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趙上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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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樊樓送走範質之後,楊駿轉首望向依舊駐足原地的馮吉,其身影未有絲毫挪動之意,心中不由泛起一絲疑惑,遂啟唇輕問道:“馮兄,你我已久違相聚,莫非今夜有意與我一道漫步州橋夜市,共賞燈火闌珊?”
    聽到這話,馮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中折扇“唰”的一聲優雅展開,扇骨輕扣掌心,發出清脆聲響,伴著朗朗笑聲回應道:“哈哈,楊賢弟,若是尋常光景,我定會欣然相陪,共赴這繁華夜色。然而此番留步,實則是心中有要事相告,不可耽擱啊!”
    楊駿看著來往稀疏的幾個提著食盒的酒客,不由地指向前方的一個拐角涼亭處道:“這裏人多嘴雜,不若到哪裏簡單說兩句話?”
    馮吉點了點頭,然後兩人並肩走下樊樓台階,晚風卷著樓下攤販的吆喝聲湧過來:”糖煎餅——熱乎的糖煎餅喲!\"
    \"剛鹵好的羊雜,一文錢一大碗!“
    楊駿踩著青石板路,看著前方牆根下的燈籠映得路麵泛著油光,沿著州橋往前走,夜市的燈火連成一片星河。穿綠袍的小吏與挑著擔子的貨郎擦肩而過,鬢邊簪花的姑娘捂著嘴笑,手裏的風車轉得飛快。兩人步伐緩緩走到涼亭處後,楊駿看著眼前繁花似錦的街市,不由的輕歎一口氣道:“到底什麽事情,能讓馮兄特意留下來告訴我?”
    馮吉收起折扇,指尖在涼亭的石桌上輕輕叩著,目光掠過遠處夜市的燈火,忽然沉聲道:“童子試這件事就是個大坑,如果你還能抽身出來的話,我勸你不要趟這趟渾水!”
    楊駿握著欄杆的手猛地收緊,掌心被粗糙的木刺硌得生疼:\"你是知道些什麽?\"
    馮吉卻是搖了搖頭道:“楊駿,我待你是朋友才給你說這麽多話的,如果你知趣的話,就什麽也別說,直接告病在家,待此事過去後,你仍然當你的直學士,豈不更好?”
    楊駿望著馮吉眼底深藏的憂色,忽然鬆開了攥得發白的指節,欄杆上的木刺在掌心留下幾道紅痕。他彎腰拾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燈籠紙,那紙被夜風撕得殘破,卻仍透著點暖黃的光。
    \"馮兄可知,我在回來的路上,衛州當地也在金鑼打鼓的準備著童子試,我看著那一個個的孩子,都是光著腳走到縣城的。那些孩子鞋底磨穿了,就用稻草裹著腳,夜裏趕路時草鞋掉了,愣是踩著碎石子走了三裏地——你要知道,他們不是爭功名的,隻是求一個‘不餓肚子’的指望。\"
    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馮吉猛地別過臉,望著夜市盡頭那片璀璨的燈火,喉結滾動半晌:\"你以為我沒見過?我在京城,每年都能看到不少寒門士子在考場門口咳血,還不是被世家子弟的車馬濺了一身泥?這世道從來如此,你拗得過嗎?\"
    楊駿將殘破的燈籠紙捏碎在掌心,紙屑從指縫漏下,像撒了把碎星,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不容置疑道:\"拗不過也要拗。我在衛州修壩時,所有人都說這堤壩撐不過汛期,可我們還是一筐筐往壩上填土。如今壩守住了,孩子們的前程,我也想試著守一守。\"
    馮吉被這話堵得一噎,猛地轉身時折扇\"啪\"地砸在石桌上:”我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哎,我話都說的如此明白,你怎麽還執迷不悟呢?趙上交都知道這種事情他搞不定,才找上你,你怎麽就不聽勸呢?\"
    楊駿望著馮吉漲紅的臉,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再說了,我又不是什麽愚不可及的腐人,真到時候了,不行的話,我撂挑子不幹了不就行了?“
    馮吉煞有介事地看著楊駿這一臉認真的表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折扇在掌心敲得\"咚咚\"響:“你啊你,真是個鑽進牛角尖的強種!”
    說到這裏時,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像蚊子哼般說道:\"那你就記得一件事,童子試的主考官是趙上交,無論出什麽事情,到時候你可不要腦子一熱,什麽事情都硬往身上攔,聽到沒有?\"
    楊駿心頭一凜,剛要說話,卻被馮吉按住嘴:“你不要問我會出什麽事情,你隻消記住,出事的時候,一切由主考官在,隻要你不伸頭,我就能保你無虞!\"
    夜市的梆子敲過二更,賣羊雜的攤子已經收了,隻剩下幾個醉漢在街角唱著不成調的曲子。馮吉理了理衣襟,轉身往巷口走:”我可沒幫你什麽,你要是栽了,別把我供出去。\"
    楊駿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喊道:\"明日卯時,我在國子監門口等你!\"
    馮吉沒回頭,隻揮了揮手,折扇的影子在燈籠光裏晃了晃,像隻展翅的鳥。
    涼亭之中,楊駿孤身佇立,晚風輕拂,攜帶著遠方酒肆的醇香,與他掌心中那抹不易察覺的紙屑餘味交織纏綿。他緩緩抬頭,目光穿越了幽深的夜色,定格在皇城的方向。那裏,角樓的燈火在雲層的遮掩下時隱時現,宛如蒼穹之下一隻半睜半閉的慧眼,窺視著人間的滄桑變幻。
    然而,就在這一刻,恐懼似乎悄然離他而去。範質的話語仍在耳畔回響,字字鏗鏘,如同暗夜中的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就連馮吉,那個一向以明哲保身為處世哲學的智者,也在這關鍵時刻,不動聲色地為他遞來了一架攀登高峰的隱形梯子。
    這一切,讓楊駿的心境發生了微妙的轉變。他握緊拳頭,掌心的木刺印混著紙屑的手邊,紮得人微微發疼,卻疼得踏實。這童子試得渾水,他趟定了。
    ……
    次日清晨!
    弘文館的雕花木門剛被推開,一股陳年墨香便撲麵而來,混著淡淡的熏香味。楊駿正撣著袍角的晨露,就見東窗下的書案後立起一道身影——那老者身著洗得發白的緋色官袍,兩鬢霜白如染,頷下的山羊胡卻梳理得整整齊齊,手裏還捏著支紫毫筆,筆尖的墨汁尚未幹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