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鐵拳與鋼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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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涪水在磨盤原狹窄的穀口外奔騰咆哮,渾濁的浪濤拍擊著黝黑的岩石,發出沉悶而永恒的轟鳴,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戰鼓。
    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特有的腥氣、草木的濕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不安的鐵鏽味——那是戰爭臨近的預兆。
    穀口內,一片死寂。並非空無一人,而是由沉默構築的堡壘。
    數百輛沉重的大車,車廂外側釘滿厚實的木板,縫隙間塞滿了浸透泥漿的麻袋和砍伐來的粗壯樹幹,構成了一道蜿蜒曲折、高達丈餘的“鐵壁”。
    車頂上,無數閃爍著寒芒的長槍斜指天空,槍尖森冷,密密麻麻,如同鋼鐵的荊棘叢林。
    車陣後方,視線難及之處,隱約堆積著巨大的糧草垛,被粗麻布覆蓋得嚴嚴實實。
    這就是唐軍悍將張小虎苦心經營的“鐵砧”——一個以糧草為誘餌,依托磨盤原葫蘆口絕險地形精心打造的死亡陷阱。
    車陣頂端,一個身影如同釘在岩石上的禿鷲,紋絲不動。
    張小虎,人稱“斷眉虎”。他身形並不魁梧,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韌。
    左眼被一條被汗水浸透、邊緣磨損的黑色頭帶緊緊覆蓋,一道巨大猙獰的傷疤從額角斜劈至嘴角下方,如同一條紫紅色的蜈蚣,盤踞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
    僅存的右眼,此刻銳利如鷹隼,穿透穀口彌漫的水汽和淡淡的晨霧,死死盯著穀外那片逐漸喧囂起來的開闊地。
    地平線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
    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起初如同悶雷滾動,漸漸匯成山崩海嘯般的轟鳴,震得腳下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一麵巨大的犛牛毛黑旗在煙塵最前端獵獵招展,旗麵上用金線繡著猙獰的野犛牛圖騰——吐蕃王庭精銳,野犛牛旗!
    旗下,一員大將如同移動的鐵塔。
    貢布多吉,吐蕃讚普麾下悍將,以勇猛暴烈聞名高原。
    他身披鑲嵌著金邊的厚重鱗甲,粗壯的脖頸上掛著巨大的獸牙項鏈,一張虯髯怒張的闊臉上,雙目赤紅如血,燃燒著征服的欲望和嗜血的狂熱。
    他胯下的青海驄神駿非凡,肌肉虯結,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
    “嗷——嗬!!!”貢布多吉猛地抽出腰間的彎刀,刀身厚重,刃口閃爍著寒光,直指穀內那沉默的車陣。
    他聲如洪鍾,帶著高原特有的粗獷和不容置疑的威嚴,用吐蕃語狂吼道:“勇士們!看!懦弱的漢狗,像耗子一樣縮在爛木頭堆裏!那裏有堆成山的糧食,白花花的麵粉,金燦燦的粟米,還有漢人細皮嫩肉的女人!衝進去!碾碎他們的骨頭!搶光!燒光!殺光!讓他們的血,染紅我們的戰旗!讓他們的哀嚎,成為獻給讚普的讚歌!野犛牛旗——衝鋒!!!”
    “嗚——嗚嗚嗚——!!!”蒼涼的牛角號撕裂長空,帶著原始的野性和殺戮的召喚。
    “殺——!!!”一萬五千名吐蕃精銳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如同雪崩般傾瀉而下。
    衝在最前方的,是貢布多吉最引以為傲的鐵騎。
    沉重的馬蹄踐踏著河灘的碎石和淺草,卷起漫天黃塵。
    騎士們伏低身體,手中的彎刀在陽光下劃出致命的弧光,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殺戮的貪婪光芒。
    緊隨其後的是步跋子——吐蕃軍中悍不畏死的重甲步兵。
    他們身披厚實的皮甲,有些甚至鑲嵌著鐵片,手持巨大的木盾和沉重的戰斧、釘頭錘,如同一群移動的鋼鐵堡壘,步伐沉重而堅定,目標直指那看似脆弱的車陣閘門。
    再後方,是密集的弓箭手方陣,弓已上弦,箭鏃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車陣內,空氣凝固如鉛。
    每一個唐軍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緊握著手中的武器,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滲入粗麻布衣領。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凶狠。
    他們知道,身後是賴以生存的糧草,是袍澤的生命線,更是整個戰局的樞紐。
    退一步,即是萬劫不複。
    張小虎的獨眼沒有絲毫波動,冷靜得可怕。
    他像一塊投入沸水中的寒冰,非但沒有融化,反而讓周圍的喧囂顯得更加遙遠。他緩緩抬起右手,那手粗糙有力,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疤。
    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如同磨刀石刮過生鐵,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緊張待命的唐軍耳中:
    “龜殼裏的崽子們,都給老子把尿夾緊了!聽哨令!弩手上弦——‘鐵雀’蹶張弩)抵肩!‘竹蜂’單兵弩)上槽!槍兵——頂住車板!刀盾手——護住弩手腰眼!‘老君倒酒’火油罐)準備!‘鐵雀驚雷’火藥箭)引火繩備好!弓手——火箭待發!沒老子命令,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許露頭!誰敢給老子省一根箭,老子擰下他的腦袋當夜壺!聽見沒有?!”
    “喏!”低沉而壓抑的回應從車陣各處響起,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士兵們迅速而無聲地執行命令,沉重的蹶張弩架在射擊孔上,粗大的弩矢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單兵弩手麻利地將小巧卻致命的弩箭壓入箭槽;
    長槍兵將槍杆死死抵在車板內側預留的凹槽裏,手臂肌肉賁張;
    刀盾手緊握橫刀和蒙皮圓盾,警惕地護衛著脆弱的弩手;
    負責投擲火油罐的力士,將沉重的陶罐穩穩放在腳邊,旁邊是燃燒的火盆;
    背負著特製火藥箭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引火繩;
    弓手們將箭頭裹著油布的箭矢搭在弦上,箭頭微微下垂,避免引燃。
    張小虎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緊張但堅定的臉,那隻獨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像是讚許,又像是訣別。
    他最後望向穀口外那片奔騰的黑色狂潮,距離越來越近,連戰馬噴出的白沫和騎士猙獰的麵孔都清晰可見。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五十步!
    貢布多吉看著近在咫尺、依舊沉默的車陣,臉上露出殘忍的獰笑。
    漢人嚇傻了!他仿佛已經看到車陣被撞開,唐軍像羔羊一樣被屠戮的場景。
    “弓箭手——覆蓋!給老子把他們的龜殼射穿!”貢布多吉狂吼。他身後的弓箭手方陣瞬間如林般舉起長弓。
    “放——!!!”隨著軍官的嘶喊,一片密集的嗡鳴聲響起!
    刹那間,天空為之一暗!
    數以千計的箭矢如同狂暴的蝗群,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劃破空氣,形成一片死亡的烏雲,朝著車陣狠狠罩下!
    “舉盾——!!!”張小虎的聲音在箭雨臨頭的瞬間才炸響!
    嘩啦!車陣頂端和射擊孔前,瞬間豎起一片密集的圓盾和特製的厚重擋板!那是用多層牛皮、竹片、浸濕的棉被複合而成,專門對付箭矢。
    咄!咄!咄!咄!咄!
    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撞擊聲如同冰雹砸在屋頂!
    箭矢釘在盾牌和擋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箭杆劇烈顫抖。
    大部分箭矢被堅韌的複合盾牌彈開或卡住,隻有極少數穿透縫隙,在車陣內部發出幾聲短促的悶哼,很快就被拖了下去。車陣如同磐石,承受著第一波狂暴的洗禮,巋然不動。
    箭雨稍歇。
    “就是現在!”張小虎的獨眼精光爆射,右手狠狠劈下!
