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9章 血戰而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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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重的、帶著鐵鏽與腐敗血腥氣息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雲霧穀底,幾乎凝成實質。
    兩側陡峭如刀削的山峰,如同上古巨神沉默合攏的漆黑鐵臂,僅留下穀底一道狹窄扭曲的咽喉。
    冰冷的晨霧粘稠得化不開,纏繞在嶙峋怪石和虯結枯死的樹幹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了凝固的、帶著土腥味的血漿。
    這裏寂靜得可怕,隻有山風不知疲倦地掠過岩石縫隙,發出嗚咽般的尖嘯,仿佛無數怨魂在低語。
    索朗堅讚卓立在一方突兀探出、形似鷹喙的黑色巨岩之上。
    刺骨的山風如同無形的巨手,將他身上那件厚重的黑貂皮大氅撕扯得獵獵狂舞,仿佛一頭即將俯衝捕獵的禿鷲,在懸崖邊展開了它遮天蔽日的凶戾翅膀。
    他那張被高原風沙與歲月利刃反複雕刻的麵龐上,凝固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鷙。
    此刻,那薄如刀鋒的嘴唇卻反常地向上勾起,牽動腮邊一道深褐色的、蚯蚓般扭曲盤踞的陳年刀疤,勉強擠出一個絕非笑意的弧度,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凝視。
    他緩緩開口,幹澀嘶啞的嗓音像是粗糲的砂紙在腐朽的樹皮上反複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深處淬煉出的毒液,沉重地滴落在死寂的山穀裏:
    “‘雲霧穀’……嘶……好,好一個天然的絞索!”他刻意拉長的尾音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佛祖賜予漢人的墳場!”
    他那雙鷹隼般銳利、仿佛能穿透濃霧的眼睛,緩慢而殘忍地刮過穀底每一處狹窄得僅容數人並行的拐角,上方傾斜欲墜、布滿風化裂紋的陡峭山壁,以及巨石之間那些幽深的、仿佛擇人而噬的縫隙。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似乎已經預演了無數次漢軍朱雀旗被撕碎,無數身披赤甲的將士在滾木礌石和密如飛蝗的箭矢下,如同螻蟻般被碾成肉泥的可怖景象。
    “步跋子!”索朗猛地暴喝,如同平地炸響一道旱雷!
    他頭也不回,那聲音卻像燒紅的鐵錐,狠狠穿透了沉滯的霧靄,刺得埋伏在四周的士兵耳膜嗡嗡作響,一陣刺痛。
    “步跋子”三個字,在吐蕃軍中代表著最精銳、最擅長山地死戰的無畏勇士。
    隨著這聲暴喝,山坡的凹陷處、巨石的陰影後,仿佛無數蟄伏的岩石驟然活了過來!
    密密麻麻的、精瘦剽悍的身影無聲地挺直了脊背。
    他們身披經過硝製、顏色與山岩融為一體的硬皮甲,臉上塗抹著赭石與泥土混合的油彩,隻露出一雙雙在晨霧中閃爍著凶戾光芒的眼睛,如同潛伏在暗夜中的狼群,屏息凝神,等待著撕裂獵物的命令。
    “全部上東西兩側山峰!”索朗的手臂如同鐵鑄的指揮棒,猛地指向兩側高聳入雲的絕壁,“隱入石縫,伏進凹坑!聽著——滾木礌石!凡能動用的石頭、大樹幹,都給我在險口、窄道、崖彎之上堆好了!”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鋼鐵碰撞的硬度,“要堆得結實!堆得致命!我要它們落下去的時候,能把漢狗砸成肉醬,把他們的骨頭碾成齏粉!”
    “遵命!將軍!”沉悶如鼓點般的應諾聲從山坡各處低低響起,並非整齊劃一,卻帶著一種岩石滾落般的沉重質感,瞬間又被呼嘯的山風撕碎。
    緊接著,是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的攀爬聲。
    無數道黑影如同巨大的壁虎,緊貼著冰冷濕滑、幾乎垂直的岩壁向上湧動。
    他們動作迅捷而無聲,粗壯的原木被幾十雙布滿老繭、青筋虯結的手臂用浸過油的堅韌藤蔓和牛筋繩索死死捆紮在一起。
    沉重的石斧帶著沉悶的劈砍聲揮下,將原木的一端削出尖銳的棱角,更有士兵將棱角處鑿出淺坑,將棱角鋒利的碎石塊狠狠嵌入其中,用粘稠的樹脂死死封固。
    這些被改造過的巨木,一旦滾落,將變成恐怖的地獄釘錘!
    另一邊,巨大的滾石被粗大的木杠撬動著,順著士兵們事先在岩石天然凹槽裏開鑿出的、簡陋卻實用的臨時軌道,發出沉悶的“隆隆”聲,緩緩滑向懸崖邊緣。
    它們最終被安放在幾塊特意楔入的、搖搖欲墜的墊石上。
    隻需一根繩索,或者一次精準的撬動,這些沉默的死亡使者就將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砸向下方狹窄的死亡通道。
    “箭手!弩手!”索朗的指令如同疾風驟雨,毫不停歇。
    他那枯瘦如鷹爪的手指帶著淩厲的破空聲,猛地指向更高處那些嶙峋凸出、仿佛巨獸獠牙的岩石,以及山壁上天然形成的、布滿裂縫的小平台。
    “看見沒?每一塊能落腳、藏身的石頭!每一處能居高臨下瞄著穀底的坑窪!都給老子占死了!弓弦——”他猛地一握拳,指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吧”聲,“給我繃到極限!繃到再緊一絲就要斷裂的地步!聽到我的號令——”
    他眼中凶光暴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惡鬼咆哮,“就把你們的怒火,把你們的箭矢,給老子狠狠地灌進漢狗的心髒、喉嚨、眼窩!一個活口都不許留!”
    “吼——!”壓抑的吼聲從高處傳來。
    緊接著,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嘎吱——嘎吱——”聲在山壁上蔓延開來。
    那是無數張強勁的牛角弓和沉重的絞盤弩被拉到滿月狀態的呻吟。
    一支支塗抹了劇毒草藥由高原特有的狼毒花和蠍尾草汁液混合熬製)的箭簇,在熹微晨光穿過濃霧的慘淡光線下,閃爍著幽暗不祥的藍綠色磷光,如同無數毒蛇的冰冷眼瞳,死死鎖定了下方空無一人的穀道。
    最後,索朗堅讚那淬火彎刀般的目光,猛地釘在身邊如同鐵塔般矗立的一名大將身上——旺堆,他的心腹愛將,以勇猛凶悍、噬血如狂著稱的千夫長。
    旺堆那張被高原烈日和風霜磨礪成古銅色的臉龐上,此刻隻有一種純粹的、野獸對血腥的渴望。
    腰間的彎刀早已出鞘半寸,鋒利的刃口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卻令人心悸的寒芒。
    “旺堆!”索朗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兩塊粗糙的磨刀石在相互碾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忍和即將噴發的暴烈,“帶上你的三千輕騎,立刻!退出穀口,藏好馬蹄聲!”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東北方向,“給我埋伏在東北三裏那片‘鐵棘林’後麵!那裏的林子密得能吞噬戰馬的嘶鳴,厚得能讓陽光都透不進去!記住——”
    他死死盯住旺堆燃燒著戰意的眼睛,“耐心!像在雪線之上,等待最肥美的羚羊踏入你利爪範圍的雪豹!等……等敵軍的前鋒像沒頭蒼蠅一樣湧進山穀深處,把他的主力攪得混亂不堪、擠作一團,整個後隊變成一盤散沙,失去指揮,亂得像被捅了窩的螞蟻的時候——”
    索朗堅讚猛地做了一個雙手撕扯、扼殺的動作,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中瞬間爆發出毒蛇撲擊前那種令人膽寒的狠戾光芒,聲音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
    “——就在那一刻!給我吹響‘血狼號’!用最快的速度殺出來!像割秋天熟透的麥子一樣砍倒他們!我要他劉誌群引以為傲的朱雀軍,變成一條被掐斷了脖子、絞碎了脊骨的死蛇!頭尾不能相顧!肝腸寸斷!全都給我爛死在這雲霧穀裏!用他們的血,澆透這裏的每一塊石頭!”
    “遵命!將軍!”旺堆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仿佛野獸磨牙般的嘶吼。
    他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因為興奮和緊張而幹燥開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暴漲,幾乎要噴薄而出,“我會讓漢狗的血,染紅鷹愁澗每一片落葉!染紅鐵棘林每一根尖刺!”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動作迅猛如撲食的黑豹,幾個縱躍便消失在通往穀外陡峭岩壁的陰影之中。
    很快,山下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如同密集鼓點般沉悶的震動,那是數千隻包裹了厚厚毛氈和皮草的馬蹄,小心翼翼踏過碎石地發出的聲響,迅速被呼嘯的風聲和林濤吞沒。
    冰冷的、無形的鐵鏈——索朗堅讚嘔心瀝血、自信滿滿打造的死亡陷阱——已然層層扣死,嚴絲合縫。
    濃烈的、無形的殺氣隨著漸漸升高的慘白日頭蒸騰起來,那飄蕩的山霧仿佛真的被無數道嗜血的目光、冰冷的箭簇和懸於頭頂的巨石浸染,透出一種詭異而深沉的、如同幹涸鐵鏽般的暗紅色澤。
    獵人立於懸崖之巔,彎弓如滿月,箭簇死死鎖定獵物必經的咽喉通道。
    索朗堅讚的嘴角,那抹毒蛇般的弧度再次勾起。他在等待,等待劉誌群帶領的大軍自投羅網。
    ……
    ……
    十幾裏外,景象已截然不同。
    這裏是被當地人稱為“鬼見愁”的原始密林深處。
    空氣濕熱得如同巨大的蒸籠,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葉氣息和一種若有若無、卻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的甜膩瘴氣。
    參天古樹的巨大樹冠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將陽光徹底拒之門外,隻有極少數慘淡的光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無力地投射在厚厚堆積的、不知腐爛了多少年的落葉層上。
    粗大的藤蔓如同史前巨蟒,相互絞殺纏繞,在潮濕的地麵上盤根錯節,隆起又塌陷,形成無數天然的死亡陷阱。
    那些藤蔓和灌木的葉片邊緣,生長著肉眼可見的、鋸齒般的鋒利尖刺,輕易就能劃開堅韌的皮甲,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
    這裏是連最熟悉山地的老獵戶都會聞之色變、遠遠繞行的絕地,傳說中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綠色墳墓。
    一杆殘破卻依舊不屈挺立的軍旗,深深插在泥濘腐葉之中。
    旗麵是血一般的赤紅底色,上麵用金線繡著一隻展翅欲飛、浴火重生的朱雀神鳥圖騰——這是朱雀軍團的象征。
    旗幟已被汙血、汗漬和泥漿浸透,邊緣被荊棘撕扯得破爛不堪,卻依舊在沉悶的空氣中微微顫動,如同不屈的心髒在搏動。
    軍旗旁,主將劉誌群如同生了根的鐵柱般矗立著。
    他咧著嘴,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在一片黝黑、布滿新舊傷痕如同龜裂大地般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猙獰。
    他手中緊緊捏著一封幾乎被汗水、暗紅血跡和黑綠色汙泥徹底浸透、字跡都模糊難辨的羊皮紙——那是斥候統領白一行,用胸膛堵住三支吐蕃狼牙箭,以生命為代價帶回來的張巡大帥的緊急軍令。
    “繞道野狼穀……他奶奶的……”劉誌群寬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並非恐懼,而是壓抑到極致後迸發出的、帶著歇斯底裏味道的狂笑!
    臉上那道幾乎將左頰完全撕裂的猙獰疤痕,隨著他扭曲的笑容而詭異扭動,活像一條巨大的蜈蚣在皮膚下瘋狂掙紮複活。
    “彎彎繞繞,盡是石頭縫!老子不去!死也不去!”他猛地咆哮出聲,布滿粗厚老繭、指節如同鐵疙瘩般的右手狠狠攥緊!
    那封代表著軍法如山的帥令,在他恐怖的力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瞬間被揉捏成一團汙穢不堪的破爛紙球!
    仿佛那不是張巡的帥令,而是索朗堅讚那顆令人憎惡的頭顱!
    親衛隊長王老梆憂心忡忡地一步踏前,沉重的皮靴深深陷入腐葉泥濘中。
    他壓低了沙啞的嗓音,如同破鑼:“將軍!張帥軍令如山!且斥候回報,索朗老狗的主力動向不明,必有所圖!野狼穀雖是險徑,但尚有一線生機,這‘鬼見愁’……”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抽動,望著眼前那片令人絕望的、黑暗得如同巨獸腸胃的密林,“……十死無生啊!”
    “索朗?呸!”劉誌群猛地朝地上啐出一口濃痰,那口痰如同炮彈般砸在腐葉上,濺起一小片黑泥。
    他眼中瘋狂的光芒瞬間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熾熱的岩漿幾乎要灼穿眼前的黑暗!
    “那老狐狸夾著尾巴放個屁,老子在十裏外都能聞著他那身死羊膻味!雲霧穀!他娘的,老子敢用項上人頭打賭,他八成正撅著腚在雲霧穀裏撒好網,磨好了刀,就等著老子傻乎乎一頭撞進他的網裏,洗幹淨脖子讓他砍呢!”
    他狂笑著,笑聲在死寂的密林中回蕩,驚起遠處一片怪異的鳥鳴,帶著一種末日般的癲狂。
    笑聲未絕,他已閃電般抄起一直斜倚在身邊巨大枯木上的那柄恐怖凶器——一柄門板般寬闊、刃口閃爍著刺骨寒光的開山巨斧!
    那沉重的斧柄在他布滿傷痕的大手中仿佛輕若無物!
    “想吃掉老子?!” 劉誌群猛地發出一聲震動林莽的咆哮!
    雙臂虯結的肌肉如同盤繞的巨蟒瞬間賁張!
    沉重的巨斧毫無預兆地撕裂沉悶的空氣,帶起一片淒厲刺耳的尖嘯!
    哢嚓!!!轟隆!!!!
    巨斧的寒光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狠狠劈在旁邊一棵兩人合抱粗、不知生長了幾百年的老杉樹軀幹上!
    沉悶的巨響如同雷霆炸裂!
    堅韌的木質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如同朽木般崩碎!
    巨大的豁口瞬間炸開,乳白色的木屑、尖銳的碎木塊如同噴發的火山熔岩,混合著樹汁的腥氣,狂暴地炸裂四濺!
    整棵巨樹發出垂死般的呻吟,劇烈地搖晃起來,落葉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
    “老子今天要把他那條老狗的五髒六腑全掏出來,當球踢!喂禿鷲!”
    烈風呼嘯,吹動他猩紅戰盔上那束如同熊熊燃燒地獄之火的鮮豔紅纓。
    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不再看那封被捏碎的帥令。
    那柄沾滿了新鮮木屑和樹汁的巨斧,帶著一往無前、劈開一切的決絕氣勢,破空指向西側那片黑魆魆、連一絲天光都無法透入、散發著無盡死亡氣息的“鬼見愁”原始密林深處!
    他的聲音如同兩塊燒紅的精鐵在猛烈撞擊,每一個字都迸濺著灼熱的火星,狠狠撕裂了林間令人窒息的死寂:“兄弟們!前路是鬼門關!可活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膛如同風箱般高高鼓起,那吸入的氣息仿佛帶著硫磺與硝煙的灼熱味道,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之上落下的滅世雷霆戰鼓,裹挾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每一個被這瘋狂決定驚得呆滯、血液幾乎凍結的士兵心口!
    “——他娘的是用命劈出來的!多餘的東西,全給老子扔了!輜重!糧車!營帳!壇壇罐罐!給老子扔!統統扔!隻帶上你們的刀!你們的槍!你們的弓箭!還有三天口糧!其餘——”
    他巨斧橫掃,帶起一片勁風,“都是狗屁!累贅!舍不得扔的,老子親自動手,連人帶東西,劈成兩半!”
    他布滿血絲的虎目掃過一張張或震驚、或恐懼、或茫然的臉,巨斧猛地頓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深深楔入腐殖土層。
    “沒路?!”劉誌群的聲音如同受傷猛虎最後的咆哮,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老子今天偏要在這‘鬼見愁’的老腸子裏,生生給兄弟們撕開一條通天大道!怕死的——”
    他環視四周,目光如電,“現在就給老子滾回娘胎裏去!不怕死的,有種的,跟著老子——”
    “逢山,開路!”
    “遇水,架橋!”
    “豁出這條命,給老子把時間搶回來!活路,就在前麵!殺——!!!”
    最後一個“殺”字出口的瞬間,他人已化作一團狂暴燃燒的赤色旋風!
    那柄巨大的開山斧在他手中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條咆哮著要撕碎一切阻礙的赤色蛟龍!
    對著眼前層層疊疊、盤根錯節、布滿鋒利尖刺、如同無數條絞索般死死纏繞封鎖前路的巨藤荊棘牆,用盡全身的力量,狠狠劈下!
    哢嚓!噗嗤!轟隆!
    三種截然不同的恐怖聲響瞬間炸開!
    粗如成年男子大腿、表皮布滿瘤節和苔蘚的古老巨藤應聲而斷!斷裂處噴射出粘稠得如同血漿、散發著刺鼻腥臭味的綠色汁液,劈頭蓋臉地濺了劉誌群一身!
    碗口粗細、堅硬如鐵的灌木叢在門板巨斧麵前如同紙糊般四分五裂,尖銳的斷枝如同箭矢般激射!
    一塊半人高、嶙峋凸出的黑色怪石被巨力猛烈撞擊,發出沉悶的巨響,瞬間崩裂!大小不一的碎石塊裹挾著塵土和腐葉,如同霰彈般向四周爆射!
    沒有道路。
    隻有死亡陷阱組成的厚重壁壘。
    劉誌群就用手中這柄巨斧,用他鋼鐵澆築般的意誌和悍不畏死的瘋狂,用他燃燒的生命力,硬生生在“鬼見愁”這頭亙古巨獸的髒腑之中,開始了絕望而壯烈的開鑿!
    “將軍……!”士兵們看得渾身熱血瞬間衝上頭頂,手腳發麻!那最初對“鬼見愁”深入骨髓的天然恐懼,瞬間被將軍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軀撞向地獄絕壁的決絕姿態點燃了!
    點燃成了同樣不顧一切的、焚盡理智的癲狂熾焰!
    幾千名朱雀軍團士兵喉嚨裏迸發出震裂蒼穹的咆哮!一雙雙眼睛瞬間被血絲和決死的戰意染得赤紅!
