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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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暑假,完成了學業後的我,高高興興地先回了上海的家。
    也在放暑假的托兒所小朋友——偉偉迎了出來:“媽媽回來了!”蔡在上班,是嗯奶在帶著偉偉呢。
    嗯奶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她自己動手在進門的走道後麵,建了一個簡陋的衛生間,以後洗澡方便了。吃了飯,我嚐試著在那兒衝洗了一下,換下的髒衣服浸在盆子裏,就上樓帶著兒子睡覺去了。
    等我醒來發現,嗯奶已經把我的衣服都洗好,還曬在外麵了。這讓我感動得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原來,家裏人對我的態度有了個revolutionary(從根本上)的變化。我還發現,嗯奶告訴她的小姐妹:“我的小兒媳知書達禮。”
    還有蔡,他一天到晚笑,累得人搖搖晃晃,卻還是笑。我問他是不是提升了?
    他說:“我半年前就是車間副主任了呢?”
    “那個顧副呢?”
    “他調去了三產。”
    “什麽是三產?”
    “工廠現在可以自己開公司銷售產品,在三產的公司工作,賺錢的機會很多。我也曾經想爭取調去那兒,可廠裏沒有同意,讓我做了車間副主任。”
    我很興奮,馬上問他,“你做了中層幹部了,我的商調可以快了嗎?”
    “沒有,還有五年。”
    “五年,”我急得又嚷起來,“那時候兒子都已經上小學了 ,不!他沒有戶口,怎麽上學呢?”
    蔡神秘地笑笑說:“哎,急什麽,可能好消息馬上就來,等著吧!”他賣了一個關子,足足讓我等了一個多月。
    就在假期快結束時,他告訴我,我的商調成功批下來了。
    我們一家,不,是三家,蔡的爸媽,我的爸媽都欣喜若狂,大家足足沉浸在甜如蜜,樂無疆的情緒裏好幾天!
    蔡是後來才慢慢告訴了我,那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車間上半年又接到航天部鈕子開關的訂單。他帶著幾個人沒日沒夜地幹活。這次有個新來的副廠長特別關心,常來車間看望他們。他看到產品有質有量,按時完成,非常滿意。但他卻發現蔡很疲勞也很憂慮的樣子,關切地詢問:“你有什麽困難嗎?”
    蔡回答:“沒有什麽。”
    可車間楊主任卻告訴副廠長說:“他的妻子在外地,他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累的。”
    “哦,他的妻子在哪裏工作,是幹什麽的?”
    楊主任馬上說:“是個老師,現在正在江西師範大學讀本科,英語專業。”
    “這就好辦了,她有本科學曆,加上是英語專業的,”副廠長說:“我有辦法去市裏調一個名額來。對這麽努力工作的人,我必須幫忙!”
    原來,這位副廠長是市裏下來工廠基層鍛煉的!他知道市裏現在每年有名額,專門調特殊人才進來。
    真是又碰到貴人了,蔡的副廠長為我們搭了一座彩虹大橋,讓我的商調之路,提前了五年!
    暑假一過,我就趕快回高安師範去了!
    這回不同以往,我手裏有商調複印件,(正式文本由上海的單位發函給江西的單位的。)真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狂奔追時光呀!
    在火車隆隆聲裏,我的思維把高安師範又漸漸拉近了回來,雖然讀書兩年,暫時把高師寄放在記憶裏,但是,她一直就在我的心裏。
    不過這會兒,我一想到高師,心就不斷地“咯噔”,情緒立即從喜悅的雲端裏跌落下來……
    因為十年前,就是高師,把我“攬進”她的懷中,像母親一樣培育了我,錘煉了我,尤其是這次,我是帶薪讀書的……
    可我一畢業,還沒有為她奉獻些什麽,就要把一紙調令,擺在她的麵前……
    如此一想,我整個人像跌進了“冰窖”裏,哪怕天氣還是在暑熱的餘孽中……
    我心亂如麻,成了“尤利西斯”,(這是愛爾蘭一部小說,意識流的代表作,)控製不住的“意識流”,任意開閘……
    要麽我的調令暫時不拿出來?為學校上一個學期的課?把最後一班崗站好?……
    可調令上的最後報到期限是12月中旬,等到那時候,我再來申請調動,反而課時會打亂,不啻給學校增加更多麻煩?
