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哥舒翰和高仙芝對吐蕃的滅國行動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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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一年七月十五,午時剛過。
    隴西臨洮的天地宛如一座巨大的悶爐,烈日凶暴地懸在中天,將地麵烤出縷縷若有若無的白汽。
    連風也是吝嗇的,帶著灼人的幹燥,吹拂起來裹著厚重的沙塵,撲在臉上,澀澀地痛。空氣凝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一團灼熱的棉絮,胸口沉甸甸地發悶。
    在這悶爐的中央,蜿蜒於兩座光禿禿黃土山坡之間的山道,成了一條苦難的絞索。山道被馬蹄和赤腳踩踏得塵土飛揚,細碎的黃霧在死寂的空氣中懸浮不散,久久不落。
    遠遠望去,一支緩慢移動的枯槁隊伍,在刺目的陽光下拉出扭曲而沉重的暗影。
    押送他們的是吐蕃黃石部的士兵,土黃色的皮甲在熾烈的日頭下反射著令人眩暈的白光,猙獰地晃眼。
    士兵們有的騎在矮壯暴躁的河曲馬上,馬匹躁動地噴著鼻息,蹄鐵不時敲打在堅硬的石子上,濺起零星火星;更多的則是在隊伍兩側徒步驅趕,他們口中吐出一串串短促而粗野的吐蕃語,手中的硬皮鞭在滾燙的空氣中揮舞著,每一次擊落,“啪!”一聲脆響,宛如毒蛇驟然彈出噬人的紅信,撕開沉悶的凝滯。
    被這毒蛇鞭影困在中間的,是數百名形容枯槁的唐人百姓。他們衣衫襤褸,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麻布本色,沾滿汗水混合的泥汙。
    一張張黧黑的臉龐上,雙目因長期的疲憊與恐懼失去了神采,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幹裂起皮,滲著血絲。
    他們推著由幾股粗糙木條捆紮而成的獨輪車,車身簡陋至極,吱呀作響,仿佛隨時就要散架。
    車上堆疊著脹鼓鼓的粗麻糧袋,壘成搖搖欲墜的小山。
    更多的人肩上勒著粗糲的麻繩,繩索深深陷進皮肉裏,在肩膀和後背留下青紫腫脹的血痕,佝僂著腰,背負著沉重的木箱或包裹。
    每一步踏下,腳上的破草鞋或幹脆是光腳板陷入厚厚的浮土,留下一個深深的凹坑,緊接著又被後續踉蹌的腳步抹平。
    他們的汗水混著臉上的泥塵不斷淌下,衝刷出一條條渾濁的泥溝。
    隊伍的中段,一個高大的身影格外顯眼,正是臨洮獵戶出身的張三郎。
    他赤裸著精壯但此刻已蒙上一層厚厚塵泥的上身,肩背的肌肉緊繃如鐵塊,正死死頂住一輛仿佛要壓垮一切的獨輪車後擋板。
    車上糧袋堆得極高,連推車的木杠都深深彎了下去,發出一聲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突然,“啪!”一聲格外刺耳銳利的鞭嘯撕裂空氣。
    旁邊騎在馬上的吐蕃百夫長論悉諾,他那張布滿風霜和狠厲的麵孔扭曲著,眼中閃爍著不耐煩的凶光。
    一道粗糙的鞭梢從張三郎裸露的右小臂外側惡狠狠地劃過,皮肉瞬間綻開一條血痕,細細的血珠立刻滲湧出來,混著汗水和汙垢,流淌出一道黏稠可怖的黑線。
    “磨蹭什麽!唐狗!骨頭軟了,想留在這裏喂狼喂鷹嗎?”論悉諾粗嘎的嗓音混雜著濃濃的鄙夷,如同砂紙摩擦石礫。
    他手腕一抖,滿是塵土的皮鞭再次淩空揚起,那卷曲的形狀在張三郎頭頂構成一片濃重的死亡陰影。
    灼熱的鞭痕處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劇痛,手臂的肌肉本能地痙攣。
    張三郎猛地將頭垂得更低,脖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蚯蚓在泥土下瘋狂扭動。
    一股腥甜的怒血瞬間湧上喉嚨,牙齒死命地咬合著,似乎要把滿口鋼牙生生崩碎。
    他強迫自己將那股足以焚毀理智的憤怒與蝕骨銘心的屈辱,像吞咽毒藥般狠狠壓回翻滾的腹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同胞投來的目光——那些沉默的、死寂的目光裏,交織著難以言喻的同情、長久折磨後的麻木,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無助悲涼。
    他們幹裂的嘴唇緊閉著,連歎息似乎都怕驚動那隨時落下的鞭子。
    他隻能在心底,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般無聲地咆哮呐喊:“等著……都給我等著!吐蕃畜生!煌煌大唐……天軍……哥舒大帥的鐵蹄……總會來的!一定會碾過你們的腦殼!”
    這股無聲的呐喊讓他體內催生出最後一絲力量,幾乎是用生命在推動那該死的車輪。
    “轟隆…”獨輪車的木輪沉重地碾過一塊凸起的岩石,發出刺耳的摩擦和擠壓聲,整輛車劇烈地搖擺了一下,隨時有翻倒的危險。
    張三郎雙手虎口震得劇痛麻木,但他死死撐住,不敢有絲毫的泄氣。
    整個隊伍彌漫著令人幾欲瘋狂的窒息感,隻有皮鞭抽破空氣的炸響、吐蕃士兵粗魯的嗬斥、推車吱嘎木器的呻吟、沉重的腳步在泥土上的拖遝、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仿佛一支來自地獄的催魂曲,在灼人的荒原上殘忍地反複演奏。
    就在這條流淌著血淚與苦難的山道數裏之外,東方那片連綿起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深處,空氣陡然變了一副麵孔。
    一處陡峭山崖的頂端,巨大岩石的背陰處,幾雙銳利如隼的眼睛穿透了茂密枝葉編織的天然屏障,緊緊鎖定著下方那如同痛苦爬蟲般的隊伍。這裏仿佛與山下的酷熱煉獄隔絕。
    高大密集的樹木織就濃蔭,將灼烈的日光篩成斑駁清涼的光點。
    空氣流淌著濃鬱的草木清氣,沁人心脾,飽含著濕土的醇厚和鬆脂特有的微辛,甚至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知名野花的幽微芬芳。
    拂過的山風帶著顯著的涼意,溫柔地拂過皮膚,帶走了所有燥熱。
    斥候小隊隊長羅小立,一個精瘦黝黑、骨架卻蘊藏堅韌力量的漢子,單膝跪在布滿厚厚苔蘚的冰涼岩石後方,身體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強弓,紋絲不動。
    他手中穩穩托著一件在此時此地顯得無比精良的器物——一支黃銅構件閃亮、精鋼打造的伸縮單筒望遠鏡,鏡身被磨得異常光滑。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粗糙但穩定的大拇指和食指緩緩旋動鏡筒外圈調節焦距,一邊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動,聲音壓得極低,短促清晰,確保能讓緊貼身邊的同伴一字不漏地捕捉:
    “……第七撥……剛過去五輛糧車……樣式老舊,西南側木板已有明顯裂紋……押兵吐蕃兵約十五人……五人騎馬,十人步隨,刀掛腰間,弓在肩上……”
    他語速飛快,目光如鐵鉤般釘在目標上,“……緊接其後,三輛糧車……不對,中間夾著牛車一輛,牛老邁無神……二十七個……至少二十七個背大口袋的唐人,五人步履蹣跚,疑是傷病……押兵……十一人,步隨,隊形鬆散……”
    他猛地停頓了半息,鏡筒微調,聲音陡然沉冷了幾分:“注意!後隊……出現一小隊騎兵!約……三十騎!具裝!厚皮甲……頭盔帶鐵護頰……腰佩闊刀,馬側掛重斧或鐵骨朵……隊列緊促……警惕!”
    望遠鏡冰冷的金屬鏡筒邊緣貼著他的眼窩,視野裏纖毫畢現:那些在塵霧中晃動的吐蕃騎兵猙獰的麵孔上寫滿了傲慢和戒備,馬匹被盔甲和汗水蒸騰著,暴躁地甩著頭;
    被驅趕的唐人百姓眼神空洞,或者偶爾一閃而過的那一絲被深埋於絕望之下的不屈;
    糧車上覆蓋的暗灰色氈布在顛簸中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下麵黃燦燦的粟米;
    甚至那個令人齒冷的百夫長論悉諾,他再次揚起鞭子時凶狠的姿勢,手臂肌肉的瞬間賁張,鞭梢在半空劃出的那道冰冷弧線,都清晰地刻入了羅小立的瞳孔。
    他喉頭無聲地滾動了一下,鏡筒隨著那騎馬前行的論悉諾緩緩移動,補充道:“……領頭的吐蕃百夫長,額有舊疤……橫貫左眉……鼻梁骨似曾斷裂……特征明顯……對,是他……論悉諾……鞭打民夫……就是那個最高大的唐人民夫……一鞭,正中手臂……”
    坐在他腿邊岩石縫裏的副隊長李栓子,矮小敦實,麵孔岩石般冷硬。
    他半蹲著,膝蓋上攤開一個巴掌大小的油布包,裏麵是一個用牛筋紮緊的硬皮小本子。
    本子攤開,他手中那截削得異常尖細的炭筆,在泛黃的粗紙上疾如風雨般劃過,留下“唰唰”的輕微摩擦聲。
    筆尖靈動,隻勾勒幾筆,一個輪廓就躍然紙上。
    數字、特征、方向箭標如“↘”表示右下)、簡單到極致的圖示“□”車、“Δ”山、“|”押兵)……一行行細小卻異常清晰的字跡符號流暢地誕生。
    他幾乎沒有抬頭看羅小立,僅憑聲音和長期的默契就完成了記錄,隻在提到重點和關鍵人物時,才抬起眼皮,銳利地朝山下那個方向極快地瞥上一眼,確認一下環境參照物。
    在岩石圈更外側的遮蔽下,另外兩名身形幾乎與周圍岩石和樹根融為一體的斥候,像兩尊凝固的石像般伏著。
    他們保持著絕對的靜默,側耳,聆聽林間的一切——風掠過不同樹冠層疊枝葉發出的差異聲浪、更遠處隱約溪流的細碎水響、鳥雀驚飛時翅膀拍打的頻率……任何一絲細微的、規律被打破的異響,都可能是敵情逼近的信號。
    汗水順著他們的額角、鬢邊悄悄滑落,融入身下的苔蘚或泥土,他們連擦汗的動作都壓抑到了極限。
    時間在這絕對的專注和死寂中,被切割成緊繃的碎片。
    日頭在頭頂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西移動,將濃密森林的頂端一層層鍍上濃鬱的金紅,投射下的長長樹影隨之緩緩拉長、扭曲。
    直到視野盡頭,那道通往黃石部營地方向的、被兩側山勢擠壓成一條窄縫的山坳,吞沒了最後一騎吐蕃騎兵馬屁股上搖晃的甲片影子,羅小立才緩緩、極其緩慢地將緊緊貼在眼窩上的望遠鏡挪開。
    長時間的肌肉緊繃帶來的酸楚和疲憊如潮水般從小腿、後背、肩頸猛然反撲,一陣陣帶著麻木感的酸痛清晰地宣告著極限。
    他眨動著因長時間聚焦而異常酸澀的眼睛,眼球表麵幹澀刺痛。
    他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山林特有的微涼空氣衝入肺腑,壓下了身體的不適,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沙啞:“收工。撤!”
    指令如同在平靜水麵投下的一顆小石子。
    四人瞬間化作四道無聲無息的幽影。
    李栓子“唰”一聲合上硬皮本子,連同油布、炭筆迅速卷入腰間的防水皮囊。
    伸縮望遠鏡的鏡筒被熟練地旋回至最短狀態,塞入另一個更堅固的牛皮套囊中。
    羅小立快速俯身,雙手如耙,將身下及周圍壓伏的草莖和斷枝小心地拂散、複位,抹去人類停留的一切痕跡——一塊被身體焐熱了一角的岩石,他用旁邊濕冷的苔蘚小心地蹭了蹭;
    幾片草葉因膝壓位置而顯得過於整齊,他輕輕撥亂。整個過程靜寂無聲,配合默契到了極致。
    不過幾個呼吸,這片臨時觀察點便恢複了原始森林應有的混亂無序,仿佛從未有人類驚擾過這片山林的沉睡。
    四人再次投入身後遮天蔽日的莽莽林海,如同水滴落入大海,瞬間消失無蹤。
    歸途從來不是坦途。
    從山崖頂俯瞰,森林層巒疊嶂,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幽綠海洋。
    進入其中,則是另一番凶險景象。
    古木參天,扭曲交錯的巨大枝幹遮蔽了絕大部分天光,隻在葉隙間頑強地投下稀疏飄渺的光柱。
    腳下厚達尺餘的鬆軟腐殖層,混雜著經年累月、深不見底的枯枝敗葉,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軟滑黏膩,每一步都必須極其謹慎地選擇落腳點。
    碗口粗的巨大樹根如虯龍般盤錯裸露,濕漉漉的表麵布滿了滑膩的青苔。
    巨大的灰褐色山岩或突兀地聳立,或形成陡峭濕滑的斜坡,石壁縫隙裏滲出的冷水滴答作響。
    濃密糾纏的藤蔓和帶刺的低矮灌木形成了無數天然的障礙。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腐殖質土腥氣、植物汁液的清苦,還有某種帶著甜膩感的、菌類腐敗的特殊氣味混雜其中。
    在這般複雜險惡的地形中,這四人小隊的身影卻展示出令人驚歎的矯健與靈巧。
    領頭的羅小立如同猿猴附體,腰刀掛在身後緊貼脊梁,毫不晃動。
    他時而猛地發力,手足並用輕盈地攀上濕滑巨石的頂端,警惕地掃視前方幽暗的林地;
    時而一個靈巧的屈身,避開橫攔的帶刺荊棘叢,身體幾乎貼著布滿腐葉的地麵滑過;時而猛地蹬地側躍,避讓開一段因岩層鬆動而有墜落危險的陡坡。
    後麵三人緊隨其步頻和姿態,動作幹淨利落,沒有絲毫多餘。他們沿著一條無形的、隻有自己熟知的路徑穿行,巧妙地繞開峭壁、避開深不見底的泥沼水潭羅小立甚至用手勢精準指出一處看似落葉鋪就、實則一旦踩踏便會瞬間陷入的偽裝陷阱區域)。
    長期的潛伏磨礪和對這片地域近乎烙印在骨子裏的熟悉,讓他們成為了這片黑暗森林的一部分。
    “沙……沙……沙……”輕微到幾乎被忽略的、鞋底碾過厚厚枯葉的聲音,以及衣物偶爾刮擦細小枝條發出的細微劈啪聲,是唯一打破這片林海死寂的存在。
    然而,一種浸入骨髓的危險預感始終如影隨形地懸在每個人的頭頂。
    每一步潛行,身體都緊繃如待發的弩弦,所有感官被推至最敏銳的邊緣——聽覺被放大,捕捉著微風過樹梢的頻率差異;
    視覺在幽暗的環境中竭力分辨著色差與輪廓;嗅覺警惕著任何一絲突兀的血腥或陌生的體味。
    突然,走在最前端的羅小立沒有任何征兆地驟然停住!
