥,但在絕對優勢兵力、精良裝備和親兵營碾壓式的打擊下,抵抗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瓦解。
    他們的彎刀砍在親兵精良的明光鎧上,往往隻能留下一道白痕,或者被光滑的甲葉彈開;
    而親兵手中鋒利的百煉橫刀,卻能輕易切開吐蕃人相對簡陋的皮甲、肌肉和骨骼!骨朵砸在盾牌上,發出巨響,卻難以撼動親兵們穩固的陣腳。
    慘叫聲、絕望的求饒聲、兵刃入肉的悶響、垂死的喘息……成了這片被分割包圍區域的主旋律。
    一個吐蕃士兵被三杆長矛同時從不同方向貫穿,慘叫著被高高挑起,像破麻袋一樣甩下高高的城牆;
    另一個試圖負隅頑抗的小頭目,被親兵統領欺身近前,一刀幹脆利落地梟首,頭顱如同皮球般滾落在地,無頭的屍體兀自噴著血泉;
    還有的被親兵們逼到垛口邊緣,退無可退,絕望地嚎叫著,被亂刀砍倒,或者自己縱身跳下城牆,摔死在屍堆之中……
    戰鬥結束得比預想中更快。
    不到半炷香約15分鍾)的功夫,登上西城頭的數百名吐蕃先鋒精銳,被盧少斌的親兵營以雷霆萬鈞之勢斬殺殆盡!
    殘破的屍體堆積在垛口附近,層層疊疊,幾乎壘成了小丘。
    鮮血如同無數條小溪,沿著城牆磚縫汩汩流淌,在低窪處匯聚成一片片粘稠、暗紅的血窪,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濃烈到極致的血腥氣,混合著內髒破裂的甜腥和排泄物的惡臭,彌漫在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
    甲娘拄著那柄依舊在滴落粘稠血液的長劍,站在屍山血海之中,劇烈地喘息著。
    精良的明光鎧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劃痕和飛濺的血汙、碎肉,麵甲下露出的半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汗水浸濕了她鬢角的發絲,緊貼在臉頰上。剛才那看似輕鬆的一擊斃敵,實則消耗了她巨大的體力和精神。
    親兵營雖然精銳,但在這種短兵相接、以命搏命的殘酷絞殺中,亦有數十人傷亡,屍體被同袍們迅速而沉默地抬下城去,留下的空缺立刻被後麵的人補上。
    “姑娘威武!親兵營威武!”幸存的守軍士兵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發自內心的歡呼,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然而這歡呼聲在盧少斌耳中,卻顯得如此空洞、刺耳,甚至帶著一絲諷刺。
    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親兵營,這支他最後的底牌,本打算用在最關鍵的時刻,卻在開戰僅僅一個時辰後就暴露並折損了!
    甲娘緩緩抬起頭,冰冷的視線越過城下依舊如同黑色潮水般湧動、正在重新組織進攻的吐蕃大軍,投向更遠處,那高高矗立在吐蕃中軍陣中的巨大望樓。
    夕陽的餘暉,給那望樓鍍上了一層不祥的金紅色。
    樓頂,一麵華麗無比、繡著猙獰金色狼頭的大纛dao)在風中獵獵作響。
    旗下,隱約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身披金甲,正靜靜俯瞰著這片如同煉獄般的血腥戰場。
    距離太遠,看不清麵容,但那身影散發出的冷漠、威嚴和掌控一切的氣勢,卻仿佛穿越了空間,沉沉地壓在盧少斌的心頭。
    赤德祖讚!那個高原上的雄主,吐蕃的讚普!
    此刻,他如同一個冷漠的獵人,在高處欣賞著獵物徒勞而痛苦的掙紮。
    目睹此景,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伴隨著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狠狠噬咬著盧少斌的心髒。
    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如同困獸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渾身浴血、氣息尚未平複的甲娘。
    她的黑色勁裝外罩著簡易皮甲,此刻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暗紅,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但她的神情,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鎮定,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殺戮不過是拂去了一點塵埃。
    “甲娘統領!”盧少斌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瀕臨崩潰的絕望,“看到了嗎?這才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不到!我的親兵……我最後的親兵營……就不得不用上了!”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先是指了指城頭堆積如山的吐蕃屍體和親兵營留下的空位,又猛地指向城外那依舊洶湧澎湃、仿佛無窮無盡的黑色浪潮,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吐蕃人的戰力……凶悍!遠比我們預估的可怕十倍!百倍!他們……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野獸!是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死亡的惡鬼!照這樣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吐出後麵的話,胸膛劇烈起伏,“別說三天……能不能撐過今日天黑……我……我都不敢保證!”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甲娘那雙深潭般平靜的眼眸,仿佛要從那看似古井無波的水麵下,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聲音近乎哀求,卻又帶著最後的強硬:“你……你之前說張巡大將軍的朱雀軍團,最遲一天,必到成都!此言……當真?若是一日之後……援軍未至……”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如同千鈞重石,沉沉地壓在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中——成都必破!玉石俱焚!你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混雜著硝煙、屍體焦糊和糞便的惡臭,如同實質般衝擊著鼻腔,直衝腦髓。
    甲娘能清晰地感受到盧少斌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麵上依舊沉靜如水,如同覆蓋著終年不化冰雪的昆侖山巒,但胸腔裏,那顆心髒卻在劇烈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陣陣悶痛。
    赤德祖讚的狠厲、吐蕃士兵的瘋狂遠超她的預計!
    而成都守軍的韌性和意誌,似乎也遠低於她的期望。
    張巡……那個以奇謀詭變著稱、卻也以難以捉摸和行蹤飄忽聞名的將軍,他的朱雀軍團此刻究竟在何方?