    “殺!殺!殺——!!!”
    幾千雙穿著皮靴的腳,死死踏著主將用巨斧劈砍出的、浸染了粘稠綠汁和尖銳碎石屑的、僅容一人艱難通行的血肉通道!
    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在濕滑嶙峋的怪石間手腳並用地挪騰跳躍!在無數長滿鋸齒尖刺、仿佛活物般纏繞抓撓的植物枝條中躬身穿行、撕扯掙紮!
    粗重的、如同無數破舊風箱同時拉動的喘息聲,沉重的鐵甲片撞擊在岩石上發出的“哐啷”悶響,刀刃劈砍堅韌荊棘發出的刺耳“嗤啦”銳鳴,士兵被尖刺劃破皮肉、被毒藤汁液濺到傷口時發出的痛苦悶哼……無數聲音在這億萬年來隻有死寂和蟲豸低鳴的原始密林深處匯聚、碰撞、最終轟然炸裂!
    掀起一片灼熱滾燙、用生命與意誌燃燒的生命洪流!
    赤色的鎧甲在陰暗的林中如同流淌的熔岩,所過之處,綠色的死亡壁壘被硬生生撕開一道不斷向前延伸的、血與汗鋪就的裂口!
    這支決死的赤色洪流,以超越肉體極限的堅韌和瘋狂,在索朗堅讚精心構築的死亡陷阱的絕對側翼,用生命與意誌做鑿子,開始了這場注定被寫入史詩的、不可能的行軍!
    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中煎熬。
    ……
    ……
    雲霧穀東西兩道險峻如刀鋒的山脊上。
    巨大的滾木礌石如同懸頂之劍,沉重地壓在懸崖邊緣,在慘淡的天光下投下不祥的陰影。
    吐蕃最精銳的步跋子和弓弩手們,如同石雕般紋絲不動地潛伏在岩石縫隙和凹坑之中。
    他們屏氣凝神,身體因長時間保持緊繃的姿勢而微微顫抖,肌肉酸痛僵硬。
    冰冷的汗水無聲地從鬢角滑落,浸濕了緊貼皮膚的麵甲內襯,順著緊握武器、指節發白的手掌流下,讓冰冷的金屬握柄也變得滑膩。
    每一雙眼睛都死死盯著下方那條彎曲狹窄、如同通往幽冥地府的穀道,瞳孔因長時間的專注而微微放大。
    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掃過每一個預設的伏擊點——那個狹窄的s形彎道,那片上方有巨大懸石的陡坡,那塊僅容數人通過的隘口巨石……
    然而,預想中人喊馬嘶、旌旗招展、金鐵交鳴的喧囂景象並未出現。
    穀道死寂得可怕。
    隻有山風不知疲倦地掠過冰冷岩石的嗚咽聲,以及濃霧在穀底翻滾、聚散、變幻著詭異形狀時發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氣流聲。
    時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凝固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每一陣稍強的風吹過,帶動枯草或碎石滾動,都讓藏匿的吐蕃士兵心頭驟然一緊,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下意識地用力,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獵物,如同蒸發般,遲遲沒有踏入這精心準備的屠宰場。
    索朗堅讚依舊屹立在那塊鷹嘴巨岩之上,如同一尊被遺忘在懸崖邊的、冰冷的黑鐵雕像。
    但他臉上那慣有的、掌控一切的陰沉自信,正如同冬日冰封的湖麵,悄然出現細微卻致命的裂痕。
    那絲裂縫從他鷹隼般銳利的眼底深處悄然蔓延開來——一種難以名狀、如同毒蟲噬咬般的焦灼感開始滋生。
    他銳利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近乎偏執地掃過下方空無一人的穀道,每一次都帶著更深的疑慮。
    隨即,他又會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迫切,投向東北方向鐵棘林所在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巒,確認旺堆和他那三千把嗜血的彎刀是否已磨得雪亮,是否已按捺不住殺戮的渴望。
    他的右手五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腰間彎刀那包裹著粗糙鯊魚皮的刀柄。
    每一次粗糙皮麵摩擦指腹帶來的微弱阻力感,在此刻死寂而緊繃到極致的空氣中,都如同驚雷般清晰、刺耳地敲打著他自己的耳鼓,也無聲地敲打在每一個屏息凝神、側耳傾聽主帥動靜的吐蕃士兵心上。
    喀、喀、喀……
    單調而壓抑的摩擦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在這片凝固的殺場中回蕩,無聲地滋養著蔓延的疑慮和不安。
    一絲微弱的、冰涼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梁骨悄然爬上後頸。
    就在這時!
    呼哧——呼哧——!
    一陣極其突兀、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拉動的、瀕臨窒息的粗重喘息聲,伴隨著草木被猛烈刮擦、撕扯的“嘩啦!嗤啦!”聲,驟然從索朗堅讚身後、南側那片布滿了劇毒荊棘和濕滑陡峭岩石的山坡下傳來!
    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亡命奔逃的絕望感!
    緊接著,一個身影如同被無形巨力拋出的滾地葫蘆,連滾帶爬,帶著滿身的泥濘、枯葉和無數道新鮮翻卷、正汩汩冒血的口子——那是被鋸齒荊棘和鋒利岩石邊緣瘋狂切割留下的恐怖傷痕——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上了山脊邊緣!
    是派出去探查漢軍動向的探馬!
    他頭盔早已不知去向,頭發被汗水和血水黏成一綹綹貼在額頭上,臉上布滿了被荊棘劃出的血痕,眼睛裏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和一種魂飛魄散、仿佛親眼目睹了九幽煉獄的極致恐懼!
    “將……將軍!!!”探馬猛地撲倒在索朗腳邊的冰冷岩石上,雙手如同鐵鉤般死死抓住索朗腳邊的岩縫,指甲瞬間崩裂翻起,鮮血淋漓!
    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令人心悸的“嗬嗬”聲,胸膛劇烈起伏,像一條被拋上岸、瀕臨窒息的魚。
    他染滿泥血、劇烈顫抖的手指,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痙攣般死死指向西側那片令所有吐蕃士兵聞之色變、代表著絕對絕境的區域——“鬼見愁”的方向!
    “……朱雀軍!!!”他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肺葉裏擠壓出來,帶著濃重的血沫噴濺而出,“他們……他們沒……沒走雲霧穀!劉……劉瘋虎……他……他帶著那群紅鬼……從……從‘鬼見——見——愁’……”
    他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到極限,倒映著索朗驟然扭曲的臉,“鑽……鑽出來了!就在……在我們背後……那片‘鷹愁澗’的山梁……山梁子下麵……最多……最多五裏!他們……他們正在往上……往上爬!快要……衝上來了!!”
    他用盡生命最後的氣力嘶吼完這最後一句,身體猛地一抽,如同斷線的木偶,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隻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
    “鬼——見——愁——?!”
    這三個字!這三個如同詛咒般的字眼!
    如同三道撕裂蒼穹的九幽陰雷,狠狠劈在索朗堅讚的頭頂!
    他那雙鷹隼般的瞳孔,在聽到這三個字的刹那,如同遭遇了萬載玄冰的瞬間衝擊,猛地收縮成了兩個針尖大小的、凝固著絕對零度寒意的冰點!
    他臉頰上虯結如岩石的肌肉控製不住地、劇烈地彈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條無形的、帶著劇毒倒刺的蜈蚣,在他皮肉下瘋狂鑽行!
    這三個字!
    這三個代表著吞噬一切生機的絕對死地的字眼!
    如同三根燒得通紅、帶著猙獰倒刺的烙鐵,狠狠烙在他嘔心瀝血、篤信萬無一失的絕殺沙盤之上!
    “嗤啦——!”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沙盤上代表雲霧穀的精致木製模型被瞬間洞穿、扭曲、冒出焦糊白煙的幻音!
    陷阱!
    原來他並非穩操勝券的獵人!
    而是那隻瘋虎眼中,被一步步誘入絕境的獵物!
    他引以為傲、固若金湯的山穀牢籠,此刻竟成了鎖死他自身數萬大軍的冰冷鋼鐵囚牢!
    那隻該死的瘋虎,竟然用最不可能、最瘋狂、最不要命的方式,繞開了他精心布置的致命前門,把血淋淋的獠牙,直接咬向了他毫無防備、最為脆弱的後心!
    “快——!快!!!後隊!所有後隊!立刻給老子轉向!向鷹愁澗方向!!!”索朗堅讚的聲音如同繃緊到極限的鋼絲驟然斷裂,發出刺耳欲聾、完全失態的尖叫!
    那份陰沉的從容、名將的風度徹底粉碎,隻剩下被獵物反噬的極致驚怒和被死亡扼住咽喉的恐慌!
    他像一頭被長矛刺穿腳掌的暴怒雪豹,猛地從鷹嘴岩上跳了起來,動作因巨大的衝擊而顯得踉蹌:“步跋子!就近!搶占背後所有能站住腳的山頭!哪怕隻是個光禿禿的土包!給老子釘死在那裏!弓箭手!壓住!壓住那片該死的林子!把所有箭頭!都給老子調過去!快!!”
    他聲嘶力竭,唾沫星子橫飛,猛地一把揪住身邊一名傳令親兵的皮甲前襟,力道之大幾乎將那個健壯的士兵整個提離了地麵!
    他目眥盡裂,眼珠因極度的驚怒而布滿血絲,幾乎要瞪出眼眶,噴出的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信號!給旺堆發最急的信號!‘血狼三連號’!召回所有輕騎!放棄埋伏!放棄!立刻給老子回援!回援!!再晚一步——”
    他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最後一個字的嘶吼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沙啞撕裂,“……我們都得死在這兒!快啊——!!!”
    傳令兵臉色慘白如紙,連滾爬爬地衝向信號旗的位置。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嗚——嗚嗚嗚——!!!”
    蒼涼、急促、帶著濃濃血腥殺伐之意的號角聲,並非從索朗期待的鐵棘林方向傳來,而是如同鬼魅般,驟然從西側那片被稱為“鷹愁澗”的陡峭山梁下方,撕裂了雲霧穀死寂的空氣,衝天而起!
    那正是“血狼號”的聲音!但這號角並非旺堆吹響的回援信號,而是——
    進攻的號角!
    如同回應這號角,西側鷹愁澗方向那片原本隻有風聲嗚咽的陡峭山坡密林中,猛地爆發出一片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山巒都掀翻的怒吼!
    “殺——!!!”
    無數點赤紅色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熔岩中噴薄而出的烈焰狂潮,猛地撞破了“鬼見愁”邊緣最後一道荊棘屏障,帶著滿身的傷痕、泥濘和淋漓的鮮血,從令人絕望的陡坡之下,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衝鋒!
    他們眼中燃燒著和劉誌群一模一樣的、焚盡一切的瘋狂戰意!那柄巨大的開山斧,如同血色的旗幟,衝殺在最前方!
    死亡囚籠的鐵門,已被那隻瘋虎,用最狂暴的方式,從外麵狠狠踹開!
    冰冷的刀鋒,正抵向吐蕃大軍的後心!
    雲霧穀,這精心準備的屠宰場,瞬間變成了困住獵人的絕地!
    ……
    甸甸地壓在雲霧穀西側陡峭的山脊上,濃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山風在嶙峋的怪石縫隙間嗚咽穿梭,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深不見底的鷹愁澗。
    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土腥氣和一種若有若無、源自穀底腐爛植被的、令人隱隱作嘔的甜膩黴味。
    吐蕃名將索朗堅讚,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霧,牢牢鎖住下方穀底那條蜿蜒如蛇腸、被稱作“鬼見愁”的險峻通道。
    他那張被高原風霜刻滿深刻溝壑的臉上,此刻浮動著一種獵人靜待獵物踏入致命陷阱的、冰冷而篤定的神情。
    他微微抬起手,覆蓋著精良鐵護臂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氣中虛握了一下,仿佛已經攥住了那支注定覆滅的朱雀軍的咽喉。
    “傳令各部,”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摩擦般的冷硬質感,清晰地傳到身後肅立的傳令兵耳中,“漢軍若入穀,滾木礌石齊下,封死前後穀口。弓弩手輪番攢射,不必吝惜箭矢。步跋子精銳,給我把穀口徹底釘死,一隻老鼠也別想鑽出去!”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揮,如同揮下屠刀,“今日,這雲霧穀,便是劉誌群的埋骨之地!我要用劉瘋子的血,祭奠我吐蕃兒郎的英魂!”
    “是!”傳令兵低吼應命,聲音裏帶著壓抑的興奮和嗜血的狂熱,轉身沿著狹窄崎嶇、僅容兩三人並肩的山脊,手腳並用地向兩側埋伏點奔去,鐵甲葉片隨著動作發出細碎而冰冷的摩擦聲。
    索朗身後,是精心構築的死亡陣地。
    身披厚重鐵劄甲、手持沉重骨朵和長矛的步跋子重步兵,如同岩石般楔在崖邊最關鍵的隘口處,冰冷的甲胄在微弱的晨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他們身後,懸垂著無數需數人合抱、重逾千斤的巨木和棱角猙獰的巨石,被堅韌的藤索和粗大的木樁牢牢固定,隻待一聲令下,便是毀滅性的傾瀉。
    弓弩手們則蜷伏在岩石的縫隙和人工開鑿出的淺坑裏,強弓勁弩早已張開,冰冷的狼牙箭簇密密麻麻地指向下方,箭頭反射著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整個山脊,如同一條盤踞在絕壁上的鋼鐵巨蟒,沉默地張開了布滿獠牙的巨口,隻待獵物自投羅網。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緩慢爬行。
    山風卷過裸露的岩石,發出尖銳的哨音。
    一隻不知名的褐色山鳥撲棱棱從岩縫中驚起,發出一連串短促而淒厲的“嘎嘎”聲,隨即投入濃霧深處,更添幾分不祥。
    突然——
    “嗚——嗚——嗚——”
    三聲急促而淒厲的號角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山穀的死寂,從“鬼見愁”入口方向破空傳來!
    那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在陡峭的山壁間瘋狂碰撞、回蕩、放大!
    來了!
    如同投入滾燙蟻穴的巨石!
    整個嚴陣以待的吐蕃陣地,刹那間炸開了鍋!
    “漢軍!漢軍闖進來了!”淒厲的、變調的呼喊從一個步跋子士兵的喉嚨裏爆發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
    “不可能!他們怎麽能……從那裏……”另一個軍官模樣的吐蕃人嘶吼著,聲音卻被更大的混亂淹沒。
    絕望的命令、驚恐的呼喝、茫然失措的應和聲在狹窄崎嶇、僅容兩三人並肩的山脊上瘋狂碰撞、回響!
    聲音被兩側高聳的山壁反複疊加、放大,混亂得如同末日哀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步跋子們下意識地丟下手中精心布置在崖邊、閃著致命寒光的滾木礌石控製索,如同受驚的螃蟹,手忙腳亂地從潛藏的岩縫、凹坑中鑽出。
    沉重的鐵甲在山坡上叮當作響,笨拙而驚恐地在陡峭的山梁上試圖完成轉向,擠作一團。
    幾個號角手慌忙抓起沉重的羚羊角號,鼓足腮幫子試圖吹響那代表最高警戒和決死反擊的“血狼三連號”。
    然而,巨大的恐懼讓他們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那本該尖銳高亢、穿透雲霄的號音,硬是被吹得斷斷續續、喑啞悲鳴,瞬間就被下方穀中傳來的廝殺聲和狂躁的山風撕得粉碎,傳達不到一裏之外。
    弓弩手們的處境更為絕望。
    他們身處在狹窄得僅容回身的射擊平台上,在方寸之地互相推搡著試圖轉向,尋找新的射擊角度。
    沉重的蹶張勁弩和已經彎好的大弓在混亂中互相磕碰、纏繞,射手指令與軍官壓製的叫喊混作一團。
    “別擠!”“瞄準下麵!”“滾開,擋著我了!”許多箭矢在推搡中脫手,叮叮當當地滾落崖底。
    更多的人根本找不到合適的瞄準位置和空間!
    狹窄的山道上,擠滿了從前方更高處倉皇湧下、企圖回身布防的士兵,與後方接到混亂指令、試圖搶占後方製高點的步跋子精銳狠狠地撞在一起!
    人擠人,甲撞甲,亂成一團,擠得水泄不通!
    鐵甲摩擦的冰冷腥氣,士兵身上蒸騰的酸臭汗味,以及一種名為“大勢已去”、令人窒息的絕望寒意,如同無形的冰水,瞬間將整個山脊淹沒!
    軍令係統徹底癱瘓,每一個士兵都成了被恐懼驅趕的無頭蒼蠅。
    “嗬……嗬……嗬……”
    就在這片混亂喧囂即將達到頂峰之時,一陣低沉、嘶啞、如同風穿過枯骨縫隙發出的、幹澀詭異的笑聲,突然從山脊北端、鷹愁澗方向最高處那片嶙峋的亂石堆後陰惻惻地響起。
    那笑聲不大,甚至有些飄忽,卻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森然魔意,奇異地蓋過了所有混亂的喧囂。
    緊接著,一股仿佛來自冰獄最深處的、夾雜著濃烈血腥味的穿堂陰風,嗚咽著灌滿了整片狹窄的山脊!
    風中似乎還帶著細微的、粘稠的、尚未冷卻的血滴。
    所有的嘈雜,在這一刻詭異地消失了。
    所有的吐蕃士兵,無論正在推搡還是嘶聲叫喊,動作都瞬間僵直!
    那刺骨的寒意並非僅僅作用於皮膚,而是瞬間凍結了他們奔流的血液!
    一股無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爪,狠狠攥緊了每個人的心髒!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索朗老狗——!納命來——!!!”
    劉誌群那標誌性的、蘊含著焚天之怒的狂暴咆哮,如同九天神雷混合著萬年冰峰的崩塌巨響,毫無遮攔地、裹挾著實質般的殺意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從吐蕃軍背後、鷹愁澗方向的山脊線上,轟然炸開!
    每一個音節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吐蕃士兵的心頭!
    血光,刹那間如同怒放的妖異之花,在山脊最高處迸濺!
    根本沒給吐蕃人任何喘息、布陣、哪怕是轉過身來的時間!
    轟隆!
    一聲巨響,塵土碎石飛揚!一團燃燒的血色隕星,裹挾著令人無法直視的狂暴力場,從最高處那塊巨岩頂端猛撲而下!
    其勢如雷霆萬鈞,仿佛要將整個山脊踏碎!
    塵土稍散,人們才看清那“隕星”的真容——正是劉誌群!