    “鐵雀——放!”
    “竹蜂——放!”
    嗚——嗖嗖嗖嗖——!!!
    車陣上瞬間爆發出更加尖銳、更加致命的呼嘯!上百架蹶張弩同時激發!
    粗如兒臂的弩矢帶著恐怖的力量離弦而出,撕裂空氣,發出如同鬼哭般的淒厲尖嘯!
    它們的目標並非衝鋒的騎兵,而是後方的吐蕃弓箭手方陣!
    同時,數百支單兵弩矢如同毒蜂出巢,精準而迅猛地射向衝在最前方、已經進入百步之內的吐蕃騎兵!
    噗噗噗噗——!
    恐怖的穿透力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蹶張弩矢如同巨大的鐵鑿,狠狠貫入吐蕃弓箭手相對單薄的隊列中!
    一個弓箭手正低頭抽箭,粗大的弩矢瞬間洞穿了他的皮甲和胸膛,帶著一蓬血雨和內髒碎片,餘勢不減,又狠狠紮進後麵一人的大腿,將兩人如同糖葫蘆般串在一起,慘叫著倒下!
    另一支弩矢射穿了巨大的木盾,連同後麵持盾的手臂一起釘穿,盾牌瞬間炸裂!吐蕃弓箭手陣型頓時一片大亂,慘嚎聲四起。
    而射向騎兵的單兵弩矢同樣致命!衝在最前的騎兵隻覺眼前黑影一閃,座下戰馬便發出一聲悲鳴,弩矢深深紮入馬頸或馬胸,戰馬轟然倒地,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出!
    有些弩矢則直接射穿騎士的皮甲,透體而過!衝鋒的鋒矢陣瞬間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人仰馬翻,速度驟減!
    “火箭!壓製他們的烏龜殼!步跋子!給老子撞!撞開它!”貢布多吉看得目眥欲裂,狂怒地揮舞著彎刀,咆哮聲壓過了戰場的喧囂。
    他沒想到這“龜殼”的反擊如此犀利狠辣。
    殘餘的弓箭手強壓恐懼,再次引弓,這一次,箭頭點燃了火焰!
    嗖嗖嗖——!
    燃燒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再次撲向車陣。
    一部分落在車頂,引燃了覆蓋的草席和部分木板,冒出濃煙;一部分射在擋板上,火焰舔舐著牛皮和木頭。
    車陣內立刻響起呼喊:“水!沙土!快滅火!” 士兵們緊張但有序地撲打著火苗。
    與此同時,扛著巨大撞木的步跋子重甲兵,在少量騎兵的掩護下,發出野獸般的嚎叫,頂著零星射來的弩矢,朝著車陣中央那道看似最厚重的閘門發起了決死衝鋒!
    沉重的腳步踏得大地都在震動!他們知道,隻有撞開這扇門,才能將裏麵的漢狗碾成肉泥!
    看著步跋子頂著傷亡,悍不畏死地衝到車陣前五十步內,抬著那需要十數人才能扛動的巨大撞木,貢布多吉赤紅的眼中再次燃起瘋狂的希望。
    “撞!給老子撞碎它!”他嘶吼著,仿佛已經聽到了木閘碎裂的巨響。
    車陣頂端,張小虎的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
    他的獨眼如同精準的標尺,測量著步跋子與車陣的距離,計算著他們抬著沉重撞木衝刺的速度。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就是現在!
    “‘老君’——倒酒!”張小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早已準備在射擊孔後、車頂上的數十名力士,立刻將腳邊沉重的陶罐抱起!
    這些陶罐口用油布封著,裏麵裝滿了粘稠刺鼻的黑色液體——猛火油!
    他們用盡全力,身體後仰,手臂肌肉塊塊墳起,猛地將陶罐朝著衝鋒的步跋子頭頂上方投擲出去!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殘酷的美感。
    沉重的陶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沉重的拋物線,越過車陣頂端的槍尖叢林,如同黑色的隕石,精準地砸向步跋子衝鋒集群的頭頂和前方!
    “什麽東西?!”一個步跋子百夫長抬頭,驚愕地看著飛來的黑影。
    砰!嘩啦——!
    陶罐狠狠砸在地上、盾牌上、甚至人的頭盔上,瞬間碎裂!粘稠、漆黑、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猛火油如同惡臭的墨汁,當頭淋下!
    濺滿了步跋子厚重的皮甲、裸露的皮膚、巨大的撞木,以及他們腳下的土地!粘稠的液體糊住了眼睛,滑倒了腳步,刺鼻的氣味令人作嘔。
    “是油!火油!”有見識的軍官發出驚恐的尖叫。
    幾乎在油罐落地的瞬間,張小虎的第二道命令如同冰錐般刺出:“‘鐵雀’火箭——點火!放!!”
    早已引燃了箭頭油布、搭在蹶張弩上的火箭,被弩手們狠狠扣動了懸刀!
    嗡——嗖嗖嗖嗖——!!!
    這一次,蹶張弩射出的不再是冰冷的鐵矢,而是拖著長長火尾的死亡流星!它們的目標,正是那片被猛火油覆蓋的區域!
    轟!轟!轟!轟!
    火箭如同精準的火種,瞬間點燃了潑灑開的猛火油!火焰騰起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幾乎在火箭落地的瞬間,一片金紅色、帶著恐怖高溫和濃烈黑煙的火海,如同從地獄中升起的巨口,轟然張開!
    瞬間吞噬了衝在最前方的數十名步跋子和他們扛著的巨大撞木!
    “啊——!!!”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爆發!被火焰直接吞噬的士兵變成了瘋狂舞動的人形火炬!
    猛火油粘稠無比,附著性極強,一旦沾身,根本無法撲滅!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厚重的皮甲,皮甲在高溫下迅速碳化、收縮,將下麵的皮肉死死勒住、燒焦!
    頭發、眉毛瞬間化為青煙,皮膚發出滋滋的響聲,鼓起巨大的水泡然後爆裂,露出裏麵鮮紅的肌肉和焦黑的脂肪!
    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混合著烤肉和油脂燃燒的恐怖焦糊氣味!
    “救我!長生天啊——!”
    “燒死我了!水!水!”
    被火焰包裹的士兵在火海中翻滾、哀嚎、衝撞,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卻隻引燃了更多的同伴和地上的油漬!
    巨大的撞木也被火焰吞噬,變成了熊熊燃燒的巨大火把,抬著它的士兵被火焰灼烤,慘叫著鬆手,沉重的火木滾落,又壓倒了幾個倒黴鬼,火焰瞬間蔓延過去!
    火海隔絕了後續衝鋒的步跋子,熾熱的氣浪撲麵而來,烤得他們麵皮發燙,濃煙嗆得他們涕淚橫流。
    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同伴絕望的哀嚎,那令人作嘔的焦臭氣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們的勇氣上。
    即使是悍不畏死的步跋子,麵對這種超越想象的煉獄之火,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恐懼和茫然。
    衝鋒的勢頭,被這堵突然出現的死亡火牆硬生生遏止!
    “廢物!都是廢物!!”穀外的貢布多吉親眼目睹了精心準備的第一波攻勢,特別是他寄予厚望的步跋子精銳,竟然在瞬間被火焰吞噬,化為焦炭,氣得渾身發抖,虯髯根根倒豎,幾乎要咬碎鋼牙!
    他感覺自己的臉皮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火辣辣的疼!
    一萬五千精銳,第一波攻擊就損失慘重,連車陣的邊都沒摸到!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引以為傲的野犛牛鐵蹄,仿佛狠狠砸在了一塊燒紅的、布滿尖刺的鋼砧上,非但沒能砸碎對方,反而崩斷了自己的獠牙,燙得皮開肉綻!