    整個身形凝固如同雕刻,右手閃電般握在了腰後那柄窄長唐刀的包銅刀柄上,拇指用力頂開了卡榫。刀身應勢彈出一線冰冷的烏青寒光!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刀鋒,死死釘在左前方一片濃密的、纏繞著墨綠藤蔓的灌木叢深處,全身肌肉蓄勢待發。
    “嚓……”後麵三人幾乎在羅小立停住的瞬間就已做出反應!
    李栓子猛地矮身蹲伏在左前側一棵巨大的、布滿深苔的榆樹根旁,矮壯的身體縮成一團;
    另外兩名斥候一個向右前方撲倒在一堆厚厚的、覆蓋著白色黴斑的倒木朽枝後,另一個則猛地向後急退兩步,背靠在一堵長滿蕨類植物的濕潤石壁上,手指已探入懷中。
    四雙眼睛如同黑暗中的八點寒星,瞬間掃視鎖定著可疑方位。
    所有細微聲響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壓迫得人心髒狂跳。
    隻有林間穿過的風發出空洞低沉的嗚咽,將遠處高大樹木的葉片搖得嘩啦啦直響。
    十息……二十息……時間在無聲的搏擊中緩慢流淌。羅小立銳利的目光掃過那片可疑灌木叢的每一寸陰影、每一片扭曲的葉片。
    沒有發現金屬的反光,沒有布料摩擦……隻有葉片在微風中的正常晃動。
    他身體緊繃的肌肉如同退潮般一絲絲放鬆下來,但眼神中的警惕並未完全消散。
    他緩緩鬆開緊握刀柄的手指,那線烏光無聲地滑回刀鞘。他沒有回頭,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凝固的窒息感:
    “沒事,”他頓了頓,像是在解釋,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內心那個尖銳的警鈴,“是風聲,枝葉碰響。再加點小心。”
    他隨即從懷中貼近心口處,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扁平黑鐵盒。
    盒子入手沉實冰冷,黝黑的表麵未經任何打磨修飾,僅有的幾道磨痕是長期貼身佩戴的自然烙印,其貌不揚中透著一種樸實厚重的神秘。
    他小心地撥開盒蓋邊緣一個小小的鐵片卡扣。
    盒內襯著厚實的墨綠絨布,中央固定著一枚打磨得光滑圓潤、宛如黑玉般的磁石薄片,其上一根細如毫發、兩頭極其尖銳的鋼針精巧地懸浮在一汪淺金色的油脂之上。
    鋼針先是微不可察地快速顫抖了一下,隨即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巨手撥正,穩穩地靜止下來,針尖如同具有生命般,堅定不移地指向一個方向——東北。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神物,後麵三人眼中仍不約而同地流露出那掩藏不住的、混合著敬畏與新奇的熾熱光芒。
    這便是他們出發前才由京師神策軍中尉親手交予郎將曹劍青、再由曹郎將珍而重之配發給幾支斥候隊的神器——司南針!
    軍中早已風傳,此物乃當今天子於九重宮闕之中親手畫出精巧圖樣,特遣天工之城的能工巧匠,不計工本反複錘煉打造而成。
    非金非玉,卻能在最迷亂、最絕望的混沌之域,為你指明歸家之路!
    羅小立珍重地用指腹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冰涼的盒體,迅速合上蓋子,哢噠一聲鎖好,將其貼身藏回胸前那處最溫暖的所在,仿佛那鐵片的冰冷已化作心頭不滅的篝火。
    他再次抬頭,目光如同被那司南針牽引著,穿透幽密的林障,落在東北方那無盡蒼茫的深處。
    “走!”一個字,幹脆利落。
    被司南針堅定方向所撫慰的四人,步伐重新融入林影,比之前多了幾分刻不容緩的決心。林木在身側急速倒退。
    在近乎原始狀態的密林中跋涉約一個時辰,地勢逐漸趨於平緩。
    巨大的山體在身後漸行漸遠,代之以相對開闊的低緩山坳。前方原本如牆般密集、令人難以通行的古樹,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用力撥開,驟然開朗。
    一片隱蔽的、如同嵌入大山的寬廣穀地豁然出現在眼前。穀地三麵被林木蔥鬱的陡峭山壁環抱,壁立如削,猿猴難攀。
    僅有一條狹窄崎嶇、兩側布滿滑溜苔蘚和嶙峋怪石的入口通道,從穀口向內收緊如瓶頸,盡頭便是這絕佳的屯兵之所。
    穀地中央,一座依勢而建、結構森嚴的木寨拔地而起!
    寨牆高達近兩米,由碗口粗細的新伐鬆木緊密並排立起,粗糙尖銳的斷口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新鮮鬆脂氣息,鬆脂從斷口處不斷滲出,在陽光下顯得濕漉漉、亮晶晶的。
    寨牆頂端被削得鋒銳異常,如同猙獰交錯的獸齒。
    營門同樣用粗大的圓木紮成,上方甚至還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哨望箭樓,幾名黑衣軍士站在上麵,警惕的目光如同鷹隼。
    寨牆內側,數十頂深棕色、堅韌厚實的牛皮帳篷如同有序排列的巨大鱗片,層層疊疊。
    營地中央位置,一頂明顯更為寬大、並飾有墨色裝飾邊的牛皮帥帳傲然挺立。
    帳頂,一麵赤紅如血的巨大軍旗在高杆上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旗幟中心,一個遒勁淩厲、墨色如鐵的“唐”字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宛如一團永不熄滅的熊熊烈焰——大唐特戰大隊的營旗!
    整個營盤在黃昏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高度有序的、壓抑著狂暴力量的繁忙景象。
    數百名身著黑色貼身勁裝、外罩輕便但關鍵部位嵌綴鐵片的皮質戰甲的特戰戰士,沉默而高效地忙碌著。
    營寨西南角一片相對開闊的硬地上,數十名力士排開陣勢,伴隨著低沉粗獷的號子:“嘿——嗬!”
    沉重巨大的硬木樹幹被架在牢固的木馬上,鋒利的、閃著寒光的長鋸在兩人一組的士兵手中被瘋狂地拉動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將圓木分解成厚薄均勻的木板,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鬆脂木屑味。
    這些木板將被用於加固寨牆、修築箭塔或製作臨時的雲梯、撞錘核心結構。
    靠近營寨東側的一片區域,整齊地堆積著小山般的各類物資:用蜂蠟與麻繩反複纏繞密封的厚重木桶——那裏麵裝著遇火即燃的火油或用於療傷與壯行的烈酒;
    用鐵箍和皮索捆紮得嚴絲合縫的木箱——箱內是成捆成捆閃爍著冷冽寒光的精鐵弩箭、形狀怪異的特製火器震天雷的圓腹輪廓隱約可見)、瓷瓶細裹的應急草藥、還有風幹的肉脯與硬如磚石的胡餅。
    一隊隊士兵在營外特意清理出來的、極其隱蔽的林間空地上進行著無聲的格鬥訓練。
    他們的動作迅猛、狠戾、精準,毫無任何華麗花哨的影子,刀鋒破空隻有極其輕微的嘶聲,每一次劈、刺、鎖、絞都幹淨利落,直奔要害,充滿了一擊必殺的實戰氣息。
    整個營地彌漫著一種內斂的、如同火山口般壓抑著的肅殺之氣,無形的戰鼓仿佛在每個人的血管裏悶響。
    營寨內外,明哨、暗哨、遊動哨編織成一張精密而致命的立體防禦之網。
    高大的了望木塔上視線開闊,倚在寨牆垛口後的暗哨目光如電,在周圍的林線、峭壁頂端來回掃視;
    幾隊由經驗老到的伍長率領的遊動哨則穿著特製的、便於融入林地的灰綠色偽裝披風,如同山岩旁的苔蘚一般,在預設的隱蔽路線上無聲無息地遊走,幾乎與山林融為一體,時刻警惕著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羅小立小隊抵達營門時,門口四名按刀而立的黑衣哨兵如同與周遭的木牆融為了一體。
    他們的目光冰冷銳利如實質,先掠過羅小立的臉,然後精準地落在了他腰間懸掛的那枚磨得光亮的銅製腰牌上。
    羅小立無聲地做了一個複雜的手勢——左手三指並攏豎於胸前,右手食指中指彎曲點了點左肩——這是當日進山前約定的緊急回營暗號。
    哨兵微微頷首,其中一人同樣以幾個快速而隱蔽的手勢回應,確認無誤。
    厚重的營門無聲地打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四人迅速閃入營內。
    巨大的原木門軸發出極其輕微的摩擦聲。
    營內那些忙碌的戰士們,幾乎沒有人抬頭多看一眼這歸來的斥候小隊,每個人都全神貫注於自己的職責,整個營盤如同一部配合完美的殺人機器在精密運轉。
    羅小立沒有任何停留,穿過滿是紮營器械和操練士兵的營地,步履不停,直奔營地中央那座被親衛拱衛的營帳而去,腳步在夯實的泥土和礫石路上帶起極細微的塵埃。
    那座牛皮大帳厚重而堅固,帳簾用厚重的麻布浸染成深褐色,懸掛著遮陽擋雨。
    帳門兩側,兩名按刀而立的黑衣親兵如同兩尊鐵鑄的門神,目光沉凝如淵。
    陽光斜照在他們覆甲的肩膀上,折射出幽冷的光。
    “斥候小隊三隊隊長羅小立,有緊急軍情,立等,求見曹郎將!”羅小立在大帳十步開外陡然立定,抱拳行禮,聲音不高不低,如同金石擲地,清晰有力,確保能穿透帳幕送入內中。
    其中一名親兵眼神微動,立刻側身掀起沉重的帳簾一角,閃身入內通報。
    帳內光線略暗。
    片刻,一個沉穩如同磐石墜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穿透力的聲音從帳內清晰傳出:
    “進來!”
    帳簾挑起,光線湧入。
    帳內布置毫無奢華之氣,唯有純粹的軍旅硬朗。
    最內側是一張粗礪厚重的原木簡易行軍床,鋪著一層薄薄的灰色毯子。
    旁邊武器架上,幾柄形製各異的長刀短兵寒光隱隱,殺氣內蘊。
    正中最顯眼的是一張寬大的、刨製平整的榆木桌案,上麵攤開一張巨大的、用深褐色皮帛繪製的隴右地區輿圖。
    角落堆放著整整齊齊的文書木櫝和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空氣中彌漫著牛皮、汗漬、墨汁、泥土混合的特殊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久經沙場者特有的鐵鏽般的腥氣。
    特戰營郎將曹劍青,此刻正背對著帳門,挺拔如崖上孤鬆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凝重如山。
    他負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這張圖卷,落在更遠的血與沙之上。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他年紀約莫三十五六,身材算不上雄偉高大,卻異常精悍,貼身的黑色勁裝勾勒出鐵石般的線條。
    麵容線條如同用刻刀硬生生劈削而成,剛毅峻峭。
    那雙眼睛尤其攝人,宛如幽深古井寒潭,沉靜無波,卻又蘊藏著熔岩般的光焰,似乎隻需一眼,便能洞穿人心肺腑,看盡世間虛妄。
    “稟郎將!斥候三隊羅小立,今日午時於西麵鷹愁崖觀測一個半時辰,特來複命!”羅小立踏入帳中,走到曹劍青丈許之外,啪地立正,抱拳行軍禮,聲音洪亮中透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亢奮。
    “講。”曹劍青的聲音不高,沉緩,每一個字落下都如同冰雹砸在凍土之上,沉重、冰冷、毫無緩衝餘地,帶著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和壓迫感。
    他站在原地未動,銳利的目光已鎖在羅小立臉上。
    羅小立上前一步,站到木桌案旁,語速清晰急促,邏輯分明地將今日觀察到的敵軍糧草車隊的運作規律和盤托出:
    “一個半時辰內,共發現五個吐蕃部族往臨洮方向遷移……還強擄了不少唐人百姓……”
    “民夫數量龐大,總計約三百五十至三百八十人之間!多為強擄唐人,狀態極差,其中約有六十名左右傷病或行動極其艱難!”
    他喘了口氣,喉結滾動一下,緩解幹渴,聲音更加沉肅,著重強調:“臨近撤哨前,最關鍵一批次出現!乃一精銳騎兵衛隊,由營地方向迎麵接入山道!共計具裝披甲騎兵三十騎零三人,疑似斥候引領!裝備精良,頭盔護頰齊全,刀闊甲厚!”
    “為首者穿赤色織錦對襟袍,麵寬口闊,虯髯雜亂,氣焰囂張!其人徑直與論悉諾交談後,隨之前引隊伍往臨洮黃石部方向而去!觀其甲胄徽記及論悉諾的敬畏姿態,必為該部中領軍級貴人無疑!其方向,正是主營!”