    他渾身浴血,精赤著古銅色、布滿新舊傷痕和虯結如老樹根般肌肉的上半身。
    那件標誌性的猩紅戰袍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層凝固的、混合著敵人鮮血和一種奇特綠色藤蔓汁液的黑褐色血痂,如同披掛著一身地獄歸來的鎧甲!
    手中的巨斧——那門板似的斧麵布滿翻卷的豁口和深深嵌入的碎骨,斧刃沾滿了泥濘和半凝固的暗紅碎肉,散發出濃烈刺鼻的腥氣!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胯下那匹同樣掛滿縱橫交錯傷口、沾滿泥濘血汙的黑色戰馬——“烏騅”!
    它巨大的鼻孔噴出憤怒的白霧,馬蹄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天知道他是如何在“鬼見愁”那飛鳥難渡的絕壁裏把這樣一匹神駿的戰馬弄上來的!
    劉誌群布滿血汙和猙獰傷疤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駭人,裏麵燃燒的瘋狂戰意如同沸騰的熔岩。
    他看也不看前方混亂擁擠的吐蕃士兵,巨大的手臂肌肉墳起賁張,門板似的巨斧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揮出!
    狂風為之尖嘯嗚咽!
    “擋老子路?給老子——開——!!!”
    斧影如一道撕裂空間的黑色閃電!
    目標正前方,是七八個因混亂轉向指令而相互推搡、武器甚至沒有端平的步跋子精銳!他們驚恐萬狀,絕望的瞳孔中隻有那在視野裏不斷放大的、象征著死亡的巨大陰影!
    噗嗤!哢嚓!轟——!
    令人牙酸的、鈍器切入肉體骨骼的沉悶爆響,骨頭瞬間粉碎的脆響,以及血肉被巨力硬生生轟爆的恐怖聲音混作一團!
    一團粘稠熾熱的血霧如同被颶風卷起的地獄噴泉,瞬間炸開數尺之高!腥風血雨當頭淋下!
    兩個頂在最前麵的吐蕃重甲兵,身上精良的、鐫刻著祈福經文的厚重鐵劄甲,連同他們下意識舉起格擋的、厚實鐵橡木包鐵皮的圓盾,就像烈日下暴曬的蠟像,在那股非人的恐怖巨力麵前,連一瞬都沒能支撐住!
    噗!噗!
    上半身瞬間被轟成了四散飛濺的、冒著騰騰熱氣的血汙肉塊!
    紅的肌肉、白的碎骨、破碎的甲片、粘稠滑膩的內髒碎屑,帶著濃烈到令人窒息作嘔的腥風,如同暴雨般潑灑了周圍所有吐蕃士兵一身一臉!
    滾燙的血液糊住了他們的眼睛,黏膩的碎肉掛在了他們的胡須和鐵甲上!
    那極致恐怖的景象和刺鼻的血腥,瞬間將極致的恐懼凝固在了他們慘白的臉上!
    這血與肉的殘酷煙火,如同吹響了進攻的死神號角!
    “殺——!!!宰光這群吐蕃狗!!”
    山崩地裂般的咆哮!如同壓抑萬年的岩漿轟然決堤!
    無數赤紅色的身影,從山林陰影裏、岩石縫隙後、低矮灌木叢中如同赤色地獄爬出的複仇惡鬼般驟然暴起!正是攀上絕地的朱雀軍團士兵!
    這些士兵眼神血紅,眼球上布滿血絲,臉上是長途奔襲、攀爬絕壁後的極度疲憊和陷入絕境後徹底爆發的搏命瘋狂!
    他們的衝鋒沒有任何章法,卻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滔天氣勢!
    身上那標誌性的猩紅戰襖早已破爛不堪,被荊棘劃成布條,被刀槍撕裂,被泥土血汙浸透,但那濃重的紅色如同吸飽了複仇之火,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眼奪目,如同熊熊燃燒的地獄業火!
    他們根本無視吐蕃精銳步跋子身上堅硬的甲胄和閃著寒光的長矛!
    隻沿著主將劉誌群用巨斧和敵人血肉劈開的死亡通道,嘶吼著、翻滾著、連滾帶爬地撞上去!
    “啊——!”一個朱雀軍團士兵被吐蕃士兵的長矛刺穿了小腹,他非但不退,反而狂吼一聲,用盡最後力氣撲上去,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狠狠咬向敵人的喉嚨!
    牙齒嵌入皮肉,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哢嚓”聲,滾燙的鮮血噴了他一臉!
    另一個士兵的矛杆被吐蕃彎刀砍斷,他毫不猶豫地倒轉半截矛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捅進麵前一個步跋子因驚恐而大張的嘴巴!矛杆穿透口腔,從後頸帶著碎骨和血沫刺出!
    更有甚者,一個被吐蕃彎刀劈中肩膀、深可見骨的朱雀軍團士兵,在咽氣前的瞬間,臉上竟露出一個扭曲而狂熱的笑容,猛地撲向離他最近的一個敵人,死死抱住其雙腿,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拖拽著對方一同滾下了深不見底的萬丈斷崖!
    那絕望而瘋狂的墜崖慘嚎,在山穀中久久回蕩!
    那股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甚至死了也要拉敵人墊背的衝天瘋勁,比高山上的凜冽罡風更猛烈十倍!徹底摧毀了吐蕃士兵僅存的抵抗意誌!
    砰砰砰!噗嗤!哢嚓!啊——!
    密集的撞擊聲肉體撞上甲胄、兵器互斫)、切肉斷骨聲、慘絕人寰的哀嚎聲瞬間充斥了整個狹窄的山脊!
    倉促結陣、被恐懼擠在山梁上動彈不得的吐蕃兵鋒,被這赤色的死亡洪流撞得七零八落,紙糊的一般!
    山脊狹窄的地形,此刻成了吐蕃軍最大的噩夢,兵力優勢根本無法展開,反而成了朱雀軍團死士逐個突破、分割屠戮的屠宰場!
    整段山脊,瞬間化作一條瘋狂流淌、蜿蜒而下的粘稠血河!破碎的肢體、流淌的腸子、失去主人的兵刃隨處可見。
    索朗堅讚的心,徹底沉入了萬丈冰窟!那冰寒刺穿了他所有的自信與算計。
    他引以為傲的、精心構築的死亡陷阱,在他以為的獵物驟然化身修羅、反戈一擊之下,崩潰得如此慘烈!
    如此徹底!自己大軍擠在這狹窄險峰,竟成了動彈不得的待宰羔羊,而對方卻如魚得水,殺進了他的命脈核心!
    “放箭!給我壓住他們!壓住!”索朗目眥盡裂,眼白上布滿血絲,嘶聲力竭地狂吼,彎刀指向後坡上如同被餓狼驅趕的羊群般狼奔豕突、不斷被赤色洪流吞噬的部下,“不惜一切代價!射死他們!快!”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而尖銳變調。
    稀稀拉拉的箭矢,帶著尖銳卻明顯無力的破空聲,從混亂不堪、各自為戰的吐蕃射手群中零星地、絕望地射出。
    然而,大部分弓弩手要麽被衝上來的朱雀軍死士死死纏住進行著絕望的肉搏,要麽連張弓搭箭的空間都沒有——狹窄的山道上擠滿了潰退的同袍!
    寥寥幾支僥幸脫弦的狼牙箭,帶著最後的掙紮,深深釘入朱雀軍士兵被泥漿、汗水、血汙浸透得硬邦邦的殘破紅襖上。
    “奪!奪!”箭頭入肉的聲音沉悶地響起。
    但那殘破紅襖之下,堅韌的多層熟牛皮和細密的鎖子內襯,依舊頑強地吃住了箭頭的穿透力,大多隻留下一個不深的血洞,箭頭被牛皮和鐵環卡住,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致命殺傷!
    中箭的朱雀軍士兵隻是身體微微一晃,甚至看都不看傷口,依舊紅著眼,嘶吼著撲向下一個敵人!
    至於山崖邊那些需要精心操作才能投放的、重達千鈞的滾木礌石?
    此刻更是懸掛在吐蕃人自己頭頂上最大的諷刺與夢魘!它們沉重地懸停在那裏,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
    一旦為了殺傷背後洶湧撲來的敵人而貿然推下……那首先被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成泥的,必然是下方擁擠在山坡上、正在被屠殺卻無處可逃的自己人!
    索朗堅讚算無遺策的地利,此刻成了勒緊他和他整個大軍脖頸、越收越緊的致命絞索!他死死盯著那些滾木礌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連下達推下命令的勇氣都沒有!
    “將軍!完了!擋不住了!快撤吧!退回穀口!”一名灰頭土臉、頭盔不翼而飛、臉上糊滿了不知是自己還是同袍的腦漿血汙的千夫長,跌跌撞撞地衝到索朗身邊,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被不斷倒卷潰退的人潮推擠得幾乎站不穩腳,他死死抓住索朗的臂甲,“留得青山在啊將軍!再不走就……”
    “撤?!”索朗堅讚猛地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揮出一刀!雪亮的彎刀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瞬間毫無阻礙地抹過了那個畏戰千夫長的咽喉!
    噗嗤!
    一股溫熱的血箭猛地噴濺而出,濺射到索朗冰冷堅硬的胸甲上,留下幾道刺目的猩紅!
    那千夫長眼中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雙手徒勞地捂住飆血的喉嚨,嗬嗬作響,身體軟軟地向後栽倒。
    “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今日退無可退!唯有死戰!”索朗堅讚臉上那份智珠在握的得意早已被絕望和極致的猙獰取代,眼神卻燃燒著一種困獸猶鬥的瘋狂凶殘。
    他猛地將染血的彎刀指向那片正不斷爆開血花、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戰場核心——那個如同絞肉機般推進、所過之處血肉橫飛的赤色身影——劉誌群!
    “親兵隊!!”索朗的咆哮如同垂死巨獸的嘶吼,蓋過了周圍的混亂,“隨本帥上!堵住那個漢將!扼住瘋虎的喉嚨!否則今日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
    他聲音裏的決絕,隻剩下最後一線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身邊僅剩的數十名身披最厚重雙層劄甲、手持沉重包鐵骨朵和精鋼長矛的親衛死兵,被主帥的絕命嘶吼點燃了最後的血氣,爆發出淒厲而絕望的呼號:“為了將軍!殺——!”
    如同一股黑色的、絕望的鋼鐵洪流,逆著崩潰的兵潮,朝著風暴最中心、血光最盛的方向——劉誌群,狂撲而去!
    他們踏過同袍的屍體和流淌的血泊,義無反顧地撞向那尊浴血的殺神!
    索朗堅讚身先士卒!他全身的功力、畢生征戰的血氣、以及對死亡的恐懼,盡數灌注於手中的彎刀!
    雪亮的刀鋒劃破凝固著血腥的空氣,帶著他燃燒生命力與最後希望的極致殺意,撕裂彌漫的淡紅霧氣,刀尖直取劉誌群毫無防護的頸項!
    刀鋒流轉的光芒映照著劉誌群臉上凝固的黑褐色血漿和那道巨大的傷疤,刃口的森然寒氣幾乎要刺破皮膚!
    就在這電光石火、千鈞一發之際!
    鐺——!!!哢嚓——!!!轟!!!!!
    一聲無法用人類語言描述的、如同天外殞星以萬鈞之力砸穿巍峨雪山的恐怖巨響,在雲霧蒸騰、血浪翻滾的山脊頂峰驟然炸裂!
    整個山體仿佛都在這一擊下簌簌顫抖!碎石從高處滾落!
    索朗堅讚那傾注了畢生心血、以吐蕃秘法采自雪域深處的特殊隕鐵百煉而成的精鋼彎刀,帶著他全身功力、孤注一擲的決絕,結結實實地、毫無花巧地劈在了劉誌群那柄門板厚、斧脊更厚、材質奇異烏黑厚重得仿佛無鋒的“開山”巨斧脊背之上!
    嗤啦——!
    刺目到極點的火星,如同火山噴發般猛烈迸濺開來!
    一圈肉眼可見的、灰白色的狂暴衝擊波,以兩件兵器和兩人為中心,如同實質的毀滅漣漪猛然爆散開來!
    噗!噗!噗!
    周圍數丈之內,無論是還在混戰的吐蕃兵還是殺紅了眼的朱雀軍士兵,竟齊齊被這驚天動地的一擊爆發出的恐怖氣浪震得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踉蹌著連連後退!
    口鼻之中瞬間噴出鮮血!慘叫聲被巨大的金鐵交鳴聲淹沒!離得最近的幾名索朗親兵,如同被無形的攻城巨錘正麵轟中,“噗噗”連噴數口夾雜著內髒碎塊的鮮血,身體像破麻袋一樣倒飛出去,狠狠砸在嶙峋的亂石上,發出令人心悸的骨裂聲,眼見是不活了!
    金鐵交鳴的毀滅性聲波如同實質的鋼針,瘋狂地刺入每個人的耳膜,嗡嗡震響,蓋過了一切的喊殺聲和慘嚎,在山穀中反複激蕩!
    索朗堅讚的感覺——
    無法形容的、如同被遠古洪荒巨獸正麵撞上的霸道偉力,沿著刀身、手臂、肩膀、如同九幽深處積蓄了億萬年的地底熔岩轟然噴發,狂暴地倒卷逆衝回來!
    他的右手臂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仿佛每一根骨頭都在那巨力的碾壓下寸寸爆裂!
    握刀的虎口徹底炸開,血肉模糊,鮮血如同噴泉般飆射而出,瞬間將那彎刀精美纏絲的烏木刀柄浸透、染紅!
    恐怖的震波傳遞全身,五髒六腑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瘋狂地揉捏、撕裂!他雙眼一黑,一股滾燙的逆血猛地直衝咽喉!
    他死死咬住牙關,甚至“哢嚓”一聲咬碎了一顆後槽牙,憑借最後一絲意誌將那口腥甜死死咽了回去!
    整張臉瞬間由激怒的赤紅轉為死灰般的蠟白!
    一雙穿著堅韌虎皮戰靴的腳掌在地麵犁出兩道深達寸許、布滿碎裂石子的深溝,蹬蹬蹬連退三步,才像狂風中的枯樹般勉強頓住身形!
    胸中氣息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亂冒,看向對手的目光中,第一次湧出了無法掩飾的、最深沉的駭然與一種名為“絕望”的死灰色灰燼!
    反觀劉誌群!
    胯下那匹神駿的黑馬“烏騅”發出一聲沉悶而痛苦的悲嘶,四蹄如同打樁般深深陷入地麵數寸,鼻孔中噴出的白氣如同兩道小型煙柱。
    劉誌群那布滿血汙和猙獰傷疤的臉上,瘋狂的獰笑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扭曲、更加猙獰!
    他那如百煉精鋼鑄就的雄壯身軀隻是微不可查地向後晃了一下,虯結賁張得如同千年老樹根般的右臂肌肉劇烈地起伏彈動了幾下,竟硬生生將那股足以將尋常武人震成肉泥的恐怖衝擊力徹底化解!
    “嗬!”他喉間滾動,發出一聲輕蔑到極致的嗤笑,舌頭伸出,極其緩慢地舔舐了一下濺射到幹裂唇邊帶著濃鬱鐵腥味的血痂,眼中燃燒的狂熱如同沸騰的熔岩,裏麵清晰地映照出索朗的狼狽與虛弱,“老狗!就這點撓癢癢的力氣?也配讓老子動用‘開山’?!”
    話音未落!劉誌群眼中殺機暴漲!手中巨斧猛然向上一抬,再猛地向側麵一甩!動作簡潔、暴烈、毫無花哨!千斤巨斧在他手中竟輕盈得如同孩童揮舞的木棍!
    索朗堅讚隻覺得手中那柄幾乎要脫手而飛的彎刀,被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野蠻力量狠狠蕩開!
    那股力量是如此蠻橫,仿佛要把他的靈魂都從這具重傷的軀殼裏甩脫出去!精疲力竭、髒腑如焚的他,再也握持不住!
    哐啷!
    那柄象征著他身份與榮耀的精鋼彎刀旋轉著、哀鳴著飛出十幾步外,“錚”的一聲,深深插進了一塊堅硬的岩石之中,刀柄兀自顫動不止!
    索朗堅讚瞬間雙臂大張,胸前空門大露!
    他駭然抬頭,視野裏隻剩下那雙燃燒著血與火、如同魔神般俯視下來的冰冷眸子!死亡的陰影如同最深沉的寒夜,驟然籠罩了他全部的身心!
    劉誌群根本不給獵物任何喘息、掙紮、甚至發出遺言的機會!
    就在索朗舊力耗盡、新力未生、因為巨大反震而髒腑重創、身形虛浮踉蹌的——那個稍縱即逝的絕對破綻出現的刹那!
    “死!!!”
    帶著地獄回響的冰冷宣告,如同喪鍾敲響!劉誌群手中的“開山”巨斧動了!
    不再是簡單的格擋,也不是精巧的劈斬!而是凝聚了無匹瘋狂與極致仇恨、蠻橫霸道到摒棄一切技巧、純粹得隻追求毀滅力量的終極一擊——筆直!垂直!如同不周山傾塌!萬神震怒!
    沉重到極限的斧刃撕裂麵前所有的空氣、塵埃、血腥霧氣、甚至光線!發出一種低沉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嗡嗚——”的恐怖破空聲!
    那聲音凝成實質,如同來自深淵的歎息,連彌漫的霧氣在這一斧的威勢下都被迫向兩側翻滾退散!
    那厚重的、翻卷著豁口的斧刃前端,閃爍著冰冷的、不祥的烏光,精準無比地映照著索朗堅讚因極致恐懼而凝固、完全暴露在死亡陰影下的頭顱!
    沒有言語,沒有猶豫,無視任何格擋的可能!
    這一劈,承載著朱雀軍無數袍澤的血仇,承載著被吐蕃鐵蹄蹂躪的漢家兒女的血淚,也承載著劉誌群畢生狂暴的殺意!
    一劈之下!神鬼皆驚!
    寒冷!無法形容的、如同將靈魂投入液態寒淵般的極致冰寒!
    瞬間從索朗堅讚的腳底板炸開,沿著脊椎骨以超越光速直衝天靈蓋!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頭頂的空氣被那巨斧的威勢壓縮、被榨幹,發出尖銳刺耳的悲鳴!
    他能聽到自己全身骨骼在死亡威壓下發出的、細小而密集的呻吟碎裂聲!
    他甚至聞到了自己頭顱即將在巨斧下碳化的焦糊氣息!巨大的恐懼讓他全身瞬間僵硬、癱瘓!