    一日之約,真的能趕上這千鈞一發、隨時可能徹底崩潰的死局嗎?萬一他路上遭遇阻截?萬一他判斷失誤?萬一……
    無數個充滿不祥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電閃而過,帶來陣陣冰冷的刺痛和眩暈感。
    然而,她的眼神沒有絲毫閃爍,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知道,此刻自己臉上任何一絲一毫的動搖、猶豫或不確定,都會成為壓垮盧少斌這頭已然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進而導致整個成都防線的瞬間崩潰。
    “盧將軍!”甲娘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篤定和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穿透了周遭傷兵的呻吟、士兵的喘息和遠處依舊隱約傳來的廝殺聲,清晰地傳入盧少斌和附近豎著耳朵、同樣將最後希望寄托在她話語上的軍官士兵耳中,“張巡大將軍,乃朝廷柱石,國之幹城!言出如山,一諾千金!一日之內,朱雀軍團必至成都城下!此乃軍令,亦是鐵律!斷無更改!”
    她微微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迎上盧少斌驚疑不定、充滿血絲的視線,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更何況……”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周圍那些疲憊不堪、眼神中帶著恐懼與最後一絲希冀的士兵們,聲音裏注入一種強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將軍有所不知,我們在城內,並非全無倚仗!尚有‘後手’未動,關鍵時刻方能啟用的殺手鐧!威力莫測!若真到了千鈞一發、萬劫不複之際,我自會動用,助將軍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殺手鐧?”盧少斌布滿血絲的眼中猛地爆出一絲光亮,如同溺水之人終於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光,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他急切地追問,聲音帶著顫抖:“當真?是何手段?現在何處?”
    “千真萬確!”甲娘重重點頭,眼神坦蕩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躲閃,“此乃絕密,關乎成敗,請恕末將此刻不能詳述。將軍隻需知道,此物一旦發動,足以震懾吐蕃,解此燃眉之急!將軍當前要務,乃是全力指揮守城,穩定軍心!成都城,必不會陷落於吐蕃之手!末將以性命擔保!”
    盧少斌死死盯著甲娘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她的靈魂,分辨出話語中的真假。
    幾個漫長而壓抑的呼吸之後,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的驚惶和絕望,終於如潮水般緩緩退去,被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和最後關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決絕所取代。
    他猛地一跺腳,甲葉鏗鏘作響,激起一片血色的塵埃:“好!甲娘統領,本將信你!也信張巡大將軍!”
    他霍然轉身,對著周圍的軍官、對著所有能聽到他聲音的士兵,用盡全身力氣嘶聲怒吼,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吼出去:“都聽到了嗎?!援軍必至!殺手鐧在手!天佑大唐!給老子守住!死也要死在城頭上!誰敢後退一步,畏敵怯戰,立斬不赦!誅九族!”
    “死戰!死戰!大唐萬勝!”軍官和士兵們被這突然爆發的狂吼重新激起了殘存的血勇,嘶聲回應著。
    盡管聲音裏依舊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無法消除的恐懼,但至少,那瀕臨崩潰的臨界點,被這“援軍”和“殺手鐧”的強心劑,暫時向後推延了。
    盧少斌不再看甲娘,如同一頭重新被激怒、點燃了最後鬥誌的雄獅,再次撲向了戰況依舊激烈的另一處垛口,吼聲如雷,試圖驅散心中的陰霾:“滾木!這邊缺口!給老子砸!狠狠地砸!弓箭手!壓製左翼那架梯子!別讓他們再上來!快!快!”
    甲娘看著盧少斌重新投入戰鬥、略顯佝僂卻強行挺直的背影,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寬大袖袍中,那冰冷堅硬的青銅短哨,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得一片滑膩。
    那枚短哨造型古樸,上麵刻著繁複而詭異的符文,觸手冰涼,仿佛蘊含著某種不祥的力量。
    那是她口中“殺手鐧”的唯一啟動信物。
    不到最後關頭,不到萬劫不複、山窮水盡的地步,她絕不願,也絕不敢動用。
    那力量,是雙刃之劍,鋒利無匹,卻也反噬驚人;是與深淵的交易,一旦開啟,後果難料。
    她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般投向城外那如同永不停歇的戰爭機器般的吐蕃大軍,心中無聲地呐喊,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慮:張巡!快些!再快些!時間……不多了!
    ……
    時間,在血與火、生與死的殘酷煎熬中,以令人心焦的、近乎凝固般的緩慢流逝著。
    太陽,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巨人,在鉛灰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厚重雲層後艱難地移動著腳步。
    熾熱的光芒被雲層過濾,變得慘淡而無力,最終從頭頂正中的位置,一點一點,無可挽回地滑向西邊的天際。
    天地間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層越來越濃重的、不祥的橘紅色,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血海之中。
    攻城戰進入了最殘酷、最消耗意誌和生命的拉鋸階段。
    吐蕃人如同不知疲倦、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一波凶狠的進攻被守軍付出巨大代價勉強擊退,短暫的喘息之後——這喘息短暫到守軍甚至來不及清理完屍體、補充完滾木——更凶猛、更瘋狂的一波攻擊又如同海嘯般狠狠拍擊上來!