    羅小立解下腰間一個較小的油布包裹,雙手捧著,極其鄭重地遞向曹劍青身側肅立的親兵:“此乃副隊李栓子所錄細節圖表、敵情速記!請郎將親覽!”
    親兵上前一步,接過包裹,輕輕放在曹劍青麵前的木桌案上,小心解開油布,攤開那本硬皮小冊。
    曹劍青的目光這才緩緩從羅小立的臉上移開,落在那本密密麻麻寫滿符號與數字、繪製著簡略地形方位圖的冊頁上。
    厚實的手指翻開紙頁,發出沙沙的輕響。
    帳內陷入了徹底的沉寂,隻剩下紙張翻動的細碎摩擦聲,以及帳外隱約透過厚厚牛皮營帳傳來的、士兵訓練時武器破風的低沉“呼呼”聲和遠處鋸木的“嘎吱”聲。
    曹劍青翻看的速度並不快,他的目光在那一個個代表“吐蕃大小部族”“具裝騎兵”的符號、估算的後勤民夫數量“三百八十”等詞匯上停留時間最長。
    過了一會兒,曹劍青啪地合上了那本記錄清晰的小冊子。
    一聲輕微的響動在寂靜中格外分明。
    他轉過身,再次麵對桌上那張更大的隴右輿圖,背對羅小立,語氣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平靜:
    “這是哥舒翰大帥那邊大軍的動向已經被吐蕃人打探到了,所以這附近一片吐蕃部族才往最大的吐蕃部族黃石部聚集。”他的聲音低沉地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卻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咀嚼某種滋味,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更似冰層裂縫時露出的刺骨寒意。
    “辛苦了。”他終於完全轉過身,目光落在羅小立風塵仆仆、滿是汗堿的臉上。
    他伸出手,不是禮節性的拍打,而是捏起桌案上一塊用油紙裹著的、半截指頭粗的暗黃條塊,丟了過去。
    “鹽膏,兌水喝。下去整備休息,枕戈待命!後續觀察輪次可能提前!”
    “遵命!”羅小立抬手穩穩接住那塊寶貴的鹽巴,胸口被一股熱血猛然撞擊!
    他強壓下那股澎湃激昂,再次啪地一個有力的抱拳!
    然後毫不猶豫,轉身撩開帳篷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帳簾在他身後落下,光線再次變得昏暗。
    帳簾落下的瞬間,曹劍青身上的氣息陡然一變。
    那股沉靜如水的平靜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戰場上捕獵猛獸前的嗜血肅殺。
    他目光如電,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巨石砸落:
    “來人!擊聚將鼓!令夥頭備足幹糧淨水!擂鼓三通,各隊都尉、副尉、參軍、隊正,即刻過來議事!”
    急促的皮鼓聲,悶如滾雷,驟然撕裂了營地的沉穩空氣。
    很快,皮靴踏地的沉急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向帥帳疾速匯聚!
    不過片刻功夫,五六名同樣身著緊身黑衣、氣息剽悍精幹的軍官已先後魚貫而入,在帳中按各自職位和長幼次序肅立。
    這些人無不是軍中身經百戰、千裏挑一的狠角色,個個目光如電,身姿如鬆,渾身散發著一種凝練如實質的殺氣。
    曹劍青站於主位木桌之後,將羅小立呈上的那本硬皮小冊在案上攤開鋪平。
    “各隊近況再報一遍!”曹劍青銳利的目光掃過眾將。
    一名絡腮胡子幾乎遮蔽了半張臉的粗豪壯漢踏前半步,聲音如同破鑼:“左隊整裝待發!一百零七員壯士!弩矢、障刀、勾索、火折、隨身三日份幹糧、急救囊,皆已反複查驗三遍!破門攻城槌組件拆解完畢,裹油布裝車!猛火油灌裝完畢!人手一囊!另有二十罐特製桐油膏,專燒倉頂!左隊兄弟的刀子,早就急得嗷嗷叫了!”
    右隊都尉孫正海,麵容幹瘦卻目光如鷹隼,聲音尖利如同金屬刮擦:“右隊一百一十員,強弩硬弓俱備!每人攜箭六十支!特製‘裂帛箭’能穿透皮革帳篷)每弩十支!火種充足!另備三具‘雲梯翼’,可組六丈臂展輕梯!伏擊、掩護、破窗、登壁,右隊萬無一失!”
    ……
    ……
    蘭州城西南六十裏,哥舒翰大營,中軍大帳。
    天授元年,七月初。
    黃土高原的風,帶著一種特有的粗獷與燥熱,掠過連綿不絕的營盤,卷起漫天黃塵,打在無數旌旗之上,發出劈啪碎響,如同戰鼓的前奏。
    哥舒翰的隴右軍大營,依山勢展開,雄踞於蘭州西南要衝,規模宏大。
    放眼望去,數千頂堅固的白色營帳如同凝固的雲海,覆蓋了目所能及的丘陵穀地。
    高大的營柵深埋地下,頂端的尖刺在烈日下反射著冷硬的寒芒。
    巡邏的騎兵隊列如同精密的鍾表齒輪,一刻不停地在外圍巡弋,馬匹的喘息與甲胄的鏗鏘聲混合在一起,譜寫著戰爭的前奏曲。
    空氣中彌漫著紛繁複雜又高度統一的氣息:新木被曝曬的幹燥味,新製皮甲混合油脂的濃烈氣息,士兵操練時汗水和塵土蒸騰出的酸鹹,以及從營地深處鐵匠區不斷傳來的、如同心髒搏動般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叮當——叮當——”的打鐵聲。
    成千上萬柄長矛組成的矛林直刺蒼穹,密集得幾乎透不過風,陽光照射在精鐵的矛尖上,流淌下一片冰冷的、令人目眩的流動光暈。
    戰馬在圈欄中不時發出焦躁的嘶鳴,蹄鐵刨地,卷起小股煙塵。
    一隊隊步兵喊著號子進行方陣突擊演練,沉重的腳步踏在硬土上,帶起滾滾黃塵,每一次刺擊、格擋的呼喝都匯聚成一股震人心魄的洪流。
    一種無形的、緊繃到極致的弦,籠罩著整個大營。
    大戰將至的氣氛,如同一塊沉重的玄鐵,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沉甸甸的,卻又讓人血脈賁張。
    然而,這股彌漫四野的磅礴戰意,在靠近中軍大帳時,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壓製、凝聚、甚至……凝固了。
    巨大的主帳由厚重的多層牛皮氈和上等桐油浸泡過的帆布覆蓋,堅固異常,門口肅立著哥舒翰最精銳的親衛“朔雲騎”,他們身披明光重鎧,頭戴精致的頓項,隻露出一雙狼一般銳利、警惕的眼睛,紋絲不動,如同鐵鑄的雕像。
    帳內,空氣仿佛比外麵更加粘稠凝滯。
    巨大的沙盤占據了大帳中央近半的麵積,上麵微縮的山川河流、城池營壘,都是用精細的粘土、木片精心塑成,蘭州西南臨洮周邊的地形地勢一覽無餘。
    帥位上,隴右、河西節度使、行營兵馬元帥哥舒翰端然而坐。
    他年過半百,但身形依舊魁偉如山,多年的軍旅生涯在他微黑的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宛如大地承載風霜的肌理,一部虯結的黑白相間的虯髯如同怒張的獅鬃,非但無損威嚴,反而更添一股懾人的煞氣。
    此刻他並未著甲,隻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玉帶,但那久經沙場、執掌數十萬人生殺予奪的威勢,卻比任何重鎧都更令人窒息。
    他微眯著雙眼,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帥案,發出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篤、篤”聲,像是在計算著某種驚心動魄的倒計時,目光卻如同沉睡的火山,深深地聚焦在沙盤上那代表臨洮黃石部的一片插著“黃”字小旗的區域。
    “大帥!末將以為,當雷霆萬鈞,直取臨洮!”帳下左側,一員身材粗壯如熊羆的將領猛地跨前一步,豹頭環眼,聲如洪鍾,正是右軍先鋒郎將雷萬春。
    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沙盤邊緣,震得代表金城的模型微微晃動。
    “此地扼守吐蕃東路咽喉,乃彼輩咽喉要路!我大軍猛撲,如泰山壓卵!拿下此地,即可斬斷吐蕃伸向河湟的狗爪子,那些首鼠兩端的羌人小部,聞風必懼,震懾其膽!大局可定矣!”他鼻息咻咻,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熾熱戰意,盯著臨洮的目光像是猛虎盯著肥美的獵物。
    “雷將軍此言差矣!”他話音未落,右側便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帶著斯文氣息卻也不失鏗鏘。
    說話的是帳中首席行軍司馬徐嶷,四十歲許,麵容清臒,頜下幾縷長須。
    他輕輕搖著羽扇,語氣平靜而精準,如同利劍出匣前的嗡鳴。“臨洮乃吐蕃經營多年的重鎮,城高池深,又有吐蕃大部黃石部駐紮。”
    “我軍強行攻堅,縱能克之,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耗日彌久,一旦附近吐蕃部族援兵趕至,頓兵堅城之下,豈不危殆?”
    “末將愚見,當效法庖丁解牛,避其鋒芒,先圖其薄弱。” 他的羽扇精準地點向金城外圍,“此地,野利部!” 再一點,“此地,細封部!”
    他語速加快,“此二部依附吐蕃,然實為牆頭之草。部眾不過數千,裝備簡陋,意誌不堅。若能以偏師精騎,速戰速決,一戰而拔之!剪去臨洮這頭犛牛之犄角,使其成為孤懸之危城,再以大軍合圍困斃之,方為上策!如此,傷亡最小,時間可控。” 他的分析條理清晰,顯然經過深思熟慮。
    “哼!徐司馬未免太過謹慎,甚至是……怯懦!”又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帶著濃烈的河西口音,是中軍翊麾校尉、昭武九姓出身的康倉郎,素以勇悍著稱。
    他撇著大嘴,對著沙盤上金城南部一片插著“石”字旗的區域,唾沫橫飛:“野利?細封?那都是些什麽玩意兒!羊圈裏撿出來的雜碎兵!打爛了十個小部,也不如打殘一個黃石部!大帥您看!”
    他大步跨到沙盤中央,指向臨洮方向,“這黃石部,才是吐蕃安插在咱家門口最大的釘子!族長黃石格多那老狗,狡猾凶殘,控弦近萬,全是能征慣戰的死硬分子!而且臨洮,離咱最近!隻要打垮了他,把這根大釘子砸斷!整個蘭州西南,頓成我大唐坦途!那些依附的小部,望風歸附,我軍便可乘勢殺往吐蕃腹地青平城。”
    他揮舞著拳頭,唾星四濺,恨不得立刻提刀殺向臨洮,“依末將看,就該集中所有力量,撲過去撕碎了黃石部!這才叫痛快!”
    帳內頓時如同炸開的鍋粥。
    雷萬春派、徐嶷派、康倉郎派,以及他們的支持者七嘴八舌,各執一詞,爭得麵紅耳赤。
    “強攻堅城乃兵家大忌!雷將軍魯莽!”
    “徐司馬避重就輕,豈非縱虎歸山?”
    “康校尉勇則勇矣,焉知黃石部不是誘餌?等你主力陷進去,大大小小數十個吐蕃部族殺出,抄你後路,如何是好?”
    “後路個屁!老子隻要夠快,在黃石部殺他個屍橫遍野,就算悉末明光來了,也是給他自己收屍!”
    “野戰非我所懼,就怕黃石部依托山地死守,啃不動崩了牙!”
    “怕個鳥!我帶前軍上去,三天拿不下論鐵刃的頭,你砍我腦袋!”
    爭吵聲浪幾乎要掀翻帳頂,每一句都飽含著忠誠與急切的建功之心,卻也蘊含著風險和路線的巨大分歧。
    唾沫星子在透過縫隙的光柱中飛舞,將領們的臉色或因激動而漲紅,或因據理力爭而鐵青,手按刀柄的哢噠聲、腳踩地板的悶響此起彼伏。
    這個過程中,從安西調任隴右、河西不久的封常清一直沒有吭聲,始終神色平靜,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哥舒翰看了一眼封常清,食指停止了敲擊。
    他那雙一直半眯著、如同假寐猛虎般的眼睛,驟然睜開!
    兩道幾乎化為實質的精光,如同兩道淬火的寒冰利劍,瞬間刺破了帳內喧囂的空氣!
    剛才還如同沸鼎般的大帳,瞬間寂靜!絕對的寂靜!仿佛所有聲音都被一隻無形的利爪瞬間掐斷。
    十幾道目光如同受到無形磁石的吸引,瞬間匯聚在帥位那道如山嶽般的身影上。
    空氣變得如膠似漆,連呼吸都仿佛有了千鈞之重。
    哥舒翰扶著帥案,那高大魁梧的身軀緩緩站起,動作不快,甚至帶著一絲因久坐而略顯的沉穩滯澀。
    但就在他站直的那一刹那,一股磅礴無匹、如同實質般凶悍的沙場氣息,轟然擴散!
    他環視帳下,目光如刀鋒般從每一張或激動、或焦慮、或期待的臉上刮過。
    虯髯隨著頜骨的細微動作而微微拂動。
    隨即,他那低沉、雄渾,如同西北大地深處傳來、蘊藏著滾雷般力量的聲音,猛地炸響在每一個將領的耳膜深處、靈魂深處:
    “諸將——聽令!”
    刷!
    整齊劃一,如同經過千百次錘煉!
    帳內所有將領,無論文職武弁,無論剛才爭論得如何麵紅耳赤,此刻全部腰背如標槍般挺得筆直!
    雙拳緊握於身側,甲葉摩擦發出一片細碎而森然的金屬微鳴。
    所有的目光都變得狂熱而集中,如同實質的火焰,牢牢鎖定在哥舒翰身上,等待那最終的命令。
    哥舒翰的臉上,緩緩扯開一個混合著無匹野望、冷酷決斷、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笑容。那笑容出現在他那刀削斧鑿般剛毅的臉上,顯得格外森然。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身影籠罩在沙盤上方。
    手指,沉重、穩定、帶著千鈞之力,如同隕星墜落般,“咚!”的一聲巨響,狠狠點在沙盤上臨洮黃石部的位置!