    剛剛那驚天動地的碰撞帶來的震蕩和重創,已經徹底震散了他最後凝聚的稀薄真氣!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憑著身體本能的恐懼,用盡僅存的力量,勉強將酸痛欲裂、空空如也的雙手交叉,徒勞地試圖抬起護住頭頂——用這血肉之軀,去硬撼那足以開山裂海的巨斧!螳臂當車!絕望徒勞!
    死生!就在這零點一瞬!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巨斧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力即將劈開索朗堅讚頭顱的瞬間——
    “嗚——昂——昂——嗚!!!”
    一聲極其尖銳、穿透力極強、帶著高原特有的、如泣如訴的蒼茫悲鳴的號角聲,極其突兀地、極其響亮地刺破了山脊上喧囂的廝殺、震天的慘叫、刺耳的金鐵交鳴!
    這聲音淒厲綿長,迥異於朱雀軍中任何昂揚激越的號令,也不同於吐蕃人沉鬱的羚羊號角!
    這聲音來自穀外!東北口!隱藏在“鐵棘林”中的旺堆輕騎!他的兵馬,看到了山脊上帥旗不穩、亂象紛呈!
    他們在沒有完全準備好、陣型尚未完全展開的情況下,提前發動了!試圖圍魏救趙!號角聲裏透著焦灼和孤注一擲!
    嗡——
    這救命的信號如同無形的電擊,狠狠刺中了狂暴狀態中、心神意誌完全鎖定索朗頭顱的劉誌群!
    他那狂熱的、要將敵人徹底碾碎的眼神深處,驟然掠過一絲極其清晰的、如同完美壁畫被潑上汙跡般的震怒與極度不爽!
    那不是對伏兵本身的恐懼他或許早已預料到旺堆的存在),而是對他即將完成的、凝聚了全部殺意與仇恨的致命一擊被打擾的暴怒!
    他那灌注了全部意誌、積蓄了全部力量的雷霆一斧,在聽到這號角聲響起的千分之一刹那,那狂暴無匹的下落軌跡,竟因這暴怒帶來的瞬間氣機凝滯,而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卻足以決定生死的——遲滯!力道在最後關頭無法完美凝聚!
    生死毫厘!戰場瞬息萬變!
    噗嗤!哢嚓!轟——!
    劉誌群那恐怖絕倫的巨斧依舊帶著開山裂石的巨力轟然劈下!
    但因那瞬間極其微小的遲滯,原本對準索朗堅讚天靈蓋的核心軌跡,終究偏了毫厘!
    沉重無匹的斧刃帶著毀滅的風壓,轟在了索朗堅讚倉促舉起格擋的左手臂和左肩之上!
    索朗堅讚的左手連同覆蓋其上的堅硬精鋼護臂,如同朽木枯枝般,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擠壓、撕裂、砸穿!
    噗嗤!哢嚓!
    刺耳的骨碎甲裂聲!精鋼打造的鐵護臂如同脆弱的蛋殼般碎裂、扭曲變形!
    粗壯的左臂骨如同朽木般從中折斷,可怕的森白斷骨刺穿皮肉和碎裂的甲葉,暴露在血腥的空氣中!
    隨後,斧刃餘勢不減,沉重地轟擊在索朗堅讚的左肩甲胄連接處!
    轟!噗——!
    更加沉悶的爆響!肩甲的鐵質葉片、內襯的堅韌皮革連同下方的皮肉、鎖骨、肩胛骨瞬間被這股巨力砸成了肉糜、骨頭碎渣和一團粘稠不堪的血醬!
    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左半邊身子徹底染紅!破碎的甲片和血肉碎骨呈放射狀噴濺開來!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極端痛苦、仿佛靈魂被撕裂的慘嚎終於從索朗喉嚨深處噴發出來!然而身體甚至來不及感受這撕心裂肺的劇痛,他就被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狠狠砸飛出去!
    轟隆!嘩啦!
    他整個身體像一袋被投石機拋出的沉重沙包,重重砸在七八步外堅硬冰冷的岩石地麵上,翻滾了數圈才停下,身下碎石亂濺,揚起一片混著血腥的塵埃!
    左肩及左胸上三分之一的位置,出現了一個觸目驚心、碗口大的、血肉模糊的恐怖豁口,斷裂的骨茬白森森地混合在暗紅的肉糜和黏稠的血泉中,不斷湧出!
    他那顆精悍的頭顱雖然僥幸躲過被劈開的命運,但頭盔早已不知飛向何處,花白的頭發、胡須被血汙黏連成綹,披散下來蓋住了半邊臉。
    他蠟白扭曲的臉上全是瀕臨死亡的青灰色和劇痛導致的無法控製的痙攣,僅存的右眼瞳孔渙散,死死盯著那依然挺立在戰馬上、手持滴血巨斧的凶魔,眼神裏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劇痛帶來的抽搐。
    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大量的血沫和碎肉從他嘴中不受控製地噴湧而出,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他知道,若非那一聲突如其來的號角幹擾,讓那瘋魔般的一斧在最致命的瞬間出現了毫厘偏差,此刻被劈成兩半、腦漿塗地的,必然是自己!
    然而,索朗的厄運並未結束。
    就在他意識模糊、瀕臨死亡的邊緣,那個如同地獄魔神般的身影,策動著他那匹同樣傷痕累累卻凶悍無比的黑馬“烏騅”,一步步踏著粘稠的血泊和破碎的肢體,走到了他麵前。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劉誌群俯視著腳下這具殘破的軀體,眼中沒有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大仇得報的殘酷快意。
    他沒有絲毫猶豫,手中那柄沾滿了索朗血肉的“開山”巨斧,再次揚起!
    這一次,再無幹擾!
    噗嗤!
    斧刃精準而冷酷地切斷了索朗堅讚的脖頸!頭顱與身軀分離!一股滾燙的血柱衝天而起!
    劉誌群手腕一翻,巨斧向上猛地一挑!
    索朗堅讚那顆須發戟張、怒目圓睜、凝固著極致痛苦與無盡驚駭的頭顱,被血淋淋地高高挑在了“開山”巨斧那寬闊的斧刃之上!
    粘稠的、冒著熱氣的血水順著斧刃、斧柄,如同小溪般滾燙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嗒…嗒…”的輕響,每一滴都像敲在殘餘吐蕃士兵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索朗堅讚!已——伏——誅——!!!”
    劉誌群的聲音如同九霄落下的驚雷,又似地獄深淵刮出的罡風,裹挾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浪,狠狠砸在每一個活物的耳膜上,炸響在整個雲霧穀的上空!
    那聲音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實質感,更帶著不容置疑的、如同神罰般的恐怖威嚴!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咚!
    緊隨這如同喪鍾的宣告之後,是那麵繪製著猙獰雪獅圖騰、代表著吐蕃東路先鋒軍無上威嚴與靈魂的華麗帥旗!
    旗杆被旁邊一名狀若瘋虎、渾身浴血的朱雀軍校尉正是之前砍斷繩索的王老梆),用卷刃的佩刀狠狠砍斷的沉悶聲響!
    哢嚓!
    那麵曾經在高原上象征無上榮耀與權力的三角帥旗,帶著索朗堅讚一生的功勳、野心與此刻的終結,頹然傾斜,如同被折斷翅膀的巨鳥,沉重地砸落在血汙浸透、屍骸狼藉的冰冷土地之上!濺起一片混雜著碎骨與泥漿的暗紅色血花!
    這聲音!這景象!如同壓垮駱駝脊梁的最後一座雪山!成為了壓垮吐蕃軍最後抵抗意誌的、無可辯駁的終極證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山脊之上——
    所有還在揮舞彎刀、試圖結成小陣垂死掙紮的吐蕃步跋子士兵;
    所有躲在岩石縫隙中、手指因恐懼而僵硬無法扣動弩機的弓弩手;
    所有正在與衝上山梁的朱雀軍悍卒進行著絕望肉搏的各級軍官……他們或怒目圓睜,或茫然呆滯,或驚駭欲絕的瞳孔深處,都清晰地映出了那顆被高高挑起的、須發皆霜染的頭顱,那麵轟然倒地的華麗帥旗!
    那景象烙印在靈魂深處,瞬間抽幹了他們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將……將軍……”不知是誰最先發出了這聲微弱的、如同夢囈般的呻吟,隨即——
    “將軍死了!帥旗倒了!快逃啊!!” 恐慌如同爆發的山洪,瞬間席卷了整個山脊!這絕望的呼喊如同瘟疫,在殘存的吐蕃士兵中瘋狂蔓延。
    哢嚓!哐當!叮鈴咣啷!
    武器——彎刀、長矛、盾牌、沉重的骨朵、強弓勁弩——從無數雙因恐懼而徹底麻痹、失去所有力量的手中滑落,如同冰冷的隕石雨,掉在堅硬的岩石上、溫熱的屍骸上,發出清脆或沉悶的絕望交響。
    最後的抵抗意誌徹底瓦解!
    殘存的吐蕃士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成片成片地跪倒下去,額頭死死抵在浸滿自己同袍或敵人鮮血的冰冷土地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絕望的寒流凍結了他們的血液,也凍結了他們的心。
    山脊上,除了朱雀軍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傷者的呻吟,隻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絕望。
    穀口方向——
    旺堆率領的三千吐蕃輕騎,正如同赤色的鋼鐵洪流,在狹隘的穀口與朱雀軍倉促構建的“鐵壁陣”進行著慘烈無比的絞殺!
    旺堆手中彎刀揮舞如風,刀光閃爍間,接連劈倒兩名擋路的朱雀軍盾手,馬蹄狠狠踏碎了一個受傷倒地士兵的胸腔,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他狂吼著激勵士氣,聲音因激烈的搏殺而嘶啞:“殺穿他們!救出將軍!我們……”
    話未說完!
    劉誌群那聲宣告索朗堅讚伏誅、如同死神敲響喪鍾的怒吼,和帥旗轟然倒地的景象,仿佛跨越了空間的距離,狠狠地、精準無誤地鑿入他的感知!旺堆猛地勒住戰馬韁繩!
    唏律律——!
    那匹神駿的青海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
    旺堆臉上的暴戾、血勇、決絕,在這信息傳入大腦的瞬間,如同被澆上一瓢冰水,瞬間褪盡!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慘白和一種靈魂被瞬間掏空的巨大茫然!他握著彎刀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將軍……索朗……將軍……” 旺堆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幾乎聽不見的嘶啞呢喃。
    他手中的彎刀無力地垂下,刀尖上原本滴落的敵人鮮血,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溫度。
    他死死地盯著山脊方向,看著那被挑起的熟悉頭顱,那麵轟然倒地的、象征著一切的帥旗,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那一刻寸寸崩解!
    他賴以支撐、甚至願意用生命去換取的支柱……崩塌了!一股冰冷的空虛瞬間攫住了他。
    “將軍死了!帥旗倒了!!”同樣的恐懼如同瘟疫的種子,在衝擊陣列的吐蕃輕騎中瘋狂滋生、瞬間爆發!
    剛才還在悍不畏死衝鋒的騎兵們,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衝鋒的勢頭戛然而止!
    前方是不惜代價、死戰不退的朱雀軍鋼鐵壁壘,後方則是剛剛衝進來的狹窄穀口!
    主將被殺,帥旗傾覆,山脊上的戰鬥明顯結束,再衝擊下去還有何意義?為誰而戰?!
    “跑啊!快跑!!”一聲淒厲的尖叫從一個騎兵口中迸發。
    “讓開!快讓開!!後麵的人退啊!”另一個軍官模樣的騎兵試圖維持秩序,聲音卻被更大的混亂淹沒。
    “別擋路!滾開!”絕望的咒罵聲四起。
    徹底的崩壞!兵敗如山倒!
    恐慌徹底取代了複仇的怒火。
    旺堆麾下的輕騎徹底陷入了歇斯底裏的混亂!
    他們不再是衝鋒陷陣的戰士,而是一群隻想逃離這吞噬了主帥、也將吞噬他們的煉獄的驚恐獸群!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士兵們淒厲地嚎叫著,像炸了窩的馬蜂,拚命地拉扯韁繩,不顧一切地調轉馬頭!狹窄的穀口地形瞬間成了致命陷阱!
    衝在後麵的騎兵想逃,但已經被慣性推動著撞進狹窄空間,根本轉不過身!人擠人!馬撞馬!刀槍碰撞!慘叫聲、怒罵聲、戰馬的嘶鳴和悲鳴聲響徹穀口!
    “啊——我的腿!”一個騎兵被側麵同伴失控的馬匹狠狠撞倒,瞬間被後麵湧來的馬蹄淹沒。
    “停下!都停下!踩死人了!”混亂中,有人徒勞地嘶喊。
    互相踐踏!無數騎手被同伴坐騎擠倒、撞翻在地,瞬間被無數紛亂的鐵蹄踩踏成一攤難以辨認的肉泥!
    穀口狹窄的通道瞬間變成了修羅場,慘叫聲和骨肉碎裂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還算嚴整的衝鋒陣型徹底崩潰,變成了互相傾軋、自相殘殺的潰敗洪流。
    旺堆被混亂的人潮馬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穀外踉蹌。
    他那雙曾經如同鷹隼般銳利、燃燒著噬血戰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無盡的茫然和空洞的悲哀。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血浪翻騰的山脊,那片埋葬了索朗堅讚和東路軍希望的絕地,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被崩潰的、隻想逃命的洪流,絕望地衝向穀外未知的、同樣黑暗的前途……
    朱雀軍團剩下將士,如同被烈火灼燒過後的頑鐵,在屍山血海中矗立。
    震天的喊殺聲被粗重如風箱的喘息聲、傷者壓抑的呻吟聲、兵器垂落撞擊甲胄的叮當聲所取代。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內髒破裂的酸餿氣、失禁的糞便惡臭、汗水的酸味,以及“鬼見愁”林子裏帶來的、某種奇特藤蔓被碾碎後的苦澀青汁味,混合成一股沉甸甸的、令人胃部翻騰的氣息,死死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劉誌群緩緩放下巨斧。
    索朗堅讚那顆須發戟張、凝固著驚駭的頭顱,被緊隨其後的貼身親衛王老梆用早已準備好的硝製鞣革袋粗暴地套住,袋口用皮繩死死紮緊。
    粘稠的黑紅色血液立刻從袋子的縫隙中滲出,迅速將王老梆的大腿染得一片暗紅濕濡。
    “將軍!您的傷!”王老梆衝到劉誌群身邊,聲音嘶啞。直到此刻,激戰的煙塵和血汙稍散,他才看清劉誌群左臂外側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恐怖口子!
    皮肉猙獰地向外翻卷著,鮮血正汩汩湧出,順著古銅色的臂膀流淌,染紅了僅剩的貼身皮甲殘片和烏騅馬深色的皮毛。
    然而劉誌群的身軀依舊挺立如鬆如嶽,仿佛那道足以讓常人昏厥的重創隻是微不足道的劃痕。
    麵對王老梆的焦急,他隻是微微擺了擺手,動作牽扯到傷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拂去一粒灰塵般淡然。
    “少廢話,弄!”劉誌群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老梆不敢怠慢,立刻從腰間皮囊裏摸出一個小陶罐裏麵是劣質的、氣味刺鼻的燒刀子烈酒)、一個簡陋的針線包針是粗大的彎針,線是堅韌的麻線),還有一卷相對幹淨的白布也早已沾滿了塵土和汗漬)。
    他拔開酒罐塞子,一股濃烈的酒氣衝了出來。他看了一眼劉誌群臂上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狠狠心,將烈酒直接傾倒在那恐怖的傷口上!
    “嘶——”劇烈的燒灼感讓劉誌群倒抽一口冷氣,濃眉瞬間擰緊,如同刀刻!
    虯結的臂膀肌肉猛地繃起,堅硬如岩石般賁張,條條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
    豆大的汗珠瞬間從他額角、鼻尖滲出,混雜著血汙滾落。
    但他牙關緊咬,下頜骨繃出淩厲的線條,硬生生將衝到喉嚨的痛哼壓了下去,隻從緊抿的嘴唇縫隙裏擠出兩個字,帶著血腥氣:“快點!”
    王老梆顧不上汗水流進眼睛帶來的刺痛,用牙齒咬開針線包,捏起那根在烈酒裏匆匆浸泡了一下的粗大彎針,穿上堅韌的麻線。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專注而狠厲,咬著牙,開始快速地將那翻卷的皮肉一針針縫合起來!
    每一針刺入皮肉和拉緊絲線的動作,都伴隨著肌肉的細微抽搐和皮肉被強行拉扯的“噗嗤”聲。
    鮮血依舊不斷從縫合的縫隙中滲出,很快浸透了王老梆的手指和那卷粗糙的白布。
    他動作飛快,用盡全身力氣勒緊每一針,盡量讓猙獰的傷口閉合。
    戰場各處,嘶啞但有力的指令在疲憊的隊伍中斷斷續續傳遞。
    “收押俘虜!跪地不殺者不殺!敢有異動,格殺勿論!”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的校尉厲聲吼道,手中的橫刀還在滴血。
    “輕傷的!互相包紮!把金瘡藥勻一勻!”另一個軍官聲音透著疲憊,但依舊清晰。
    “清點戰損!把死了的弟兄……名字、籍貫,都給老子記下來!一個都不能漏!”這道命令帶著難以掩飾的沉痛和哽咽。
    “武器!盔甲!能用的都給老子撿起來!別糟蹋東西!”
    “水囊!誰還有水!給重傷的兄弟灌兩口!”
    士兵們機械地執行著命令。
    他們臉上覆蓋著厚厚的泥漿和凝固發黑的血塊,眼神中交織著死裏逃生的麻木、力竭的虛脫以及對身邊倒下同袍的深重悲傷。
    他們沉默地扶起還能踉蹌行走的傷員,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袍澤的溫情;冷漠地收攏著倒在地上哀嚎呻吟或眼神空洞的吐蕃降兵此刻山脊的俘虜已徹底失去反抗意誌,如同待宰羔羊);
    麻木地將散落各處的殘肢斷臂歸攏到一處相對幹淨的地方,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酸。
    整個山脊,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呻吟、鐵器碰撞和腳步拖遝的聲音。
    夕陽正奮力地掙脫厚重血雲的束縛,將最後的、如同熔化的黃金般的餘暉奮力潑灑下來。
    金紅色的光芒穿過漸漸散開的、帶著粉紅光暈的薄霧,籠罩在這片剛剛經曆地獄的山穀。
    光線照射在被凝固血漿覆蓋的岩石上,反射出妖異詭譎的光澤;
    照耀在殘破斷裂、卷刃豁口的兵刃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最終,光芒籠罩在那麵終於得以在雲霧穀西側製高點上、迎著山風獵獵飄揚的猩紅朱雀大纛上!