    四麵城牆,每一處垛口、每一架雲梯、甚至每一塊被投石機砸出的破損處,都成了反複爭奪、寸土不讓的血肉磨盤。
    屍體一層層堆積,又被新的攻擊者踩在腳下。
    箭矢破空的厲嘯“嗖嗖嗖”地從未停歇,如同死神的鐮刀,在城頭反複地、無情地收割著生命。
    滾木礌石轟隆砸落的巨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恐怖脆響和垂死之人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成了戰場上最單調、也最驚悚的背景音,持續地摧殘著每個人的神經。
    火油被點燃,黑色的粘稠液體順著雲梯傾瀉而下,瞬間燃起衝天烈焰,將梯子上攀爬的吐蕃士兵變成淒厲翻滾、發出非人慘嚎的火人,空氣中彌漫開令人作嘔的皮肉焦糊味,甚至蓋過了血腥。
    守軍士兵用長叉、用鐵鉤、用血肉之軀,與那些不斷冒死翻上垛口、如同地獄惡鬼般的吐蕃士兵進行著慘烈到極致的白刃戰。
    刀劍卷刃了、崩口了,就用拳頭砸,用牙齒咬,用頭撞!城磚被粘稠的鮮血一遍遍衝刷、浸泡,變得無比濕滑粘膩,每一步移動都如同踩在厚厚的、粘腳的猩紅泥沼之中,稍有不慎就會滑倒,而滑倒往往就意味著死亡。
    盧少斌如同一個永不停歇的救火隊員,帶著他那支人數隨著每一次增援而不斷減少的親兵預備隊,在四麵城牆上瘋狂地奔走。
    沉重的甲胄壓得他喘不過氣,汗水混合著血水泥垢,在他臉上衝刷出一道道溝壑。
    哪裏被凶猛的吐蕃士兵突破了,哪裏出現滾木礌石耗盡的險情,他們就衝向哪裏。
    每一次增援,都伴隨著一場短暫而血腥的短兵相接,將突入的吐蕃士兵斬殺或拚死推下城去。
    親兵營的鎧甲上布滿了刀痕箭孔,原本光亮的甲片變得黯淡無光,沾滿了血汙和內髒碎片。
    每一個親兵的臉上都寫滿了極度的疲憊,眼窩深陷,嘴唇幹裂出血,但他們的眼神卻依舊凶狠如狼,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最後的屏障。
    “將軍!東城三號箭樓附近,吐蕃狗又上來了!李都尉……李都尉被冷箭射中眼睛,重傷昏迷了!”
    “報!南城滾木耗盡!礌石也快沒了!急需補充!民夫……民夫死傷太多了!”
    “將軍!北城!北城最大的那架床弩被吐蕃投石砸中,損毀嚴重!請求調撥工匠緊急搶修!不然壓製不住他們的撞車!”
    ……
    壞消息如同冰冷的雪片,源源不斷地飛來,堆積在盧少斌的心頭,幾乎將他壓垮。
    他的聲音早已嘶啞不堪,每一次下達命令,喉嚨都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過,疼痛鑽心。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萬丈懸崖邊緣瘋狂旋轉、即將散架的陀螺,隨時可能徹底崩解,墜入無底深淵。
    支撐著他沒有倒下的,隻剩下甲娘那反複強調的“一日之期”和那虛無縹緲、卻又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殺手鐧”。
    每一次望向甲娘,看到她依舊沉靜至少表麵如此)地站在高處了望,他才能勉強壓住心中的恐慌,繼續嘶吼著指揮。
    甲娘的身影也一直活躍在城頭,但自西城那次出手後,她便再沒有直接參與搏殺。
    她更像一個冷靜到極致的幽靈,穿梭在硝煙、血泊與絕望之間。
    她時而出現在弓箭手陣列後方,用簡潔而精準的語言,低聲指點著如何利用垛口掩護、如何預判、如何集火壓製城下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吐蕃神箭手;
    時而在某段城牆滾木礌石耗盡、守軍眼看就要抵擋不住的關鍵位置,迅速組織起幸存或躲藏的民夫,拆毀附近被焚毀的危房,將尚能使用的梁柱、磚石甚至沉重的磨盤,爭分奪秒地運上城頭;
    更多的時候,她隻是靜靜地站在盧少斌附近稍高的位置,或是某個視野開闊的箭樓殘骸上,那雙銳利如鷹隼般的眼睛,越過下方混亂不堪、血肉橫飛的戰場,越過如同螞蟻般密密麻麻攀附城牆的吐蕃士兵,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投向西南方的天際線。
    她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煙塵,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和期盼。
    她在等。
    等那杆象征著毀滅與救贖的、火焰般的朱雀戰旗,如同燎原之火般燒紅地平線,帶來生的希望。
    每一次遠方天際出現一絲異常的揚塵,她的心都會猛地提到嗓子眼,呼吸為之一窒,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然而,當揚塵漸近,看清那不過是曠野上被狂風卷起的沙土,或是吐蕃小股遊騎騷擾偵查時揚起的煙塵,她那顆提起的心又會沉沉落下,帶來更深的失望和無力感。
    每一次慘烈的打退吐蕃一波進攻後的短暫喘息間隙,盧少斌那充滿血絲、帶著無聲質詢和最後一絲希冀的目光,都會如芒在背地刺向她。
    她隻能一次次地強迫自己回以更加堅定、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簡短有力的保證:“將軍放心!一日之期未過!援軍必至!”
    她的聲音穩定,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重複這句話,內心的焦灼就加深一分。
    太陽,終於帶著滿身的疲憊和無盡的殺戮血色,沉甸甸地、無可挽回地墜向了西邊連綿的群山。
    殘陽如血,將整個成都平原和這座浴血奮戰、傷痕累累的孤城,都塗抹上了一層悲壯而淒涼、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
    城牆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如同巨大的傷痕。
    “嗚——嗚——嗚——”
    就在這時,低沉、悠長、帶著某種奇異而蒼涼韻律的犛牛角號聲,終於從吐蕃軍陣後方那高高矗立的金色望樓處響起。
    這號角聲仿佛擁有某種魔力,穿透了戰場上依舊零星的喊殺聲、傷兵的呻吟聲,清晰地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按下了暫停鍵,正在瘋狂攻城的吐蕃士兵聞聲,進攻的勢頭驟然一滯!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沒有半分混亂,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的精密機器。
    攀爬在雲梯上的士兵,無論處於什麽位置,立刻停止攀爬,手腳並用,極其熟練地向下滑落;
    城頭上陷入混戰、正在與守軍廝殺的士兵,則爆發出最後的凶悍,奮力逼退眼前的對手,毫不猶豫地轉身,如同下餃子般從垛口翻下,甚至直接跳下城牆!