    這個調令哪是那麽容易得到的?我朝思夜盼了多少時候,才有了一家團圓的機會?……幫助我商調的貴人,也不是一般的人,我為了自己傻乎乎的情麵過不去,就把他的努力給浪費了?把他的重視丟在了爪哇國,以後,這種機遇還會再有?……
    我睡不著了,幹脆就坐起身來,意識在一團腦漿的渾水裏左衝右突……
    高安師範的領導,現在是希校長,他的心胸會寬廣到立即放我一碼?不要說以前蔡的“逃走”開罪過他,就是我在師大讀書的時候,他也設過一局,來給我一個“下馬威”……
    我在讀師大第二學期時,高師的李老師,就是那個教過我普師班數學的上海人,也考進了江西師大數學函授班,師大允許函授學員有一個學期來師大麵授。她就借宿在我的寢室裏,我的上鋪,王同學讓給她暫住了。
    一個學期很快結束,她與我們一起買了火車票準備回上海時,誰知高師卻派了幾個人來,要求她返校參加教務會議。
    正巧她又有點發燒,要她退票回高安實在是太勉強了,但是,高師派來的幾個人,非常強勢,不依不饒堅持要她回校。
    李老師一著急就嘔了,人撲在汽車的前麵部分,隻會喘氣與哭泣……
    我一看,也急了,一邊拍著李老師的背,一邊對他們說:“你們不要逼她呀,她生病呢。如果返回學校病情加重了,怎麽辦?”那幾個人見情勢不得已,才悻悻然走了。
    誰知,就是我這麽幾句仗義相助李老師的話,引來了自己的麻煩。或許是那幾個人添油加醋的挑撥吧,反正希校長把火氣統統轉加在我的身上了!
    記得就是那個暑假快要結束時,我收到了一份來自高師的通知:八月二十號校黨總支要舉辦黨員學習班,如果不參加,就作為自動退黨處分。如此危言聳聽,我不得不準時趕回了高師。二十號那天是開了半天會,可之後就什麽動靜也沒有了。我天天去問:什麽時候再開會呀?”所有在校的人都笑而不答。直到第三天,才有人說:“不就是半天的會議嗎?”我這才知道被算計了,大概隻有希才會用這種小伎倆來整人!
    如此小心眼的人,到底會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對付我的商調呢?
    “尤利西斯”還在肆意奔騰……
    我又想到了那一群“快樂單身漢”……這個群是解散了,不知道“快樂”還在不在?因為,我離開的第二年,周暢翔就特地到了師大來看我……他很沮喪地說:“有負大姐的囑托了,我與小金繼續不下去。”
    “因為,”他告訴我:“有你在一起時,我們話很多,你走了,我們就沒有了話了。她很固執。”
    我點點頭,遺憾像塊石頭壓在我心頭……其實我早知道,小金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隻是太希望小周,那麽活躍的一個人,有本事把小金給說圓了……
    小周接著告訴我,他這次來是與我告別的,他已經調去了四川他父母那兒了……
    隔了沒有多久,小黃特地到師大來看我了。
    我們怕打擾寢室裏的人看書,就在校園裏溜達著說話。他倒是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今年有一個高師畢業的學生小蔡,她主動提出與我交朋友呢!”
    “那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不由得為他高興。
    “可是,她也有缺點……”小黃猶豫不決地把他的猶豫告訴了我:“別人都說她很喜歡說話……”
    “這是什麽缺點?”
    我有點搞不明白了……小周抱怨小金不說話,而小黃抱怨小蔡話太多了……
    “唉……”他突然不說了,
    “她漂亮嗎?”
    “不錯。”
    “她善良嗎?”
    “是個好人。”
    “那就可以了!”我幫他下決心了,“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是完美的,要愛一個人就必須能夠包容她的一切,包括了你喜歡的優點,也包括了你不喜歡的缺點,那才是婚姻的基礎。”
    我們居然談到了半夜,他才下了最後的決心。
    一個月後,他寄給我一張照片,他與小蔡旅行結婚了。
    現在,我這個大姐,回到高師卻是真的來向“快樂一族”告別了……心裏不是滋味……
    意識流一直流著……可火車很快,又一次帶著我飛奔到了這塊紅土地上……
    在高安師範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麽依戀她……走進校園的每一步,都帶著我深情的夢囈……我不由自主地用親切的目光,到處去捕捉讓我永遠忘不了的細節……我讀過書的教室,黑板報,高高的旗杆,綠蔭蔽日的大樹,那上萬隻小鳥……一路慢慢地,慢慢地走上了我們宿舍樓前的台階……
    我沒有馬上去開自己的房門,隻是呆呆地看著對麵的幼兒園……不知道現在是誰在當老師?小朋友們都已經長大了……
    這時,有人發現了我:“汪老師,學成回來啦!”聲音就在我的後麵,一個年輕的姑娘,可我並不認識她。
    “嗯,是的。你是……”
    “我是小倪,羅老師走後,我就留校當了幼兒園老師了。”
    “哦,太棒了!”我一下子拉住她的手,“一轉眼,你就接了幼兒園的第四棒了!”