    那代表“黃石”的小旗應聲被巨力壓得幾乎嵌入沙土模型之中!
    “休整結束!” 哥舒翰的聲音如同金石交擊,斬釘截鐵,容不得半分猶豫與質疑,“傳令三軍——拔營!目標,臨洮黃石部!按甲字第三號方略,全軍——全速開進!”
    “甲字第三號方略”幾個字一出,徐嶷、雷萬春等核心將領眼中同時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這個方略,正是針對黃石部,以雷霆手段進行快速機動、包圍殲滅的激進打法!
    大帥果然早有定見!而且,此刻動用它,其意不言自明!
    哥舒翰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戰劍劃破長空,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與血的錚鳴,充滿了摧毀一切阻擋的絕對意誌:
    “諸位將軍!” 他厲目如電,掃過帳下每一張被激戰欲望燒紅的麵孔,“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吾皇陛下在北都城殷殷期盼吾輩捷報!隴右黎民在吐蕃鐵蹄下翹首以望,盼我大唐王師解其倒懸!此刻——”
    他頓了頓,聲音中注入了一股浩蕩天地、氣吞萬裏的磅礴氣勢,右手猛地緊握成拳,砸在帥案之上,發出更勝驚雷的轟響!“正是吾輩兒郎大顯身手,建功立業,報效家國之秋!”
    他抬起拳,指向西方,眼中燃起焚城燎原的烈焰:
    “讓那些盤踞高原、自詡不可戰勝的吐蕃賊子,睜大他們的狗眼看清楚!何為我大唐——天兵鋒芒!此戰——”
    哥舒翰深吸一口氣,胸廓擴張如風箱,那蘊含了無邊戰意與鐵血殺伐的吼聲,如同滾滾天雷,以無可匹敵的力量穿透厚實的帳幕,震動整個中軍大營的根基:
    “務求——犁庭掃穴!一舉蕩平!”
    轟!
    “謹遵大帥號令——!!!犁庭掃穴!蕩平黃石部、拿處臨洮——!!”
    帳內如同炸響了一萬聲驚雷!
    所有將領的咆哮匯聚成一股驚天動地的聲浪,飽含著被壓抑已久最終被徹底點燃、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狂熱血性與必勝信念!
    那積蓄了多日的壓力、焦躁、爭執,在這一刻化為純粹的戰意洪流,轟然爆發!整個中軍大帳似乎都在劇烈震動!
    哥舒翰與曹劍青其實早有聯絡,暗中已經商議好,聯手布下的致命棋局,對吐蕃經營多年的重鎮臨洮進行覆滅式打擊,打開大軍殺往吐蕃腹地的門戶。
    ……
    ……
    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庭州城西,校武場。
    戈壁的風,幹燥粗糲,卷起漫天黃沙,如同億萬把無形的砂紙,瘋狂打磨著天地間的一切。
    黃沙撞擊著臨時搭建的點將台,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細小的沙粒鑽進盔甲的縫隙,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卻無處不在的刺痛。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一麵麵不安的鼓,急促地敲打著台上台下每一個人的心弦。
    高仙芝端坐於台中央,身披那套名震西域、飲血無數的玄色山文重鎧。
    每一片甲葉都打磨得幽暗深邃,在烈日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黑洞般吸噬著光線。
    猩紅的大氅垂落身後,在足以掀翻常人的狂風中竟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血瀑。他麵容冷硬如千年風化的玄武岩,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像是被西域的風刀霜劍和權謀詭譎刻下的印記。
    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緩慢而沉重地掃視著下方空闊得令人心慌的演武場——那裏隻有風沙在滾動、盤旋,如同蟄伏的巨獸。
    在他身後兩側,安西軍的主要將領們如同冰冷的雕塑肅立如林:
    高承嗣,高仙芝的長子,麵容與其父有七分相似,但線條更柔和些。
    此刻他神情凝重,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眼神憂慮地掃過空蕩的校場,又偷偷瞥向父親冷硬的側臉。
    他緊握著腰間的劍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心中翻騰著焦躁與不安:遲了半月!父親素來最重軍令如山,此次竟能按兵不動……長安那幫人,到底送來了什麽妖孽?若誤了青平城戰機,我安西軍威何在?
    首席幕僚丁元俊,身著青色文士袍,在這鐵血環伺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麵容清臒,眼神卻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古井。
    他正慢條斯理地捋著頷下精心修剪的短須,目光看似漫無焦點,實則如同最精密的算籌,將台上每個人的細微反應都納入眼底。
    風沙磨人,更磨心誌。
    大帥的耐心是熔爐,既在熬煉安西軍的銳氣,更在考驗長安來客的成色。
    那“世代罔替”……嗬,天大的恩典,也是天大的枷鎖。青平城是鑰匙,這支特戰營,是試金石還是絆腳石?
    陌刀將李嗣業,魁梧如山的身軀仿佛鐵塔矗立,濃密的虯髯上已凝結了一層細密的黃沙,遠遠看去如同銅鏽。
    他豹眼圓瞪,裏麵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幾乎要溢出來的焦躁。
    蒲扇般的大手緊握著那柄令人聞風喪膽的丈長陌刀刀柄,粗壯的手臂上青筋虯結盤繞,如同憤怒的巨蟒,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帶動著胸前的護心鏡起伏,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幹!幹!幹!半月!整整他娘的半月!老子的陌刀營弟兄,刀口舔血的漢子,不是來吃沙子的!青平城的城牆,難道會等著老子去砍?再耗下去,弟兄們血性都要被這鬼風吹涼了!
    步兵中郎將張守珪,身經百戰的老將,眉頭鎖得比高承嗣更深,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他粗糙的手掌不自覺地按在腰間的橫刀刀柄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鯊魚皮刀鞘,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汲取一絲安定。
    士氣……看不見的刀最是鋒利。
    這般空耗,比打一場硬仗還傷元氣。
    那支特戰營,若真如傳言般神異還好,若是銀樣鑞槍頭……哼,隻怕會動搖軍心根本!
    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風沙的土腥味,更有一種無形卻幾乎凝成實質的壓抑、審視與濃得化不開的懷疑,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肩頭。
    距離約定的檢閱時日已逾半月!
    習慣了高仙芝令行禁止、雷厲風行的安西軍悍將們,早已如拉滿的弓弦,繃緊到了極限。
    主帥這前所未有的沉默與等待,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煎熬,仿佛這半月時光正用無形的銼刀,一點點打磨掉這支鐵血之師的銳氣和必勝的信念。
    “大帥!”
    一聲炸雷般的吼聲終於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業一步跨出,巨大的身軀帶起的勁風“呼”地一聲,幾乎掀翻了旁邊親兵沉重的鐵兜鍪!
    他聲音洪亮如古寺撞響的萬斤銅鍾,裹挾著毫不掩飾的焦躁與熊熊怒火,震得點將台的木板都在嗡嗡共鳴:
    “末將鬥膽!區區千餘關中兵蛋子,何須大帥與我安西十萬虎賁空耗半月?!大好戰機,稍縱即逝啊!青平城就在眼前,翻過烏鞘嶺便是!”
    “末將麾下的陌刀營弟兄,刀鋒都已等得發涼,饑渴得恨不得生啃岩石!再這麽幹耗下去,莫說士氣要被這該死風沙磨平,隻怕煮熟的鴨子青平城)都要被吐蕃崽子加固得如龜殼一般難啃!”
    他的咆哮帶著飛濺的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虯髯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鬃毛,那緊握陌刀長柄的大手骨節爆響,發出“哢吧”的脆響,眼神熾熱如火,仿佛要將這等待的焦灼化作焚天的烈焰噴發出來。
    首席幕僚丁元俊不動聲色地用寬大的袍袖一拂,如同拂去塵埃般避開了李嗣業濺出的唾沫星子。
    待那震耳欲聾的吼聲剛落,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卻清晰異常、如同清泉擊打冷玉的聲音便適時響起,精準地切入那短暫的沉默間隙:
    “大帥,李將軍忠心赤膽,急公好義,乃我安西柱石。其所言不差,戰機貴在神速。”他微微躬身,目光卻如幽深的潭水,意味深長地掃過高仙芝那石雕般的側臉,捕捉著那幾乎不存在的表情變化,“然而,長安此舉,姿態已然做足。無論是龍是蟲,是騾子是馬,總須拉出來遛遛方知深淺。”
    他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惑,“若這支‘特戰營’真如傳言中身懷神兵利器,有翻江倒海之能,於我安西軍而言,無異於猛虎添翼、神龍點睛!屆時攻克青平城天險,定當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大帥坐鎮中樞,隻需運籌帷幄,唾手可得這不世之功勳!”
    他故意頓了頓,枯瘦的手指在胡須上輕輕撚動,如同撥弄著無形的琴弦,觀察著高仙芝的反應。
    後者依舊麵沉如水,唯有搭在冰冷玄鐵護膝上的食指,開始了無聲的、細微卻快速至極的敲擊,發出幾乎細不可聞的“嗒…嗒…嗒嗒…”的輕響,如同某種隱秘的心跳。
    丁元俊心中了然,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聲音更壓低三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反之,若其徒有虛名,不過是些奇技淫巧、花拳繡腿的貨色……那正好!此等演示,亦可堵住朝中那些不知邊塞疾苦、隻會口含天憲的悠悠眾口!更讓長安龍椅上那位英明神武的新皇明白,安西的赫赫威名、樁樁功業,憑的是將士們手中實打實的刀槍箭矢,是無數熱血兒郎用血肉拚殺出來的,絕非什麽虛無縹緲的巧思邪術!”
    他微微湊近高仙芝,聲音幾近耳語,卻字字如冰錐,“再者……聖旨中那‘世代罔替’四字,煌煌天恩,何其厚重?然其分量,終究需要一份能壓得天下人心服口服、無懈可擊的曠世功績來承接兌現。如今,這不正是證明的大好時機麽?”
    最後一個字落下,丁元俊眼中銳光一閃,如同暗夜中的刀鋒。
    高仙芝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丁元俊的話語像一把淬了冰寒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深處那根最隱秘、也最敏感的神經——功高震主與恩賞永續之間的微妙平衡。
    他可以傲視天下英雄,睥睨西域諸國,卻不能不在乎“世代罔替”這份能讓高氏門楣光耀千秋、與國同休的終極恩榮。
    為了它,他需要一個絕對的、無可辯駁的、足以讓所有反對者和質疑者統統閉嘴的理由!
    青平城,便是這功績的載體!
    但眼下,這支遲到且來源神秘的特戰營,仿佛一枚攪入棋局的異子,讓他心頭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陰影,一種對未知力量的警惕和對既定格局被打破的隱憂。
    就在高承嗣深吸一口氣,欲再進言勸慰其父;李嗣業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眼看就要再次爆發之時——
    “來了!!!”
    了望塔上,哨兵聲嘶力竭地狂吼,聲音因為極度的驚訝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敬畏而拔高變調,尖銳得如同裂帛,穿透呼嘯的風沙,狠狠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唰!
    所有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射向校場那巨大的、飽經風沙侵蝕的入口大門!
    連高仙芝那深邃無波、仿佛能容納整個戈壁的眼神,也驟然凝縮如針,寒光四射!
    沒有預想中的煙塵滾滾,沒有大隊騎兵行進時山崩地裂般的轟鳴。
    一種詭異的、如同大漠暗夜深流湧動般的低嘯聲率先傳來,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仿佛地底有巨獸在呼吸。
    緊接著,一片純粹的、壓抑的“玄色”從門洞深邃的陰影中無聲地“湧”出!
    那不是騎兵,而是排著極其密集卻異常整齊陣列的重裝步兵!
    千人如一,仿佛一個整體在移動!
    他們沉默著,如同來自幽冥的軍團。
    腳步踏在粗糲的沙石地上,發出整齊劃一、低沉而厚重的“咚!咚!咚!”的聲響,每一個音節都精準地敲擊在旁觀者心髒的搏動點上,產生一種令人心悸的共振感。
    沉重的軍靴掀起幹燥的塵土,隨即又被後一步踏上的同袍瞬間壓實,動作精準得如同機械。
    除了這如同巨人心髒跳動般的腳步聲,隻有精良甲葉偶爾摩擦時發出的、細微卻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毒蛇在草叢中穿行,以及腰刀、弩具撞擊在板甲環扣上的“哢噠”輕響,清脆而冰冷。
    他們移動的速度異常迅捷,卻不見絲毫散亂!
    如同一股沉默的、深沉的、由精鋼和血肉鑄就的黑色鐵流,帶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席卷而來!
    距離拉近,一股混合著冰冷鋼鐵、新鮮硝石一種刺鼻的硫磺與木炭混合氣味)、還有鐵鏽與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的奇異味道,在隊伍靠近時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壓倒了校場上原有的塵土氣息,灌入每個人的鼻腔,帶著一種凜冽的、死亡的寒意,讓不少久經沙場的安西老兵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為首者,身材尤其高大,每一步踏出都沉穩如山嶽傾軋。
    他全身上下包裹在同樣製式卻更為厚重、棱角更加冷硬的玄色重甲中,頭盔的護頰緊緊貼合著下頜,麵甲尚未放下,露出一張剛毅如削、線條鋒利如同斧鑿的年輕麵龐。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前方時沒有絲毫溫度,隻有純粹的審視與漠然,仿佛點將台上威震西域的高仙芝,也隻是一個需要評估的目標。
    他行至點將台前五十步,一個精準得如同用尺子丈量過的位置,霍然停步!