    城下的吐蕃弓手集群則瞬間加大了覆蓋射擊的力度,密集的箭雨如同驟雨般潑灑向城頭,壓製著想要追擊的守軍士兵,掩護著攻城部隊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迅速而有序地遠離城牆。
    整個過程迅捷、高效、帶著一種令人心寒膽戰的紀律性和漠然。
    兩萬攻城大軍,在血色夕陽的映照下,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傷員,如同退去的黑色潮水,隻留下滿地狼藉和城牆內外堆積如山的屍體、破碎的兵器、燃燒的殘骸。
    城頭上,幸存的守軍士兵們,並沒有爆發出想象中的、劫後餘生的歡呼。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段城牆。
    隻有傷兵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和垂死的喘息,在彌漫著濃烈血腥味、硝煙味和焦糊味的汙濁空氣中飄蕩,更添淒涼。
    極度的疲憊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瞬間抽幹了每個人最後一絲力氣。
    士兵們背靠著冰冷的、沾滿粘稠血汙和碎肉的城垛,或者直接癱坐在同伴尚有餘溫的屍體旁,眼神空洞地望著城外那緩緩退去、卻依舊虎視眈眈的黑色潮水,臉上沒有任何喜悅,隻有一片麻木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許多人連武器都握不住了,任由卷刃的橫刀、折斷的長矛掉落在血泊中。
    一些士兵看著身邊同袍殘缺不全的屍體,無聲地流著淚,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形成一道道暗紅色的淚痕。
    血。
    到處都是血。
    凝固的、暗紅的、粘稠的……在城磚的縫隙裏流淌匯聚成小溪;在武器的鋒刃上凝結成厚厚的血痂;
    在士兵們襤褸不堪、浸透血汗的征衣上暈開大片大片的黑紅。
    夕陽最後的餘暉斜斜地照射下來,給這片人間地獄鍍上了一層詭異而悲涼的暗金色光暈。
    盧少斌站在西城一處垛口前,腳下是厚厚一層粘膩、如同沼澤般的血泥,幾乎沒過他的靴麵。
    他的頭盔不知何時在混戰中被打掉了,露出散亂、沾滿血汙和塵土的灰白頭發。
    臉上混合著硝煙、血汙、汗水和淚水的泥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膚色,隻有一雙布滿蛛網狀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地盯著城外正在重新集結列陣的吐蕃大軍。
    他的親兵統領默默地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左臂用撕下的破爛衣襟草草包紮著,還在滲著暗紅的血跡,右手卻依舊如同焊在刀柄上一般,緊緊握著。
    甲娘無聲地走到盧少斌身側,她的臉色在血色夕陽下也顯得異常蒼白,如同失血過多。
    她同樣沉默地望著城外。
    吐蕃大軍雖然退去,卻並未遠遁,而是在距離城牆一箭半約200米)外重新開始集結、列陣。
    那麵象征著讚普權威的金色熊頭大纛在暮色中依舊醒目刺眼,旗下望樓上,那個模糊的金甲身影似乎依舊在冷漠地凝視著這座傷痕累累、氣息奄奄的城池。
    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幕,沉沉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比白天的廝殺更讓人喘不過氣。
    退兵,並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更猛烈風暴前的短暫寧靜。
    “清點……傷亡。”盧少斌的聲音幹澀得如同兩塊粗糙的砂紙在摩擦,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慘狀,那景象會摧毀他最後的意誌。
    很快,初步的、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被負責統計的軍需官用顫抖的聲音報了上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盧少斌和甲娘的心上,砸得他們眼前發黑。
    守軍士兵陣亡兩千三百餘,重傷失去戰力者斷肢、內髒破裂、失血過多等)一千七百餘。
    征發協助守城的百姓青壯,死傷超過兩千五百人其中死亡比例極高)。
    僅僅一天!成都城內本就不算充裕的兩萬可戰之兵,便折損近四分之一!
    而城外吐蕃士兵的屍體,經過粗略清點估算,也超過了四千具。
    一比一的慘烈交換比!
    然而,在守城戰中,麵對兵力占據絕對優勢的攻城方,這樣的交換比對於守方而言,無異於慢性自殺,預示著城池陷落隻是時間問題。
    “將軍……”一個年輕的、臉上稚氣未脫卻沾滿血汙的親兵,拖著一條被流矢射穿、簡單包紮後依舊滲血的小腿,一瘸一拐地挪到盧少斌身邊,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二營……二營的劉都尉……王隊正……趙大哥……他們……他們都沒了……我們營……快……快打光了……”
    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死死咬著已經破裂出血的嘴唇,不讓自己放聲大哭,眼淚卻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汙滾滾而下,衝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二營,那是盧少斌麾下最善戰、也是跟隨他最久的一個營!骨幹幾乎都是百戰老兵!
    盧少斌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認得這個親兵,是二營的傳令兵,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是他一個老部下的兒子。
    二營……他仿佛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在血光中一個個倒下。
    一股濃烈的腥甜猛地湧上喉嚨,被他用盡全身力氣強行咽了下去,胃裏卻翻江倒海。
    再睜眼時,那雙眼睛裏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死寂的冰冷和空洞。
    他感覺自己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越過滿目瘡痍、屍橫遍野的城頭,越過那些麻木、空洞、或充滿悲戚的眼神,最終定格在甲娘身上。
    那目光裏沒有了白天的狂怒和質問,隻剩下一種被掏空後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名為“希望”的微小火苗。
    “甲娘統領……”盧少斌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被晚風吹散,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甲娘的心頭,“一天……過去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齒縫裏,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擠出來,充滿了無盡的苦澀和最後的求證,“張巡大將軍……他的朱雀軍團……現在何處?”