    她溫和地笑了,真是個和善的姑娘。
    我問她:“你們開學了嗎?”
    “明天呢!”
    “好,我明天到幼兒園來。”
    “你現在哪會再來幼兒園?都高升了。”
    “幼兒園是塊吉祥的寶地,你也可以努力的。”我鼓勵她。
    我的房間裏有股黴味,但是,熟悉的每一件東西,依然留有我當時發奮圖強的記憶。
    在大掃除的時候,我聽見陸陸續續有好幾個鄰居來了。於是,我趕快出門打招呼,語文羅老師,餘英……,在與她們一個個熱情地寒暄時,發現怎麽就是沒有看到小金?
    第二天,我才知道小金因家裏有事,請假一個月,外語教研組劉老師要我代她上課。
    我把手幾次伸進口袋裏,想把商調通知拿出來,可就是沒有那個勇氣,更確切地說,是不忍。
    考慮再三,我還是決定先上一個月的課再說吧。代小金上課,好像冥冥之中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讓我可以為學校,為朋友“報得一寸輝”的機會。如此的一個月,雖然短暫,但是,對我的心,是能得到一絲慰藉的。
    就這麽,整整一個月,我沒有去校領導那兒提及商調的事情。我是認真地,盡心盡意地去上課了。
    那個英語專業班的同學們,看到我進教室,是那麽出奇地安靜,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他們也會有的未來。
    我告訴他們,每一個人的未來都在自己的手中。因為我就是你們中的一個,一個很普通的人,但是,我努力了!
    我改變了隻用英語上英語課的那種形式主義,我用雙語教學,讓同學們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借鑒我微薄的認知,更快更多地學到知識,也獲得更多的思考空間!
    我告訴同學們,英語與漢語一樣是一種語言,除了語法知識外還有聽、說、讀、寫的技能訓練。所以,我不但有課文內容的傳授,還讓他們也聽聽“納斯瑞丁”,這是我最重要的“搬磚頭”,把剛學來的東西,“搬”給同學們作為以後進階的墊基石。
    另外還有一項,就是“fast reading”(快速閱讀)的訓練。我選了好幾段小“passage”給同學們練習,讓他們對英語文章的閱讀產生濃厚的興趣,還能品出西方人的許多思維習慣。
    記得有這麽兩段小選段,其一的英語文本剪輯:
    &nals otike paws.&nan,e tace&nb opposite its other fingers.……
    Tity to grasp rice witeads to its capture. Hunters bait a coconut wit of rice,leaving a e in tl of the nut. Te sliding its pae. But it can”t draw te it is ding a fistful of rice. Since it is often too stupid or greedy to open its e to free&n te trap.
    我先提問:你們想知道獵人是怎麽活捉猴子的嗎?請看這篇短文,
    就因為猴子有與人手一樣的猴爪,它有一個大拇指,可以與其他手指相對,如此,便可以靈活地一把握住稻穀。於是,獵人就用一個椰殼作為誘餌,上麵開一個小口,裏麵放了一把稻穀。猴子的爪可以滑進小口,但是,當它抓起了滿滿一爪子的稻穀後,它的爪子拳頭就怎麽樣也出不來了。然而,它的貪婪讓它致死不鬆手!獵人就是利用猴子那愚蠢的貪心,用這麽簡單的陷阱捕獵活猴的。
    現在是不允許捕捉野生動物了,但是,這個記述告訴了我們什麽?或許是永遠不會過時的教訓:貪婪必然會有的惡果。然而,又因為人類就是從猴子進化過來的,這種最原始的本性,根深蒂固呢。
    其二的一段英語文字,現在也會選編在一些閱讀理解裏。
    短文說的是:“有個小村莊,打算舉行一個曆時幾天的重要的啤酒節。於是,他們從最近的村子裏借來了一隻巨大的桶,把它放在村子中心廣場,並決定,每個村民都要拿出一瓶自家最好的啤酒,倒在大桶裏。