    旗幟殘破,邊緣被撕成條縷,但中央那隻振翅欲飛、浴火重生的朱雀圖騰,在血色夕陽的映照下,仿佛真的燃燒起來,猩紅得刺眼,悲壯得令人窒息!
    那血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濃烈,如同用無數生命浸染而成!
    “將軍!”一個身影踉蹌地趕到劉誌群身邊。正是之前負責統領“鐵壁”陣死守穀口的副將李鐵槍。
    他左臂纏著厚厚的、被鮮血浸透的繃帶,臉色蒼白,嘴唇幹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粗糙的木頭,“俘虜清點完畢,約一千八百,多數帶傷,已無反抗之心。我軍……”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巨大的沉痛,“戰死和重傷不能再戰的弟兄……初步清點……約一千六百餘……傷者……近三千……能站著的,不足一半了……”
    他看了一眼幾乎被丟棄在“鬼見愁”險道入口處、堆積如山的輜重車輛殘骸,“糧草、箭矢、藥品……幾乎全丟了……”
    這一場硬闖絕地、逆轉伏擊的血戰,代價慘烈得令人心顫。
    劉誌群拄著他那柄血跡斑斑、豁口累累的“開山”巨斧,如同永不彎曲的鐵柱,支撐著魁梧的身軀。
    那道被王老梆粗糙縫合的傷口,依舊有細細的血絲不斷滲出,在白布上暈開新的暗紅。
    他靜靜地聽著李鐵槍的匯報,赤銅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道巨大的舊傷疤在血色夕陽下顯得更加猙獰深邃,如同一條盤踞的蜈蚣。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屍骸遍地的山穀,眺望著穀口方向,那些吐蕃輕騎崩潰逃竄留下的狼藉馬蹄印跡和丟棄的兵器,一路延伸向遠處被黃昏渲染成深紫色的、沉默的群山。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帶著一股熔岩般灼熱而堅定的意誌,穿透了彌漫的疲憊和血腥,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還能站立的士兵耳中:
    “傳令!”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在染血的大地上——
    “屍體,就地堆疊,澆上火油,焚燒!骨灰……暫埋山下顯眼處,做好標記!待戰事平息,再行遷回故土安葬!”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吐蕃俘虜,冰冷如刀鋒,“投降的吐蕃雜碎,扒幹淨甲胄武器!讓那些輕傷的弟兄們看押著!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抬我們的重傷員下山!一個都不能丟下!敢怠慢,就地砍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死了的弟兄……姓名、籍貫,務必給老子登記清楚!回去上報,厚加撫恤!能用的兵器甲胄,都給老子撿起來帶著!天黑之前……”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虎目燃燒著最後的決絕,狠狠指向西南方,那被暮靄籠罩、通往富庶天府之國的方向——成都!
    “必須離開這鬼地方!立刻派人!快馬加鞭!持索朗老狗的首級!稟報張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獅王最後、也是最震撼寰宇的咆哮,在血色彌漫、屍骸枕藉的山穀中隆隆回響,撞在兩側山壁上,激起陣陣回聲:
    “雲霧穀!通——了——!!!”
    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身後那群雖疲憊不堪卻依舊挺立、如同從血池地獄中爬出、被血與火淬煉得更為彪悍凶戾的士兵。
    每一張染血的麵孔,每一道傷痕,都承載著這場慘勝的代價與不屈的意誌。他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戰錘,敲擊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上:
    “……即刻兵發——成都!”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最後的漣漪。疲憊到極點的隊伍再次開始艱難地蠕動起來。
    抬擔架的士兵咬著牙,肩膀被粗糙的木杠磨出血痕;押解俘虜的士兵用帶血的刀背驅趕著吐蕃降兵去搬運重傷的同袍;收集武器的士兵在屍堆中艱難地翻找著還能使用的刀槍……在殘陽如血、天地一片金紅的悲壯背景下,形成一幅無比慘烈又無比堅韌的畫卷。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血染的山坡上,如同不屈的豐碑。
    就在這時。
    “嗚————”
    一聲極其遙遠、卻無比清晰、帶著某種冰冷韻律的長長號角聲,穿透了暮色四合的原野,越過群山的阻隔,隱隱約約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從西南方向傳來,回蕩在剛剛平息戰火、彌漫著濃重血腥與死亡氣息的雲霧穀上空。
    那號角聲,絕非漢軍激昂的進軍號!也非吐蕃沉鬱的羚羊號角!
    它更加悠長、更加沉渾,帶著一種古老、蒼涼而神秘的氣息,仿佛來自一片從未有人涉足的、蠻荒而危險的未知之地。
    號角聲的尾音在群山間拖曳,如同某種龐然巨物的低吟,帶著一種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號角聲落下的瞬間,穀中幾隻被濃烈血腥吸引來的、體型巨大如小牛犢的漆黑食腐禿鷲,正貪婪地啄食著一具尚未涼透的吐蕃軍官屍體上裸露的內髒。
    它們猛地停止了動作,醜陋的頭顱齊刷刷地轉向西南方號角傳來的方向!
    那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眼珠裏,竟閃過一絲動物本能的、極其清晰的恐懼!
    隨即,它們發出刺耳驚慌的“嘎嘎”聲,如同見了天敵,巨大的翅膀瘋狂撲打,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葉,急速盤旋升空,頭也不回地朝著號角傳來的相反方向——北方,驚恐萬狀地逃遁而去!
    仿佛那裏有什麽令它們靈魂戰栗的存在!
    整個山穀,在一瞬間陷入了比激戰過後更加死寂、更加令人不安的靜默。
    連傷兵壓抑的呻吟聲都下意識地低了下去,仿佛被那詭異的號角聲扼住了喉嚨。
    所有還能抬頭的人,無論是正在包紮傷口的朱雀軍士兵,還是抬著擔架、麵如死灰的吐蕃降兵,都不自覺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西南方——號角聲消逝的方向。
    一股寒意,無聲無息地浸透了山穀中的每一個角落。那寒意並非來自堆積的屍體或冰冷的山風,而是來自那未知號角所代表的、更加深邃叵測的威脅。
    如同無形的冰水,悄然漫過腳踝,帶來刺骨的冰冷。
    劉誌群臉上的瘋狂與殺意尚未完全褪去,濃黑如刷的眉毛卻已緊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拄著開山斧的右手背上,青筋如同潛伏的蚯蚓般微微蠕動了一下。
    夕陽的最後一抹熔金餘暉,恰好落在他那對如同燃燒著餘燼的虎目深處,映照出一絲極其凝重、甚至帶著前所未有嚴肅的警惕。
    那警惕,比麵對索朗堅讚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時,更加深沉。
    他緩緩地、無聲地咀嚼著兩個字,仿佛那上麵裹著一層劇毒的冰霜:
    “成都……”
    血路已經用生命撕開,屍骸鋪就。
    ……
    ……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了喉嚨,漸漸被淒厲到撕裂肺腑的哀嚎、絕望到骨髓深處的哭喊所取代。
    磨盤原——這片曾長滿蔥鬱青草、開滿不知名野花的土地,此刻每一寸泥土都浸透了粘稠、暗紅的血液。
    夕陽之下,那血液並非簡單的流淌,而是如同沼澤一般,匯聚成片片的血窪,一腳踩下去,不再是泥土的鬆軟與青草的芬芳,而是令人作嘔的、冰冷滑膩的“噗嗤”聲,翻湧上來的不再是泥土,而是混合著慘白碎肉塊、暗紫色內髒碎渣與斷裂骨茬的泥濘血漿。
    鞋底拔出時,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粘連感。
    天幕盡頭,那輪巨大而沉重的太陽,宛如一塊剛從血池裏撈出的巨大磨盤,邊緣滴淌著粘稠的光暈,沉沉地、絕望地壓向西方層疊起伏的山巒。
    它不再散發往日金燦燦的暖意,而是將整片修羅場染成一片觸目驚心、詭異妖豔的色調:金紅如同凝固的火焰,暗紫如同淤積的膿血,在天際線上暈染交融,仿佛這片大地連同天空一起,正在無可挽回地滑向地獄的熔爐。
    殘陽的餘暉斜射在戰場上散落的斷裂兵器、扭曲破碎的甲胄碎片和那些或圓睜、或破碎、死不瞑目的眼球上,折射出冰冷而殘酷的光暈,每一片反光都像是一塊破碎的冥界之門殘片。
    硝煙尚未散盡,混雜著屍體燃燒的青煙和塵土,濃得化不開,像一層厚重、嗆人的屍布,籠罩著這片被死亡徹底犁過的土地。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濃烈到幾乎凝結成塊的血腥氣,濃稠得直往鼻腔和喉嚨深處鑽,令人作嘔;
    皮肉毛發被火焰反複舔舐後的焦糊惡臭,帶著一股特殊的油膩感,鑽進肺裏便引發陣陣痙攣;
    金屬在高溫灼燒和滾燙血液侵蝕下生出的、帶著鐵鏽特有的腥鏽氣息,冰冷刺鼻;
    還有一種更為隱秘、一旦察覺便揮之不去的甜膩氣味——那是大量內髒破裂、內容物滲出後特有的、帶著腐朽前兆的死亡氣息。
    這股混合而成的死亡之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感,每一次吸氣都仿佛有無數細微絕望的顆粒黏附在喉嚨和氣管上,每一次呼氣都像是在對抗著這片天地的無形重壓。
    張巡端坐於他那匹神駿非凡、通體如墨的踏雪烏騅之上,冰冷沉重的明光鎧覆蓋著他挺拔的身軀。
    經曆了整日的血火鏖戰,這套閃耀著皇家威嚴的鎧甲此刻已是汙跡斑斑,原本光可鑒人的甲片被濺射的血漿、噴射的腦髓、飛揚的泥土和汗水混合而成的汙垢徹底掩蓋,在殘陽下隻能反射出黯淡的、仿佛被一層厚厚血汙完全蒙蔽的微弱冷光。
    他臉上亦是如此,血汙、汗水、硝塵混合成一片黑紅的泥垢,完全掩蓋了他原本清臒儒雅的麵容輪廓,隻剩下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如千年寒潭,又銳利如蒼空巨鷹,此刻正緩緩地、一寸寸地掃視著這片屍骸遍野、斷肢殘軀堆積如山的煉獄場。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是折斷的刀槍劍戟,是破碎的盾牌頭盔,是被掏空內髒的猙獰馬屍,是人馬分離、器官外露的可怖景象,是如雜草般鋪滿大地的各種姿態的僵硬軀體——有俯臥在地背上插滿箭矢的,有仰麵朝天胸膛被洞穿的,有四肢扭曲抱在一起的,甚至有不完整的肢體和頭顱散落各處。
    戰場的喧囂正在快速平息,如同退潮後露出的嶙峋礁石,隻剩下唐軍士兵劫後餘生粗重如風箱般、還帶著劇烈顫抖的喘息聲;
    傷兵們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或是痛到極點反而變成壓抑低沉、斷斷續續的呻吟;
    收繳戰利品時金屬碰撞發出的刺耳脆響,這聲音此刻顯得尤為不協調,卻又冰冷地提示著勝利的存在;
    還有那些失去主人的戰馬,它們或是依偎在主人屍體旁,或是孤獨地徘徊在血泊邊緣,發出陣陣悲愴的、悠長如嗚咽的長嘶,聲聲催人斷腸。
    “大——帥——!!!”
    一聲變了調的嘶吼劃破了這片沉重壓抑的寂靜。
    一名滿身血汙、頭盔歪斜地扣在頭上幾乎遮住一隻眼睛的傳令兵,幾乎是滾下馬鞍,踉蹌著、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粘稠的血泥,衝到張巡馬前數步才勉強停住。
    他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幹裂滲出血絲,聲音因長時間在震耳欲聾的喊殺中咆哮而徹底劈裂沙啞,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劫後餘生的狂喜與尚未褪盡的、手刃敵人後的濃烈煞氣,仿佛剛從血海裏撈出:
    “大捷!大捷啊!天大的捷報!吐蕃殘部徹底…徹底潰散!被咱們殺怕了,殺破了膽了!紮西部那幫狗娘養的輕騎跑得最快,簡直像是被惡鬼攆著屁股,還他娘的裹挾了後頭壓陣督戰的援軍,自己人衝自己人,全他娘的亂了套了!跟一群沒頭蒼蠅似的互相踐踏著往後跑!咱們的輕騎弟兄們正追著他們屁股砍呢!那才叫一個痛快!斬獲無算…斬獲無算啊大帥!砍瓜切菜,宰羊殺雞一樣!”
    他激動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仿佛要將那血腥追擊的場麵具現化。
    張巡端坐馬背,身形紋絲不動,如同古寺中一尊凝固的石像,連發絲都仿佛靜止在鐵流般凝固的血色夕陽裏。
    隻有握著韁繩的手指,在烏黑油亮的皮革上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
    他微微頷首,目光依舊沉沉掃視著遠方的戰場煙塵,聲音沉穩如山嶽般壓住了傳令兵的狂躁,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喉嚨被粗糲砂紙反複打磨過的沙啞,如同一陣裹挾著冰粒的寒風:
    “嗯。本帥知曉了。傳令各追擊部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個調,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傳令兵的耳中:“窮寇莫追三十裏!給本帥停下!謹防有詐!吐蕃素來詭詐,小心其在亂中設伏,反咬一口!”
    “傳令:驅散俘虜潰兵為第一要務!盡最大可能抓活的!繳獲裝備!保全我軍輕騎有生力量,不得無謂折損!尤其盯緊紮西那支輕騎!此獠狡猾如狐,慣用金蟬脫殼、詐敗誘敵之計!追出十裏若地形不利,立刻回轉!任何人不得踏入西麵那片亂石溝壑半步!那是絕地,進去了就是活靶子!”
    他特別強調了這一點。
    西麵地形複雜,溝壑縱橫,亂石嶙峋,正是輕騎設伏的天然陷阱,紮西部此刻的倉皇潰退,未必不是陷阱的一部分。
    “得…得令!” 傳令兵眼中那因追擊酣暢而燃起的火焰瞬間黯淡了一瞬,臉上飛掠過一絲不甘——多好的擴大戰果的機會啊!
    但軍令如鐵如山,多年跟隨大帥形成的鐵律早已刻入骨髓。
    他猛地抱拳,右拳狠狠砸在左胸甲胄上,“噗”的一聲悶響後,立刻翻身,矯健地躍上旁邊一名士兵牽過來的戰馬,狠狠地一夾馬腹,用嘶啞的喉嚨吼道:“大帥軍令!各隊止步!窮寇莫追三十裏!不得深入亂石溝!”
    戰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濺起大片暗紅的泥漿血水,向著追擊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敲打在死寂的戰場上,帶著一種急迫的節奏。
    張巡的目光,如同戰場上最精準、最冰冷的探針,緩緩地從追擊揚起的煙塵上移開,轉向了整片磨盤原最核心、廝殺最慘烈、屍骸堆積如山的區域。
    那裏的空氣似乎更加凝重,血腥氣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仿佛連硝煙都畏懼那裏的慘烈,而不敢輕易飄散。
    在那裏,一個如同從岩漿血海中爬出的血色巨人,正如同亙古磐石,巍然屹立在由層層疊疊的敵我屍首鋪就的猩紅地毯上!正是雷萬春!
    這位陌刀營的統領,此刻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寸皮膚是原本的顏色。
    黑紅凝結的血痂覆蓋了他每一寸裸露的肌膚,厚實的板甲縫隙裏都在往下滴淌著粘稠的暗紅液體。
    他左手拄著他那柄令整個戰場都為之膽寒的巨型陌刀。
    陌刀已不再是平日裏那寒光凜凜、能映照出人影的凶器。
    接近六尺長、一掌多寬的沉重刀身,此刻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翻卷豁口,如同被饑餓野獸啃噬過的巨骨。
    原本鋒銳無匹的刃口上,掛著凝固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碎肉塊、黏連著森白或暗紅的骨渣,厚厚的暗褐色血漿如同汙穢的漆層徹底覆蓋了刀身的大半,甚至刀背的倒鉤上,還掛著幾縷不知是人是馬的毛發,在淒涼的晚風中微微飄動。
    他腳下,橫陳著一具被殘忍劈開近半的巨大軀體——那是吐蕃悍將巴圖魯那匹通體漆黑、雄駿非凡的西域大宛戰馬。
    此刻,胸腔被巨力從馬頸開始斜劈至腰腹,巨大的創口猙獰外翻,粉紅色的內髒、纏繞的腸子和猩紅泛白的肉塊混合著大量的血漿,如同被暴力的孩子傾倒的垃圾,流淌了一地,形成一片散發著濃鬱髒器腥氣的沼澤。
    巨大的馬頭還相對完整地歪在一邊,一雙曾經神駿的大眼圓睜著,失去了所有光彩,口鼻處溢出的鮮血混合著白沫。
    在這令人作嘔的肉糜沼澤旁邊,巴圖魯本人則被數道浸透了鮮血、堅韌無比的牛皮索捆得結結實實,像一頭被捕獲、隨時待宰的龐然野牛。
    這位曾經在高原上縱橫馳騁、以驍勇暴烈著稱的吐蕃悍將,此刻麵如金箔,布滿高原紅的厚臉上血色盡失,眼白因驚恐和劇痛布滿血絲,眼神渙散失焦,失去了所有狂傲的光彩。
    他粗壯的右臂以一種正常人絕不可能做到的詭異角度向內扭曲著,肘關節反折的骨茬刺破了皮甲,露出慘白染紅的一角,顯然是被無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砸斷!
    “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雷萬春猛地仰天狂笑,笑聲如同九天滾雷,震得周圍空氣都在嗡嗡作響,也震得附近幾個同樣血汙滿身、拄著斷裂或卷刃陌刀勉強支撐不倒的陌刀手渾身一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這些陌刀營的將士,個個如同剛從地獄最深處的血池裏撈出來,厚重的雙層精鍛板甲上布滿了無數斧痕、矛印、凹坑和箭孔,深一些的凹陷處,甚至能看到裏麵被砸扁了的護甲內襯織物纖維和從中滲出的、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血漿。
    人人步履蹣跚,身體搖搖欲墜,每一次喘息都如同老舊破損的風箱在嘶吼,帶著胸腔破裂般的雜音和血沫的泡泡破裂聲。
    然而,透過那被血汙糊住、僅剩些許縫隙的麵甲,露出的那一雙雙充血的眼睛,卻如同瀕死的灰燼中驟然複燃的野火,燃燒著對生還的無限渴望、對慘烈戰鬥後幸存下來的狂喜,和對這來之不易勝利的烈火般熾熱的光芒!