    狂怒如同岩漿在他胸腔裏奔湧,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他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如同鐵刺蝟般的車陣,看著那依舊沉默、隻有火焰在劈啪作響的“龜殼”,一股前所未有的、夾雜著屈辱和暴戾的邪火直衝頂門。
    “正麵不行?老子就砸碎你的龜殼!老子要活剝了那隻獨眼耗子!”貢布多吉心中狂吼,強行扭轉巨大的馬頭,沉重的馬蹄踏碎了幾塊河灘石。
    他對著身後早已被前方慘狀驚得麵無人色的傳令兵和軍官們,發出歇斯底裏的咆哮,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嚎:
    “蠢貨!都在等死嗎?!眼睛瞎了?!正麵是塊鐵砧!騎兵!左側蘇孜!右側朗日!各領五百本部精銳,給老子下馬!!!下馬!!!”
    他吼得唾沫橫飛,額頭青筋暴起,“從兩邊坡爬上去!翻過那片該死的鬼林子!抄那群耗子的後路!
    老子要親眼看著張小虎的腸子被掛上樹梢!把他的獨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快!給老子快!!延誤者,立斬!”
    被主將狂暴的怒火震懾,傳令兵連滾爬爬地吹響了變調的牛角號。
    被點名的千夫長蘇孜和朗日,都是貢布多吉麾下以勇猛著稱的悍將,此刻臉色也極其難看。
    他們看著兩側那陡峭、植被茂密得幾乎不透光的山坡,眼中充滿了對未知密林的深深忌憚。
    騎兵下馬步戰,還是在陌生的山林裏攻堅?這簡直是讓雄鷹折斷翅膀去鑽地洞!
    但軍令如山,貢布多吉那擇人而噬的眼神讓他們不敢有絲毫猶豫。
    “下馬!!”蘇孜和朗日幾乎是同時發出嘶啞的吼聲。
    唏律律!戰馬不安地嘶鳴。數百名最剽悍的吐蕃騎兵無奈地翻身下馬,動作帶著明顯的不情願。
    他們放棄了心愛的戰馬,放棄了賴以衝鋒的騎槍,隻攜帶了便於近戰的彎刀和相對輕便的圓盾。
    隊伍迅速分成兩股,像兩條被迫離開河流、爬上陌生河岸的黑色巨蟒,開始沿著兩側山坡相對平緩些的地段,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
    腳下的泥土濕滑鬆軟,混雜著腐爛的落葉和裸露的樹根。
    茂密的灌木叢拉扯著他們的皮甲,帶刺的藤蔓劃破了裸露的手腕。
    濃密的樹冠遮蔽了大部分陽光,使得林間光線昏暗,溫度驟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帶著腐朽和泥土腥氣的濕冷味道,吸入肺裏都感覺沉甸甸的。
    士兵們眼中帶著對密林本能的厭惡和對未知危險的深深恐懼,手中的彎刀和圓盾在這逼仄的環境裏顯得格外笨拙和不順手。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們心驚肉跳。
    隊伍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粗重的喘息和皮甲摩擦枝葉的沙沙聲。
    他們並不知道,當他們踏入這片陽光被完全吞噬的、潮濕、陰暗、散發著濃烈腐殖質氣息的原始叢林深處時,才絕望地發現自己並非獵手,而是主動踏入了斷眉虎張小虎精心構築的、無形的血肉磨盤!
    排頭的士兵名叫紮西,一個來自高原牧區的年輕戰士,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
    他緊握著彎刀,手心全是冷汗,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撥開一片巨大的、如同綠色屏風般的蕨類植物葉。
    葉片上濕漉漉的露水濺到他的臉上,冰冷刺骨。就在他探出左腳,準備踩實前方看似平坦的落葉地時——
    “哢嚓!——噗通!——呃啊啊啊——!!!”
    腳下的泥土和堆積得厚達尺餘的枯葉層,突然毫無征兆地向下塌陷!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紮西整個人瞬間失重!
    驚恐的慘嚎剛衝出喉嚨,就被一股鑽心刺骨的劇痛狠狠打斷!他掉進了一個深坑!
    坑底,數十根用桐油浸泡過無數遍、呈現出一種詭異暗黃色、尖頭被削磨得如同匕首般鋒利、還刻意塗抹了汙穢糞便的竹簽,如同等待已久的毒牙,狠狠地迎接了他!
    噗嗤!噗嗤!鋒利的竹簽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厚實皮靴下的腳板和小腿肚!劇烈的疼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
    “啊——!我的腿!!”紮西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思考能力,隻剩下本能的慘叫。他試圖掙紮,卻隻是讓竹簽在血肉裏攪動得更深,帶來更恐怖的痛苦。
    幾乎就在紮西掉落的瞬間,他附近看似平靜的落葉層如同被觸發了連鎖機關,發出輕微的“簌簌”聲,緊接著更大麵積的塌陷發生了!
    又有兩名緊跟著他的士兵猝不及防,慘叫著落入旁邊同樣偽裝巧妙的陷阱坑!
    尖銳染毒的竹簽刺穿皮肉,劇痛和瞬間湧上的、對未知死亡的恐懼讓他們發出同樣絕望的哀嚎,聲音在林間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陷坑!地上有陷坑!!”恐慌像瘟疫般在左側隊伍中爆發式蔓延!士兵們前進的速度變得比蝸牛還慢,每一步都心驚膽戰地用刀鞘、用腳,甚至用手去試探前方看似平坦的落葉地。
    隊伍幾乎停滯不前,人人自危,剛才還勉強維持的隊形瞬間散亂不堪。空氣中除了腐葉味,開始彌漫開新鮮血液的甜腥氣和糞便的惡臭。
    就在所有吐蕃兵的精神高度集中在腳下那危機四伏的地麵時——
    “咻——噗!”
    一聲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破空聲,從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樹高處、濃密得如同綠色巨傘的枝椏間射出!
    一支勁弩矢,箭頭塗著黑乎乎、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看不見的毒藥,如同死神的低語,精準無比地貫入一名剛剛舉盾試圖格擋上方可能落下石塊的士兵肩窩!箭頭穿透皮甲,深深紮入骨縫!
    “呃!”士兵身體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肩胛骨處透出的、帶著黑紫色汙血的箭鏃。
    一股麻痹感伴隨著劇痛迅速蔓延,傷口周圍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青黑色,並開始潰爛!
    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麽,卻隻發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一軟,靠著樹幹緩緩滑落,眼神迅速渙散。
    “樹上!敵人藏在樹上!”驚呼聲再次四起,充滿了驚惶!士兵們倉惶地舉起圓盾護住頭頂,彎刀胡亂地指向濃密的樹冠,弓箭手更是驚慌失措地朝著剛才箭矢射來的大致方向盲目射擊。
    嗖!嗖!嗖!
    箭矢大多徒勞地釘在厚實的樹幹上,或者射入茂密的枝葉叢中,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碰到。而那個射出致命弩矢的灰色身影,早已像猿猴一樣,利用垂掛的堅韌藤蔓悄然滑向另一處更高的、更隱蔽的狙擊點。
    林間隻留下幾片微微晃動的樹葉,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僥幸避開了腳下的陷阱,並不意味著安全。林間的潮濕空氣中,除了腐葉與泥土的氣息,開始混雜一絲更加濃烈、令人作嘔的甜腥——那是血液、毒液和死亡的味道。
    “啊——!”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再次撕裂壓抑的空氣。
    一名靠在一棵布滿青苔的古樹旁、正大口喘息的吐蕃兵,似乎想稍微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
    他腳邊的茂密蕨類植物突然微微一動!一根拇指粗細、堅韌無比、上麵似乎還纏著細小倒刺的獸筋,如同潛伏的毒蛇,猛地從蕨類下方彈射而出!帶著破風聲,狠狠抽中了他毫無防護的腳踝!
    “嘶!”劇痛使他瞬間失去平衡,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跌倒!