    其中一個村民想,假如我倒一瓶水進去,而不是酒,一定沒有人會注意。他認為自己很聰明,一瓶水混合在許多好酒中,有誰會察覺呢。
    到了歡慶的那天晚上,村民們都拿著碗或杯子,聚集在廣場上。可他們打開木桶的龍頭時才發現,流出來的居然都是水。原來,每個人心裏揣著的全是一樣的心思。
    現今不良商販造假心理與那個小村人們沒什麽兩樣,結果誰都喝的是“水”。
    上個世紀,我們在許多英語文章裏,已經讀過了西方人早就注意到並研究過的,關於人性與商業社會裏人性醜陋一麵的文章。我們那時讀這些英語小段,不僅是練習了閱讀理解能力,更多的是對人類會有自我反思。在本世紀,更需要我們重新閱讀、理解、認識、深思。
    已經解散了的“快樂的單身一族”除了小金是請假的不在外,隻剩了兩個數學老師徐平與地理老師吳仁忠。徐平告訴我,他也快了,一隻腳已經踏在婚姻的殿堂裏了。
    小吳雖然人老實,但徐平很欣賞他,就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他了。
    “快樂單身漢”的時光,往往是短暫而又美好的。我很懷念那段時光,但也為他們一個個成家立業感到高興。
    這一個月中,我除了上課,就常常與徐平一起聊聊,小吳就坐在旁邊笑著、聽著。
    徐平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的圍棋水平很高。我讓他教我下棋。他還是那句話,隻聽不練,你隻會得3分。可我與他下棋,總是不到十分鍾就滿盤皆輸。他教了我一著最簡單的棋譜:“牽羊頭”。這下,我還真可以把輸的時間推後了十來分鍾。他很開心地說,你一個學期學三著,我就會多了一個對手了。
    有時,我們還把小倪叫到一起來,四個人打橋牌。徐平是個很稱職的教練,怎麽叫牌,怎麽算贏墩,怎麽出第一張牌,怎麽發暗號,怎麽可以估計對手牌的分布,怎麽記分……他耐心地傳授了都是大動腦筋的技巧。隻可惜,我一心一意要想著回家,不然,會有更多的收獲。
    我們這群快樂一族的主心骨一向是小黃,可他卻隻來過兩次。因為學校的宿舍太小了,他的婚房是建在自己家裏的。不過,他把他的小蔡帶過來了。
    我總是開玩笑說,“小黃與我一樣,與姓蔡的結下了不解之緣呢。”
    他的小蔡不僅喜歡說話,還更喜歡笑:“汪老師,起初他還不喜歡我呢……”然後一連串的“咯咯咯”的笑聲……
    與她在一起,小黃一年四季都是沐浴在春天裏吧!我覺得,“單身一族”的快樂還在呢!
    過了十月一日的假期,我的蔡來信說,商調函發出已經半個月了,要我去打聽一下。
    我鼓足勇氣走進了校長辦公室。
    希校長一看見我,很爽快,打開抽屜就說:“你的商調函已經放在這裏多天了。你準備怎麽樣?”
    他的直接了當,讓我一下子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有點結巴了:“嗯,我知道,我在上課……不過,實在沒有辦法,我得回家……孩子要上學了,困難呢!”
    “好吧,從現在起,你暫停上課,自己到地區教育局去申請,因為,所有本科生商調都由地區直接審批,學校無權。”說著,他就把那個大信封遞給了我。
    我默默地接過信封,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他……毫無表情,一臉的冷漠。
    原來,他是把這個棘手的事情,向上推掉了。
    於是,我把課交還給了小金,也沒有時間與她多聊幾句,就去買長途汽車票,開始了跑地區的辛苦。
    第一次我是急匆匆地去,並沒有見到地區教育局的人事科負責人,隻好又急匆匆地回來了,算是讓我摸了一下底,聽說那個負責人並不好說話呢。
    小黃知道我在申請調回上海,他特地跑來告訴我,過幾天,他有車去宜春,可以帶我一起去。
    這次,我有了思想準備,計劃呆在宜春幾天,辦好了再回來。
    路上,小黃告訴了我兩個信息,一個是希校長馬上要調離,所以,他也有一肚子的情緒。另一個是學校在整修郭家山大操場時發掘出來商朝的群墓,很有可能學校會遷址。
    真是兩個大消息!
    小黃說:“你這個時候提出調回上海,或許是個機會。盡管我們都舍不得你走呢。”
    他的話極大地鼓舞了我!