    “大——帥!”雷萬春聲若洪鍾,巨大的肺活量支撐著他近乎咆哮的呼喊,震得近處幾個受傷較輕的士兵耳膜嗡嗡作響。
    他那蒲扇般布滿血痂和老繭的大手,重重拍在陌刀那血跡斑斑的刀柄尾端,“嘭”的一聲悶響,震得沉重的刀身發出低沉哀鳴般的嗡鳴,附著的血珠被震得紛紛揚揚灑落下來。
    “您看!這賊酋活蹦亂跳的抓到了!這狼崽子咋處置?要不要俺老雷現在就一刀劈開他那狗腦殼!”
    雷萬春用他那碩大的、沾滿腦漿和泥垢的戰靴鞋底踩住巴圖魯掙紮的身體,指著地上那張恐懼扭曲的肥臉,唾沫星子混著血沫橫飛,聲如霹靂,“用他那顆狗頭,給咱們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們祭酒!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走得安穩些!”
    他作勢就要從泥濘中拔出那柄沉重的陌刀,沉重的刀尖拖過混合著血肉骨渣的爛泥,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地上的巴圖魯雖不懂漢語,但從那手勢和語氣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被反綁的軀體劇烈扭動起來,喉嚨裏發出恐懼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獸般的“嗬嗬”聲,絕望地看著那柄曾將他戰馬劈開的凶器再次舉起。
    “住——手!”
    張巡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一股瞬間凍結空氣的凜然威嚴,如同三九寒天的冰淩刺入滾燙的沸水,清晰地穿透了戰場上所有的嘈雜、雷萬春的怒吼和巴圖魯的嘶嚎。
    他輕輕一磕馬腹,踏雪烏騅邁著平穩而沉重的步伐,緩緩踱步上前,碗口大的鐵蹄踏在粘稠的血泥上,發出“噗嗤…噗嗤…”令人心悸的沉悶聲響,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眾人心上。
    他居高臨下,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針一般落在巴圖魯滿是血汙和絕望的臉上,毫無一絲溫度,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送入熔爐重新鍛造的鐵器,而非一個活生生的、曾令敵人膽寒的生命。
    “此人,”張巡的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數字,“乃吐蕃讚普赤德祖讚座下第一莽夫,也是他最信任的獵犬,真正的左膀右臂。”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雷萬春因激動和失血而更加赤紅的臉龐,“擒獲此獠的價值,遠勝於在此時此地砍下他那顆……隻會加速腐爛的頭顱。”
    此人是打開吐蕃堡壘的鑰匙!赤德祖讚性情暴烈偏執,倚重親信,巴圖魯一脈在吐蕃貴族中勢力盤根錯節。
    活口!必須保他活口!押回長安,是震懾赤德祖讚最響亮的戰鼓,挫其銳氣,長我大唐天威!
    他是未來和談桌上最重的砝碼,能逼吐蕃讓出多少血肉!更何況……此獠身居高位,吐蕃近兩年兵力調動部署、糧秣儲備要點、各部之間的矛盾……這一切價值連城的情報,都封存在他那顆腦袋裏!
    一刀殺了?愚蠢!那是用價值連城的金礦換一把生鏽的鐵刀!留著他,喘著氣,活著帶回長安!讓陛下的有司去敲開他的嘴!
    讓吐蕃人寢食難安,讓赤德祖讚嚐嚐失去臂膀的滋味!這才是真正的勝利果實!比一萬顆普通吐蕃卒的首級都沉!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鐵流在張巡心中奔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巴圖魯並非隻是一個莽夫,他是連接吐蕃王庭與吐蕃軍事貴族的關鍵節點,掌握著諸多機密。
    殺了他,頂多是砍掉了赤德祖讚的一根鋒利指甲;生擒他,則是斬斷了他的一條臂膀,並且能從斷臂的血肉裏挖出赤德祖讚的筋骨脈絡!
    “押下去!”張巡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違逆的千鈞之力,“嚴加看管!派雙崗,三崗!捆紮結實了!嘴巴堵嚴!軍醫——過來!”他手指點向一旁匆匆跑來、臉上還沾著別人血跡的軍醫官,“給他止血!用最好的金瘡藥!接上他的斷骨!吊住他的命!用參湯吊也給我吊住!聽好了!”
    他目光驟然銳利如針,死死釘在軍醫眼中,“此人若有任何閃失,無論是傷重不治還是被人暗害,本帥唯你是問!你,”他轉而盯著負責押解的校尉,“還有你們所有人!他的命就是你們的命!他的生死,自有陛下——聖裁!”
    最後一句,如同泰山壓頂,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帶著森冷的殺意,將所有可能存在的私下複仇念頭徹底碾碎。
    “喏!”負責的校尉和軍醫同時凜然應命,心頭一片冰涼,如同被浸入臘月的冰河。
    立刻便有數名魁梧的軍士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將不斷掙紮嗚咽的巴圖魯從血泥中拖起,毫不憐惜地架走。
    雷萬春悻悻地收回那隻即將拔刀的大手,巨大而笨拙地在甲裙上擦了擦,似乎想擦掉某種無形的汙穢,甕聲甕氣地嘟囔著,口水噴濺:“便宜這狗入的狼崽子了!讓他再多喘幾天氣!哼!”
    隨即,他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公牛般的大眼卻又亮了起來,閃爍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原始的狂熱情感。
    他粗糙的手指——指甲縫裏嵌著敵人的皮肉組織——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自己胸前那厚實板甲上一道深達半寸、幾乎將護心鏡從中劈開的恐怖斧痕!
    邊緣的甲葉向內翻卷變形,留下一個猙獰的凹陷。
    接著他又摸向左肩甲胄那更慘不忍睹的部分:一道更粗更深、由巴圖魯臨死反撲的重兵器很可能是其標誌性的重型狼牙棒)猛力砸擊造成的巨大裂痕貫穿了多層甲葉,使得板甲像破碎的蛋殼般深陷下去,邊緣滲出的、早已凝固發黑的血跡如同醜陋的疤痕,與甲胄冰冷堅硬的金屬徹底融為一體。
    “不過大帥,您瞧瞧!”雷萬春的聲音因激動而高亢、顫抖,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看看咱這陌刀營的娃子們!真他娘的是用昆侖山的鐵水澆出來的!是鐵打的天神下凡!”
    他用力捶了一下胸甲,發出沉悶的“哐”聲,“七百人!就他媽的七百條漢子!”他猛地伸出粗大的手指,狠狠指向身後那片屍山血海,“硬生生!像楔子釘進朽木一樣,把紮西和他那狗腿子巴圖魯的上萬軍陣,從最厚實最硬的腦袋頂上,硬鑿穿了!鑿透了!把他媽整個吐蕃人的腸腸肚肚都給鑿出來,糊了他自己一臉!”
    他的聲音響徹這小小的區域,試圖喚回剛才的熱血沸騰。
    他的眼神在狂熱背後掠過一絲濃烈的、劫後餘生的後怕,如同冰冷的蛇纏繞過心髒。
    雷萬春心中暗想:僥幸!僥幸啊!若非天工之城用那種聞所未聞的疊打鍛鋼法弄出這該死的厚甲……硬!真他娘的硬!
    步跋子的巨斧砍上來,老子都聽見火星子了!那矛陣戳過來,像撞到了鐵牆上!換做往年咱們那身劄甲……呸!早被那群餓狼啃得渣都不剩了!
    還有這陌刀……百煉精鋼,真是神了!可……剛才最後那一下……要劈巴圖魯這頭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嘶……左肩膀……真他娘的疼起來了……剛才那一下好像砸碎了……
    想到這裏,雷萬春那隻撫摸傷處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額角豆大的汗珠混雜著血水滾落下來,巨大的身軀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全靠那柄深深插在泥濘裏的陌刀支撐。
    “陌刀所至,人馬俱碎……”張巡輕聲重複著這八個字。
    這簡單樸素的八個字,在今日這場鐵與血的驗證後,注定將響徹大唐疆域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令敵人膽寒、讓國人振奮的戰歌箴言。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雷萬春身後那些雖然傷痕累累、卻依舊沉默如山的陌刀手們。
    他們許多人正用那雙布滿血口和老繭的手,拄著幾乎與自己身高等高的陌刀作為拐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刺耳的拉風箱聲和明顯的血沫噴濺音。
    汗水混合著血水,如同無數條暗紅的小溪,從他們被血汙糊住的麵甲縫隙裏,從甲葉的連接間隙處,不停地流淌下來,匯入腳下那片汙濁不堪的血泥之中。
    這一戰,陌刀營頂在刀尖之上,以血肉為牆,立下扭轉乾坤的奇功。
    但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代價……張巡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在這群鐵血漢子中搜尋。
    那些熟悉的、在訓練場上生龍活虎的年輕麵孔……王家的三小子……李校尉……劉伍長……都消失了,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泥濘裏。
    剩下屹立著的,幾乎人人身上都帶著猙獰的傷痕和甲片縫隙裏滲出的暗紅,連雷萬春這鐵打的巨人都明顯氣息虛浮了。
    張巡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冰涼的巨手攥緊,猛地向無底深淵沉去,沉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巨大的勝利喜悅被慘烈的犧牲衝刷得蕩然無存。
    “萬春,”張巡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冷硬如金鐵交擊,“立刻!清點陌刀營傷亡!優先組織軍醫,救治重傷員!所有陣亡將士的遺骸……”
    他頓了一下,仿佛要將那巨大的悲傷短暫按下,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狠狠砸在空氣中,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務必尋回!要……擦幹淨他們的臉!要找到屬於他們的、哪怕是半塊殘破的身份牌!要妥善收斂!一具……都不能落下!一個……都不能少!”
    “一個都不能少!” 這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縫吐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鮮血淋漓的分量,不容任何人質疑。
    “喏!”提到傷亡名單,雷萬春臉上那如同血色殘陽般的亢奮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像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隻餘下沉甸甸的、如同鉛塊般的悲慟和一種讓人心悸的陰冷肅殺。
    他猛地轉身,左腳腳踝扭傷的劇痛和左肩突然爆發的撕扯痛讓他巨大的身軀晃了一下,嘴角劇烈地抽搐了幾下,臉頰肌肉扭曲。
    但他仿佛毫無所覺,用他那標誌性的、能震碎人耳膜的大嗓門,如同平地炸響一聲焦雷,向著所有幸存的陌刀手吼道:
    “陌刀營——!都給老子聽仔細了!”聲浪滾過寂靜的屍山,激起回響。
    “沒咽氣的,喘粗氣的!都他娘別給老子裝死!看看你左邊!昨天還跟你搶肉吃的兄弟在哪?!看看你右邊!昨晚上給你掖被角的伍長在哪?!活著的!相互搭把手!抬到那邊醫官那裏去!手腳給老子輕點!那是兄弟!不是死狗!重傷的!誰都不許放棄!拿咱自己命換也要吊著他們的命!”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撕裂般刺耳的嘶啞,眼眶猛地紅了:“死了的……”
    喉嚨仿佛被巨大的悲傷堵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下一秒卻爆發出更加震撼天地、如同獅吼般的咆哮:
    “給老子!背——回——來!!”這聲音在屍山血海上空炸開,帶著撕裂喉嚨的血氣。
    “擦幹淨他們的臉!記住他們的名字!咱們陌刀營的兄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個!都他娘的不準落下!少一個!老子親自去閻王殿裏搶回來!”
    沉重的、帶著鐵靴撞擊血泥的鏗鏘腳步聲,再次在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響起。
    不再是衝鋒陷陣時的無畏果決,而是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愴與一種近乎神聖的肅穆氣氛。
    士兵們沉默地彎腰,小心翼翼地從猙獰的屍堆中,從斷裂的車轅下,從凝固的血泊裏,仔細地翻找、辨認著同袍的遺體。
    他們的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醒沉睡的戰友,輕輕拂去糊在臉上的血泥,仔細辨認著每一張年輕或蒼老的臉龐,手指拂過冰冷的額頭、緊閉的眉眼,指尖傳遞著最後的溫度與無言的訣別。
    有人無聲地嗚咽著,淚水混著血水滑落;有人則沉默地用力,將殘破的軀體從重壓下拖出,仿佛在進行一項至高無上的儀式。
    勝利的歡呼是短暫的,伴隨著巨大傷亡統計而沉浮的悲慟與對未來的隱憂,像冰冷的血水,開始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個人的骨頭縫裏。
    磨盤原,這座剛剛被血火鑄就的豐碑,其基座下埋葬的,是朱雀軍團最鋒利的矛尖,也是唐軍在西域最堅固的血肉長城之一。
    這損失,幾乎痛入骨髓。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劇烈痛苦喘息的聲音靠近。
    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如同風中殘燭,拖著一道長長的、粘稠未幹的血跡,艱難地挪了過來。
    他的左腳無力地拖在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扭曲的、帶血的腳印。
    走近了,才看清這人是輜重營主官吳鐵錘。
    他左小腿靠近膝蓋的地方,赫然插著一支折斷的、染血的吐蕃重型倒刺狼牙箭!箭杆粗如拇指,箭頭帶倒鉤,深深紮入肌肉骨頭之中,隻露出小半截尾羽。
    傷口隻用一截不知道從哪個死人身上撕下的破布條胡亂纏繞捆紮了幾圈,勉強止住了狂湧的血,但黑紅的血漬已經滲透了粗布,凝固成塊,邊緣還在微微滲著粘稠的體液。
    每走一步,那鑽心刺骨的劇痛都會讓他半邊身體猛地一抽,臉頰煞白,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
    他臉上被硝煙和血液糊得幾乎看不清五官,隻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白在昏暗殘陽的光線下異常醒目地亮著,裏麵盛滿了肉體劇痛和更深層絕望的渾濁。
    他幾乎是蹭到張巡馬前幾尺遠的地方才停下,嘴唇哆嗦著,幹裂的嘴唇上布滿裂口。
    他想開口,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似的嘶啞聲,仿佛聲帶已經被硝煙和呐喊徹底摧毀。
    他連著深呼吸了幾次,那喘息如同垂死的野獸,牽動著胸肺,也牽動著腿上的傷,臉頰劇烈地抽搐著。
    終於,他用盡全身力氣,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那哭聲沒有眼淚,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嘶喊道:
    “大…大帥…輜重營…小的…小的帶著人…清點…清點完了…”他喉嚨劇烈滾動著,仿佛要嘔出什麽,聲音帶著金屬摩擦撕裂的質感,“‘霹靂彈’…沒啦…全…全打光了!真的…一枚…都沒剩下啊!”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嚎叫出來的。
    他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用滿是汙血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臉,露出下麵更加絕望的神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鳴,指向後方那曾經是輜重車陣、此刻已成廢墟的地方:
    “最後…最後那批…幾十個…最後那些小霹靂彈…是…是抱著衝進吐蕃狗那矛陣裏的輔兵兄弟…用命…用他們的命啊!大帥!”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發出沉悶的“噗”聲,眼淚混著血水不受控製地滾落,在他烏黑的臉頰上衝出兩道泥濘的溝壑,“是周木頭…是張二蛋…是李家那才十五歲的娃子…”
    他哽咽著,叫出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年輕生命在爆炸中消失,“用命塞進去的!抱著衝進去的啊!那幫狗崽子的鐵盾都飛上了天!人碎得…連個巴掌大的囫圇肉都找不回來了啊!嗚嗚嗚…”
    這絕望的控訴和哀鳴,像一個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進了張巡的心髒。
    轟隆!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這殘酷的事實從吳鐵錘——這個以堅韌頑強、視輜重如生命的老兵口中確認時,那股寒意瞬間浸透了張巡的四肢百骸,凍結了他的血液!
    不僅僅是那些便攜式的“霹靂彈”,那些需要巨大絞盤驅動、發射沉重鐵桶彈的“神機炮”所用的大型火藥包,數量也必定是所剩無幾!
    磨盤原此役能贏,能粉碎吐蕃人排山倒海般的進攻,那如同九天雷霆般連續的“霹靂彈”密集轟炸,和那“神機炮”毀滅性的、能夠瞬間清空數十步方圓的凶獸噴吐般的齊射,居功至偉!
    它們撕裂了敵陣,燒毀了軍械,殺傷了大量有生力量,極大地震懾了敵膽。
    然而,這份力量如同飲鴆止渴,徹底暴露了朱雀軍團對火器那極度恐怖的後勤依賴和無底洞般的消耗速度!
    威力有多大,代價就有多沉!
    沒有了這些被吐蕃稱為“唐人天雷”的大殺器,接下來的仗怎麽打?
    自然是能打的,但死傷就不會如這般少了。
    他強壓下心中翻騰的憂慮,那是對整支軍團數萬將士深深的責任帶來的重壓。
    “知道了。”張巡的聲音沉凝如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硬度,目光如炬地掃過吳鐵錘那條幾乎廢掉的傷腿,“鐵錘,你和營裏活著的弟兄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你們的命換回來的東西,是這場勝利的脊梁骨!是你們守住了車陣!你們的犧牲,本帥和整個朱雀軍團上下,永世不忘!!”
    這絕不是簡單的慰藉,這是最高統帥對軍人尊嚴的鄭重背書。他的目光隨即變得銳利務實:
    “現在聽令!立刻組織還能動彈的人手!優先搶救傷員!不管是刀傷的槍傷的箭傷的炸傷的!一個也不能等死!讓醫官用最好的藥!立刻動手加固、修複車陣西邊那個最大的缺口!吐蕃雖潰,難保不會有小股馬賊趁亂撿便宜!這營地不能變成敞開的門!”
    他手指向那如同巨大獠牙般斷裂的車陣口子,“然後,集中所有能清理戰場的人手!收集!搜刮!打掃!吐蕃人遺留的、完好的、能用的所有軍械箭矢!特別是——”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戰場上那些驚魂甫定、徘徊嘶鳴的健壯戰馬,“那些失去主人的吐蕃戰馬!一匹都不能少!那是我們日後長途奔襲、哨探糧道、活著把消息送回長安的希望!是我們未來幾個月可能僅有的‘腿’!比金子都寶貴!”
    “末將…領命!”吳鐵錘用盡殘存力氣猛地抱拳,這動作牽扯到腿上的箭傷,劇痛如同尖刀貫穿神經,讓他身體猛地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在地。
    但他硬是咬著牙關,發出野獸般的悶哼,硬生生挺住了,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
    隨即,他拖起那條已經麻木的、仿佛不屬於自己的傷腿,一瘸一拐地轉身,用那沙啞如同破鑼的嗓子嘶聲裂肺地開始吆喝起還能走動的輜重兵:“能動的!都給老子動起來!抬傷兵!挖木頭填缺口!撿家夥!抓馬!沒馬車的腿就廢了!快!”