    所有的目光,幸存的軍官、士兵,那些倚在冰冷牆角喘息、眼神麻木的傷兵,甚至遠處一些強撐著搬運同袍屍體、臉上沾滿血淚的百姓,都下意識地、齊刷刷地望向了甲娘。
    那一道道目光,充滿了絕望深淵中對最後一絲光明的渴求,沉重得如同實質,幾乎能將人的靈魂壓垮。
    甲娘感覺袖袋深處那枚冰冷的青銅短哨,此刻仿佛燒紅的烙鐵,灼燙著她的肌膚,提醒著她那沉重而危險的承諾。
    西南方的天際線,暮靄沉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要壓垮大地。
    隻有幾隻歸巢的寒鴉在盤旋,發出“呱呱”的淒厲鳴叫,更添悲涼。
    地平線上,空無一物。
    沒有想象中的煙塵蔽日,沒有期盼中的旌旗招展,隻有一片死寂和逐漸加深的暮色。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她腳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如墜冰窟。
    她強迫自己挺直仿佛被重壓的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來維持清醒和鎮定。
    迎著盧少斌和無數道如同實質般的目光,她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鎮定。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沉重的暮色和絕望的氣氛:“盧將軍,諸位將士!”
    她目光如電,緩緩掃過一張張沾染血汙、疲憊不堪、寫滿絕望的臉龐,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一日之期,乃張巡大將軍親口所定,軍令如山,斷無差錯!大軍星夜兼程,路途遙遠,或遇山川阻隔,或有小股賊寇襲擾,偶有耽擱,實屬常情!然大將軍用兵如神,言出必踐!最遲明日午時,朱雀戰旗,必現於成都城下!”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今日血戰,屍山血海!諸位袍澤,已盡顯我大唐男兒不屈之血勇!無畏之忠魂!明日,便是決死之時!亦是雪恥之時!隻要再堅守半日!半日!勝利,必屬於我們!陣亡袍澤之血仇,必由吐蕃狗賊十倍鮮血來償還!蒼天在上,大唐永昌!”
    她的話,如同在即將徹底熄滅的冰冷灰燼中,投入了一束雖然微弱卻頑強燃燒的火把。
    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點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波動;絕望的沉默裏,響起幾聲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喘息。
    士兵們互相看著,似乎想從同伴同樣疲憊不堪的眼中,確認這渺茫的希望是否真實。
    盡管那“明日午時”的承諾聽起來依舊遙遠,但甲娘那不容置疑的語氣和提及的“血仇”、“雪恥”,還是重新點燃了一些人心底的不甘和怒火。
    盧少斌深深地看著甲娘,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將她看穿。
    最終,他沒有再追問,隻是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那動作仿佛背負著整個城池的重量和數萬生靈的希望。
    他轉向他的士兵,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吼,聲音雖然嘶啞破音,卻重新注入了一絲鐵血的意誌和決絕:“都聽到了嗎?!援軍將至!再守半日!為了成都!為了你們身後的父母妻兒!為了今日戰死的兄弟!明日,死戰!與城共存亡!”
    “死戰!死戰!共存亡!”稀稀拉拉、有氣無力的回應聲先是響起,漸漸地,匯聚的聲音多了一些,雖然依舊微弱,卻如同寒夜中艱難亮起的點點星火,頑強地在絕望的暮色中燃燒起來。
    盧少斌開始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在親兵的攙扶下,沿著殘破的城牆艱難地巡視。
    他大聲嗬斥著讓士兵們抓緊時間清理屍體、加固被破壞的工事、救治還有希望的傷員、補充所剩無幾的箭矢和滾木礌石。
    城頭上,再次響起了壓抑的、帶著沉重喘息和啜泣的活動聲。
    士兵們如同行屍走肉般移動著,但至少,他們在動。
    甲娘沒有跟隨盧少斌巡視。
    她獨自走到一處相對完好、暫時無人的垛口後,背對著城內的方向,麵朝著城外吐蕃連綿的營火和那麵在暮色中依舊醒目的金色大纛。
    殘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映照著她側臉的輪廓,冰冷而堅毅,如同大理石雕刻。
    她緩緩抬起右手,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卻沾染了點點暗紅血汙的手腕。
    她的手指,在無人看到的陰影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探入袖袋深處,撫摸著那枚冰冷堅硬、刻滿詭異符文的青銅短哨。哨身古老而冰涼的花紋,深深硌著她的指尖,那觸感仿佛連接著幽冥。
    明日午時……
    張巡,你究竟在何處?能否如約而至?