    到了宜春,我找到了插隊時的插姊妹趙麗,她與先生都在宜春衛校工作。她熱情地接待了我。我這一住,就住了好幾天。
    趙麗雖然是插姊妹,又很熱心,天天托人打聽教育局人事科的消息,可我也覺得時間長了,打擾別人太過意不去。
    每天一早,我就去教育局看看,下午再去一次,總是無果而返。那個科長幾天不照麵。聽人說,最近人事調動很頻繁,他正忙得焦頭爛額呢。我不敢把商調函隨便交給什麽人,假如又像我那年的入學通知書一樣,不翼而飛的話,麻煩就更大了。
    第三天一早八點半左右,趙麗從她的辦公室飛一般跑來對我說,“你趕快去教育局,那個科長今天在辦公室。”
    我趕緊去了,果然科長的辦公桌後有個人坐著呢。
    “科長,”我夾頭夾腦地叫他,接著管他三七二十一,對著他就說:“我有事找您!”
    他很奇怪地看看我,“有什麽事,可以找秘書。”
    “我是從高安師範來的,”邊說我邊遞上了商調函,“我們校長說我的商調要您批準。”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拿過來瀏覽起來……“要調回上海?”
    “是的,”
    “讓我查一下你的情況,”他轉身吩咐了秘書幾句,然後又對我說:“你們學校為什麽要你到地區來呢?”
    是呀,我又不是幹部調動,可……“校長說現在本科生要地區統一審批。”
    秘書找到了高師的名冊……
    科長一看就回絕我說:“你是今年剛從師大畢業的,不能調動!”
    我差點兒眼淚就先“唰”地掉出來了,急不擇語:“但是,我實在困難,我一個人在這裏,孩子沒有人帶領,馬上要上學,連戶口也沒有……”
    “為什麽沒有戶口?”
    “因為戶口都要隨母親的,我沒有辦法一個人帶孩子,就落不成戶口了。”
    “孩子的父親呢?”
    “他在上海,但是太忙了,與您一樣忙。”
    “哦,”科長被我說得笑了一下,
    “我們已經分居六年多了呢!”
    “江西培養了你,可是,你就這麽走了?”
    “是……”後麵的話一下子哽在喉嚨裏,我眼淚汪汪的,停了半餉才又說,“我也舍不得,可是……”
    那個科長一聲不響,又拿起我的調令仔細地看起來,我還在一邊喃喃地嘮叨:“當初,我的母親,我的故鄉上海把我送到江西來時,親人朋友們都哭成一團,我還一顆眼淚都沒有流……現在我體會到了,不舍會讓人撕心裂肺……”
    是我的眼淚打動他了吧?他低頭想了想,就把我的商調函放進了他桌案上的一個網式的文件框裏,說:“我們要討論一下,還要報告局長。你先回去,過一個星期再來。”
    我一步三回頭,一會兒打量一下那個網框,一會兒又打量一下那個科長……
    就這麽,我第二次跑地區,有了一點“半吊子”的眉目。
    一周後,我迫不及待地又到了地區,依然住在趙麗家裏。到達的那天,趙麗的一個朋友也在,我們還一起吃了飯。
    趙麗的這個朋友聽了我的述說,他說:“你一定批準了。”
    “為什麽?”我半信半疑。
    “因為我認識這個科長,他是個絕對一絲不苟的人,但是,他又是很講情義的人。”
    “那我是不是要去……”
    “不用,他也是鐵麵無私的人。是你的不舍感動了他。”
    第二天,那個科長果然在辦公室裏等我了,一邊把已經簽字蓋章的商調函拿出來給我,一邊說:“回到上海別忘了第二故鄉呀!”
    我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含著眼淚一個勁點頭,好不容易我才說:“謝謝,謝謝您!我在這片紅土地上,十七年的青春記憶,一輩子都難以再磨滅了。不是因為有那麽多的貴人在扶持著我,我哪有可能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這裏的一切,已經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了!”
    臨別,那個科長與我握了一下手,我的手一直是在顫抖的……
    這是我的人生中天大的事情,我的商調終於成功了!我要回上海了!
    我沒有買當天回高安的長途汽車票,而是第二天下午四點的票,我想多逗留在宜春一天,因為有一些人,我要去告別。
    當天晚上,我做東,請朋友們一起吃飯。趙麗還叫了蔡的插兄弟林秉亮一起來了。他是個攝影家,這幾天正在舉辦攝影展覽。我們一群人與他秉燭夜遊,興致勃勃地參觀了他的作品展。
    本來,我以為拍照不過就是拍人物,風景而已。正是那次看了他的作品後,才知道了關於攝影的知識。首先:黑白照片可以通過幾次聚焦曝光等技術,照出立體感很強的照片;其次是我第一次欣賞到了有強烈藝術感染力的作品!