    而就在他倒下的位置,一根被巨大拉力崩彎的、削尖如矛的粗大竹竿,驟然失去了束縛!
    帶著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嘣”聲和尖銳的破空聲,像一根巨大的毒針,以驚人的速度彈射而出!
    噗嗤——!
    竹竿帶著恐怖的動能,狠狠洞穿了他的胸腹!汙血混合著碎裂的內髒碎片從他口中狂噴而出!
    他的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死死釘在了潮濕的地麵上,四肢如同觸電般劇烈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隻有鮮血汩汩流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腐葉。
    “有……有機關!魔鬼!是魔鬼的機關!”目睹這恐怖一幕的士兵聲音都在劇烈顫抖,臉上血色盡褪,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幾乎讓他們窒息。
    他們感覺自己不是在進攻,而是在一片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的、充滿惡意的魔域裏掙紮求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地獄。
    一名低級軍官強作鎮定,用刀背狠狠敲擊著自己的盾牌,試圖提振士氣,嘶吼著:“都散開些!別擠在一起!眼睛盯緊腳下,也看好兩邊!別碰任何……”他試圖總結剛才的教訓,提醒士兵注意腳下陷阱和樹上冷箭,同時警惕兩側可能的機關。
    話音未落!
    “噗!”
    一聲輕微得如同吹滅燈芯的聲音。一支淬毒的、短小精悍的吹箭,無聲無息地從一叢顏色鮮豔得異常妖異、紅白相間的毒蘑菇後麵射出。
    箭頭閃爍著幽藍的光澤,精準無比地紮進了這名軍官因嘶吼而微微裸露出的脖頸側麵!
    “呃!”軍官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瞬間蒙上一層可怕的青黑色,眼睛瞪得滾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想抬手去拔箭,手臂卻隻抽搐了一下,便軟軟垂下。
    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抽搐了幾下,便徹底沒了聲息。整個過程快得隻在幾息之間。
    “冷箭!是吹箭!魔鬼!他們是山魈!是山魈變的!!”親眼目睹軍官被無聲無息地瞬殺,吐蕃兵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這種無聲無息、防不勝防的暗殺,比滾石陷阱和弩箭更令人毛骨悚然,徹底擊垮了他們對“敵人”的認知。
    未知帶來的恐懼達到了頂點!
    “啊——!”一個士兵徹底瘋了,揮舞著彎刀,歇斯底裏地朝剛才吹箭射出的毒蘑菇叢瘋狂劈砍,草木橫飛,汁液四濺。
    “出來!魔鬼!出來!”他的瘋狂感染了其他人,士兵們驚恐萬狀地揮舞著武器,朝任何有風吹草動的地方——樹後、灌木叢、藤蔓纏繞處——胡亂劈砍、戳刺,試圖驅趕那無處不在的“魔鬼”。
    一時間,林間枝葉紛飛,一片狼藉,卻連敵人一個影子都捕捉不到。
    密林深處,一棵巨樹的虯結枝幹形成的天然掩體後,張小虎僅存的右眼透過枝葉的縫隙,冷漠地注視著下方吐蕃兵徒勞的掙紮和歇斯底裏的恐懼。
    他的眼神如同千年寒潭,沒有一絲波瀾,隻有冰冷的計算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輕輕撫摸著手中一架精巧的單兵手弩,弩身還帶著一絲發射後的餘溫。
    那隻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黑暗中的狼瞳,閃爍著無機質的光芒。
    朗日率領的右側隊伍,遭遇同樣慘烈。他們試圖沿著一條看似幹涸的溪床向上,結果溪床濕滑的鵝卵石下暗藏殺機。
    一名士兵踩中偽裝成石頭的翻板,落入布滿尖刺的深坑。
    另一名士兵被藤蔓絆倒,觸發了橫拉過來的削尖木樁,被攔腰掃中,腸穿肚爛。樹上射下的冷箭同樣精準而致命。
    當朗日試圖組織盾陣推進時,頭頂突然落下無數拳頭大小、布滿尖刺的藤球一種名為“鬼見愁”的毒刺蒺藜),砸在盾牌上、頭盔上,尖刺穿透皮肉,毒素迅速發作,讓士兵渾身麻痹、劇痛難忍,哀嚎著在地上翻滾。
    朗日本人也被一支冷箭擦過臉頰,留下深深的血槽,驚得他魂飛魄散。
    恐懼同樣在右側蔓延,士兵們龜縮不前,士氣瀕臨崩潰。
    貢布多吉焦躁地騎在馬上,在林外來回踱步。
    他隻能隱約聽到兩側山林中不斷傳來的淒厲慘叫、驚恐的呼喊和兵器胡亂劈砍的聲音,卻看不到具體的戰況。
    每一次慘叫聲傳來,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神經上。他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握著韁繩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左右兩翼的“奇兵”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半點突破的跡象,隻有越來越密集的死亡哀嚎不斷傳來,像鈍刀子割肉,一點點消磨著他的耐心和信心。
    “廢物!都是廢物!爬個山都這麽慢!”他低聲咒罵著,內心的不安和焦躁如同野草般瘋長。
    磨盤原方向的寂靜,此刻在他耳中如同最沉重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糧道若失,鬆讚讚普的怒火足以將他這個主將的家族都碾為齏粉!這恐懼混合著滔天的屈辱,讓他麵孔扭曲得如同惡鬼。
    就在這數十名驚魂未定、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吐蕃兵主要是左側蘇孜部殘兵),帶著近乎麻木的絕望,手腳並用地、無比艱難地爬到了距離坡頂不足二十步的距離時,林頂的天光已經清晰可見,甚至能隱約看到坡頂稀疏的樹影和天空。
    一絲求生的渴望,如同風中殘燭般,剛剛在每個人心中燃起微弱的火光。
    坡頂,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麵。張小虎那隻如同鷹隼般的獨眼,精準地捕捉到了下方吐蕃兵的位置和狀態。
    他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沒有說話,隻是從腰間取下一個不起眼的、用獸骨雕刻成的鳥哨,放入口中。
    “啾——啾啾——啾——!”
    三短一長,模仿某種林鳥的奇特哨音,清晰地穿透了林間壓抑的寂靜,傳遞出去。這是死亡的序曲。
    命令下達的瞬間,坡頂看似平靜的密林中,早已埋伏多時的唐軍大力士們,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
    他們三人一組,圍在早已準備好的、用粗大原木和巨石構成的“滾木礌石陣”旁。這些原木需要三四人方能合抱,巨石更是棱角猙獰,如同蟄伏的史前巨獸。
    撬杠早已深深插入原木和巨石下的杠杆支點。
    “一!二!三——推!!!”負責指揮的隊正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
    “嘿——喲!!!”唐軍力士們齊聲悶吼,全身肌肉塊塊墳起,血管賁張,腳下的泥土被蹬出深坑!他們將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壓在了撬杠上!
    嘎吱…嘎吱…嘣!
    令人牙酸心顫的木頭不堪重負的呻吟聲驟然響起!緊接著是數根粗如兒臂、繃得筆直的繩索被巨大力量猛然崩斷的悶響!
    這聲音如同地獄之門的開啟聲,突兀地撕裂了林間壓抑的靜謐!
    “轟隆隆隆隆——!!!!”
    不是一根兩根!是如同整座沉睡的山峰在這一刻發了狂!無數根巨木原材,以及大小不一、棱角猙獰的嶙峋山石,被撬杠和人力猛然推下陡峭的山坡!這些毀滅的巨獸掙脫了束縛,瞬間獲得了恐怖的重力勢能!
    轟!哢嚓!嘩啦——!
    巨木和巨石沿著陡峭的山坡瘋狂加速、跳躍、翻滾!它們以摧枯拉朽之勢碾斷阻擋路徑的一切——手臂粗的小樹如同火柴棍般被輕易折斷,堅韌的藤蔓被無情扯斷,茂密的灌木叢被夷為平地!
