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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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校長和葉知秋開車走了。村醫過來給德兒哥換了水,這個時代醫療跟不上,沒有什麽蛋白可用,隻有鹽水和葡萄糖水來維持基本的代謝平衡和生存能量。我把加溫玻璃瓶的水換上熱水,和梁主任聊了一會兒。薑馨蘭安安靜靜的坐在我身邊,並不插話。
    夜已深了,我讓梁主任回去休息了。我和薑馨蘭搬著凳子到了裏屋,德兒哥靜靜的睡著,時不時喉嚨裏傳出風箱般的呼呼聲。我們倆坐在火盆邊,相對無言。火盆裏燒的是碳,並無太多的煤煙,這肯定是梁主任拿過來的,我在院子裏沒有看到過這東西。
    沒有了外人在,薑馨蘭把背包取下來,從裏麵拿出了那個厚厚的信封,遞到我麵前。
    我一怔,馬上明白了過來。接近信封隨手放在一邊,握住薑馨蘭略略冰冷的小手,在手心裏摩挲著,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蘭蘭,謝謝你!”我竟然說不下去了。多好的姑娘啊!
    薑馨蘭抽出手,給我抹了抹眼淚:“幺哥,你是對的,我支持你。”
    院子外麵傳來微微的汽車引擎聲,然後是有節奏的敲門聲。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院外停著葉知秋那輛車,隻是司機是個年輕人。還有一個年輕人,抱著兩雙被子,恭敬的對我說:“幺哥,秋姐讓我送過來的,我給您拿屋裏去。”
    被褥,枕頭,床單,一整套。我歎了口氣,心情竟有些複雜。帶著他把東西放到西廂床上,從背包裏拿出兩包煙。二人推辭,我強行扔到駕駛室:“謝謝你們,幫我謝謝秋姐!”
    回到屋裏,薑馨蘭已經紅著臉在西廂鋪床。西廂有一個老式大床,暑假的時候,我和孫江湖就睡在這張床上,隻不過那時是夏天,隨便找個床單遮住肚子就行。這時已是秋天,德兒哥的被褥拿出來,我倒是能湊合,薑馨蘭一個小姑娘,就有些不合適了。葉知秋還是心細,特意找人送來新的被褥,我站在旁邊看著薑馨蘭忙活,心中卻不由得想起葉知秋略顯曖昧的醉態,輕輕歎了口氣,對薑馨蘭說:“蘭蘭,你先睡會兒吧,我陪陪德兒哥,他醒了,還有話要對我說。”
    薑馨蘭紅著臉從床上爬下來,看了看鋪好的床鋪,輕聲說:“秋姐真是細心。回頭得好好謝謝她。我陪你再坐會兒吧,大長一夜呢。”
    我們倆回到東廂,我在爐火上添上幾塊新炭,把窗戶打開一些,坐下來。德兒哥還在熟睡。吊瓶裏的藥液還沒有滴完,床頭還放著兩瓶。我告訴村醫,讓他不用再過來,我會換。村醫還不放心,我告訴他我媽也做過村醫,隻是換個水,又是不重新紮針。他才放心回去休息。
    薑馨蘭坐在竹凳上,靜靜的看著我忙活。我坐下來,伸手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突然想起前世的種種,突然很想細細的講給她聽,卻又不敢開口,無從講起,也無法講起。心中不禁又有些戚然。薑罄蘭把我的手抬起,輕輕把自己的臉放在我的掌心:
    “幺哥,我看到德兒哥,就想到了我爺爺。我爺爺沒有的時候,我才剛上小學。爺爺顯得很蒼老,就像德兒哥一樣老。想想那時他才不到60歲。大伯給我說爺爺走了,去了很遠的地方。我說不想要爺爺走,又說我想跟他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大伯說爺爺已經走遠了,我說我要去找他,大伯說那地方很遠很遠,要走一輩子才能到。爸爸打了我一巴掌,讓我不要胡說,我才知道以後永遠見不到爺爺了。”
    我用手指輕輕撫去薑馨蘭的眼淚。
    “可是我一點兒都不害怕,爺爺平時幹活很辛苦,天天都在喊這疼那疼,閑下來就讓我給他捶腰捶背。爺爺非常疼我,有好吃的都給我留著。爺爺走了,滿臉的皺紋沒了,看上去年輕好多,也輕鬆好多,好象所有的負累都放下了。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肯定爺爺去了一個很幸福的地方,那裏沒有那麽多農活要做,有他不舍得喝的小酒,還有大盤的鹵肉下酒,他也不會再腰疼背疼,直起腰身,肯定是個美男子。”
    “爺爺走了,大家都在哭,有的是傷心,有的是做戲。媽媽按著我的頭,要我哭,可是我哭不出來。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要哭呢?我沒有感到悲傷,我為爺爺高興,他不用再辛苦了,不用再忍受病痛。可是,我再見不到爺爺了,越長大,就越悲傷。”
    “幺哥,這就是成長的痛苦嗎?