    他拍攝的“瓜棚”與“新天地”兩幅得獎照片,深深地吸引了我。
    照片中的瓜棚是個簡陋的,矮矮的草窩,裏麵黑黝黝的,隻有靠外麵一點地方,在夕陽的斜映下,可以看到泥地上那條破舊席子的一角,還有一隻水壺與一隻瓷碗。那個看守瓜田的老人,笑嗬嗬地坐在瓜棚前麵,手裏搖著一把蒲扇,他滿臉皺紋,就像一座雕塑,而四周的瓜田裏,圓圓大大的西瓜很多很多……
    瓜棚的黑與透進來的微光形成強烈的反差效果;老人形象的高大,與瓜棚的矮小,給人許多的不可想象;西瓜豐收,可畫麵裏,那束光照在水壺與碗上……不由人不聯想翩翩呀!
    再看“新天地”:
    畫麵被左右兩座高樓占滿了,新式的樓宇,屋簷相對,差不多要互相銜接了……可就是從那個狹窄的縫裏望出去,有一片蔚藍的明亮的天空,把你的視野引申出去很遠……看到了一根根的電線杆,在藍天下拉出來的“五線譜”,也一直向遙遠舒展……有幾隻快樂飛翔的小鳥點綴其間……
    “新天地”就是在那麽狹窄的縫間望出去的,卻讓你覺得這個新世界有那麽的大,超過了你的眼界……
    我不但被震撼,流連忘返,不肯離開,還浮想聯翩……
    於是,那個晚上,我們興趣盎然地談論了藝術:一個古老深邃而又時髦純真的話題。
    以前,總是說“文學藝術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反映典型的社會意識形態……,攝影是屬於空間造型的技術……
    可自從這次欣賞了林秉亮的攝影展以後,我又加了一個體會了:具有藝術魅力的作品,一定會讓你的心為之強烈地感受到了某種震撼的力量,隨之,你的思維會無法克製地被帶進畫麵裏,與作者的思維一起洶湧澎拜地滔滔奔流……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宜春師專,想看望彭一葉老師。可是,他去了北京,參加一個全國作曲的交流會議。
    我便一路問詢,找到了蘇校長與顧老師的家。他們兩口子都在,但是對我的到來非常吃驚。
    “小汪,你怎麽會來的?”顧老師雖然笑著問我,可神態真有點尷尬。
    “我想來看看你們,因為我要調回上海了。我很舍不得離開你們。”
    顧老師與蘇校長都被我的真誠搞糊塗了。蘇校長歎了口氣,而顧老師馬上又笑嗬嗬地說:“祝賀你小汪,想不到你還有兩下子,考到了大學,現在又調回了上海。”
    “這是機會加運氣吧了。”我很輕鬆地說。
    “小汪,在我們家吃飯吧?”
    “哦,不,”我很堅決,“我隻是來看看你們,馬上要回學校呢。”
    顧老師送我到門口,我們揮手道別了。
    接著,我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廖校長與柯醫生的家。在他們家裏,我心情輕鬆愉快,與他們談談笑笑,一起吃了中午飯。
    “廖校長,我一直沒有明白,我是誰建議留校的?”
    “是彭一葉老師。他調離高師之前,為高師文藝教研組提名三個人:七五屆莊之夢,擅長作曲,在音樂上很有造詣;七六屆費大年,鍵盤樂器基本功很好,另一個就是你,說你擅長排練,有一定的創作能力。”
    我這才明白,彭一葉老師,我的恩師,是他提攜了我,然而他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高師,使得我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對他說!這才是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風格!
    那幾天在宜春,我本可以再見見恩師的呀!可惜錯過了,他去了北京!而這一來,就錯過了一輩子,那個“謝謝”,我始終沒有送出去!
    為了不影響廖校長他們午休,餐後我馬上就告辭出來了,準備去車站,在那兒等車。
    想不到,沒走幾步就迎麵碰到了劉誌堅老師。
    他原來是我們高師教務處的,他的兩個兒子,劉鯤與劉鵬,曾經是我在幼兒園的學生,而且是我最喜歡的好孩子。於是,我們熱情地上前招呼與握手。
    “汪老師,我調到宜春師專已經一年了。”
    “知道,我問起過您呢。”我對劉老師敢於在教務處說我幼兒園的工作做得很好,一直感恩在懷,“您的孩子們好嗎?”