    若不能……
    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青銅上猛地收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那是決絕,是深沉的憂慮,是孤注一擲的瘋狂,還有一絲……仿佛來自九幽地獄般的冰冷。
    夜風嗚咽,卷起城頭濃烈的血腥,仿佛亡魂的歎息。
    ……
    ……
    殘陽如血,掙紮著將最後幾縷昏黃的光線潑灑在成都城頭,卻隻映照出滿目瘡痍。
    那光,與其說是希望,不如更像垂死巨獸最後的喘息,無力地塗抹在斷壁殘垣之上,將每一道猙獰的傷口都染上一種悲愴的暗金。
    巨大的條石城牆,昔日雄渾壯闊的川西屏障,此刻傷痕累累。刀槍劈砍的印記縱橫交錯,深如溝壑,仿佛無數條幹涸的血淚之河。
    暗紅色的血漬層層疊疊,早已分不清是唐軍忠魂還是吐蕃蠻兵的遺留,它們凝結、幹涸,氧化成一片片觸目驚心的黑褐色斑塊,如同附著在城牆上的醜陋苔蘚,散發出濃重的鐵鏽與腐敗混合的腥氣。
    幾處垛口被巨大的攻城石彈砸得粉碎,露出猙獰的斷口和犬牙交錯的磚石內部,焦黑的火油痕跡如同醜陋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蜿蜒爬滿牆麵,濃烈刺鼻的焦糊味混雜著硫磺硝石的辛辣,直衝鼻腔。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著滾燙的沙礫。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是主調,其中還頑固地摻雜著皮肉燒焦的惡臭、硝石硫磺燃燒後嗆人的辛辣、糞便的惡濁,以及死亡悄然彌漫、無處不在的腐敗氣息。
    這混合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沉重感,幾乎要將肺葉撕裂。
    城垛之下,景象更是淒慘得如同阿鼻地獄。
    傷兵們蜷縮在冰冷的、浸透血水的磚地上,或倚靠著被砸得搖搖欲墜的殘破箭樓,發出壓抑而斷續的呻吟。
    那聲音不似人聲,更像是垂死野獸在喉管裏翻滾的低嚎,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對生命本能的、絕望的眷戀。
    斷肢殘軀觸目驚心,有的傷口還在汩汩滲出暗紅的血液,與泥土混合成粘稠的泥漿;
    簡陋的、洗過無數遍早已發灰的麻布繃帶,此刻被黑紅的血塊浸透、板結,硬邦邦地貼在皮肉翻卷的傷口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帶著甜膩感的腥臭。
    幾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幾乎無法蔽體的婦人,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她們機械地用手中汙黑的破布,蘸著腳邊木桶裏渾濁不堪的汙水——那水裏漂浮著血沫、汙物、甚至細小的碎肉——擦拭著傷者汙穢不堪、沾滿血泥的身體。
    淚水無聲地從她們麻木的臉上滑落,混入地上的血泥之中,瞬間消失無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她們的動作僵硬,仿佛隻是在執行一項與己無關的任務,唯有那無聲的淚水,是靈魂深處尚未完全熄滅的悲鳴。
    民夫們,大多是城中征調的老弱,他們步履蹣跚,如同負重的老牛,佝僂著腰背,肩頭勒著粗糲的麻繩,將沉重的滾木、棱角尖利得能輕易劃破皮肉的礌石、以及盛滿滾燙熱油、滋滋作響、散發著恐怖熱浪的巨大鐵鍋,沿著陡峭濕滑、血汙遍地的城道,一寸一寸地艱難抬上城頭。
    每一次搬運都伴隨著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骨骼不堪重負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以及腳下濕滑的血汙帶來的踉蹌險情。
    一個瘦小的老翁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沉重的滾木眼看就要脫手砸下,旁邊的同伴目眥欲裂,爆發出嘶啞的吼叫,拚死用肩膀頂住,才避免了慘劇,但老翁的手臂已被粗糙的滾木邊緣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瞬間湧出,他卻隻是悶哼一聲,掙紮著爬起來,繼續用顫抖的雙手死死抓住繩索。
    兵器碰撞修理的叮當脆響、軍官嘶啞疲憊、近乎破音的嗬斥與催促、遠處吐蕃大營隱隱傳來的低沉號角與喧囂狂妄的呼喝……這一切聲音,混雜著傷者痛苦的哀鳴和婦孺壓抑絕望的啜泣,交織成一片令人靈魂震顫的、沉重而絕望的死亡哀鳴。
    這哀鳴在暮色四合中低沉地回蕩,如同無數把無形的、沾滿鏽跡的銼刀,一刻不停地、殘忍地銼磨著守軍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士氣和求生的意誌。
    絕望像瘟疫一樣在城頭無聲蔓延。
    在這片人間煉獄的絕望底色上,甲娘的身影如同孤峰絕壁,筆直、孤絕地矗立在最高的箭樓垛口凹處。
    青灰色的勁裝緊裹著她修長而略顯單薄的身軀,勾勒出堅韌如鋼絲般的線條。
    凜冽的夜風呼嘯著,帶著血腥與焦糊的氣息,狂暴地卷起她的衣袂,獵獵作響,仿佛無數隻無形的鬼手,隨時要將這具看似脆弱的軀體撕碎、扯爛,然後卷入城下那片由無數吐蕃氈帳組成的、燈火如惡狼鬼眼般閃爍跳躍的死亡之海。
    她紋絲不動,仿佛腳下生根,與冰冷的城牆融為一體。
    她的臉完全隱沒在深灰色兜帽的濃重陰影裏,隻露出緊抿的唇線。
    那線條冷硬如刀鋒鑿刻,不見半分柔和弧度,仿佛萬年不化的寒冰,拒人於千裏之外,隔絕了一切人間煙火。
    唯有一雙眼睛,透過陰影的縫隙,如同冰封的寒潭深處點燃的幽藍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住吐蕃大營深處那頂最華麗、最巨大、燈火最為輝煌、象征著死亡與壓迫源頭的巨大王帳。
    目光銳利得似乎能穿透空間的距離,穿透喧囂的營盤,牢牢釘在王帳中那個掌握著成都數萬生靈命運的男人身上——吐蕃國主赤德祖讚。
    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帶著鐵甲鱗片摩擦的刺耳聲響和濃重得化不開的疲憊、恐懼氣息。
    成都守將盧少斌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步履蹣跚地挪到甲娘身側。
    他身上的山文甲早已不複昔日威儀,沾滿了凝固發黑的血汙、泥濘的塵土、火油的焦黑油漬以及不知名的汙穢粘液,幾處明顯的破損處,露出內襯被汗水反複浸透又風幹、板結發硬如同另一層鎧甲本身的棉絮,散發著餿臭。
    他的臉龐被硝煙、恐懼和連日不眠的絕望熏染得一片灰敗,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眼白密布蛛網般的猩紅血絲,嘴唇幹裂起皮,布滿了細小的裂口,甚至滲出血珠,凝結成暗紅的痂。