    我默默無言,淚流滿麵。
    德兒哥還有熟睡,呼吸均勻。薑馨蘭也靠在我懷裏睡著了。我輕輕抱起她,她馬上驚醒,睜開惺忪睡眼看著我。我把她抱到西廂的床上,拉過被褥給她蓋上。薑馨蘭拉著我不鬆手,還是看著我。我側身躺下來,把她摟在懷裏。薑馨蘭小貓一樣在我懷裏拱了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我回到東廂,又在火上添了碳。一轉頭,發現德兒哥已經醒了,正在看著我。我把爐子往床邊挪了挪,搬個凳子坐到床頭。
    “德兒哥,感覺還好嗎?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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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兒哥已經吃不下東西了,流質的麵湯和奶粉也不喝了,但是我還是要問一問,還是希望他能喝一點兒。也許一小勺奶,就能多延續一點兒他不多的生命。
    德兒哥輕輕搖搖頭,輕輕的說:“幺啊,不吃了,什麽都不吃了。幹幹淨淨的走。”
    我明白德兒哥的意思,也不再強求。
    德兒哥吃力的動了動身子:“幺兒,扶我起來坐坐。”
    我站起身來,把德兒哥扶起來,背後墊上枕頭和一個舊棉襖,又拉過被子蓋到胸口。德兒哥身上微微溫熱,入手盡是骨頭,輕得仿佛沒有了重量。我鼻子酸酸的,卻又忍著,仔細的把德兒哥放一個舒服的位置。德兒哥輕輕籲了口氣,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又睜開,看向我。我會意,往他身邊坐近了一些。
    德兒哥看向床頭一個黑漆漆的大櫃子:“幺,外頭條幾抽屜裏有起子,拿過來。”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過去拿了過來。
    德兒哥又閉目休息了一會兒:“幺,櫃子。”
    我站起來把櫃子打開,這是一個老式的櫃子,就象是一個大箱子,又象是一個大盒子,蓋子要上下打開。我打開兩邊兩個卡扣,抓住兩個拉環,把櫃子蓋子掀開。櫃子裏放著幾件冬衣。我打開櫃子,望向德兒哥。
    “幺,底下櫃子板兒,那邊角裏,有黑線那,撬開。”
    德兒哥話說的艱難,我沒有再問。把櫃子裏簡單的衣物拿出來,放到床尾。拿過一個舊手電筒,照向櫃底。右下角,有一塊補板,邊緣劃著一根細細的黑線,不認真看會認為是做櫃子時木匠彈的墨線。我拿起子,從黑線處把補板撬了起來。那是一個溝狀的凹槽,裏麵放著一個青布包,細細的,。我又扭頭看向德兒哥,德兒哥點點頭。我不禁鼻子一酸,流下淚來。這可能是德兒哥一輩子的積蓄或者是最重要的東西了。
    我先後拿出布包,入手重重的。放在德兒哥床頭,又按德兒哥的要求,把補板又重新蓋好。
    德兒哥又示意我從枕頭下摸出又一個青布包。把布包打開,裏麵是幾張百元的鈔票,還有一張農行的活期存單,上麵寫著馮去一的名字,金額2200元。我流著淚看向德兒哥。德兒哥又點點頭,我又打開櫃子裏拿出來的布包,裏麵是四個小小的金錁子。在燈光下反射著暗黃色的幽光。我不禁呆了呆。
    德兒哥說話了:“幺,哥要走了,錢留給你,金子也留給你。”
    我沒有說話,隻感覺這世界很魔幻,也很悲傷。
    “這金錁子,是你大舅爺偷偷給你奶奶的。一共8個。小姑奶奶嫁洪都帶走了4個,這四個偷偷留給我,說是讓我娶媳婦。小姑奶奶嫁了,後來太爺爺也沒了,我一輩子就也沒再想著娶媳婦。留給你娶媳婦用。嗬嗬,小閨女可好,要好好待人家。”
    我呆住了。有悲傷,有心痛,也有絲絲的好奇。可是,我卻也無法再開口詢問。德兒哥要走了,他埋藏在心裏一輩子的秘密,願意說,我會做個傾聽者或是個見證者,繼續埋藏在我心裏。不願意說,就讓他隨著德兒哥去吧,走了,就都放下了。
    德兒哥示意我把東西收起來:“幺,這是給你的,不是給小姑奶奶的,也不是給表叔們的,你自己收好。”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重新收好,珍重的放在背包裏。
    德兒哥一直看著我把東西放好,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笑容:“你二舅爺當年沒死,投了國軍了。”我又被震驚了。