    瘦得皮包骨頭的劉老師,突然悲不自勝,慟哭起來,人也似乎可以被風吹倒,搖擺著……
    我嚇壞了,連忙扶住他:“怎麽回事?”
    他好不容易抑製住了自己,對我啞著嗓子說:“我的兒子劉鯤沒有了?”
    我驚恐地張大了嘴巴,心縮成了一團,渾身戰栗……“什麽是沒有了?我不明白?”
    劉老師見我不知道,但他卻深深懂得我對小劉鯤的偏愛,就說:“我的家就在附近,你有時間去坐坐嗎?”
    “好!”我已經不管不顧了,就是汽車開走了,我也要去,因為小劉鯤是我在幼兒園時期,讓我最開心,最有成就感,也最寬慰我的孩子!
    到了劉老師家,他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劉鯤這麽小小的年紀就夭折的事。
    因為劉鯤自小聰明懂事,誰都說他是最有出息的孩子。於是,劉老師這個父親就重點培養他。自從上小學之後,他就給兒子訂了嚴格的學習計劃,鍛煉計劃,和作息製度。可他們家庭還是很艱苦的,夫婦兩個人微薄的薪水除了自己生活外,還要寄給雙方父母,去幫助養下麵的弟妹。孩子們穿著縫縫補補的舊衣服,一天三頓喝粥,一點兒酸菜,蘿卜幹,加一隻白饅頭……他會告訴兩個兒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
    劉鯤是個多麽聽話的孩子呀,一點抱怨都沒有,咬牙堅持,每天早上要跑步,然後一碗稀飯一隻白饅頭,去學校上課,中午也是稀飯,晚上也是稀飯……他完成學校作業,還要做家庭作業……懸梁刺股……
    有一天,他倒下了,臉色蠟黃,在送去醫院的路上,他還笑著對劉老師說:“我的語文考試,得了班裏第一。”
    可他一進醫院,馬上被隔離,而且醫生要求全家住院觀察,還對高師他們的家與隔壁鄰居家都消毒。
    第二天,醫院就通知他們,劉鯤已經死了,他得的是爆發性肝炎。連見麵都不允許,就直接送規定地點火化了。弟弟劉鵬也感染了,還好被及時搶救過來,所幸,其他大人,都沒有被感染。
    隻是那麽一瞬間的功夫,一個好孩子就沒有了!
    我一邊聽一邊已經強忍不住,嚎啕痛哭,倒是劉老師不住地勸我,說他們的眼淚都哭幹了,也知道兒子哭是哭不回來了,他們已經不太哭了,隻是因為遇到了我,一個那麽喜歡小劉鯤的老師,才又忍不住了。
    劉老師不斷地自責,對兒子的要求太嚴格太過度了,家裏又沒有錢給他應該有的營養補給,孩子正在長身體……如此重負,壓垮了他……
    “我心痛如絞……”我抽泣著說,“因為劉鯤他總是會默默地負重而行!他太會理解人了……”
    我與劉老師,還有他的妻子與劉鵬,一起哭了足有半小時。
    他的妻子端了一碗肉骨頭海帶湯來,要我喝,我搖搖手說,剛吃了飯……
    可劉老師帶著悲聲說:“沒有人敢喝我們家的湯了……”
    我馬上接過碗就喝起來:“都有一年了,不怕的。”
    劉老師擦幹眼淚對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也是個有才幹的人!其實,我今天想請你來家,還想對你說說高安師範那些事。反正,你也要調離了……”
    高安師範這幾年,本來是應該趁著好時節大幹快上的,可總是發生派係之爭。主要是高師老派,以何校長為首的,他們更願意遵循老高師傳下來的經典做法,而後來來的幾個人,特別是教務處的幾任負責人,都喜歡自己搞一套,他們是新派。於是,新老兩種觀點引起兩種做法,特別是在任用老師上,意見分歧激烈。後來由於蘇校長與王校長的兩個女兒爭奪一個工作職位,導致蘇校長的女兒自殺,矛盾激化,公與私糾纏在一起了,學校的政務一時比較混亂。
    “你,”劉老師說:“明顯是何校長一派的人,……”
    “不,我根本沒有參與……”我馬上否認,
    “是的,正因為你的獨立性,讓新派認為可以從你作為一個突破口,向老派挑戰,……其實那時候,新派已經調走了好幾個留校生,也想把你擼出高師,用這個極端做法來……”
    我真是大大吃了一驚,“向我開炮!”居然是個榴彈炮呀!可就是剛才,我還去看望了蘇校長他們,我的心裏並沒有把他們當成“敵人”呀!他們是敵人嗎?……
    劉老師解釋說:“唉,我們一般老師,怎麽可能懂得派不派的,被勉為其難地劃分在某個派裏,也莫名其妙地成為對付另一派的一張牌,……”
    “我明白了,他們認為我是老派手裏的一張小3子牌,想要贏一局,是必須得犧牲……”
    然而,他們怎麽樣也沒有料到,我,一個“小三子”,就是不願意被pass!……按進坑裏,我會努力爬出來,丟進溝裏,我又拚命地爬上來了,想把我再推進深淵裏,卻沒有料到我堅韌不拔地飛起來了……
    好像有個傳說,說一個長跑運動隊的隊員們都是得獎健將,他們的訓練方法也就是讓他們在深山峽穀的路上奔跑,教練學狼叫,嚇得他們拚足力氣逃命……他們的得獎感言就是:為什麽會跑得那麽快,就是因為身後有狼在追,……
    我身後的“狼”無疑成了我的動力呀!
