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落韻問題

字數:2733   加入書籤

A+A-


    郭威拍手大笑,那爽朗的笑聲仿佛帶著一股力量,竟讓鎏金香爐中嫋嫋升起的煙氣也輕輕搖曳,散開了幾分:“趙侍郎這話,雖直白卻道理深刻。王峻兄所慮,乃是‘矯枉過正’之虞;而趙侍郎所守,乃是‘公允’之道。二者看似相左,實則並行不悖。”
    言罷,郭威見二人神色略有舒展,心中暗自點頭,遂又緩緩道來:“選拔人才,不拘門第寒微,唯才是舉。優秀者自當脫穎而出,平庸者則退而自省。名額比例,當依才而定,不設呆板之限。如此,既能保‘糊名’之公正無私,又能兼顧各方,實為一舉兩得。王峻兄以為如何?”
    身為皇帝的郭威已然把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作為臣子的王峻隻得是躬身道:“陛下聖明。”
    說完這話後,他轉身看向趙上交,語氣緩和了些:“趙侍郎,往後閱卷,還需更慎之又慎,莫讓真正的世家才俊因‘偏見’落榜,也莫讓寒門子弟仗著‘糊名’便疏於進取。”
    “臣,遵旨!”趙上交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解脫,額頭不經意間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仿佛連空氣都為之一輕。
    崇元殿內,嫋嫋升起的檀香氣息剛剛趨於平穩,就在大家都以為此事已然塵埃落地時,卻忽地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
    王峻緩緩的從袖中抽出一卷試卷,指尖如重錘般落在紙麵上,聲音瞬間變得嚴厲:“陛下,趙侍郎適才所言‘唯才是舉’,擲地有聲。那麽,這份被選中的試卷上,‘落韻’之謬誤,又該如何向陛下,向滿朝文武交代?”
    試卷被內侍呈到禦案上,郭威展開一看,是篇《農桑賦》,字跡尚可,隻是其中“桑”“倉”“芳”等字押韻雜亂,“桑”屬陽韻,“倉”屬陽韻,“芳”卻誤入陽韻鄰近的江韻,正是詩律中大忌的“落韻”。
    王峻目光如炬道:“趙侍郎,科舉取士,詩詞格律亦是基本功。這篇賦連押韻都錯得離譜,卻能取中,莫非在您眼中,隻要是寒門子弟,連基本的學問都可以不顧?”
    顏衎立刻出列附和:“王相所言極是!我朝以文治天下,格律乃文章筋骨,連‘落韻’都不懂,何談‘才學’?這等卷子能取中,分明是趙侍郎為了湊寒門比例,刻意放寬了標準!”
    趙上交臉色發白,忙躬身道:“陛下,此子是黃河沿岸的農家子,自幼跟著父親種桑養蠶,《農桑賦》裏把‘蠶三眠需控溫’‘桑苗間距三尺’寫得分毫不差,實乃難得的實務之才。至於落韻,是因他從未學過詩律——臣以為,選材當看其長,而非苛責其短。”
    陳同冷笑一聲道:“短?連平仄押韻都不懂,便是不學無術!若這也算‘才’,那天下農家子豈不是都能中試?”
    弘文館大學生範質忍不住出列:“陳學士此言差矣!今年黃河淩汛,雖然衛州災禍舉朝所知,但其實京城周圍黃河沿岸也遭災禍,學堂盡毀,這些學子們一邊學習一邊疏通河流,能寫出《農桑賦》已是不易,若因落韻便否定其才,才是真的埋沒人才!”
    “範大學士,你這是強詞奪理!”
    王峻猛地一聲斷喝,隨即眼神銳利地轉向郭威,言辭懇切而堅定:“陛下,格律之設,非為苛求,實則是為文章立下規矩,使之有矩可循。今日若對‘落韻’之事姑息縱容,明日便難免對錯字謬誤視而不見。長此以往,高中之士,恐將盡是連《論語》篇章都難以熟稔的庸才!再者,趙侍郎創‘糊名製度’,意在剔除那些胸無點墨之輩,他也不願意見到此景重現呢?”
    郭威撚著試卷的手指微微一頓,看向趙上交:“趙侍郎,你閱卷時,當真沒發現這落韻之錯?”
    趙上交額頭冒汗,緊張無比道:“臣……臣發現了。隻是此子論‘桑苗嫁接’之法,連太仆寺的老農都讚‘從未想過這般巧妙’,臣一時心軟,便將其列為末等取中,想著日後再教他格律……”
    王峻寸步不讓道:“心軟便是失職!取士乃國之大典,豈能因‘心軟’壞了規矩?若今日開了這個例,往後考官都以‘實務’為借口縱容學識疏漏,我朝文風怕是要日漸粗鄙了!”
    殿內再次沉寂,世家官員多頷首讚同王峻,寒門出身的官員卻麵露不平——他們中不少人年少時也因缺師少教,犯過類似的格律錯誤。
    郭威忽然放下試卷,看向王峻:“王峻兄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王峻一怔,他沒想到郭威竟然會這般問來,他緩緩張口道:“陛下,此事自是有刑部依法論處,不過臣以為此事重大,趙上交身為主考官選士失實,可貶為商州司馬,副考官楊駿,貶為清豐縣令!”
    王峻此言一出,猶如石破天驚,令在場眾人皆是一凜,即便是素來親信無比的陳同,心中也不免泛起一絲波瀾,暗覺懲處過重。提及楊駿的懲處,尚能勉強接受,不過是恢複原狀,從哪來回哪去。然而趙上交,竟一夜之間由高堂之臣貶為商州司馬,這懲罰之重,實在令人咋舌!
    五代之時,官製沿襲唐風,唐代官階繁複,共分九品三十階,每品之中又分正、從二等。戶部侍郎一職,位列正四品之下,顯赫一時;而商州司馬,卻不過是從五品之末,此番貶謫,無異於直接從京城中樞跌入偏遠地方,足足降了三級之多,其落差之大,令人唏噓不已。
    於是,王峻話一落地,弘文館大學士範質即刻挺身而出,義正言辭道:“陛下,微臣鬥膽以為,趙侍郎此番之舉,實屬無心之失,監察不嚴之過耳。且趙侍郎初衷,實為國家甄選棟梁,彼時試卷皆已糊名,趙侍郎之選,絕非因李觀之私情,全然基於其才華橫溢。至於那落韻小節,微臣揣測,趙侍郎或念及美玉微瑕,不妨大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