    沉重的撞擊在裸露的岩石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和四濺的火星!
    它們卷起漫天塵土、斷枝殘葉,形成一股排山倒海、毀滅一切的恐怖洪流,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朝著下方山坡上如同螻蟻般聚成一團、正因看到希望而短暫鬆懈、根本避無可避的吐蕃殘兵,無情地碾軋而下!
    絕望瞬間凝固了時間!
    下方的吐蕃兵剛剛燃起的求生火光,被眼前這毀天滅地的景象瞬間撲滅!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死亡的咆哮充斥耳膜!
    “真神啊——!”一個士兵發出撕心裂肺、帶著無盡絕望的祈禱。
    “快躲!!!!”蘇孜目眥欲裂,發出最後的嘶吼。
    然而,撕心裂肺的驚叫匯聚成的悲鳴,瞬間被山崩地裂般的轟鳴徹底吞沒!
    無處可躲!坡陡林密,空間狹窄,人群密集!滾木礌石以犁庭掃穴之勢席卷而過!
    它們不再是死物,而是化身為死神的鐮刀,瘋狂地收割著生命!
    “哢嚓!”一截粗大的原木如同攻城錘般,將首當其衝的三名士兵攔腰撞飛!
    清晰的骨碎聲令人頭皮炸裂,三人的身體如同破麻袋般扭曲變形,狠狠撞在後方堅硬的石壁上,瞬間血肉模糊,骨斷筋折!
    “噗!”一名剛剛試圖躍起躲避的士兵,被一塊翻滾的、磨盤大小的巨石當頭砸中!頭顱如同熟透的瓜果般瞬間爆開!
    紅的鮮血、白的腦漿如同煙花般四散飛濺,塗滿了周圍的青苔、樹幹和同伴驚恐的臉上!
    “呃啊——!”另一個士兵被一根滾木的邊緣掃過小腿,雙腿如同枯枝般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扭曲成詭異的角度。
    他慘叫著滾下山坡,半路上又被另一塊呼嘯而下的落石砸中脊背,一聲悶哼,便再無聲息,身體軟軟地癱在亂石堆中。
    斷臂殘肢在狂舞的血雨中拋飛!腦漿混合著血漿在青苔和樹幹上肆意流淌、塗抹!
    濃稠得令人作嘔的腥甜血氣瞬間蓋過了一切!剛才還隻是死亡籠罩的密林,瞬間被染成了名副其實的阿鼻地獄!
    哀嚎變成了垂死的嗚咽,然後是死一樣的沉寂,隻剩下原木巨石的餘威在穀底滾動發出的悶響,以及溪流般的血液順著石縫汩汩流淌的、令人心悸的聲音。
    貢布多吉透過林木的間隙,隱約看到了那血肉橫飛、骨斷筋折的慘烈景象!
    聽到了那短暫而淒厲的慘嚎後,被地獄般的轟鳴徹底取代!
    整個人如同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如墜冰窟!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讓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來!
    他座下的青海驄似乎也嗅到了那濃烈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驚懼不安地原地踏著蹄子,打著響鼻,想要後退。
    這位曾以悍勇聞名高原、雙手沾滿鮮血的猛將,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與……恐懼!一種麵對未知、麵對精心算計、麵對自己軍隊被無情屠宰卻無能為力的巨大恐懼!
    他引以為傲的鐵騎,被迫在不熟悉的戰場上化為步兵,然後在敵人熟悉如家、布設成魔窟的山林裏被當成獵物一樣獵殺!
    一萬五千精銳,開戰不到一個時辰,減員已然過半!最寶貴的步跋子、弓箭手幾乎全滅!
    正麵攻擊如同用血肉去撞擊那滾燙堅硬、布滿尖刺的鐵砧!左右包抄簡直是把士兵送入無形的磨盤,碾成肉泥!
    就在這時,左側山坡上,一個身影連滾爬爬、跌跌撞撞地衝了下來。
    是左翼一名僥幸逃回的牙將低級軍官)。
    他的頭盔碎裂了一半,露出沾滿泥土和血汙的額頭,半邊身體糊滿了暗紅的泥血和不知名的碎肉,皮甲破爛不堪,一隻手臂無力地耷拉著,顯然已經折斷。
    他幾乎是滾下最後一段陡坡,撲倒在貢布多吉的馬前,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將軍…將軍!頂…頂不住了!兄弟們…在林子裏…不是掉進毒坑…就是被像獵物一樣射殺…那…那滾木雷石下來…山下…山下都是血…肉…肉醬啊!不是打仗…不是打仗啊將軍…是送死…是送死啊!!”
    他眼神渙散,瞳孔放大,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顯然已被徹底嚇破了膽,精神瀕臨崩潰。
    “住口!擾亂軍心者死!”貢布多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獅子,咆哮著一鞭子狠狠抽過去!堅韌的牛皮鞭梢帶著破風聲,狠狠抽在那牙將的臉上!
    “啪!”一聲脆響!
    “啊——!”牙將慘叫一聲,臉上瞬間皮開肉綻,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從眼角劃到下巴,鮮血淋漓。
    他被打得翻滾在地,捂著臉發出痛苦的嗚咽。
    “全是廢物!廢物!”貢布多吉嘶吼著,聲音震得周圍的親衛都低下頭。
    然而,細心的人能聽出,那咆哮聲中,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虛弱。
    他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著油膩的汙漬浸透了他整張虯髯臉,豆大的汗珠順著下巴不斷砸在冰冷的馬鞍上。
    握著刀柄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
    焦灼與暴怒徹底吞噬了他最後一絲理智判斷。
    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穀內車陣後那片無法摧毀的核心區域——那被廂車嚴密遮擋、堆積糧草的地方。
    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絕望的凶光:“漢狗…想拖?想把老子耗死在這鬼地方?老子看你能守幾時!老子毀了你的烏龜殼!斷了你的根!看你還能不能縮在裏麵!”
    他猛地拔出彎刀,刀尖直指車陣後方,發出歇斯底裏的狂吼:“給老子射火箭!燒!燒了後麵的糧草!讓他們自己從殼裏滾出來!快!放箭!放箭!!!”
    他要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他要用火焰逼出那些縮頭烏龜!
    殘餘的吐蕃弓手早已被連番打擊嚇得魂飛魄散,此刻在主將瘋狂的咆哮和親衛督戰刀的逼迫下,隻能強壓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髒,哆哆嗦嗦地引弓。
    箭頭裹上油布,點燃。一支支帶著搖曳火苗的箭矢,在弓手們因恐懼而顫抖的手臂操控下,歪歪扭扭地、軟弱無力地騰空而起,如同風中殘燭,射向車陣後方視線難及的陰影處。
    嗖嗖嗖——!
    大部分火箭或因射程不足,或因弓手驚慌失措導致力道和準頭全失,無力地落在車陣頂端的廂板上、前方的空地上,或者中途就熄滅了火焰。
    隻有零星幾支火箭,如同瞎貓碰到死耗子,僥幸翻過了高高的車牆,消失在車陣後方,似乎引燃了什麽,引起了幾處微弱的火苗和淡淡的青煙。
    車陣內,張小虎的獨眼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銳利地捕捉到了這零星火苗的軌跡和那幾縷微弱的青煙。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弧度,仿佛看到了獵物終於踏入了最後的圈套。
    他快速對身邊一名傳令兵低聲下令,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
    “後角,點火!煙要大!要濃!喊聲要響!要亂!用川話,喊得像真的一樣!讓外麵的‘野犛牛’聽聽響!”
    傳令兵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迅速貓腰消失在車陣複雜的通道內。
    片刻之後,車陣後方靠近山壁的一角,果然升騰起一股股異常濃密、刺鼻的黑煙!這煙明顯不同於之前火箭引燃的零星小火苗產生的煙,濃烈得多,帶著燃燒濕草和特製煙料的嗆人氣味!