    他勉強抬起如同千斤重的手臂,無力地揮了揮,幾個同樣麵如菜色、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屍走肉的民夫,抬著幾大桶冒著極其微弱熱氣的、稀薄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米粥和粗糲得能劃破喉嚨的麥餅,沿著擁擠混亂、血汙遍地的城道艱難分發。
    傷兵們如同久旱龜裂的沙地遇到珍貴的水滴,爆發出最後的生命力。
    他們掙紮著、甚至拖著殘軀爬行著撲向食物,不顧滾燙,用沾滿血汙和泥土的手抓起麥餅和粥勺,狼吞虎咽。
    劇烈的吞咽聲伴隨著被燙傷的嘶嘶吸氣,交織著短暫的滿足與更深層次絕望的沉重歎息。
    一個斷了腿的年輕士兵,好不容易搶到半塊麥餅,剛咬了一口,卻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濺在餅上,他呆呆地看著,淚水混著血水滾落,最終隻是默默地將沾血的餅塞進懷裏,緊緊捂住。
    看著這岌岌可危、如同沙堡般隨時可能被死亡浪潮徹底衝垮的景象,盧少斌喉結艱難地、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混合著鐵鏽味和膽汁苦澀的硬塊。
    巨大的壓力和無邊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死亡氣息、冰冷刺骨的空氣,那氣息如同無數根冰針紮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湊近甲娘,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上位者的敬畏和難以啟齒的推諉,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諂媚的試探,卻又掩不住骨子裏的怯懦:
    “甲…甲娘統領,”他的聲音幹澀沙啞,“您…您也親眼所見…今日吐蕃蠻子的攻勢,真如瘋狗一般,一波接著一波,悍不畏死,如同潮水拍岸…城下屍堆都快壘到垛口了!幸賴…幸賴將士們舍生忘死,城頭血戰,屍山血海,才堪堪守住,未曾讓蠻子踏上城頭半步。”
    他頓了頓,偷眼瞥了下甲娘毫無反應的側影,咽了口唾沫,艱難地繼續,“可…可我軍傷亡…傷亡實在是太過慘重了!開戰時的兩萬人馬,如今能站著的不足一萬五!戰損近五千!還有一千多人帶傷,缺醫少藥…反觀吐蕃…”
    他指向城下那連綿不絕、燈火通明、喧囂震天的營盤,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旌旗獵獵,氣焰…氣焰反而更凶更盛了!他們打造那些該死的雲梯巢車,也需要時間喘息…您看…”
    他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鹹腥味在口中彌漫,眼神閃爍著,如同驚弓之鳥,充滿了惶惑不安,終於艱難地、期期艾艾地吐出了那個盤旋已久、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念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心虛。
    “本將…本將思慮再三,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或許…或許可以嚐試…派出使者,去與那吐蕃國主赤德祖讚…虛與委蛇地…談談?哪怕…哪怕隻是拖延半日也好啊!爭取點時間,等張巡大將軍的援兵!對,援兵!他們定在晝夜兼程的途中!”
    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語氣急促起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甲娘紋絲未動,仿佛一尊用萬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塑像。
    然而,盧少斌清晰地感覺到,以她為中心,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了萬載玄冰!
    一股無形的、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脖頸,讓他呼吸猛地一窒,心髒都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兜帽下的陰影似乎變得更加深沉、更加不可測度,如同深淵張開巨口,投來無聲的、冰冷的凝視。
    一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壓彌漫開來,仿佛連呼嘯的風聲都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盧少斌的心髒,讓他手腳冰涼,牙齒都開始打顫。
    他連忙急促地補充,語速快得像是在為自己辯解求生,又像是在祈求對方的寬宥和理解,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
    “甲娘統領息怒!莫…莫要誤會!”他幾乎要躬身作揖,“本將絕非怯戰畏敵!更非心存通敵之念!蒼天可鑒!實在是…實在是為這滿城數萬生靈計!為這闔城老幼婦孺計啊!”
    他指著城下哀鴻遍野的景象,手指都在發抖,“虛與委蛇!對,就是虛與委蛇!派個伶牙俐齒、膽大心細、視死如歸之人過去,假意談判,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無論如何胡攪蠻纏,總之就是一個字——拖!”
    “拖住他們!為我們爭取哪怕一兩個時辰的喘息之機也好!張巡大將軍帶領的朱雀軍團援兵…援兵定在晝夜兼程的途中!隻要…隻要援兵一到!鐵騎如龍,我們裏應外合,前後夾擊,吐蕃蠻子必潰無疑!此乃…此乃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啊!是為大局著想!”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信心和力量,甚至試圖挺直那早已被恐懼壓彎的脊背,但那微微發顫的尾音、躲閃遊離不敢直視甲娘的眼神以及額角不斷沁出、匯成小溪般滑落的冷汗,都將心底巨大的不安、恐懼以及推卸責任的本能暴露無遺。
    派誰去?這分明是九死一生、十死無生的絕路!誰肯去?誰敢去?
    盧少斌腦中飛快閃過成都城內那些平日裏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此刻卻瑟縮如鵪鶉、恨不得鑽進地縫的文官武將的臉孔,每一個名字都讓他心頭發冷,頭皮發麻。
    讓他的心腹去?不,絕對不行!那等於剜他的心頭肉!讓那些低階軍官去?恐怕連王帳都靠近不了就被砍了。
    這個燙手山芋,必須甩出去!