    整個動作幹淨、利落,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精確感,沒有一絲多餘的晃動。
    身後的千餘重兵隨之同步停下,動作整齊得令人心悸,仿佛千具人偶被同一根線扯住。
    霎時間,校場上隻剩下呼嘯的風聲和甲葉在風中細微的嗚咽,以及那濃烈刺鼻的硝鐵氣味。
    台前軍官——黃定方,抱拳行禮。
    動作標準如一尊戰神雕像的投影,沒有絲毫的諂媚或畏懼。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經過精鐵打磨過一般,每個字都清晰、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穩穩地蓋過了風聲,響徹整個校場,撞在四周的土牆上又反彈回來,形成奇異的回響:“大唐神策軍特戰大隊特戰第一營中郎將,黃定方,奉上諭,率部抵達!請——高大帥——檢閱!”
    點將台上,死寂無聲。
    隻有風卷旌旗的獵獵聲顯得格外刺耳。
    李嗣業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士兵手中造型奇特、在烈日下泛著幽冷啞光、短小精悍卻又散發著致命氣息的弩具神機弩),以及他們腰間懸掛的、如同特大號搗藥杵般的漆黑圓筒手榴彈)。
    那冰冷的金屬光澤刺痛了他的眼。
    這就是長安的寶貝?花裏胡哨!
    張守珪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隻覺得喉嚨幹得發緊,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些士兵年輕卻毫無表情的臉上——沒有興奮,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冰冷到極致的專注和……對生命的漠然。
    這種沉靜的肅殺,比任何呐喊都更讓人脊背發寒,仿佛麵對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披著人皮的殺戮機器!
    高承嗣的眉頭鎖得更緊,目光在那些年輕士兵的麵孔上逡巡,試圖找出破綻,卻隻看到一片鐵石般的堅硬。
    丁元俊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發現了獵物的狐狸,手指撚動胡須的速度快了幾分。
    高仙芝如鷹隼般的目光,緩慢而極具壓迫感地掃過這支沉默的軍隊。
    裝備之精良遠超他的想象:甲胄拚接嚴密得幾乎看不到縫隙,關節處精巧的轉軸設計保證了靈活;
    那些被稱為“神機弩”的東西,弩臂厚重,布滿複雜的金屬構件和細小的孔洞,弩匣方正冷硬;
    而那些粗短的黑色圓筒,表麵粗糙,隱約可見引線的痕跡,散發著一種原始而狂暴的危險氣息。
    他緩緩從座椅上站起,猩紅大氅垂落,遮蔽了些許刺目的日光,投下一片更深的陰影。
    “黃將軍,一路風霜,辛苦了。”他的聲音沉穩低沉,如同沙漠深處亙古不變的岩石摩擦,聽不出喜怒,卻帶著千鈞重壓,“庭州不比長安,風沙酷烈,野性難馴。”
    他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兩把無形卻淬著寒冰的利劍,直刺黃定方毫無波瀾的眼睛,那最後幾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質疑與蓄勢待發的考驗:“本帥很想知道,長安城精心澆灌出的這些‘寶貝疙瘩’,可還經得起這塞外大漠的……折騰?”
    這“折騰”二字,如同重錘砸在鐵砧上,回蕩在校場上空。
    黃定方麵甲下的臉依舊如同石刻,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直刺人心、足以讓猛將膽寒的目光隻是戈壁的微風拂麵。
    他再次抱拳,動作精準如初,聲音平板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稟大帥,神機弩、新式八牛弩、霹靂炮配重式拋石機)、震天雷等一應軍械,均完好無損,性能無虞。麾下一千零七十將士,精神飽滿,士氣如虹!隨時可為大帥演示殺敵之技!”
    “好!” 高仙芝的回應陡然拔高,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片在砂石上劇烈刮擦,帶著一絲被挑戰了權威的冷意,以及鐵腕統帥被真正挑起興趣時的淩厲決斷。
    他猛然揮手,猩紅的袍袖在風中劃出一道淩厲如血的弧線,如同下達了斬首的令旗:“那便讓本帥,還有我安西這些見慣了沙場生死的弟兄們——開開眼界!傳令!將昨日俘獲的那批吐蕃探馬赤備隊,全部押上來!立——標靶!”
    “赤備隊”三個字咬得極重,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冰雹砸落。
    這是要用最精銳的吐蕃探馬作為參照,進行一場血腥的死亡演示!
    沉悶如雷的鼓點驟然擂響,帶著一種不祥的韻律。
    衣衫襤褸、身上帶著鞭痕和血汙的近百名吐蕃俘虜被粗暴地驅趕著,像牲口一樣拖到了預先清理好的、遠離核心演示區的一塊空地上。
    他們個個體格精悍,肌肉虯結,臉上塗抹著象征勇武與死亡的赭紅色油彩,此刻被極度的恐懼和刻骨的憤怒扭曲得如同地獄爬出的夜叉。
    粗大的麻繩深深勒進他們的皮肉,沉重的鐵鏈將他們的腳踝串在一起,每走一步都發出刺耳的“嘩啦”聲。
    他們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咆哮和怨毒至極的吐蕃語咒罵,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點將台,充滿了不屈與絕望。
    他們是精銳的“赤備”,是高原的雄鷹,如今卻成了待宰的羔羊。
    校場中央,真正的演武區,煙塵開始彌漫,帶著肅殺的氣息。
    第一場:神機弩 vs 安西勁弩!
    首先是安西軍的驕傲——整整一都約百人)精挑細選的勁弩手披掛整齊,陣列排開。
    他們神情肅穆凝重,帶著屬於安西鐵軍的驕傲。陽光照射在他們的明光鎧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上弦!舉弩——!”隊正嘶聲怒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士兵們熟練地腳踏硬弩前端,身體後仰,手臂肌肉賁張如鐵塊,腰腹發力,奮力拉動堅韌的弓弦,沉悶的“吱嘎——嘎——”聲此起彼伏,如同老舊的木門被強行推開。
    “瞄準——百步——放!”
    咻咻咻——!
    密集的箭矢帶著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如同被激怒的黃蜂群,瞬間離弦,形成一片烏壓壓的箭雲,攢射向百步外蒙著單層牛皮、內填緊實幹草的厚實木靶。
    篤篤篤篤篤!沉悶的撞擊聲連成一片,如同驟雨敲打木板。
    大部分箭矢深深釘入靶中,尾羽兀自劇烈顫動,展現出安西強弩不俗的穿透力。
    士兵們臉上露出一絲自傲之色,目光下意識地瞟向點將台和那支沉默的黑色軍隊。
    輪到特戰營。
    出列的隻有區區二十名弩手!他們背負著那造型奇特、宛如鋼鐵凶獸的黑色匣弩——神機弩。
    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複刻。
    “裝填!”黃定方的命令短促如刀鋒出鞘,沒有任何多餘的字眼。
    二十名弩手動了!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視覺捕捉極限!
    “唰!唰!哢嚓!”隻見他們單手如同閃電般從腰間特製的多層箭囊中一抹,三支通體精鋼打造、箭身短粗、棱角猙獰、閃爍著致命寒光的三棱透甲錐就已在指縫間夾穩!
    手腕以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弧度翻轉間,三支箭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精準地吸入弩臂上方一個精巧的金屬填裝口。
    一聲清脆卻令人心尖一顫的“哢噠”機括聲響起——裝填完畢!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疾如電光火石,甚至不到尋常弓箭手上弦一半的時間!
    動作幹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點將台上傳來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
    丁元俊撚著胡須的手指徹底僵住,眼中精光爆閃。
    李嗣業的瞳孔猛縮成針尖大小,失聲低吼,聲音都變了調:“娘咧!這…這他娘的是人手?!”
    “瞄準——!”黃定方冷酷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如同冰冷的鏈條,一環緊扣一環。
    二十具神機弩瞬間抬起,弩臂穩如磐石,紋絲不動。
    弩手的眼神銳利得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死死釘在一百五十步外新豎起的一排、蒙著兩層浸油生牛皮、足有半尺厚、專門模擬吐蕃重甲步兵防禦的巨型木靶上!
    這個距離,遠超安西強弩的有效殺傷極限!安西將領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放——!”
    嘣——!
    二十張弩臂同時發出的,並非尋常弓弦的嗡鳴,而是如同二十張巨弓被硬生生拉到極致、弓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又驟然鬆開爆發出的、低沉到極點的、連成一片的可怕悶響!
    這聲音如同壓抑在地底深處的悶雷被瞬間釋放,震得人腳底發麻,胸腔共鳴!
    電光石火!眾人隻覺眼前一片模糊的黑色虛影掠過!
    比強弩破空聲更刺耳、更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篤篤篤篤篤篤——!!!”
    如同最狂暴的驟雨傾盆、瘋狂擊打鐵皮屋頂的密集撞擊聲,幾乎在發射的瞬間就從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上爆響開來!
    噗噗噗噗噗——!
    堅韌的雙層浸油生牛皮在狂暴的動能麵前脆弱得如同薄紙!
    箭簇撕裂堅韌牛皮的“嗤啦”聲、精鋼箭頭穿透硬木核心的“噗噗”悶響、木屑如雪花般激射四濺的“簌簌”聲混雜在一起!
    二十個堅固的標靶在那一瞬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以極限高速輪番錘擊!
    堅韌的牛皮如同破布條般被輕易撕碎、崩飛!
    厚達半尺的硬木靶心被輕易鑿穿、透出閃著寒光的猙獰箭頭和碎裂的木茬!
    整個沉重的木靶架子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劇烈搖晃,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當視野恢複的刹那,整個校場,包括點將台上的安西悍將們,驚得呆若木雞!
    百五十步外的靶子,如同被一群狂暴的鋼鐵巨蜂蹂躪過後的朽木,千瘡百孔!
    表麵密密麻麻插滿了烏黑的箭矢,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牛皮破爛如乞丐的衣衫,無力地垂掛著。
    更令人膽寒的是,有的靶子正中心,被同一個點上連續命中的數支精鋼透甲錐硬生生撕開了一個碗口大的恐怖破洞!
    碎裂的木塊和牛皮纖維散落一地。
    “第二匣!速射——放!”黃定方的命令如冰冷的鏈條,毫不停歇,仿佛剛才那毀滅性的一幕隻是熱身!
    嘩啦!哢嚓!弩手們的手指在弩機側麵的一個精巧金屬撥片上如同幻影般一撥——空的金屬箭匣瞬間彈落,砸在沙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同一時刻,另一隻手早已如同鬼魅般再次從腰間箭囊抽出三支新的精鋼箭——手腕以同樣的高速翻飛——填裝——扣合!
    整個過程快得隻留下幾道殘影,流暢得令人窒息!
    嘣嘣嘣——!
    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威力絲毫未減的第二輪金屬風暴再次呼嘯而出!
    這一次,破空聲連成一片尖銳的嘶鳴!
    前方的木靶徹底崩潰!在持續而密集到令人絕望的攢射下,發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哢嚓!哢嚓!轟隆——!” 的聲音。
    幾個承受了過多箭矢、結構早已被破壞殆盡的木靶不堪重負,如同被內部引爆的炸藥轟擊一般,帶著被釘死的牛皮和碎裂的木屑,轟然解體、倒塌!
    煙塵彌漫,地麵上全是散落的碎木、斷裂的精鋼箭簇和破爛不堪的牛皮!一百五十步外,一片狼藉,如同被天罰犁過!
    點將台上,陷入了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業張大的嘴巴幾乎能塞進一個拳頭,握著陌刀的手微微顫抖,手背上青筋跳動。
    他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那撕裂耳膜的悶響和標靶轟然倒塌的景象在回蕩。
    張守珪的額頭滲出細密冷汗,順著深刻的皺紋流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麾下最精銳的重盾兵,在這種恐怖、持續、精準的金屬風暴下,那包鐵木盾和身上的劄甲能撐幾息?
    答案是殘酷的——頃刻即潰!
    丁元俊眼中的精光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凝重,他撚著胡須的手指微微發抖,另一隻手中的那支用來記錄的羽毛筆,“吧嗒”一聲掉落在記錄板上,墨汁濺開一片汙漬也渾然不覺。
    高仙芝端坐如山的身軀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僵硬!
    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瞬間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那層布滿老繭的硬皮中,留下深刻的月牙形白痕,幾乎要掐出血來。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死死釘在那些冒著嫋嫋白煙火藥助推器發射後產生)的神機弩弩臂上,又緩緩移向百五十步外那片如同被洪荒巨獸瘋狂撕咬過、徹底淪為廢墟的靶場。
    一種冰冷的、從未有過的、名為“驚愕”的情緒,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間淹沒了他那顆驕傲的、睥睨西域的心!
    他視若珍寶、賴以縱橫天下的安西勁弩陣,在這恐怖的、顛覆認知的、如同天罰般的鋼鐵風暴麵前,竟顯得如此……渺小而可笑!
    那整齊的發射,那恐怖的射速,那駭人的穿透力,那冰冷的沉默……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他心底發寒的事實——戰爭的方式,變了。
    風,依舊在嗚咽。
    校場上彌漫著硝煙、木屑和新鮮木頭的味道,混雜著遠處吐蕃俘虜更加絕望的嘶吼。
    猩紅大氅下,高仙芝玄鐵護膝上的手指停止了敲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帶著硝石與血腥味的空氣,目光越過一片狼藉的靶場廢墟,投向更遙遠的、被風沙模糊的地平線,仿佛看到了青平城高聳的城牆。
    他的聲音低沉得隻有身邊的丁元俊能勉強聽清,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震撼與深沉忌憚的複雜情緒:“這世道真的……變了。”
    “大帥,請視新式遠程破城利器!”黃定方冰冷的聲音喚回眾人的心神。
    無聲無息間,沉重的硬木與蒙著牛皮的巨大部件從幾輛完全由硬木與生鐵骨架構成的奇特拖車上卸下,其精密的榫卯結構與邊緣處暗沉的金屬箍環隱約可見。
    隨著領頭軍官喉間擠出低啞卻清晰的指令,這些巨漢如同被無形的精密機括催動,驟然分散開來,兩人一組,每組負責一個特定的沉重部件。
    鐵與木碰撞摩擦,發出短促而密集的沉悶響聲。沒有號子,沒有雜音,隻有極度專注帶來的、如同精工削鑿般的高速移動。
    “哢噠!鏘!”一個精鋼鍛造、密布大小不等齒輪的絞盤機座被兩名士兵穩狠地嵌入預先夯實的地基,發出金屬咬合的特有銳音。
    另一端,數名巨漢同步合力,以近乎摧枯拉朽之力將一組需要四人環抱、閃爍著暗啞烏光的巨大複合弩臂轟然豎起,深深楔進大地。
    硬木骨架的拋竿發出沉悶呻吟,被士兵們肩扛手抬,用精鐵銷釘嵌入底座巨大的轉盤樞紐。
    另一側,沉重得需要十名士兵共同扛起的、裝載著巨大條石和鉛錠的配重箱,也被緩慢抬至設計好的軌道頂端固定。
    整個過程宛如一部巨大而冰冷的戰爭器械自我組裝的畫卷。
    汗水瞬間從那些鐵塔般士兵的額頭、頸項間滲湧而出,在覆麵甲內匯聚成道道溪流,沿著下巴滾落,滴在幹燥的沙地上,瞬間隻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旋即被蒸騰的地氣吸幹。
    粗重的呼吸透過麵甲的縫隙嘶嘶作響,如同熔爐旁鼓動風箱的喘息。
    “一炷香!”