    隱約的火光在濃密的煙霧中劇烈跳動閃爍!更關鍵的是,濃煙中夾雜著士兵們驚慌失措、用濃重川音方言喊出的、似乎被刻意放大扭曲、充滿了絕望感的嘶吼:
    “走水了!糧倉挨被)點著了!快來人啊!”
    “日他先人板板!火勢好大!快!舀水!沙土!快撲火噻!”
    “不得了咯!糧食要燒光咯!龜兒子的火箭射進來咯!”
    “快救火啊!糧食莫得咯我們都要完蛋!”
    這些雜亂、驚恐、帶著哭腔的喊叫,在車陣相對封閉的環境下傳到穀外,雖然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股子發自肺腑的慌亂感和絕望感,卻傳遞得十足十!
    貢布多吉在外麵,清晰地看到了車陣後方升騰起的滾滾濃煙!那煙柱又黑又粗,直衝林梢!
    同時聽到了穀內隱約傳來的、一片混亂嘈雜的呼救聲!
    他那一直緊繃著、如同岩石般僵硬陰沉的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那猙獰的虯髯都仿佛舒展開來,眼中射出近乎癲狂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終於!終於亂了!老鼠尾巴著火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他狂笑著,聲音嘶啞難聽,卻充滿了絕處逢生的狂喜,“天助我也!漢狗的糧草完了!他們的烏龜殼不攻自破!兄弟們!機會來了!殺進去!殺光他們!給老子壓住那些槍尖!步跋子!沒死的都他媽給老子站起來!抬木頭!撞!撞開它!!”
    他揮舞著彎刀,仿佛勝利女神已經在向他招手。他堅信,是自己的“焚糧計”奏效了!唐軍內部已經因為糧草起火而大亂!
    殘餘的吐蕃兵被這虛假的“勝利希望”刺激,如同打了雞血般,再次鼓起最後的凶性。
    在軍官的威逼利誘和督戰刀的寒光下,一群剛被大火燎傷、熏得頭昏眼花、僥幸從火海邊緣撤下來的步跋子殘兵,和一些普通士兵混雜在一起,臨時砍伐了幾根不算太粗的樹幹當作簡陋撞木,在後方殘餘弓箭手雖然因恐慌,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毫無準頭)那聊勝於無的掩護下,嘶吼著,再次鼓起最後的勇氣,如同撲火的飛蛾,衝向車陣那如同怪獸巨口般的閘門!
    他們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光芒,仿佛衝進去就能搶到糧食,就能活下去!
    就在他們衝至車陣前二十步,後方的吐蕃弓箭手正全力引弓,試圖壓製車陣頂端可能露頭的弩手和槍尖之時——
    張小虎那隻獨眼中的寒光驟然亮起!如同黑暗中點燃的鬼火,冰冷、熾烈、充滿殺機!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等敵人以為得計,等敵人將最後的力量和注意力都投入到這“致命一擊”上的這一刻!
    “‘老君倒酒’火油罐)!目標——龜殼後頭放火把的弓箭手集群)!給老子狠狠地倒!!”張小虎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開了血腥的空氣!
    “‘鐵雀驚雷’火雷箭)!瞄準那些撞門錘!給老子炸!炸碎它!!”第二道命令緊隨其後,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
    依舊是那熟悉的沉重陶罐軌跡,但這一次,數量更多,投擲的力道更猛,覆蓋範圍更精準!
    數十個沉重的黑陶罐,如同死神的酒壺,帶著沉悶的破空聲,越過車陣,精準地覆蓋了吐蕃弓手較為密集的後方區域!
    幾乎就在火油罐出手的瞬間,早已準備在車陣第一線射擊孔後的、威力更強的蹶張弩手們,猛地扣動了懸刀!
    他們發射的並非普通弩矢,而是尾部捆綁著小型陶土罐的特製箭矢——‘鐵雀驚雷’!這些陶罐內填充著顆粒狀的黑火藥和鋒利的碎鐵片!
    箭矢帶著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尖嘯,目標並非散亂的人,而是精準地射向那些被抬著的、相對脆弱的大撞木!
    毀滅時刻!雙重打擊!無縫銜接!
    轟!轟!轟!轟!
    火油罐在驚慌失措的吐蕃弓箭手群中猛烈爆裂!粘稠、漆黑、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猛火油如同傾盆暴雨,當頭澆下!
    淋滿了弓箭手的皮甲、頭發、臉龐,甚至流進了他們因驚恐而張開的嘴裏!粘稠的液體糊住了眼睛,滑倒了腳步!
    緊隨其後的,是唐軍弓弩手射出的、如同飛蝗般密集的火箭!這些火箭如同附骨之蛆,精準地射入潑灑開的油區!
    轟——!!!
    又一片更加猛烈、更加狂暴的金紅色煉獄火海瞬間成型!火舌瘋狂地舔舐著一切!
    被火油澆透的弓箭手瞬間變成了瘋狂舞動的人形火炬,發出淒厲到非人的慘嚎!
    熾熱的氣浪夾雜著焚風的呼嘯撲麵而來,烤得前排衝鋒的步跋子臉皮發燙!
    這僅僅是開始!
    轟隆隆——!!!
    更大的、如同天雷炸裂般的爆炸聲瞬間蓋過了一切!‘鐵雀驚雷’精準命中目標!小型火藥罐在撞木內部或旁邊猛烈爆炸!
    轟!!!一聲巨響!一根需要七八人合抱的撞木中部被直接命中!陶罐在木體內部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瞬間將堅韌的木頭炸得四分五裂!破碎的木片、如同飛刀般鋒利的鐵片、灼熱的氣浪呈輻射狀猛烈炸開!
    “啊——!”抬著這根撞木的吐蕃兵首當其衝!距離最近的幾個直接被爆炸的衝擊波掀飛出去,人在空中就已血肉模糊,肢體殘缺!稍遠些的被高速四射的碎木片和鐵片如同暴雨般貫穿身體,慘嚎著倒下,身上布滿血洞!巨大的撞木本身也化作無數燃燒的碎片,轟然倒塌!
    轟!轟!轟!其他幾根撞木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爆炸聲此起彼伏!抬撞木的吐蕃兵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倒下一片!殘肢斷臂與燃燒的木頭碎片齊飛!
    更要命的是,緊隨爆炸之後射來的唐軍火箭中,混雜著許多箭頭綁著浸透硫磺粉的麻布包的“煙毒箭”!
    這些箭矢並未直接傷人,卻在接觸到火焰的瞬間猛烈燃燒,爆發出大量濃烈刺鼻、呈現詭異淡黃色的硫磺毒煙!
    這種濃煙不僅辛辣刺鼻,強烈刺激人的眼睛、鼻腔和呼吸道黏膜,引發劇烈的咳嗽和灼燒感,更能在火焰高溫的加持下,產生部分具有窒息性的二氧化硫氣體!
    山穀的風勢,此刻如同聽從了張小虎的號令,恰好將這片致命的毒煙卷向剛被爆炸掀翻、亂成一團、正因前方火海而驚恐後退的吐蕃步跋子和掩護步兵!
    濃烈的、帶著刺鼻臭雞蛋味的淡黃色煙霧,如同翻滾的毒龍,瞬間將這群擠在一起的士兵吞沒!
    “咳咳咳!!天呐…咳咳…喘…喘不過氣了!咳咳咳!!”士兵們瞬間感到喉嚨如同被滾燙的刀子割過,眼睛火辣辣地劇痛,淚水不受控製地狂湧!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們的肺葉,仿佛要把內髒都咳出來!