    “他心裏有恨,打仗很猛,也做到了團長。隻是後來,他們整個部隊都起義了。然後去了朝鮮,就再沒有回來。”
    “二爺在朝鮮還是團長,小葉子的爺爺葉剛是政委,你二舅爺替他擋了子彈。二爺不知道家裏還有沒有人,也不敢回來。大爺是反動派,他認為自己也是。太爺是地主,怕回來萬一牽累了人。臨死才跟葉剛交待,要是能活著回來,偷偷照顧一下聶家寨,如果還有姓聶的,就照顧一下。”德兒哥流下渾濁的淚水:“葉剛也不敢明著找,偷偷派人打聽,可姓聶的隻有我一個了。其他的,走的走逃的逃,都沒信兒了。還有一個,就是梁長江,他爹,他爹......”
    德兒哥猛烈的喘息起來,我趕緊起身,幫他輕輕拍撫後背,生怕重一點兒會把他拍散。好一陣兒,德兒哥才平複過來,精神了許多,臉上卻泛起了潮紅。我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他爹是太爺爺的私生子,這事我告訴過葉剛。他爹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隻是想讓葉剛照顧他,畢竟他流著聶家的血。不過你聽聽就算了,他是梁家人,當年,他爹對太爺太奶奶下手狠啊!”
    我悲痛於德兒哥的回光返照,又震驚於這些陳年舊事。一時竟隻有默默流淚,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德兒哥精神愈發好起來,竟嗬嗬笑出了聲:“幺,說出來我心裏也敞亮了,你是個好孩子,我走了以後,你去見見葉剛,估計也沒久活了,能照看你一點兒是一點兒。那是個直性子人,靠得住,不是他暗裏照顧,我活不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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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兒哥臉上的潮紅慢慢散去,我使勁點頭,咬著唇不讓眼淚流下來。
    “德兒哥,您堅持住,我爸,我大伯,還有葉老,老梁他們天亮就過來了,您再見見他們,好不好。”
    我終於哭了出來“德兒哥,你堅持住。”
    德兒哥一隻手費力地從被窩裏抽出來,輕撫我的頭頂:“幺啊,不用難過,看到你來,知道小姑奶奶過得很好,我高興。幺,把我挪出去吧!”
    我知道農村的規矩,即將老去的老人,是要放到堂屋裏的。來的時候,梁主任已經在堂屋做好了準備,厚厚的麥秸草靠堂屋的東山鋪了一個地鋪。條幾上也已經清理,太爺太奶的畫像也已經收了起來。
    我流著淚,把德兒哥身體放平,雙手伸到德哥身下,連同身上身下的被褥一起托了起來,好像沒有什麽重量。我小心的托抱著他,走到堂屋,輕輕放在麥秸草鋪的地鋪上,又回去把枕頭拿出來,輕輕抬起他的頭,放在頭下。又整理著下麵的被褥,想讓他睡的舒服一些。身邊,薑馨蘭聽到動靜也起來了,沒有說話,眼裏含著淚幫忙整理。我最後幫德兒哥整好被角,跪坐在德兒哥頭邊。薑馨蘭也隨後跪坐下來。
    德兒哥一直睜著眼睛,直至我們都安靜下來,他望向薑馨蘭:“閨女,你怕不?”
    薑馨蘭搖頭:“德兒哥,我不怕,我們陪著您。”
    德兒哥笑了:“好閨女!”又看向我:“幺,好好待人家。天亮讓閨女回去,不合禮數,對她不好。”我點頭應下。
    德兒哥努力把頭轉過去,躺的端正,目光望向房頂:”幺,你送我到地裏。別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累了!太爺太奶奶,德兒來找你們了。”
    說完,長出了一口氣,似歎息,似解脫。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端端正正跪好,給德兒哥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終於大放悲聲。薑馨蘭從背後緊緊抱著我,把頭放在我的背上,默默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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