    點將台上,參軍帳下記時的掌書記手指微微一顫,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
    他死死盯著身旁燃盡的香灰,又猛地抬頭望向空地中央那已然具形的猙獰輪廓。
    兩架形製古怪、體量龐大得令人心悸的巨型弩機靜靜矗立校場東側,如同沉眠的鋼鐵巨獸伏臥於塵土之上。
    西側,則是兩座高度更勝一籌、骨架崢嶸的炮身——那是配重式投石機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猙獰骨架。
    第一架八牛弩,巨大的複合弩臂由多層顏色深淺不一的烏沉硬木與泛著寒光的精鋼板材交迭嵌合壓製而成,疊合處隱隱可見複雜的金屬卡榫結構,結構強度高得遠超想象。
    複合弓弦宛如烏金鍛造的巨蟒,比尋常壯漢的大腿更為粗壯緊實,每一股扭絞的纖維都流淌著摧破一切的力量感。
    弩床底座牢牢楔入大地,穩似山巒不可撼動。
    絞盤機構上一組組大小不一的銅齒與鐵輪緊密咬合,轉動微調時發出規律而細密的“哢噠”輕響。
    最令人側目的,是弩床上方那具結構精巧的望山瞄準器,銅製刻度環和標尺線閃爍著冰冷的幾何光澤。
    它身畔的另一架八牛弩結構大體相同,但尺寸似乎稍小一號,弓弦緊繃度也有細微差別,弩臂末端懸掛的箭匣裏,整齊碼放著一捆特製的短粗箭矢。
    與之相對的霹靂炮則完全是另一個維度的壓迫。
    粗大的鐵木混合主梁如同巨獸慘白的脊椎骨,深深拱起。
    末端超長的拋射臂如同怪物的爪臂,皮兜巨大得足以輕易吞下一個活人。
    杠杆另一端則是加裝了粗壯精鋼骨架的配重箱,沉重的鉛塊與青灰色條石填塞其中,隻是靜靜放置,便讓身下的泥土向下微微凹陷了幾分。
    數個兵卒此刻正合力推動著轉輪絞盤,粗大的鐵鏈繃得筆直,刺耳的金屬摩擦“嘎吱嘎吱”聲中,沉重的配重箱正被一絲絲艱難提升起來。
    那聲音刮擦著所有旁聽者的耳膜,帶出人心中最深處的那一點毛骨悚然。
    點將台上壓抑的寂靜被抽氣聲和金屬甲片細微的碰擊聲打破。
    即便是李嗣業這般以驍勇震懾西域的猛將,此刻握住腰間陌刀刀柄的五指也下意識地緊了緊,指骨微微發白。
    黃定方的聲音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質地:“‘天威’已備,可試鋒芒。大帥,請看!”
    高仙芝微微頷首,下頜的線條繃得冷硬如鐵。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隻是將身體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向前稍稍傾斜了幾分,這個細微的姿態改變,如同巨石投入壓抑的水潭,牽動了所有人的視線。
    黃定方不再多言,猛地轉身,麵甲縫隙裏射出的目光鋒利如刀,直指校場另一側那幾座臨時堆築、足有兩三人高的模擬敵軍陣壘土丘。
    其中一座沙石混雜的坡地尤為高大險峻。
    “目標!三百步!南側土丘群!覆蓋打擊!”
    這聲號令如同冰河開裂,瞬間撕裂了空氣。
    早已肅立在弩位旁的一名隊正猛地踏前一步。
    此人身材不算魁梧到誇張,臉上有一道猙獰的新疤橫貫右頰直至鬢角,眼神卻凶悍如同嗜血的野狼。他扯開喉嚨,聲帶幾乎要噴出火星:
    “得令!一號弩!目標鎖定!填裝——‘碎骨錐’爆裂重矢!”
    “嘿——嗬!”沉重的絞盤齒輪組轟然轉動,負責操作的六名強健士兵雙臂肌肉鼓脹如磐石,額頭青筋暴起。
    “嘎吱嘎吱吱——!!”
    絞盤發出的艱澀撕扯聲如同怪獸的怒嗥,粗如兒臂的硬韌弓弦被那可怕的機械力一點點拉到了極限,繃緊的姿態如憤怒的天神挽起了滿月硬弓,空氣裏似乎都能聽到那股蘊含狂暴力量、行將撕裂一切的尖銳嘶鳴。
    複合弩臂因那極致的力量壓迫而發出木材纖維擠壓變形的嗚咽。
    另一名戴著厚實皮手套的士兵,與同伴合力,從特製的重箭箱中抬出了一件猙獰的凶器——一杆精鋼鍛打的重型長箭,比普通騎兵用的長槊還要粗壯沉重!
    箭頭處是一個厚實渾圓的鑄鐵彈頭,其上幾條深刻槽線隱隱可辨,顯示出它絕非尋常,箭尾則是三片巨大鋼鐵平衡翼,如鷹隼淩空之羽翼。
    箭杆中段包裹的紙撚引線被小心保護著。
    整支箭如同從熔爐中剛剛拔出的凶獸獠牙!
    兩人合力,將這柄攻城重箭平穩地放入弩床箭槽。巨大的重量使得箭槽都發出了沉悶的托承聲響。
    伏身於瞄準器的士兵摒住呼吸,眼珠緊貼精致的銅製視孔。
    手指極輕微地撥動著望山頂端的微調銅輪,校準著風向下最微弱的飄忽變數。
    整個弩身在他的控製下,如同沉睡猛獸在獵人撫摸下蘇醒前的最後蓄力。校場上其他雜音瞬間消失,眾人仿佛能聽到汗水滴落在燥熱泥土上的聲響。
    “一號弩!鎖死目標!!”
    隊正聲嘶力竭,手中高舉的鐵鑄令旗猛然劈下,如同揮出了死神的鐮刀。
    “放——!”
    嗡——!
    一種低沉、厚重、如同巨獸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恐怖音爆驟然炸裂!遠超任何弓弦崩響的範疇!
    聲音仿佛實質的衝擊波,狠狠撞在每個人的鼓膜和心髒上。
    丁元俊猛地一哆嗦,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那道承載著鑄鐵爆裂彈頭的粗重弩箭,在弓弦釋放的刹那,化作一道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具體形態的狂暴灰影!
    “嘶——嗤——!!!”
    弩箭離弦的速度遠超音障,撕裂大氣的聲音淒厲尖銳到非人耳所能承受,仿佛要將耳膜刺穿、直貫腦髓!
    所有觀望者的視野裏,它留下的隻是一道被極度扭曲、模糊了景物的灰白色氣浪通道!
    時間在這一刻,被強行按下了慢放鍵。
    弩炮目標——三百步外那座最高土丘的頂端。
    轟隆——!!!
    沉悶巨大到撼動心魄的炸裂聲轟然滾來,仿佛腳下整片戈壁在暴怒中猛然弓起脊背!
    點將台的厚木地板在可感震動中簌簌作響!
    在所有人的瞳孔深處,在無聲的、驟然放大的驚駭裏,那座土丘頂端猛地向內一縮!
    緊接著,一股混雜著黑褐色泥土、碎石、殘斷木樁和令人膽裂的橘紅火焰的巨大火球,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向外劇烈膨脹、升騰!瞬間吞噬了整座土丘頂端!
    灼熱的衝擊氣浪緊跟著爆裂的核心橫掃而至,將彌漫升騰的煙塵撕開一道扇形巨口!
    如同神話中戰神的巨拳裹挾著毀滅的熾風與碎裂的大地,狠狠轟擊而下!
    泥土如同溫馴的沙塑,在毀滅者麵前化為碎片齏粉!
    爆炸核心地帶,一個直徑近丈三米多)、深達數尺的巨坑觸目驚心地鑲嵌在丘頂!
    構成模擬工事的碎石、木料在爆炸衝擊下化作狂飆的死亡碎片,呈可怖的扇麵呼嘯潑灑!
    那些模擬女牆、柵欄、箭垛的地標,在零點幾秒內便不複存在,隻剩一片狼藉翻滾的焦土!
    “轟!”
    點將台上仿佛炸開了無聲的雷霆。
    所有將領下意識地挺直背脊!李嗣業搭在陌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如怒蛇竄起。
    副都護田珍倒吸一口涼氣,胡須劇烈顫動。
    “轟隆!”
    第二聲震天撼地的爆炸怒吼,比第一聲更迅猛、更狂暴!甚至等不及第一個爆點的煙塵落定!
    那名臉上帶疤的隊正根本沒有看戰果,在所有人還沉浸在第一擊的震撼中時,他的第二聲咆哮已經炸開:
    “二號弩!放——!”
    嗡——!又是那道低沉致命的音爆!又一道撕裂長空的灰色死亡軌跡!
    這一次,目標精準地釘在另一座土丘的山腰處!
    轟——!!!
    毀滅在更高的強度下重演!
    那座土丘的半邊山體仿佛被一隻無形的、龐大到無法想象的無情巨手硬生生地從地圖上抹去!
    震耳欲聾的轟響中,猛烈的爆炸能量裹挾著衝擊波與高速破片,如同無數從地獄掙脫的死神鐮刀,瞬間將山腰炸開一個巨大的缺口。
    山腰模擬的堅固胸牆工事如同紙片般被撕碎、揚起!
    高達數十噸計的泥土混合著碎石,在重力的裹挾下如同狂暴的泥石洪流般決堤而下,帶著毀滅一切的聲勢,瞬間吞噬了山腳下挖掘出的模擬拒馬壕溝!
    煙塵衝天,碎石激射的聲音如同萬馬奔騰!
    整個校場如同被投入了煮沸的油鍋,那些遠處肅立的安西府兵隊列再也無法維持肅靜,壓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點將台上,連高仙芝的眼中都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動容。
    但冷酷的命令接踵而至。
    “一號、二號八牛弩,更換裝填!‘燎原星火’燃骨散雨!目標!二百步!步卒方陣覆蓋!”
    隊正那飽含殺戮意誌的吼叫絲毫未變,甚至因為連續調動這種大規模毀滅器械而帶上了一絲嗜血的殘酷。
    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們立刻開始了另一種裝填流程。他們將特製的短粗蜂窩狀箭矢取出。
    這種箭矢頭部如同一個鑿滿孔洞的鑄鐵蜂巢,顯得異常怪異。
    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箱箱標記著特殊符文的黑色小陶罐,每個罐體都密封極嚴,士兵將其快速而精準地填入頭部那些蜂窩孔中。
    細長的引信被逐一檢查拉出,確保無虞。
    沉重的弓弦再次被絞盤咬合的金屬“哢噠”聲驅動著繃緊。弩臂指向的目標,是那片插滿了數百個草人的開闊地帶。
    那些草人密密麻麻緊挨著排列,模擬著最密集的步卒衝鋒陣列或固守隊形。
    “點火——!”副手高呼,專門負責點燃引信的士兵動作迅捷如電。
    隨著幾聲輕微的摩擦劃亮聲,幾個巨大的蜂窩狀箭矢頭部蜂窩狀引信齊齊冒出急促的白灰色火星和嘶嘶燃燒的青煙。
    “放!”隊正的旗幟再次劈落!
    “嗡!”“嗡!”
    弩身巨震,低沉的爆鳴聲中,兩支造型詭異的箭矢破空而去!它們的軌跡與剛才的重矢截然不同,飛射出一段距離後便畫出一個更低、更平緩的弧線,如同掠過地麵的巨大鷹隼,直撲那片模擬的草人方陣。
    近了!更近了!
    就在箭頭即將觸及那片草人上空約十丈三十餘米)高度的瞬間——
    嗡!
    沒有毀天滅地的巨響,隻有幾聲沉悶得如同拍碎皮革口袋的爆裂聲。
    緊接著,兩朵巨大的灰黑色煙雲在草人陣列上空猝然綻開!
    呼——嗤嗤嗤——!
    如同打開了地獄之河的閘門!無數拳頭大小、拖著慘綠或幽藍的邪異火光、尾部噴湧著濃密黑煙的燃燒陶罐,如同來自九幽煉獄的鬼火蝙蝠,密集到令人頭皮發炸地呼嘯著、旋轉著,被爆炸的氣流和慣性狠狠拋灑向下方!
    頃刻之間,覆蓋了整片超過方圓三十丈近百米)的模擬陣列!
    轟!轟!轟!轟!轟!……
    連珠炮般急促緊密的爆鳴瞬間連成一片!
    灼目的橘紅色和妖豔的慘綠色火焰如同瘋狂生長的毒藤,幾乎同時從爆點向四麵八方炸裂開來!
    幹燥的草杆遭遇那恐怖的高溫邪火,瞬間被點燃!數百個草人如同被扔進了熔爐,瞬間化作一支支巨大的烈焰火炬!
    無數點燃燒陶觸地的瞬間,騰起的火球急速膨脹,吞噬掉周遭更多的草人。
    灼熱的衝擊波卷起地上的浮土,讓火焰劇烈搖晃,發出更為猛烈的“呼呼”咆哮!整個陣地仿佛墜入了硫磺噴發的地獄之口!