    “我的眼睛!瞎了!我看不見了!啊——!”有人拚命揉著眼睛,卻越揉越痛,視線一片模糊血紅。
    “喉嚨…燒…燒起來了!!咳咳…嘔——!咳咳咳!”強烈的刺激引發劇烈的嘔吐,有人直接跪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嘔吐物混合著血絲從口鼻中噴出,卻因窒息感而更加痛苦!
    他們丟下武器,撕扯著喉嚨上的皮甲領口,拚命抓撓著自己被毒煙灼傷的臉頰和脖子,涕淚橫流,雙眼翻白,痛苦地窒息、抽搐!
    慘叫聲變得怪異而短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很快便隻剩下嗬嗬的倒氣聲和瀕死的痙攣。
    雙重打擊下,車陣前瞬間變成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地獄繪圖:火焰狂暴地舔舐著人體和殘骸,將一切化為焦炭;爆炸的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手,將生命輕易撕碎;劇毒的硫磺煙霧無情地灌入士兵的口鼻肺葉,從內部進行著殘酷的殺戮!
    士兵們在火海中翻滾,在毒煙中掙紮、窒息、抽搐!焦肉味、硫磺的惡臭、濃烈的血腥氣……種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讓最堅強戰士崩潰的死亡氣息!
    後方的貢布多吉,臉上最後一絲瘋狂和虛假的希望徹底崩解,化為一片死灰般的絕望與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看著那翻滾的毒煙、衝天的火焰、連環爆炸下血肉橫飛的景象,耳朵裏灌滿了部下臨死前那扭曲變調、不似人聲的慘嚎,聞著順風飄來混雜著焦肉、硫磺、血腥的、令人作嘔的惡臭……他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被這恐怖的場景抽幹了!
    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汗水如同小溪般順著他的虯髯流淌,握著刀的手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刀柄。
    胯下的青海驄也驚恐地人立而起,差點將他掀翻在地。
    “佛祖…魔鬼…蜀地的魔鬼…煉獄…這是煉獄……”他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著,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無邊的恐懼。
    他引以為傲的野犛牛旗精銳,在這一刻,徹底成了一鍋被打翻在地、混入了毒藥、被烈火焚燒的滾粥!徹底完了!
    而更大的、徹底的崩潰,就在這極致的絕望中瞬間被引爆!
    左側山坡上,剛剛僥幸躲過滾木礌石、目睹了下方車陣前人間地獄景象的吐蕃殘兵,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那毒煙翻滾、火焰衝天、爆炸轟鳴、同伴在煙霧中扭曲掙紮的景象,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長生天啊——!他們是煉獄的使者!是吃人的惡鬼!跑啊——再不跑就沒命了!!”一個士兵發出鬼哭狼嚎般的絕望尖叫,丟下彎刀和盾牌,轉身就向山下亡命狂奔!
    什麽軍令,什麽將軍,在死亡的恐懼麵前都化為了泡影!
    “將軍死了!大敗了!!快逃命——!!”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席卷了所有幸存者的心靈。
    有人帶頭,潰逃便不可遏製!如同堤壩最後的蟻穴被洶湧的洪水衝開!
    左翼殘存的士卒發出淒厲的哭喊,完全不顧軍官聲嘶力竭的喝罵和砍殺,像一群受驚的兔子,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沒命地向山下逃竄!
    這股恐懼如同滾下山坡的雪球,瞬間帶動了旁邊剛被毒煙熏得半死不活、驚魂未定的步跋子潰兵!
    他們本就喪失了鬥誌,看到有人逃跑,立刻毫不猶豫地丟下武器,哭喊著加入了逃命的洪流!
    連鎖崩潰!瘟疫般蔓延!右翼山坡幸存的士兵看到左側的潰逃,也徹底失去了戰鬥意誌,發一聲喊,丟盔棄甲,哭爹喊娘地轉身就跑!
    剛才還在車陣前死扛、試圖做最後掙紮的士兵,看到側翼和後方都在崩潰,也徹底絕望,丟掉一切累贅的盾牌、武器,甚至扯下礙事的皮甲,隻求能跑得更快!
    穀口狹窄如瓶頸!潰兵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湧向這個唯一的出口!
    擁擠、推搡、踐踏!為了逃命,人性徹底泯滅!後麵的人拚命向前擠,將前麵的人推倒!
    倒下的人還來不及爬起,就被無數隻腳狠狠踩踏而過!骨裂聲、慘叫聲、怒罵聲、哭嚎聲……交織在一起!
    “讓開!滾開!”
    “別擋路!踩死你!”
    “我的腿!啊——!”
    “阿媽——救命啊!”
    穀口瞬間變成了比戰場更恐怖的地獄屠宰通道!狹窄的空間將自相殘殺的傷亡放大到了極致!
    無數人並非死於唐軍之箭,而是被
    身後甚至身前的袍澤活活撞倒、踩踏致死!
    人的身體在恐懼的力量下變成了相互碾壓、相互毀滅的工具!
    屍體迅速堆積,反而堵塞了逃生的通道,讓後麵的潰兵更加瘋狂地向前擁擠、踩踏……形成惡性循環!
    踩踏聲、骨裂聲、哭爹喊娘聲、被踐踏者的垂死哀嚎聲,混合著涪水永恒的雷鳴,共同奏響了吐蕃大軍徹底覆滅的最終序章!
    車陣頂端,張小虎那隻獨眼如同最冷酷的掃描儀,冰冷地掃過下方徹底崩潰、自相踐踏的吐蕃潰兵洪流。
    眼神銳利如刀鋒,沒有絲毫憐憫,隻有獵人看到獵物落入陷阱後的冷靜和一絲大仇得報的酣暢。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烈鐵鏽味、血腥味、焦糊味和硫磺惡臭的空氣,在他胸腔裏點燃了冰冷的、如同火山爆發般的戰意!
    時機已到!收割的時刻來臨!
    “賊已喪膽!擂鼓!開門!拒馬撤開!”張小虎的聲音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每一個憋屈了半日的唐軍士兵耳邊!
    “能動的!都給老子抄起家夥!隨我——殺!!”最後一個“殺”字,如同出鞘利劍,帶著滔天的殺氣和壓抑已久的狂暴,響徹雲霄!
    “取其首級者——賞百戶!!”重賞之下,勇夫倍增!
    咚咚咚咚咚——!!!!
    憋屈了許久的牛皮戰鼓第一次發出雄渾、狂暴、充滿力量的咆哮!鼓點密集如雨,沉重如雷,如同沉睡的巨獸蘇醒,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
    瞬間壓倒了戰場上所有的慘叫、哭嚎和踐踏聲!這是進攻的號角!是複仇的戰歌!
    咣當!嘩啦!轟隆!
    車閘處沉重的鐵鏈被刀斧手狠狠劈斷拉開!堵住縫隙的沉重拒馬被內部的大力士們怒吼著合力搬開、推倒!緊閉的車門被從內部猛地向外推開!
    “殺——!!!!”積蓄了半日的血氣、怒火、恐懼、憋屈,在此刻化作了山洪海嘯般的、足以撕裂蒼穹的狂暴殺聲!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噴發!
    張小虎手持一柄刃口雪亮、刀背厚重、閃爍著森冷寒光的環首斬馬刀,第一個如同離弦之箭、黑色的複仇閃電般躍出車陣!
    他矯健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出一道決絕的殘影!
    他的身後,無數雙眼赤紅、手握滴血長槍、緊攥鋒利橫刀、端起硬弩的唐軍士兵,如同決堤的滔天洪水,帶著無邊的殺意和複仇的快感,瘋狂地撲向那混亂不堪、背對著自己、將後背完全暴露的潰兵潮!
    最後的戰鬥,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單方麵的血洗與追亡逐北!一場酣暢淋漓的複仇盛宴!
    鋒利的長槍兵如同刺蝟般結陣推進,長槍如林,毫不費力地從後麵捅進毫無防備的吐蕃潰兵後心,輕易穿透簡陋的皮甲,冰冷的槍尖帶著溫熱的鮮血從前胸透出!拔出,再刺!每一次突刺都帶起一蓬血雨!