    雖然步履艱難,聲音嘶啞,但那種百戰老兵的不屈意誌,卻如同微弱但不滅的火焰,在血色夕陽下跳動。
    張巡的目光,最終緩緩移向了那道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悲壯、也格外淒涼慘烈的防線——輜重車陣構成的營盤。
    它曾是一道堅固的生命線,一道鋼鐵堡壘。此刻,卻像一個被巨獸啃噬撕扯過的垂死巨獸。
    原本由厚重輜重大車、碗口粗削尖的巨木、成年人手臂粗的鐵索互相鎖連構築的、勉強還算齊整的防禦圈,此刻已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許多地方被吐蕃力士揮舞的、幾十斤重的開山巨斧硬生生劈開!
    厚重的橡木車板如同酥脆的枯木般碎裂,露出裏麵的結構。
    一些車體直接被吐蕃小型投石機發射的、裹著火油棉的巨石砸得支離破碎,燃燒後的殘骸仍在冒著黑煙。
    更可怕的是幾處被衝擊力巨大的簡陋衝車裹了鐵皮的巨大原木)撞擊過的地段,車轅徹底斷裂,輪子變形深陷泥土,如同被踩爛的甲蟲。
    甚至有幾處徹底被堆積如山的屍體、破碎的甲胄、斷裂的兵器殘骸和傾倒的木料徹底堵塞,形成一個由有機和無機死亡物共同構成的、散發著濃烈腐臭的詭異壁壘。
    然而,最讓見慣生死的張巡都感到心口發悶、呼吸困難的,是車陣最前沿那道用無數陣亡袍澤遺體、斷裂的車軸、扭曲的拒馬木臨時堆砌起來的……“屍牆”!
    它不高,但極其綿長,沿著車陣受攻擊最烈的正麵延伸開來。
    許多唐軍士兵的遺體依舊保持著生前戰鬥到最後一刻的姿態,成為了這道牆體的一部分:
    一個看起來還很年輕的士兵,背靠著傾倒的巨大車轅,雙手緊緊握著一柄前端完全折斷、隻剩木質槍杆的長矛,矛尖早已消失不見,槍杆被血色浸透。
    他頭歪向一側,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像是在凝固的最後一刻仍在怒喝。
    一個中年伍長,整個身體撲倒在倒豎的木製拒馬尖刺上!至少有四根粗銳的尖刺貫穿了他的胸腹,透背而出!
    他用身體死死堵住了一個被劈開的缺口!臉上凝固著一種極度痛苦卻又無比堅定的扭曲表情。
    還有一個身披低階軍官甲胄的人,至死都圓睜著雙眼,空洞地望著吐蕃潰兵倉皇逃竄的方向,瞳孔裏倒映著最後的那抹血陽。
    他的嘴巴微張,仿佛仍在這片死寂中無聲地呐喊:“殺!……”
    晚風嗚嗚咽咽地卷過這片用生命和血肉築就的死亡之地,掀起破碎的朱雀戰旗和士兵身上襤褸的染血衣角,卷起更加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土,也仿佛帶來了無數凝固在這片土地上的英魂不甘的低語和無盡的歎息。這風聲,像一首蒼涼而永恒的安魂曲。
    “陛下曾經說過,要修建烈士陵園……收斂……所有陣亡將士遺體……”張巡的聲音低沉而肅穆,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將領、每一個正在清理戰場的士兵耳中,蓋過了所有嘈雜。
    他用馬鞭輕輕一指那道“屍牆”,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感:“不分將校士卒,不分職務高低,不分隸屬何營……皆需收斂。要恭敬!要體麵!”
    他深吸一口氣,胸中的悲慟轉化為鐵律,“我軍將士,每一具,必須逐一登記!姓名!籍貫!家中可有老小!所屬營隊番號!不能確定姓名的……記錄體貌特征,所穿衣物甲胄碎片!他們的遺物,哪怕隻剩一個生鏽的鐵牌,一隻破靴子,也要妥善保管!一絲一毫亦不得遺失!”
    他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沉痛,但更是一種責任:“遺體……動作輕緩,集中火化。收集好每一捧骨灰!用白布包好!打上姓名……務必帶回長安!要讓他們的魂魄……埋在陛下所說的烈士陵園!”
    他的目光隨之掃過那些姿態各異、表情或憤怒或驚恐的吐蕃士兵屍骸,冷漠中帶著一絲屬於戰勝者的、居高臨下的悲憫:“至於這些吐蕃人……就地尋找合適之地,遠離我營區和水源,深挖巨坑,集中掩埋。不要曝屍荒野,免得滋生大疫。此地……”
    他抬起頭,望向那如巨大血痂般的殘陽,一字一句,如同用鐵錘和鑿子在曆史的石碑上刻下印記:
    “磨盤原……自今日起,便是我大唐朱雀軍團英魂永駐之地!是敵寇的埋骨場!亦是我大唐劍南道西陲,用鮮血鑄就的不朽豐碑!”
    這命令如同沉重的磐石落下,砸在了這片被血淚浸泡的大地上。
    戰場上,那壓抑了一整日的悲聲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爆發出來!
    一片片低沉的啜泣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哽咽聲、伴隨著強忍悲痛的號令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首淒愴的交響:
    “輕點……這是李把頭,抬好他腿……”
    “王哥……我們回家了……”
    “二隊過來!這邊還有!對,小心手……”
    “找塊幹淨的布來!給狗子擦把臉……”
    士兵們默默地、仿佛進行著某種神聖儀式般,兩人一組,三人一隊,如同對待最珍貴易碎的琉璃瓷器,合力將那些僵硬冰冷的戰友遺體從殘破的車陣上、從猙獰的屍堆縫隙中、從冰冷的拒馬木上小心地抬下。
    他們的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生怕驚擾了袍澤們用生命換來的最後安眠。
    有人小心地拂去戰友臉上的血泥塵土,試圖辨認出熟悉的輪廓;
    有人輕輕合上那未曾瞑目的雙眼,用顫抖的手指撫平眉間的褶皺;有人則默默地將散落在周圍的、屬於戰友的哪怕一小塊破碎的甲片或半截身份牌,仔細地收集起來。
    很快,在戰場北側一處相對幹燥、能避開大部分血腥的地方,巨大的、由收集來的幹燥木柴和部分破損車板堆砌而成的柴堆被架起,如同一座通往天空的階梯。
    一具具覆蓋著殘破卻盡力清洗過的朱雀軍團戰旗的戰友遺體被安放其上。每一麵旗子下,都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一名老兵顫抖著雙手,舉著一支燃著微弱火焰的鬆脂火把,遲疑了幾秒,終於還是一咬牙,將火把伸向了柴堆底部幹燥的引柴。
    橘紅色的火焰帶著“劈啪劈啪”的輕快爆響,瞬間蔓延開來,如同蘇醒的火蟒,迅速吞噬了幹燥的燃料,火焰躥升,開始舔舐柴堆上的冰冷軀體。
    火焰越燒越旺,釋放出滾滾濃煙。
    那煙並非清新的草木之氣,帶著一種皮肉毛發被烈火吞噬時特有的刺鼻焦糊惡臭,混合著燃燒人體脂肪散發出的詭異油脂氣息,凝聚成一條巨大的、扭曲的黑龍,扶搖直上,掙紮著衝向雲霄,最終融入那片如血如泣的殘陽背景之中,將整個磨盤原的暮色天空,染成一片悲壯而蒼涼至極的暗紅。
    “大——帥!大帥!”一聲帶著驚恐和絕望的呼喊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火葬堆的悲泣與遠處傷兵的哀嚎聲中!
    一個臉色煞白如同金紙、雙手沾滿滑膩鮮血和汙物的軍醫官,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衝過人群,幾乎是撲倒在張巡的踏雪烏騅馬前!
    他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和一種麵臨崩壞的神情,手指顫抖地指向陌刀營集結的那片區域:“雷將軍……雷將軍他…他快…快撐不住了!突然就倒了!口鼻噴血!身子冷得像塊冰!”
    張巡心頭猛地一緊,仿佛被一支在寒冬雪水中浸泡過的利箭狠狠射中!
    心髒像是驟然停跳了半拍,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多年戎馬的本能已經驅動他猛地一抖韁繩,雙腿狠磕馬腹!
    踏雪烏騅發出一聲長嘶,通靈般感受到主人的焦灼,如同離弦的黑色閃電,瞬間提速,衝向那片剛剛還回蕩著雷萬春咆哮的區域!
    眼前的景象讓張巡的瞳孔驟然縮成危險的針尖!
    隻見雷萬春那龐大如熊的身軀,此刻正萎靡地癱軟靠在一輛被砸得稀爛、扭曲變形的輜重車殘骸上。
    他那柄視若生命、曾經劈開一切的巨刃陌刀,此刻被隨意地丟在旁邊粘稠的血泥裏,刀身沾滿泥濘,仿佛失去了所有凶煞之氣。
    兩名經驗最為豐富、平時負責處理最棘手傷勢的老軍醫,正滿頭大汗,如同在拆卸一件極其危險的爆炸物!
    他們一人用撬棍卡住一塊變形的甲片邊緣,另一人則用一把鋒利的匕首,極其吃力地試圖撬開雷萬春胸前和左肩板甲那因為巨大的鈍擊力而嚴重向內凹陷、所有甲葉連接處的搭扣都徹底變形卡死的位置。
    汗水順著老軍醫花白的鬢角不斷滾落,滴在冰冷扭曲的甲胄上,混合著雷萬春身上滲出的血液。他們的動作萬分小心,卻又無比急切,仿佛在和時間進行一場絕望的賽跑。
    雷萬春那曾經如同關公般赤紅的臉膛,此刻隻剩下一種蠟黃的慘白,如同粗糙的紙皮!
    豆大的汗珠如同溪流般不斷從他額頭上滾落,迅速浸透了他粗硬的鬢角毛發和脖頸,在烏黑的胸甲上匯集成一小片水漬。
    他牙關緊咬,腮幫子上虯結的肌肉如同扭曲的鐵索,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摩擦聲,但即便如此,依舊能清晰地聽到他喉嚨深處無法完全壓製的、如同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粗重而艱難的抽氣聲!
    每一次抽氣,都伴隨著胸口的劇烈起伏和身體無法控製的痙攣,仿佛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碎裂、坍塌!更可怕的是,他那厚實的胸膛板甲,心口偏左的位置,一個巨大如海碗般的向內凹陷清晰可見!
    邊緣的甲葉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掰彎的鐵皮,向內狠狠卷曲著,擠壓著他胸口的空間!
    而左肩的護甲則更加慘不忍睹,一道幾乎貫穿了整個護肩甲葉的恐怖裂痕赫然在目!
    這道裂痕顯然是被重兵器猛力砸擊造成的!
    深陷下去的邊緣如同醜陋的傷疤,邊緣滲出的鮮血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糊狀的血痂,與冰冷的黑色甲胄融為一體,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怎麽回事?!”張巡翻身下馬,動作幹脆利落落地無聲,幾步就搶到近前,冰冷刺骨的目光猶如兩把寒冰鑄成的匕首,狠狠掃向那兩個如同在拯救自己性命般投入的老軍醫!
    “回…回大帥!”稍微年輕一點的老軍醫聲音都在發顫,手上那撬動甲片的動作卻絲毫不敢停,“雷將軍左肩……肩胛骨…恐怕完全碎裂了!骨頭茬子很可能紮進了肉裏甚至肺裏啊!胸前…肋骨…最下方這兩根…絕對…絕對斷了!至少是折了兩根以上!”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帶著哭腔,“之前…之前衝陣廝殺太過猛烈…那時全靠一股蠻橫氣血強壓住了所有痛苦!如今…如今心神一鬆…氣泄了!這傷勢就如大山崩裂般爆發了!內腑……肺腑恐怕也受到了劇烈震蕩!脾髒肝髒…恐…恐也有撕裂或內出血啊大帥!這口鼻溢血就是征兆!得…得立刻…把這該死的甲剝開!”
    他說話間,那匕首因為用力過猛,在堅硬的甲片上打滑了一下,幾乎戳到雷萬春的頸側皮膚,嚇得老軍醫麵無人色。
    “放…放…你娘的狗屁!”雷萬春猛地睜開那雙布滿蛛網般血絲的眼睛,眼白幾乎全被血紅色覆蓋。
    他試圖像往常一樣咆哮,喉嚨裏卻隻湧出一陣更加劇烈的咳嗽,嘴角不可抑製地溢出大量帶著氣泡的、鮮豔的粉紅色血沫!這血沫顯得那麽刺眼。
    “老子…沒事!就是…就是有點…脫力!骨頭…硬著呢!別…別他娘的…浪費時間管我!快去…快去救…其他那些快斷氣的兄弟!他們在等著啊!”
    他強撐著,試圖用那完好的、蒲扇般大的染血右手去撐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離開。
    然而,這個細微的動作瞬間引爆了他全身潛伏的劇痛!
    他眼前猛的一黑,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麻袋,劇烈地晃了幾晃,腳下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向前方冰冷堅硬的車轅殘骸一頭栽倒下去!
    “雷萬春!!!”張巡的聲音從未如此刻般淩厲,如同萬鈞雷霆帶著不可抗拒的意誌!
    他閃電般向前一步,伸出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地按住了雷萬春未受傷的右肩!
    那沉穩如同山嶽般的力量,硬生生將雷萬春那搖搖欲墜的龐大身體固定住!
    “給本帥——躺下!”張巡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字字如鋼針,又帶著如同寒鐵相擊的冰冷,抽打在空氣中,也抽打在雷萬春那顆被劇痛和焦急攪得混亂的意識上。
    “你以為你是昊天錘打出來的金剛不壞之軀?!陌刀營的魂!朱雀軍團的膽!不能在這裏折了!你若廢了!誰來帶這些跟著你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陌刀崽子?!誰來把他們好好地帶回去?!誰來給今日死難的幾千兄弟討回十倍、百倍的血債?!躺下!這是本帥的——軍——令!”
    最後三個字,張巡幾乎是傾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超越生死的關切!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岩漿,灼燒著雷萬春幾近渙散的意誌!
    雷萬春對上了張巡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燃燒著近乎狂暴的關切與比鐵還硬的不容置疑的眼睛。
    那目光深處,是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他的瘋狂與決絕。
    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巨大的牛眼死死地瞪著張巡,裏麵翻騰著不甘、暴躁、但最終是被徹底理解的巨大屈辱……和對死亡的隱約恐懼。
    終於,支撐著這鐵塔巨漢血戰到最後的那口蠻橫霸悍之氣,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刀刺穿的氣囊,瞬間泄得一幹二淨。
    他頹然放棄了所有掙紮,巨大的身軀失去力氣,重重地靠回冰冷的車轅上,如同案板上的巨鯨,任由兩個老軍醫擺布。
    “嗤啦——!”
    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皮肉被灼燙的聲音響起,空氣裏瞬間彌漫開一股極其難聞的焦糊味。
    是老軍醫不得已動用了燒得通紅的匕首,去切割、剝離那些與雷萬春綻開的皮肉黏連在一起的破碎甲葉邊緣和糊在傷口表麵的、被血浸透後與血肉結痂粘連的內襯破布!
    “呃——!!” 雷萬春全身虯結的肌肉如同繃緊的弓弦般瞬間繃緊到了極限,堅硬得像花崗岩!
    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額頭上、脖頸上的青筋如同巨大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蠕動!
    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
    然而,這個鐵打的漢子,在戰場上被長矛戳穿小腿都麵不改色的猛人,此刻硬是連一聲最低沉的悶哼都沒有發出!
    他那隻完好的、沾滿血汙的巨大右手猛地伸出!
    帶著千鈞之力,如同真正的鐵鉗般死死抓住了旁邊一個同樣滿身是傷、左臂被繃帶吊著、正由年輕醫士包紮手臂的年輕陌刀手的手腕!
    “啊!”那年輕士兵猝不及防,隻覺得手腕劇痛欲裂,仿佛骨頭都要被捏碎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刷地一下冒出來。
    但他牙關緊咬,悶哼一聲,硬是挺住了,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他理解將軍的痛苦需要轉移,理解這是無聲的托付,於是任由將軍那隻幾乎能捏碎石頭的巨手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腕,仿佛在傳遞著某種超越語言的力量與支撐!那年輕士兵的手臂微微顫抖著,卻始終沒有退縮。
    看著這鐵漢用非人的意誌力承受著非人劇痛的一幕,張巡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混雜著敬意與心痛的光芒。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望向不遠處正在緊張地伏地統計傷亡數字、臉色比雷萬春更白的參軍官方向。
    整個區域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滴出水來。
    隻有柴火堆熊熊燃燒的“劈啪”聲、遠處傷兵微弱的呻吟、醫官急促的指令聲、以及那烙鐵接觸皮肉時發出的“滋滋”聲和彌漫的焦臭在死寂中彌漫。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像是凝固的血塊。
    終於,那名參軍捧著一卷被幹涸血塊、濕黏泥漿和各種汙漬染得根本看不清原色的名冊,步履沉重得如同腳下拖著千斤鐐銬,一步步挪到張巡麵前。
    他臉色灰敗如同墳頭刮下的冷灰,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甚至不敢直視張巡那雙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的雙手也在微不可查地顫抖,指關節因為用力緊握而泛白。
    “念。”張巡的聲音響了起來。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麵,卻比臘月的寒風更加冰冷刺骨,仿佛已經預知了那無法承受的結果。
    參軍身體猛地一顫,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周圍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和壓力都吸入肺裏,汲取殘存的所有勇氣。
    他顫抖著翻開了那卷幾乎無法閱讀的染血名冊,嘶啞幹澀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錐,狠狠砸進周圍所有將領、包括正在給雷萬春處理傷口的軍醫都豎起的耳朵裏:
    “稟…稟大帥…傷亡已初步清點完畢。”
    “此役……”他停頓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仿佛吞咽著滾燙的鐵水,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
    “我軍……陣亡將士……共四千七百三十八人!”
    “轟——!”這個數字如同一柄重達萬斤的巨錘,裹挾著地獄的寒風,狠狠砸在周圍所有將領的胸膛上!他們的心髒似乎都跟著驟停了!
    雖然知道慘烈,但這個數字依舊遠超最悲觀的預估!
    參軍不敢停頓,仿佛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無法繼續:
    “重傷……無法再戰者……兩千一百零五人!”
    又一把冰冷、帶著鋸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胸膛,狠狠攪動!重傷兩千!
    這意味著超過兩千個漢子殘廢了!未來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家庭失去了頂梁柱!這不僅僅是戰力損失,更是兩千個家庭難以承受的絕境!