    焦黑扭曲的坑洞密密麻麻地在數息之內遍布燃燒的陣地表麵,濃煙翻滾,焦糊的草莖氣味裹挾著某種令人作嘔的刺鼻硫磺酸味,混在熾烈的熱浪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點將台上每一個將領的臉上!
    黃定方的嗓音在爆裂的間歇傳來,依舊平直如尺,卻字字清晰入耳:“此為‘燎原星火’,其焰有毒,附骨而燃,遇水愈熾,觸膚灼潰,見風便入咽喉髒腑。內填之藥……乃神機監新配方劑。”
    高仙芝的瞳孔驟然收縮!
    如同被針尖刺中!他搭在粗糙木質扶手上的指節因為瞬間極度的、火山爆發般的用力,由充血到徹底失去所有血色,骨節嶙峋,發出細微幾乎不可聞的咯咯聲響!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火焰中,即便未被直接點燃的草人,其身上覆蓋的粗陋皮甲模擬鎧甲)下方那厚厚的、填充的幹草層,隻在高溫濃煙和有毒氣體的熏染下,便被迅速焦黑、炭化、成片地崩裂分解!
    這些“士兵”還維持著站立或者倒地的姿態,但它們的“肌肉骨骼”已在火焰中化成了飛灰!
    這絕不是戰場利器!這是專門用來殺戮步兵陣型、滅殺生機、斷絕營寨、將血肉直接化為焦炭的絕戶毒計!
    “此物……”高仙芝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沿著脊柱竄上,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冰冷的念頭如同淬過寒冰的刀刃,深深刺入心尖——“斷不可使其一粒彈丸、一縷毒焰流於河西!否則……我關隴子弟,危矣!”
    黃定方似乎並未察覺到高仙芝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他的目光已越過那片依舊燃燒跳躍、如同地獄入口的煉獄火海,投向了校場的最遠端。
    在那裏,矗立著一麵用黃土精心夯實、內部嵌有粗大木梁作為骨架加固、高達一丈五尺近五米)的模擬小型城寨矮牆。
    風沙侵蝕下,牆麵已經剝落了不少外層泥土,露出深褐色的夯土內核。
    “目標!西北方!四百步距離!模擬敵城矮牆!”黃定方的手指精準地指向那道土牆,“一發——校正打擊!霹靂炮準備!”
    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鑽再次鑽入所有人的耳膜。
    負責霹靂炮的炮兵隊正猛地挺胸,吼聲穿雲裂石:
    “霹靂炮!目標鎖定!填裝——‘開山炮’一發!!!”
    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嘎吱嘎吱”聲再次刮擦所有人的神經。
    巨大炮架頂端的配重箱已被絞盤提升至頂點,粗大的鐵鏈被徹底繃直,沉重的鉛塊與條石在箱體內微微晃動,蘊含著山崩般的毀滅能量。
    兩名炮兵戴著粗厚的多層牛皮手套,極其小心翼翼地從一輛特製的、帶有減震防護的特製木箱中,抬出了一件造型粗陋卻散發著極度危險氣息的物體!
    一枚西瓜大小的暗褐色厚重陶罐!罐體表麵粗糲無比,遍布不規則的顆粒凸起,顯然燒製時並未追求美觀,厚重、堅固才是唯一的要求。
    一股極其刺鼻、混合著強烈硫磺硝石氣息的味道從它剛被抬出箱體時便猛烈地散發開來,擴散到數十步之外都清晰可聞!
    這便是“開山炮”,其形質樸無華,其勢卻如內蘊火山!
    兩人動作如同在搬運一個隨時會驚醒並吞噬一切的魔鬼心髒,緩慢而沉穩地將它安放在巨大拋石機末端那具堅韌無比的厚牛革皮兜之中。
    另一名士兵迅速上前,他手中持著一根極長的空心鐵杆,頂端嵌有一小截特製的火繩引線。
    他動作穩定得如同精密的機括,緩緩將鐵杆伸向那陶罐頂部引出的足有拇指粗細的引信。
    嗤——
    鐵杆頂端冒起的藍色火焰,在明亮的午後陽光下依舊顯眼得刺目!火苗貪婪地舔舐上引信頂端。
    滋——!滋滋滋!
    引信瞬間被點燃!爆發出一小團耀眼奪目的、劇烈竄動的橘黃色火花!濃密的、帶著刺鼻硫磺味的乳白色煙霧猛地噴湧而出!
    燃燒的引信發出急促到令人心膽俱裂的“滋滋”聲,如同毒蛇臨死前的尖嘯!
    “炮位穩固——目標鎖定——!”
    隊正聲嘶力竭,額角青筋暴跳如蚯蚓,手臂上舉著的令旗微微顫抖,顯然連他都承受著巨大的精神負荷!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燃燒速度超出想象的粗壯引信!
    “放——!”命令聲與手中令旗同時狂暴揮落!
    “嘎吱——嘎——嘣!!!轟隆——!!!”
    配重箱猛然墜下!
    數百斤的重量通過巨大的杠杆作用傳遞到拋射臂末端!杠杆巨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可怕呻吟後,積蓄的全部力量轟然釋放!
    呼——!
    燃燒著的巨大褐色陶罐,拖著嗤嗤作響、火星狂舞的引信煙尾,如同遠古傳說中魔龍降世的隕星火球!
    被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高高拋向晴空!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地、無限地拉長!
    所有人的眼球,都仿佛被無形的鉤線死死拽住!
    目光如同被灼傷的飛蛾,緊緊追逐著那顆挾帶死灰煙痕、在湛藍天空背景中劃出的那一道完美、致命、觸目驚心的赤紅軌跡!
    那道軌跡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如同命運的枷鎖向著城牆悍然砸去!
    點將台上一片死寂。就連那遠處火海燃燒的劈啪聲、風聲,都從所有人的聽覺世界中被剝離。
    高仙芝的呼吸停滯了,身體凝固在椅中。
    李嗣業按刀的手指不知何時已嵌入握柄。
    嚴莊身體前傾,瞳孔因恐懼而急劇放大。
    丁元俊下頜繃緊,眼神專注到了極致。
    陶罐飛行的高度令人心膽俱裂!它飛越了校場上那令人心悸的距離,飛越了那些燃燒的草人上空。
    然後,在數百道凝固目光的注視下,它開始下落,義無反顧地奔向它的終點——那厚實夯土城牆靠頂部的牆麵!
    就在其引信燃燒即將觸及內部裝填物的前一刹那……
    轟隆隆隆——————!!!
    一聲無法用任何塵世語言描繪其萬一的巨響爆發!
    聲音比之前八牛弩製造的所有爆炸更加低沉、厚重、更加充滿毀滅性的混沌力量感!
    那不是單純的爆裂聲,那是大地核心岩漿突破地殼時的痛苦咆哮,是天空本身被一隻無形巨掌狂暴撕裂後發出的終極哀鳴!
    巨響發生之前,肉眼竟能捕捉到那爆炸核心點——一股極度凝聚、狂暴的衝擊氣浪瞬間膨脹!
    扭曲、模糊了周圍所有的景物形態,如同將現實狠狠擰成一團!
    緊接著,這股無形的巨力裹挾著灼熱的氣流,形成一道環形氣牆,裹挾著飛沙走石,如同來自地底的惡鬼衝鋒,瞬間橫掃整個寬闊的校場!
    點將台上,高仙芝感到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硝石硫磺味道的熱風猛地撲擊而來!
    如同攻城槌重重撞在胸口,逼得他不得不閉氣後仰!身後沉重的旌旗被這狂風吹得猛然倒卷,發出“嘩啦”一聲裂帛般的巨響!
    遠處爆炸核心點——厚實的模擬城牆被正麵轟中的瞬間,爆起一團無法目視的巨大焰光!
    煙霧混雜著暗紅色的怒焰如同妖魔破開地表、衝天而起!
    構成城牆骨架的木梁如同孩子們脆弱的玩具積木,在爆炸衝擊波裏被撕裂、震碎、化作漫天激射的尖銳木刺!
    大量的夯土塊,如同被無形的巨人抓起再狠狠拋砸,在巨大的能量推動下呼嘯著升上數十步高的天空!
    在達到最高點後,帶著懾人心魄的厲嘯,如同真正的炮石般密密麻麻地狠狠砸落四周!
    城牆根部的土層被狂暴的力量掀翻開來,混合著燃燒物和煙霧一起向外噴湧!
    整段城牆劇烈地、痛苦地搖晃著,如同垂死巨獸在痙攣!
    嗚隆隆——!
    一陣令人齒酸心寒的崩塌聲伴隨著揚塵巨幕轟然而至!
    濃煙被風吹散,顯露出它下方那片如同被遠古神話中的泰坦猛啃了一口的慘烈豁口。
    那豁口,猙獰無比地撕裂了近丈寬三米多)的牆體!豁口邊緣參差不齊,犬牙交錯,如同魔鬼撕開的巨口!
    牆體的夯土內部顏色由外部的黃褐變至核心處的焦黑,邊緣區域的土層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琉璃般的半熔融凝固狀態,表麵光滑,甚至反射著熔爐般刺目的光線!
    一縷縷令人心悸的青黑色煙霧,正從那散發著刺鼻硝石硫磺焦糊味道的破口深處嫋嫋升起,如同無數縷來自地獄的招魂煙!
    無數龜裂的深邃裂縫從那個巨大的死亡豁口向四周輻射蔓延開去,如同惡魔伸出的利爪,將整個牆體撕裂得奄奄一息!裂痕深不可測,搖搖欲墜!
    死寂!
    絕對的、連風沙都似乎被這人間絕域般場景震懾、駐足不前!
    隻有遠處那片點燃草人方陣的煉獄火海中,火焰舔舐吞噬殘餘草根莖葉發出的劈啪聲偶爾炸響,如同魔鬼輕佻的譏笑。
    豁口深處被高溫燒灼得變了性質的琉璃化焦土附近,還有星星點點殘留的火苗在掙紮跳動,發出極其微弱的“呼呼”細響。
    沙塵簌簌地,從被震鬆的城牆豁口邊緣滑落,敲打著下方散落堆積的殘骸碎片。
    點將台區域,如同一幅凝固的、描繪絕望的浮雕。
    所有安西將領臉上的血色,被徹底的、無可挽回地抽幹了,皮膚隻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與蠟黃。
    李嗣業的瞳孔驟然擴放到極致,又猛烈收縮,像是試圖排斥那闖入視網膜的地獄景象,卻又被死死吸附住。
    呼吸在他寬闊的胸腔裏變得如同千瘡百孔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嗬…嗬…”的艱難嘶響,緊握腰間陌刀刀柄的大手,指節因為過度的用力而白得刺眼,指甲深深嵌入皮鞘,冰冷的汗水濕透了掌心。
    肌肉虯結的手臂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丁元俊試圖壓抑,死死咬住下唇,但那源於靈魂深處的冰冷惡寒與生理性的極端恐懼最終衝垮了一切意誌。
    他猛地彎下腰,左手撐住膝蓋,右手徒勞地想捂住嘴,“嗚嘔——噗……嗬——!”一聲無法抑製的劇烈幹嘔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酸腐氣息的胃液混雜著唾液噴濺在他麵前的地板上!
    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半跪半伏了下去,肩膀無法控製地抽搐起來。
    監軍使的尊嚴在這滅世神威前,如同薄紙般被輕易撕裂。
    老將田珍臉上的溝壑更深了,他死死盯著遠處城牆上那宛如地獄入口的巨大豁口,喉嚨裏滾動著含混不清的音節,想要說什麽,卻終究一個字也無法吐露。那隻按在膝蓋上的手,同樣無法自抑地顫抖著。
    點將台前肅立的親兵們,其中距離較近的數人,在方才氣浪衝擊下已經腳步踉蹌不穩,此刻更是如同被釘在了原地,臉上沒有一絲人色,眼神呆滯無光。
    高仙芝依舊端坐於猩紅的大氅籠罩之下,但身軀卻僵硬得如同被打入地基的萬載玄鐵雕像。
    從遠處豁口反射過來的、熔融焦土特有的詭異微光,落在他古井無波的臉龐上,勾勒出一種非人的、凝固的冷酷。
    猩紅的大氅在衝擊波殘餘氣流的撩動下,如同血海翻湧。
    他引以為傲的唐軍雲梯、重載攻城槌、還有他曾賴以至勝、引以為傲的城牆鑿洞埋藥“穴攻”戰術……在那道猙獰豁口麵前,此刻顯得是如此渺小、原始、笨拙可笑!
    這道毀城破壁的天罰之擊,不僅摧毀了一麵土牆,更是在他那座構築於無數沙場血火之上的、對大唐軍械技術與戰術認知的堅固堡壘上,硬生生鑿開了一個無法彌合的巨大缺口!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隻有風嗚咽著掠過城牆豁口,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高仙芝的視線緩慢而沉重地從那片熔融焦黑的巨大豁口上移開,如同移開一座無形的山嶽。
    目光最終越過空曠的校場,落在了遠處那片遠離武器陣列、被親兵嚴密隔離開的空地上。
    那裏,數百名神情驚恐、麵如土色的吐蕃俘虜如同被驅趕的羔羊,擁擠推搡成一團。
    他們身上的皮甲多已破損髒汙,手腳被粗大的生皮索緊緊捆縛相連,連成數道絕望的長鏈。
    許多人身上還帶著戰場上未能愈合的傷口,滲出的血跡早已幹涸發黑。
    汗水和塵土在他們的臉上糊成汙濁的溝壑。當他們的目光與校場上剛剛發生過的那滅世般的景象對上時,那驚怖如同滾燙的烙印,狠狠燙在他們的瞳孔深處。
    有人在低聲嗚咽祈禱著什麽,有人則用嘶啞的聲音徒勞而憤怒地咒罵著唐軍,盡管這咒罵在絕對的暴力麵前如同蟲鳴般虛弱無力。
    他們眼神裏的桀驁與曾經馳騁高原的凶狠,已被剛才連續的、仿佛天神降罰般的巨響和烈焰徹底粉碎,隻剩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行將赴死的絕望麻木,如同冰水漫過頭頂。
    高仙芝冰冷的目光如同一道實質的寒流,掠過這片絕望的人潮,最終,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釘在黃定方腰間懸掛著的那個毫不起眼、如同鐵匠廢料般的黑色圓柱狀金屬筒上。
    “黃將軍,”他終於開口了。
    聲音極度沙啞、低沉,仿佛喉嚨裏塞滿了鐵鏽和粗糲的砂礫,帶著一種看穿萬物的冰冷決斷,在死寂的校場上異常清晰地傳遞開來,“你腰間所佩之物,想必便是坊間所傳的那件……‘掌中雷神怒’,‘手擲震天雷’了?”