    橫刀手們如同虎入羊群,衝入混亂的人群,手起刀落,寒光閃爍,精準而狠辣地收割著逃竄的頭顱與肢體!
    刀鋒劈砍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斷臂殘肢飛舞,鮮血噴濺如泉!
    弩手們在後麵迅速排開,冷靜地上弦,如同死神的點名官,瞄準那些還在試圖奔跑的背影,精準地扣動懸刀!
    尖銳的弩矢帶著死神的尖嘯,撕裂空氣,一箭斃命!逃跑的身影應聲撲倒!
    “放下兵器!跪地免死!” “投降者生!頑抗者死!” 唐軍士兵的吼聲如同雷霆,在早已魂飛魄散的吐蕃潰兵聽來,如同地獄判官的催命符!
    無數潰兵被這氣勢徹底嚇破膽,紛紛丟下武器,撲倒在地,雙手抱頭,哭喊著乞降。
    但張小虎的目標隻有一個!
    他的目光如同鎖定了獵物的蒼鷹,穿透混亂的戰場,死死釘在外圍——那裏,貢布多吉身邊還圍著最後數十名最精銳、最忠心的親衛騎兵,他們如同驚濤駭浪中最後一塊頑石,勉強維持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防禦圓圈,正試圖逆著潰兵洪流,策應著主將逃離這片死亡之地!
    貢布多吉看到了張小虎!
    看到了那雙穿透血腥塵埃、死死鎖定自己的獨眼!那眼神裏的冰冷殺意、滔天恨意和必殺的決心,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他的靈魂!什麽王子的重托,什麽讚普的威嚴,什麽黃金美人……在死亡麵前都化為了齏粉!
    他眼中隻剩下了赤裸裸的、生物本能的求生恐懼!
    那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蜀將,已經化為了他此生揮之不去的、最恐怖的噩夢!
    他毫不懷疑,隻要被對方追上,自己絕對會被碎屍萬段!
    “攔住他!給我攔住那條瘋狗!!”貢布多吉對著忠心耿耿的親衛隊長紮西頓珠發出絕望而扭曲的嘶嚎,聲音都變了調。
    他自己再無半分猶豫,猛地狠夾馬腹,幾乎要將馬肚子夾穿!勒緊韁繩,不顧一切地調轉馬頭!
    手中的鑲金彎刀刀背,狠狠砸在青海驄的臀尖上!力量之大,瞬間皮開肉綻!
    “唏律律——!”那神駿的寶馬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長嘶,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潛力!它猛地發力,載著這位喪膽的主帥,如同一條被火燎了尾巴的鬣狗,不顧一切地撞開麵前擋路的潰兵,甚至不惜將擋路者撞倒踩踏!
    它逆著那絕望的人流,朝著來路亡命狂奔!貢布多吉伏在馬背上,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
    他隻聽到身後傳來親衛們短暫而絕望的喊殺聲、兵器激烈交擊的鏗鏘聲、然後便是熟悉的、彎刀劈開血肉骨頭的悶響與淒厲慘嚎!
    那聲音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他狂奔的身影!昔日高原雄鷹般的氣魄,此刻隻剩下喪家之犬的狼狽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張小虎如同黑色的旋風,斬馬刀在他手中化作死亡的輪盤!刀光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
    試圖攔截的親衛騎兵,武器被輕易磕飛,連人帶馬被狂暴的刀光撕裂!鮮血和殘肢為他鋪就了一條通往獵物的血路!
    他死死盯著那倉皇逃竄的金邊鱗甲背影,獨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烈焰,緊追不舍!兩人的距離在狂奔中迅速拉近!
    涪水依舊洶湧如雷,奔流不息。隻是那渾濁的河水,此刻仿佛比之前更加暗紅,混入了太多粘稠的血色。狹窄的葫蘆口內外,真正成了修羅的屠場,亡魂的墳塚。
    吐蕃士兵的屍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在穀口和車陣前形成了恐怖的屍丘。
    流出的血液匯聚成無數細小的溪流,蜿蜒爬行,最終匯入奔騰的涪水,將一段河道染成了觸目驚心的、久久不散的褐紅色!
    散落的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插在屍體上的刀槍箭矢如同怪異的墓碑,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屍首訴說著潰逃時的慘烈,還有那些一時未死、在屍堆血泊中發出微弱呻吟、抽搐的瀕死傷者……構成一幅慘烈到極致、足以讓任何心誌不堅者精神崩潰的地獄繪卷。
    吐蕃引以為傲的野犛牛黑旗,或被踐踏在泥濘血泊中,沾滿了汙穢,或被丟棄在石縫裏,沾滿了凝固的血漿,象征著不可一世的野心在此徹底覆滅。
    繳獲的精良吐蕃戰馬驚恐地打著響鼻,被唐軍士卒費力地牽住、安撫。
    各種精良的彎刀、弓箭、巨大的木盾、還有為數不多、代表精銳身份的精煉半身鐵甲,在穀口空地上堆成了小山。
    士兵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清理戰場,救治己方傷患,給投降的吐蕃傷兵包紮以備換取贖金或勞役),清點著豐厚的繳獲。
    勝利的呼喊和疲憊到極點的喘息交織在一起,劫後餘生的慶幸與複仇的快感彌漫在空氣中。
    張小虎站在一塊凸出的、被鮮血浸染成暗紅色的岩石上。
    夕陽如血,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緩緩地、仿佛帶著某種儀式感地,摘下了那條一直覆蓋著左眼的、早已被汗水、血水和硝煙浸透的黑色頭帶。
    那道幾乎將半張臉撕裂、從額角斜貫至嘴角下方、如同一條巨大而猙獰的紫紅色蜈蚣般的恐怖刀疤,完完全全地、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夕陽那金紅色的餘暉下。
    鮮紅的、微微凸起的傷疤邊緣,在血色的光芒中,隨著他沉緩的呼吸而微微抽動,映著下方屍山血河的煉獄景象,閃爍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卻又帶著無比沉鬱厚重勝利光芒的複雜光輝。
    他那隻完好的右眼,深邃如寒潭,穿透山穀中飄散的血腥薄霧和嫋嫋未熄的黑煙,望向磨盤原方向更遠處的、被夕陽勾勒出暗金色輪廓的連綿山影。
    眼底深處,那冰冷堅硬的底色下,悄然泛起一絲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此戰雖勝,但隻是慘勝,兵力折損亦重。磨盤原的主力戰場,此刻又是何等光景?那才是決定川西命運的關鍵。
    一個唐軍什長正帶著手下清理戰場,踢開一具吐蕃軍官的半截屍體。那軍官的裝束顯示他至少是個千夫長。
    他的一隻手還死死攥著一卷染血的羊皮地圖,未瞑目的雙眼,瞳孔早已擴散,卻依舊死死盯著上方濃密的樹冠,灰白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麽。
    一陣帶著血腥味的山風吹過,卷起幾片焦黑的落葉,什長似乎聽到那屍體口中飄出一縷細若遊絲、如同亡魂不甘回響的囈語:
    “…不是人…是山神…詛咒的…瘴氣林…魔鬼…”
    聲音瞬間被風吹散,淹沒在涪水永恒的轟鳴和士兵們清理戰場的嘈雜聲中。
    但那話語中蘊含的極致恐懼和絕望,卻仿佛烙印在了這片剛剛被鮮血徹底浸透的山穀裏,成為這場伏擊戰最殘酷的注腳。
    夕陽沉入遠山,最後一絲餘暉消失,磨盤原的葫蘆口,徹底被暮色和濃重的血腥籠罩。
    隻有涪水的咆哮,依舊不知疲倦,衝刷著岸邊的血汙,仿佛要洗淨這人間地獄的痕跡,卻終究徒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