    甲娘終於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側過臉。
    兜帽下,那雙冰湖般的眸子在漸濃的暮色中倏然睜開,目光如兩道淬了萬年寒毒、剛從冰獄中取出的冰棱,精準而冷酷地刺在盧少斌的臉上。
    那目光裏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沒有對他提議的憤怒,沒有對他懦弱的鄙夷,甚至沒有一絲漣漪——隻有一種洞穿人心的、毫無感情的冰冷審視,仿佛早已將他心底那點怯懦、算計、推卸責任和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看得通通透透,如同觀掌紋般清晰無誤,無所遁形。
    那目光冰冷得讓盧少斌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凍結、被剝開,赤條條地暴露在這殘酷的天地間。
    盧少斌被這目光刺得渾身劇顫,仿佛赤身裸體置身於臘月寒冬的冰窟之中,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慌忙避開那懾人的視線,目光遊移地掃過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破損燃燒的雲梯殘骸,仿佛能從那些慘烈的景象中找到一絲支撐自己提議的借口,連聲道,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
    “當然!當然!此等關乎闔城存亡、數萬生靈性命的天大要事,使者人選…人選至關重要!自然…自然由甲娘統領您來定奪!您慧眼如炬,定能選出最合適的人選!本將…本將絕無異議!一切但憑統領吩咐!盧某…盧某唯統領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姿態謙卑到了塵埃裏,腰彎得更低,幾乎要匍匐下去,隻求對方接過這柄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要他命的利劍——這趟有去無回的死亡差事。
    甲娘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重新投向城下那片燈火連綿、殺氣蒸騰、如同巨獸蟄伏般蓄勢待發的吐蕃大營,仿佛盧少斌的言語不過是拂過耳畔的、毫無意義的微風。
    她沉默著,如同昆侖山巔亙古不化的玄冰,任憑風霜雨雪,巋然不動。
    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一種無聲的鄙夷,一種對盧少斌提議所代表的怯懦、拖延以及將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援兵”之上的徹底否定。
    城頭的風聲、傷兵斷續的呻吟、遠處吐蕃營地低沉的號角和喧囂,在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中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壁。
    隻有她按在冰冷牆垛上的那隻裹著黑色皮革護手的手指,極其細微地收緊了一下,透露出內心並非全無波瀾。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盧少斌感覺自己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他的內衫,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就在他感覺自己的意誌即將崩潰、雙膝發軟幾乎要跪下之時——
    甲娘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若非他全神貫注、死死盯著,幾乎會錯過這個決定生死的信號。
    盧少斌如蒙大赦,長長籲出一口濁氣,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後背瞬間被冷汗濕透,帶來一陣冰冷的虛脫感,雙腿都有些發軟。
    他不敢再多言一個字,隻是垂手肅立一旁,姿態恭謹得如同侍立在主人身側的奴仆,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大氣都不敢喘,心中卻是一塊巨石落地,夾雜著對即將被選中之人的一絲隱秘的、扭曲的慶幸。
    甲娘抬起一隻裹在堅韌黑色皮革護手中的手,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在空中做了一個極其簡潔、迅捷、帶著鐵血命令意味的手勢——食指與中指並攏,向前迅疾一點,隨即收回。
    動作幹淨利落,不容置疑,如同揮刀斬斷亂麻。
    無聲無息間,如同從城牆垛口最濃重的陰影中直接凝結而出,一個身影出現在她身側半步之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裏,與陰影共生。
    來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打了好幾個同色補丁的儒生長衫,漿洗得還算幹淨,卻難掩寒酸。
    麵容普通得丟進人堆裏便難以辨認,大約三十餘歲年紀,臉色有些蒼白,帶著長期案牘勞形的倦意。
    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不起絲毫波瀾,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情緒,縱使天崩地裂於前,亦不能動其分毫。
    他是甲娘的心腹之一,繡衣使內掌文案機要、負責死士聯絡與特殊裝備調配的核心人物,代號“書蠹”的杜晦。
    甲娘並未回頭,目光依舊如鎖定獵物的鷹隼,死死釘在敵營深處那頂燈火最為輝煌的王帳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冰珠滾落寒玉盤,清晰而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死士。五個。最穩的。”她的聲音沒有起伏,仿佛在清點物品。
    “甲字庫,‘震天雷’。”她報出了武器的名稱。
    “即刻。”最後兩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杜晦麵無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精工雕刻的木製麵具,同樣以低沉而平穩、不帶一絲情感起伏的聲線回應,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務:
    “統領,甲字庫新到的那批貨,據長安‘天工之城’三日前密報,乃陛下親督改進,威力更勝往昔,五十步方圓內,鐵甲成齏,血肉成糜,寸草難存,當者立斃。”他的描述精準而冷酷,不帶任何修飾,卻勾勒出恐怖的毀滅畫麵。
    他微微一頓,語氣依舊平穩,卻如同生鐵摩擦,透出一絲凝重的鐵鏽味,“然……其引信燃速極快,遠超舊製。拉環即發,火石激發藥撚,三息之內必炸……”
    他清晰地、著重地強調了最後四個字,目光平靜地落在甲娘兜帽的陰影上,等待最終的確認,“絕無僥幸生還之機。”
    三息,不過三次心跳的時間,是生與死的天塹,是通往幽冥的單程票。
    “要的就是這‘三息’。”甲娘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冰冷而決絕,仿佛在談論一件尋常的工具,而非決定五條性命和一場豪賭的最終指令,“目標,赤德祖讚王帳。”
    她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偽裝使節,近身,斬首。”
    斬首二字,如同冰刀出鞘,寒光凜冽,“務必確保他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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