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圍爐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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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時候。
    暮色像塊浸了墨的布,沉沉壓在街角的臨時攤子上。泥爐裏的炭火正旺,舔著黑鐵鍋底,鍋裏咕嘟咕嘟滾著濃稠的湯汁,浮著層亮晶晶的油花,塊塊香肉浸在裏頭,燉得皮開肉綻,醬色的肉香混著八角、花椒的辛氣,在冷風中漫開,勾得人舌尖發顫。
    王樸攏了攏身上的素色錦袍,雖嫌這攤子簡陋,卻也沒露半分不耐。他執起粗瓷酒碗,抿了口燙得正好的米酒,目光落在對麵的楊駿身上。
    楊駿早餓得狠了,也不拘禮,直接伸手從鍋裏撈起塊帶骨的香肉,燙得指尖直甩,卻舍不得丟。那肉燉得酥爛,輕輕一撕便從骨頭上脫下來,纖維裏裹著滾燙的湯汁,塞進嘴裏時,先是滿口的醇厚肉香,跟著是微微的辣意從舌根竄起,暖得五髒六腑都舒展開來。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王樸嘴角噙著絲淡笑,用竹筷夾起塊肥瘦相間的肉,蘸了點蒜泥醋,慢慢送入口中。狗肉的油香混著醋的酸冽,倒解了幾分膩,他細細嚼著,眼尾掃過楊駿狼吞虎咽的模樣。
    “看你這樣子,不像是給我接風洗塵,倒像是你自己饞嘴了!”
    楊駿含糊應著,又灌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嚨發燙,卻把胃裏的暖意推得更足。他指著鍋裏燉得透亮的肉皮:“香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王兄,你看這皮最是養人,你嚐嚐。”
    說著用筷子挑了塊遞過去,油汁滴在桌上,濺起小小的油星。王樸接過來,見那皮上還沾著點細毛沒剃淨,也不在意,隻慢慢嚼著。那皮糯得像年糕,咬下去滿口流油,卻不膩人,混著湯汁的鹹鮮,竟比尋常豬肉更有滋味。他抬眼看向楊駿,見他袖口沾了點肉湯,正用糙紙胡亂擦著,倒比在堤壩上指揮若定時多了幾分煙火氣。
    “這攤主是個老手,香肉得用老柴慢燉,火候差一分,肉就硬一分。跟做學問似的,急不得。”
    楊駿笑了,又撈起塊帶筋的肉:“王兄這話在理。就像衛州的堤壩,夯土地一下下實,急了就容易塌。不過說起來,今日這裏倒是簡陋了些,王兄可莫要介意……”
    王樸輕輕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淺弧,隨即又拿起酒壺,細心地為兩人碗中斟滿溫熱的酒液,動作悠然自得。他緩緩言道:“寒冬臘月,品嚐這香肉,最是暖身驅寒。你即將麵臨童子試的挑戰,沒有好體魄可不行。”
    見王樸提及正事,楊駿的神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他端正坐姿,認真說道:“王兄,你提到這個,我正有事情想要向你請教呢!”
    “哈哈,難得啊,素來以博學聞名的楊直學士,還有請教的時候?”
    楊駿放下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然後正色道:\"王兄說笑了,王兄久在侯爺身邊,見多識廣。這京城的童子試,我心裏實在沒底,我怕到時候差事別沒做好,連累了侯爺。\"
    王樸夾肉的筷子頓了頓,酒碗在唇邊輕輕一轉:“哈哈,我當是什麽事情,原來是這?那你就不用擔心了,有戶部侍郎趙上交在,你到時候聽從趙大人的安排即可!\"
    楊駿往灶裏添了塊炭,火苗\"劈啪\"竄高,映得他眼底發亮道:“哈哈,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有王兄這麽說的話,那我心裏就有譜了。”
    楊駿言罷,又拈起一箸肉,送入口中,咀嚼間含糊笑道:“趙侍郎之名,我早已如雷貫耳。此人風度翩翩,談吐不凡,尤擅吟詩作對,風采照人。他才華橫溢,性情傲岸,深受鄉裏敬重。真乃青年才俊,前途無量也!”
    王樸手執酒碗,輕輕搖曳,碗中酒液沿著碗壁緩緩滑落,留下一道道淺淡的漣漪:“趙上交此人,最不耐煩那些酸腐之氣。他性情耿直,剛正不阿。我曾聽聞,有次家中親人欲借他之勢為自家子弟謀求功名,他非但沒有應允,反而大發雷霆。侯爺讓你跟隨於他,你可要虛心求教,好好向他學習才是。”
    楊駿聞言,將嘴裏的肉咽得幹幹淨淨,拿起酒碗與王樸輕輕一碰:“王兄這話我記下了。剛正不阿的性子,最是難得。如今這世道,能守得住本心的,才是真君子。”
    他仰頭飲了半盞酒,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出一陣溫熱的灼感:\"我倒不怕他性情耿直,就怕遇上那些揣著明白裝糊塗的——趙侍郎這樣的,至少打交道時不用猜來猜去。\"
    王樸放下酒碗,用竹筷撥了撥鍋裏沉底的薑片,笑道:“你這性子,倒與他有幾分像。估計侯爺也想到這裏,此番才讓你隨他一起呢,為國選士,重在公平公正!”
    “多謝王兄這謬讚之言了!”
    王樸望著鍋裏翻滾的肉汁,忽然想起什麽,道:“對了,這縣丞劉元博、縣令石太森可都是王相的人,你在這裏可要小心行事,莫要出了亂子?”
    “多謝王兄提醒,這個我會注意的,從我來這裏時,就發覺他們不對勁了……”
    風卷著落葉掃過攤邊,泥爐的火光跳了跳,映得兩人臉上都泛著暖意。楊駿把啃淨的骨頭丟在桌角,骨頭上還沾著點肉絲,他用舌頭舔了舔指尖的油,忽然覺得連日來的疲憊都隨這香肉的香氣散了,隻餘下腹中的溫熱和心頭的踏實。
    王樸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溫柔地落在楊駿那滿足而饜足的臉龐上。自己碗中的肉食也已所剩無幾,旁邊,一個空酒壇孤零零地立著,似乎在訴說著方才歡聚的餘溫。他的視線越過楊駿,投向遠方那片朦朧而昏黃的燈火,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吃完這一頓,自明日起,我們便要繼續之前那般各奔東西了……”
    楊駿聞言,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伸出大手,一把抓起盤中最後一塊狗肉,牙齒狠狠一合,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與渴望都凝聚在這一口之中。肉香與酒香交織纏綿,在這寒冷的冬夜裏,為這寒冷的冬夜添上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