    “其中……”參軍的臉色灰敗如死人,“長槍營、刀盾營首當其衝,承受吐蕃鋒矢衝擊……折損……近半……”他感覺舌根發硬,“輜重營…傷亡亦重…協助防守車陣缺口的輔兵…損失…慘重…”
    話語如同被沉重的石塊堵住,斷斷續續。
    他的目光極其痛苦地瞥了一眼被死死按在車轅上、忍受著剝甲劇痛、臉色慘白如紙的雷萬春,那個曾經咆哮如虎的巨人此刻隻剩下粗重的抽氣聲。
    參軍的聲音陡然帶上了哭腔:
    “陌刀營……”這幾個字如同粘在了喉嚨裏,帶著血腥的鏽蝕感,“……陣亡……一百九十七人……”他聲音小了下去,帶著撕裂般的嘶啞,“……重傷……八十三人……”仿佛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除…除三四個新兵因位置靠後僥幸…幾乎…幾乎人人帶傷!陣亡的重傷的…皆是…皆是陌刀營中最悍勇的…那…那一批老兵精兵……”
    這意味著,這支剛剛立下鑿穿敵陣、逆轉乾坤的不世奇功、編製七百人的鋼鐵營隊,在短短幾個時辰的地獄戰鬥中,減員超過了三分之二!
    活下來的,也幾乎個個傷殘!陌刀營,這座全軍突擊的尖錐,幾乎折斷了!
    每一個冰冷的數字報出,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血肉焦糊的氣息,狠狠燙在周圍所有將領的心上。
    陣亡近五千!重傷兩千!這意味著朱雀軍團作為帝國劍南道西線防禦核心、最賴以野戰製敵的機動精銳力量,一戰便折損了接近三分之一還多!
    超過三分之一的兵鋒徹底湮滅,超過三分之一的戰鬥力化為烏有!這哪裏是什麽大捷?
    這分明是一場用無數最英勇、最寶貴的忠勇之士的骸骨和血肉之軀,硬生生堆砌出來的慘——勝!是用巨大的流血換來敵人更大的流血!
    參軍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最後幾句,像是完成某種殘忍的使命:“殲敵…初步估算,遺屍步跋子與鐵騎……超…超過一萬兩千具!”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這份戰績能給這血腥的屠戮增添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俘虜輕重傷兵…約三千人!繳獲完好戰馬兩千餘匹!吐蕃製式鎧甲兵器弓弩無算…敵先鋒主將巴圖魯…確已被生擒活拿…”
    這巨大的戰果在此刻聽起來卻如同最冰冷的諷刺,絲毫無法衝淡那沉重到令人靈魂窒息、如同泰山壓頂般籠罩下來的巨大傷亡數字所帶來的絕望陰霾。
    空氣中彌漫著死寂的悲傷和無言的沉重。一些將領別過臉去,肩膀難以抑製地聳動著;有的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絲絲血跡滲出,仿佛想用肉體的痛苦壓製內心的劇痛;還有的則茫然地望著那片仍在燃燒的柴堆,火焰吞噬著袍澤的殘軀,也燒灼著他們的理智。
    那衝天而起的、裹挾著焦臭的黑煙,仿佛就是這場“勝利”最悲愴的注腳。
    張巡沉默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凝固,空氣重得像鉛塊。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如同一塊巨大的、沉重的、浸透了血漿的裹屍布,沉沉地覆蓋了整個磨盤原。
    這道殘陽之光也將他挺拔如標槍、堅韌如蒼鬆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身後那片由堆積如山的殘缺屍體、折斷的旌旗、傾覆的戰車和散落扭曲的冰冷兵器構成的背景上,構成了一幅無比淒愴、壯烈卻又透著沉沉暮氣的剪影。
    這剪影,是帝國西陲支柱在血火中的縮影。
    他緩緩地抬起線條剛毅的下頜,目光越過了眼前這片被無盡鮮血徹底浸泡、仿佛在無聲哀嚎的磨盤原,越過了遠處吐蕃潰兵揚起的最後一線煙塵,望向了那遙不可及的、暮色沉沉的長安方向。
    那目光深邃複雜得如同深淵,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巨大疲憊、如山如海般的沉重責任,以及一絲深藏眼底、麵對後續戰局與中樞可能的冷漠遲鈍時,那一閃而過的、如同冰冷毒蛇般的深深憂慮。
    “傳令全軍!”
    張巡的聲音終於破開了死寂,響了起來。
    依舊沉穩,卻仿佛承載了這片屍山血海全部的萬鈞之重,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鐵鏽般的凝滯感,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戰場,傳入每一個幸存者的耳中:
    “磨盤原大捷!然——”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鼓敲在每個人的心頭,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此勝!非依仗所謂天雷之威!非仰賴所謂神兵之利!乃我朱雀軍團全體將士!”他手臂猛地一揮,指向那仍在燃燒的柴堆,指向遍布屍骸的原野,“以血肉為磚!以肝腦塗地為泥!以百折不撓、至死不屈之意誌為脊梁!生生築就的豐碑!”
    他每一個字都鏗鏘如金戈交鳴,帶著悲憤的力量!
    “所有陣亡將士!”聲音如滾滾驚雷,在暮色中回蕩:“英——靈——永——存!光耀大唐山河!照我子孫萬代!”這祭文般的宣告,是對逝者最高的敬意。
    他語氣稍緩,卻依舊沉重如山:“重傷者,軍醫營傾盡全力,務必救治!不惜一切代價!以我張巡之名保證!所有將士,休整一日!”
    短暫的喘息期,是為了更艱難的跋涉,“一日之內,必須完成三件事:收斂袍澤!救治傷員!修複甲胄兵器!清點一切戰利繳獲!”
    他的目光如電,如同實質的冰棱,帶著無匹的壓力和穿透力,緩緩掃過周圍每一個臉上寫滿悲戚與凝重的將領肅穆的臉龐,一字一句,清晰而凝重,如同在屍山血海之上、用無數英魂的名義刻下誓言:
    “另——!”他聲音陡然加重,“簽發八百裏加急!雙馬輪替!晝夜不息!直——送——長——安!”他特別強調了速度和目標。
    “將戰況!斬獲詳情!繳獲物資清單!及……”他頓了頓,聲音如同冰山移動般緩慢而沉重,每個字都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我軍傷亡損耗——!詳盡無遺!呈報陛下禦覽!”
    他特意無比清晰地、重重地吐出“損耗”二字,每一個音都帶著滴血的沉重。
    這份奏報,不僅要送捷報,更要送一把紮心的尖刀!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沉緩,每一個音節都經過深思熟慮的千錘百煉,蘊含著巨大的信息量和無聲的呐喊:
    “著——重——稟明陛下!”這幾個字,張巡幾乎是咬著牙念出來的,“‘霹靂彈’,戰已耗盡!一枚——未留!神機炮所用大型鐵彈,經全力搜尋收集殘骸,僅餘不足一成!十不存一!陌刀營利器損毀近半!長槍刀盾折損殆盡!更遑論甲胄破損,修補所需工料堪稱海量!戰場之上,將士浴血奮命,甲胄兵刃損耗,已達生死極限!望——中樞……”
    他停頓了一下,那停頓裏充滿了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急迫,“速調撥補充!尤重火器、陌刀配件、精鍛甲片!刻不容緩!軍情如火!遲則傾覆!” 最後八個字,字字泣血!句句驚心!
    他深吸一口氣,這口氣仿佛吸入了戰場上全部的絕望與沉重,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向深淵陳述事實的決絕:
    “此戰雖勝!然劍南道西陲之危,並未解除!吐蕃讚普赤德祖讚,狼子野心,睚眥必報,此番失利,必發雷霆之怒!傾國之兵報複隻在眼前!我朱雀軍團……”
    他目光掃過這片血色大地,掃過那些勉強站立的身影,“尚存之兵……已不足戰前半數!剔除傷者、急需休整者……唯餘三成可戰之力!”
    這最後的宣告,如同寒冬的最後一片雪花飄落在眾人心頭,冰冷徹骨。
    “末將——遵命!”那參軍早已麵無人色,肅然領命的聲音卻異常清晰!
    他深深一躬,額角汗水滴落在泥濘裏,立刻轉身,幾乎是發足狂奔著衝向臨時搭建的營帳!
    那份用無數生命和鮮血寫就、將震動長安的奏報,每一個字,都將重若千鈞!字字染血!
    張巡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被血與火徹底洗禮、被死亡與悲壯永恒銘刻的平原。
    目光掠過燃燒的柴堆,漫天的黑煙;掠過被小心搬抬的殘破軀體;掠過正在默默擦拭戰刀甲胄的精疲力盡的士兵。
    晚風嗚咽著卷過,卷起那麵被從屍體堆裏找到、汙穢不堪、卻頑強舒展的朱雀戰旗殘破的一角,如同無數不屈的英魂,在血色暮光中無聲地盤旋、低泣、徘徊不去。
    他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馬。踏雪烏騅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沉重,不安地踏動鐵蹄。
    張巡一勒韁繩。馬匹碗口大的蹄鐵,重重地踏在粘稠冰冷的血泥上,發出“噗…噗…”沉悶而壓抑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愈合的傷口上。
    那道孤獨而無比堅定的身影,在身後屍山血海的猙獰映襯下,在蒼穹盡頭如巨大血痂般逐漸消融的殘陽餘暉中,緩緩策動馬匹,向著臨時營地中央那麵高揚的、象征著大唐與朱雀軍團威嚴的猩紅帥旗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夕陽最後的掙紮,最終融入到了愈發深沉、無邊無際的暮色蒼茫之中。
    磨盤原的硝煙終將散去,刺鼻的死亡氣息終會被風吹雨洗。
    但此戰的慘烈與悲壯,朱雀軍團在絕境中迸發出的堅韌與付出的犧牲血債,那“陌刀所至,人馬俱碎”的驚世凶名,以及那如同懸在整個帝國西陲頸項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般的後勤困境——這柄劍的鋒利程度,足以決定整個劍南道甚至帝國的命運——才剛剛開始真正發酵。
    ……
    ……
    瀚海的風,是從萬古的荒漠裏淬煉出的凶獸,今夜更是撕下了溫馴的麵具,化作無情暴君。
    它不再是無形氣流,而是億萬顆尖銳幹燥、帶著棱角的風化岩砂,在虛空中匯聚凝實,形成一條翻滾咆哮的無形洪流。
    這狂暴的沙河,裹挾著毀滅的氣息,狠狠撞向庭州城飽經戰火硝煙的夯土城牆。
    “咚!咚!嗚——嗡——”
    沉悶的撞擊聲連綿不絕,如同古老巨獸垂死掙紮的悶嚎,從厚實的城牆深處痛苦地透出。
    砂礫撞擊牆體、垛口、箭樓,發出極其細密卻無孔不入的“沙沙”聲,像無數饑餓的惡蟻在同時噬咬堅硬骨殖。
    風中裹挾的濃烈土腥味直衝鼻腔,更浸透著一股令人牙齦發酸的、幹冷如鐵的金屬氣息。吸入一口,便覺肺腑都被這無形的粗糙砂紙無情刮過,每一次喘息都灼痛無比。
    城頭垛口,一麵巨大的“高”字認旗在疾風中近乎癲狂地掙紮、翻卷。
    堅韌的旗麵被暴戾的氣流撕扯得嘩啦作響,不斷扭曲拉伸,瀕臨破裂。
    粗壯的旗杆不堪重負,發出令人心顫的“嘎吱……嘎吱……”呻吟。
    旗幟每一次奮力地向上掙紮,旗麵上那個飽蘸濃墨的“高”字便如在血火深淵裏燃燒,像一頭被無形鐵鏈層層捆縛、羽翼上淋漓染血的蒼鷹,一次次地撞向肉眼不可見的囚籠,每一次振翅都留下無聲的血淚悲鳴。
    此情此景,落在守城士兵眼中,心頭仿佛也壓上了一塊濕透冷鐵的巨石。
    老兵張老三狠狠搓了搓凍得通紅的、粗糙如同老樹皮般的手背,對著身旁同樣麵色青白的年輕士兵李長生低聲嘟噥,牙齒在刺骨寒冷中咯咯作響:“他奶奶的……這鬼風……活像是催命符啊!這旗子……邪門得很,瞧著心裏頭直發毛。”
    厚重的夜,如同一盆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徹底淹沒了白日生機勃勃的西域咽喉。
    人聲鼎沸的市集、叮當作響的駝鈴商隊、操著天南地北口音的旅人,此刻都被這無邊的黑暗和鬼哭狼嚎的風聲吞噬殆盡。
    空曠的街道死寂一片,宛如一條蜿蜒的巨大墓道。
    唯有城池中心那座龐然森嚴的堡壘——安西節度使府邸,在那最高書閣緊閉的窗欞之後,透出一點微弱卻異常頑固的燭火。
    這一豆光暈,在鋪天蓋地的黑暗風沙裏渺小如螢,卻又執拗地宣告著不屈的存在,如同狂暴海洋中心一座孤獨的燈塔,任驚濤駭浪拍擊也巋然不動。
    燭火源頭,是高仙芝的書閣。
    “嗤啦……”
    沉厚的、包裹著一層堅韌隔音皮革的門被悄然推開。
    書房內的景象與外界的喧囂狂躁形成了冰火兩重天般的對比。
    這裏異常靜謐,隻有中央銅燈架上數支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空氣裏飄散著上等鬆煙墨濃鬱的苦澀餘韻、陳舊書卷沉澱的微塵氣息,以及一種混合了汗味、硝磺殘留和皮革味道的、沉澱下來的、隻屬於真正鐵血統帥的鐵腥與威嚴。
    四壁皆為頂天立地的紫檀書架,被各種卷帙填滿:兵家典籍《孫子》、《司馬法》、《六韜》捆紮齊整;地理圖誌《西域圖記》、《涼州輿圖》卷軸半開;角落裏甚至還有幾卷羊皮文書,上麵的楔形文字扭曲如蛇——那是遙遠的拂菻商隊帶來的舊物。
    一張幾乎占據整麵北牆的巨大西域全境輿圖線條縱橫交錯,墨色深深。
    而書房中央紅木基座之上,則是更為精密的沙盤——由細膩砂石精心堆砌模擬著安西四鎮及周邊所有關隘要衝的山川地形。
    一身玄色絲綢常服的高仙芝,並未披甲。
    跳躍的燭光在他身上描繪出剛硬的剪影,但那挺拔如孤峰的身姿輪廓深處,卻沉澱著揮之不去、幾已凝固為實質的風霜與重壓。
    他背對房門,如同一尊從開天辟地起就佇立在這裏的黑色玄武岩。
    寬肩收緊,腰背如鐵,微微低首,視線死死釘在身前那巨大的沙盤之上。
    沙盤上,蔥嶺之東、天山之南的安西四鎮地域被淡黃色細沙勾勒得極為清晰,一條狹長險峻的走廊河西走廊)連接著遙遠的關中腹地。
    沙盤西南方向,用灰白色石粉堆出皚皚雪峰的正是巍峨高聳的祁連山脈。
    而沙盤的正南,一大片刻意使用暗褐色粗砂堆高、溝壑刻畫得尤其深邃崎嶇的區域中央,醒目地插著一麵小小的、繪製著猙獰呲牙獅頭的黑三角旗。
    沙盤西南方,用灰白色石粉堆出皚皚雪峰的正是巍峨高聳的祁連山脈。
    而沙盤的正南,一大片刻意使用暗褐色粗砂堆高、溝壑刻畫得尤其深邃崎嶇的區域中央,醒目地插著一麵小小的、繪製著猙獰呲牙獅頭的黑三角旗——吐蕃雄踞高原的門戶重鎮,獅泉堡。
    高仙芝那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沙盤上微不足道的微縮距離,直直落在那麵小小的獅頭黑旗上。
    時間仿佛在他深不可測的凝視中徹底凝固。
    每一次呼吸都緩慢得如同沉入冰水之下,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這間過於寧靜的書閣。
    他耳畔再次隱約響起高原呼嘯的暴風雪聲,眼前重現那座堅固如磐石、浸透了安西軍鮮血的要塞。
    獅泉堡冰冷的條石城牆,城牆上密布的箭孔,堡壘內蒸騰出的混雜著酥油和血腥的詭異氣息,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刺紮著他每一寸神經。
    那麵微縮黑旗,不僅僅是個地點標記,更是卡在他喉嚨深處一根淬毒的倒刺,是他功業簿上一塊必須徹底抹去的汙點,是高氏安西宏圖上一條猙獰滴血的傷疤。
    就在那承載著四鎮山川的沙盤側後,一張寬大沉重的紫檀木案幾上,一卷由八百裏加急、三匹良駒活活跑死在半途才送達的沉重卷軸,被無情地攤開。
    明黃的皇家禦用絹帛在燭光下流轉著一層近乎凝固、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暗金色澤。
    在那承載著帝國西陲疆土的沙盤陰影後,紫檀案幾上,那卷來自長安的卷軸如同烙鐵般攤開在冰冷的案麵。
    象征著皇權威儀的明黃絹帛,在搖曳燭火下非但沒有光華,反而折射出一層如同凝固淤血般的暗金光澤,沉重得令人幾欲窒息。
    卷軸的邊緣帶著明顯的磨損和洗不去的驛道灰塵,無聲地控訴著它橫跨數千裏險途所獻祭掉的生命與速度。
    卷軸中央,一方“皇帝行寶”的朱砂大印正正壓在“世代經營,永鎮西陲”八個鐵畫銀鉤、力透絹背的禦筆大字之上!
    “世代經營,永鎮西陲”!
    八個帝王親書的墨字,筋骨崢嶸,帶著橫掃八荒的威壓烙印在明黃之上。
    可真正刺穿雙眼、灼痛靈魂的,是那方如血鮮紅、覆蓋在“世”與“代”二字之上、巨大如半個巴掌、印泥濃稠得如同剛剝下還冒著熱氣的人心烙印——“皇帝行寶”!
    它妖異地閃爍著燭光,不像恩賜的憑證,更像一個深嵌在皮肉骨髓裏的滾燙符咒,散發出血腥詛咒的氣息。
    “世代……經營……永鎮……西陲……”
    一聲恍若來自九幽地底、被萬載寒冰凍裂般的低語,驟然撕裂了書房內死水般的沉寂。
    高仙芝終於像一柄緩緩出鞘的古劍般,轉過了身軀。
    聲音粗糲得如同磨刀石刮過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重錘砸地的分量。
    他複述著這八個字,字字如嚼冷硬的頑石,語調裏浸滿了鹽堿般的苦澀和被命運愚弄後尖銳的荒誕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