    黃定方循聲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那個黑沉沉的鐵疙瘩,其貌不揚的表麵隱然折射著太陽冰冷的光芒。
    他甚至沒有去觸碰它,隻是點頭:“回大帥,正是此物。神機監秘造近身防身利器,方便輕巧,尤擅瞬息製亂。”
    “很好。”高仙芝的尾音陡然上挑拔高,刺破了空氣!一種不容置疑、冷酷如萬年玄冰般的審判力量,如同在九幽閻羅殿上宣判最終刑令:“適才所見,天工造物,摧山裂城,驚世駭俗,本帥……心服口服!然……”
    高仙芝的身體極其凝重地從那張沉重的虎皮交椅中站起。猩紅的大氅垂落,如凝固的血瀑布。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鐵與火的重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撞擊在每一個人的耳鼓:“尚有一問。本帥素聞此物威力無匹,尤擅於萬軍叢中猝發,瞬息定亂。今,彼處頑獠——這些披毛茹血、桀驁難馴的高原豺狼……”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那指向俘虜群的動作,帶著無與倫比的肅殺決絕:“本帥……需親觀其效!見一見此物如何於方寸之地、電光石火之間……”
    他微微一頓,再開口時,那“閉嘴”二字,挾裹著西域名帥數十年沙場浸潤出無邊戾氣,如同兩塊千斤寒冰從牙縫裏生生蹦出,“讓他們——徹底……閉嘴!”
    這最後二字,蘊含著的鐵血意誌,如凜冬暴風般席卷了整個點將台!
    所有將領臉色劇變,即使如李嗣業這等沙場悍將,心髒也仿佛被一隻冰冷鐵爪狠狠攥緊,幾乎窒息!
    “末將遵命!”黃定方沒有絲毫猶豫,聲音依舊穩定得如同鋼鍛鐵鑄。
    他如同執行日常指令般幹脆利落地解下了腰帶上那個沉甸甸的黑色鐵筒。
    他伸出戴著厚實、磨得發亮的雙層熟牛皮手套的手,穩穩托住圓筒。
    另一隻手擰開頂端的黃銅旋蓋,旋轉時發出清晰的金屬齧合摩擦聲,顯示出內部構造的精密。
    蓋子打開,露出了裏麵的絲織物包裹防撞層。他小心地剝開包裹的布巾,裏麵赫然嵌著一個黝黑沉重的、表麵布滿菱形細紋以增強握持的粗短鐵疙瘩——正是那“手擲震天雷”!
    雷體一側鑲嵌著黃銅製造的圓柱形拉火管裝置。
    他再小心地從筒底的夾層中取出一個三寸多長、粗如手指、塗有密封蠟封的特製鬆油火折子。
    所有安西將領的心髒仿佛瞬間被提到了喉嚨口,堵得無法呼吸!
    周圍的世界瞬間被抽離遠去,隻剩下黃定方那雙穩定戴著牛皮手套的手,和他手中那即將燃起火星的細小動作。
    甚至連遠處吐蕃俘虜群中那些絕望掙紮、嘶啞哭嚎、夾雜著零星對天詛咒和向唐軍將領發出惡毒詛咒的聲音,都如同被投入了深水,隻剩下模糊不清的背景嗡鳴。
    天地間所有的焦點,隻凝聚在黃定方指尖那一點即將綻放的火種上。
    嗤啦——!
    刺耳的摩擦劃動聲驟響!火折子頂端瞬間迸發出藍紫色的、跳躍著的妖異火苗!
    黃定方身體微微前傾,重心下沉。
    他的手臂如同古銅鑄就、曆經千萬次淬打的山岩般驟然賁張隆起!強健的筋骨在堅韌的牛皮護臂下隆起凶猛的輪廓。
    他後肩背部肌肉猛然收緊,帶動整個上半身,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強弓!
    他猛地原地向後一百八十度大旋身!強大的腰腹力量在這一刻如同絞緊的鋼索般徹底爆發!
    在身體旋轉到極限,重心全部移至後腿支撐點的瞬間!
    壓抑在胸腔深處的力量伴隨著一聲如同火山噴發前兆的、低沉而暴烈的戰吼:“咄啊——!!!”
    那嘶嘶作響、瘋狂噴射著熾白火花與濃密白煙、散發著致命硫磺硝煙氣味的鐵疙瘩,如同被無形巨力擲出的死亡隕石!
    從他全力旋轉帶出的最大動能中脫手而出!
    在空中劃出一道令人目眩神迷、精準到令人膽寒的低平弧線,直撲空地中央那群擁擠推搡、因近距離目睹了前番天罰之威而陷入徹底恐懼、幾乎本能凝固的吐蕃俘虜——最密集的核心區域!
    “嗚哇哇——!!!佛祖啊——!)”
    “德德瑪拉嗦!魔鬼的災星!)”
    “姆咯——!姆咯——!快跑——!)”
    絕望淒厲到能撕碎聽者耳膜的哭嚎、詛咒與亡命般的嚎叫,在那一瞬間達到了人類咽喉所能發出的極限!
    外圍的俘虜如同炸了窩的羊群,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甚至踩踏著同伴的身體向外撲去!
    被捆縛相連的皮索如同催命的枷鎖,在一片極度混亂的衝撞、拉扯、推擠中,將無數人死死絆倒!
    處於衝擊核心區域的幾名彪悍吐蕃武士麵目猙獰,雙目暴睜欲裂!
    其中一個臉上有巨大刀疤的光頭首領,竟悍勇地怒吼一聲,如同絕望的雄獅:“貝莫那布!踏滅它!魔鬼的東西!踩滅它!)”
    不顧一切地抬腳朝著那滾落到他附近地麵的黑鐵疙瘩踩踏過去!
    但他身旁另一個相對瘦弱的青年俘虜,卻猛地撲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日頌巴!不——!那是……那是……妖法!”
    青年聲音帶著哭腔,試圖用自己的身體阻擋那首領赴死的腳步!
    “嗚哇哇——!!!”
    “啊——!!!”
    外圍絕望的嘶吼、中心的掙紮和嗬斥、混亂踩踏的悶響——所有雜亂的聲音交織成一曲絕望的死亡悲鳴!
    時間被一種超出認知的可怖力量徹底凝固!
    點將台上,每個人的眼球都如同被釘死在那顆滾落在地、正急劇噴吐著白煙與火星、發出地獄號角般急促“滋滋”聲的黑色物體上!
    高仙芝的瞳孔驟然縮至針尖!冰刀般的目光穿透空間!
    丁元俊喉結滾動了一下,屏住了呼吸!
    李嗣業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瞬間繃緊如拉滿的硬弓!連握刀的手指指節都發出了輕微的劈啪聲響!
    嚴莊下意識地抬起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注定到來的毀滅景象!
    “貝莫……呃!”
    那個試圖踩踏的黑鐵疙瘩的吐蕃光頭首領的怒喝尚未終結,粗壯的腳抬起至半空……
    世界在此刻,分崩離析。
    轟——!!
    一種無法被任何人間語言形容、無法被塵世想象理解的終極巨響爆發了!
    這聲音不再是傳自耳膜的聽覺刺激,而是直接、蠻橫、如同從九重深淵最深處破土而出,凝聚成實質的恐怖音爆巨錘,自虛空中憑空生成,狠狠轟擊在每個人的太陽穴!
    砸進胸腔!貫入腦海!撞擊在靈魂深處!
    連最堅強的意誌在這轟擊麵前都開始劇烈搖晃!
    聲波尚未在感知中傳播的瞬間——
    一團仿佛來自煉獄最底層的、急速膨脹、扭曲了光線、吞噬著一切聲音的混沌黑暗與足以灼傷靈魂的赤紅、熾白交融的火焰,在空地核心點如同滅世的混沌風暴般咆哮著撕開空間!
    瞬間膨脹至丈餘直徑!
    其核心的極亮慘白刺得所有直視之人眼前一片飛逝亂光,邊緣的混沌焰火如同惡魔的巨口張開,翻滾著、扭曲著,裹挾著濃鬱的、散發著刺鼻硫磺硝煙味道的巨大柱狀黑煙!
    如同一棵生長於屍骸之上的黑色妖樹,拔地而起,直貫雲霄!
    衝擊波緊隨而至!清晰可見的、由塵土瞬間被擠壓而成的土黃色半透明圓環!
    貼地疾速擴散,如同一道從地獄衝出的土石浪牆!
    所過之處,地表薄薄的浮土被猛然掀起,細小的沙塵碎石被裹挾其中,爆射向四麵八方!
    嗡——!
    點將台的厚重木製護板首當其衝!如同被攻城巨木狠狠撞擊,發出沉悶到震裂內髒的“砰”然巨響!
    整座高台猛地一晃!距離較近的幾名親兵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被無形的、夾雜著無數沙石顆粒的氣浪狠狠撞在胸鎧上!
    “噗!”一聲悶哼伴隨著甲葉的炸裂撞擊聲,數人如同被巨浪拍中的草人,身形驟然後仰,踉蹌倒退出數步才勉強穩住身體,臉上血色盡褪!
    但緊接而至、淹沒在爆炸巨響中的,是另一種更加尖利、更加令人膽寒的死亡破空聲!
    嗤嗤嗤嗤嗤嗤嗤!
    那是數千枚藏於雷體內的、經過特殊處理的尖銳鐵棱碎片!它們被難以想象的爆炸能量賦予了極限動能!
    如同地獄打開了蜂巢巢穴,放出了千萬把發瘋的、高速旋轉的奪命鐮刀!發出足以撕裂靈魂的密集尖嘯!無差別地、瘋狂地絞殺、貫穿、切割、撕裂著一切覆蓋範圍內的物質!
    “嗚——啊——嘎……”
    噗噗噗噗噗噗!
    一切抵抗被瞬間撕碎!一切哀鳴被徹底淹沒!
    在最核心的毀滅之點,高溫、高壓與無差別高速破片撕扯交織,數十名擠在一起的吐蕃俘虜,連哼一聲的機會都被徹底剝奪!
    就在那令人致盲的強光閃過後的萬分之一秒內,他們的身體、衣物、皮甲……如同脆弱的紙片,在絕對暴力下化作一片混雜著濃烈血腥、焦糊、硝煙味的、粘稠到化不開的血霧和碎肉爛渣!
    斷肢殘骸、碎裂的骨碴、猩紅的內髒碎塊、燒焦的皮肉……如同最殘酷的死神獻祭,在爆炸中心被狂暴地混合攪拌,隨著衝擊波和飛射的碎片向外狂暴地潑灑、炸開!
    如同地獄深處最汙穢、最猙獰的死亡之花猝然綻放!
    在這被血霧碎肉徹底模糊的人間地獄裏,能隱約看到一些靠近核心邊緣的“幸存者”——那是一個被衝擊波從腰部以下齊刷刷撕斷的下半身,斷口處的血肉焦黑模糊,腹腔的內髒如同被擠破的汙穢口袋,裹在破碎的藏服下,熱氣騰騰地甩落在地,還在微微抽搐!
    一根穿著粗陋氈靴、小腿部位帶著燒灼痕跡的斷腿,在空中旋轉了幾圈,帶著詭異的弧線,“啪”地砸在李嗣業腳邊一尺外的木板上,帶出粘稠的汙血!
    那截腿的形狀甚至還能辨識出片刻前主人的輪廓。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顆頭顱。
    從脖頸處被極不平整地扯斷,臉上布滿了恐懼和極度的痛苦,五官因為爆炸瞬間的氣壓而扭曲變形,幾塊碎鐵片深深嵌在發青的眼角皮肉中。
    這顆頭顱帶著血淋淋的斷頸,如同被頑童隨手丟棄的玩物,骨碌碌地滾到點將台最邊緣的木質階梯第一級上,才最終停了下來!
    那雙死不瞑目、失去所有光澤的眼珠,空洞而凝固地向上死死盯著點將台上每一個人的眼睛!
    仿佛將極致的恐懼和怨恨徹底烙印在那裏!
    灼熱、濃烈到無法形容的腥臭氣浪猛地炸開!
    混合著衝天的濃重硝煙味、人體皮肉毛發瞬間碳化產生的焦糊惡臭、新鮮血液被高溫激發的腥膻熱氣、以及人體腸道器官破裂後散發的汙穢排泄物腥臭……如同決堤的腐臭沼澤泥漿海嘯,瞬間淹沒了整個點將台區域!
    這不僅僅是氣味,它像裹著汙穢黏液的巨大布團,蠻橫地塞住了口鼻咽喉!
    噗通!
    一個年輕的親兵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栽倒在地,雙手死死捂住嘴,劇烈地幹嘔起來!
    丁元俊臉色慘白如紙,牙關緊咬,腮幫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
    李嗣業的胸膛劇烈起伏,握著陌刀的手背青筋虯結跳動如同即將崩斷的鋼絲,指節因為用力而白得發亮!
    他死死咬著牙,口腔裏彌漫開一股濃烈的鐵鏽腥氣。
    猩紅大氅之下,高仙芝的指關節用力捏住扶手,骨節同樣泛白,指甲甚至陷入木紋之中。
    但那僵硬的身軀裏,一股屬於統帥的意誌在驚懼之後,如同經過地獄烈焰反複淬打鍛壓的刀胚,變得冰冷堅硬,直射校場狼藉深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