    “希校長要調走了!”劉老師又告訴我,
    “是的,”我很直爽地說,“在大家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在沒有確定什麽模式可以作為參考的時候,兩派的爭執不斷是正常的……然而舵手很重要,如果他是心胸眼界格局都開闊的人的話,那麽我們學校這艘大航船一定會開得更好更快!”
    我與劉老師談得很深入,因為我們有一點是同樣的:對高師有一種愛,愛得扯不斷理還亂,就像對自己嚴父慈母還在的家一樣。
    我回到學校後,馬上寫信告訴蔡,一切辦妥了。
    他帶著兒子來了,那時已經是1986年11月下旬了。
    我們最主要的事就是辦戶口遷移手續,還請了我們老二班的同學“二胡鄭”幫忙,很順利地把兒子的戶口今天辦進明天辦出。
    然後天天與朋友們會餐道別,尤其是我的鄰居們。
    小金總是鬱悶不樂,好像有點與我疏遠,也好像她是有心事……
    “快樂一族”們就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蔡也喝倒了,嚇得我說了小黃幾句,可是他說:“不醉一下,朋友們分不開……”
    維琪與老二班的幾個同學來了,嗩呐劉說:“我別的都不記得,就是老二班在我心裏一直藏得很深很深……”
    我想去仰山庫前,可是時間不夠了,我隻好寫了一封信給石隊長,還有一盒子的藥,托人帶給他。
    我特地去了遊老師,高老師,還有聶老師家,惜別的話一再說著,說了幾十遍,還是會帶著不舍的情緒。
    在臨走的前一天,我去了校長辦公室,教務處,教研組,向領導們告別……
    然後,悄悄一個人,在宿舍窗外茂密的樹林裏,與一萬多隻小鳥告別,他們“車輪滾滾”的晨啼,我再也聽不到了……。我又用一隻小瓶子裝了一點紅土,這是我第二故鄉的泥土呀,我青春的見證!
    在魂牽夢繞的紅土地上,
    我做著夢……
    一顆小芽兒在長大,
    風來了,雨來了,
    紅紅的泥土護著它……
    它長出了枝葉。
    霜打了,雪壓了,
    紅紅的泥土支撐著它……
    它長出了花蕊。
    可花兒開了的時候,
    它離開了,
    紅土地成了它夢裏的地方!
    *** *** *** *** ***
    耿堅編審評:
    高安師範是女主人公安身立命的地方,同時仿佛是一麵映照社會發展的時代之鏡,一個個曆史長鏡頭在這麵鏡子裏閃回丶走過。知青上調進學校;工農兵學員留校;知青返城潮;電視大學開設大專學曆班;工農兵學員考大學本科班;大學畢業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現在,曆史露出笑容,可以以人才引進的身份回故鄉城市了。
    時間真像是在繞圓圈,從17歲離滬踏上紅土地,17年時間橫跨上海丶江西兩大地域,在火車輪子上一遍遍地往來滾動,經曆了知青到農村去運動和改革開放大潮兩大曆史階段的洗禮,現在時間繞回了故事的原點上海。這真是一個溫暖的結局。回望來路,誰敢說自己不是大時代下的一粒塵土,誰敢說自己的足跡裏沒有時代的烙印。又有誰敢否認個人的曆史同時代丶社會是緊密聯係的。唯以此看待“高安師範那些事”,才是正道。
    作為自傳體小說,小說裏的人物丶情節丶故事都在生活中有原型,甚至許多細節都是複刻當年的絲縷,有超強的真實度。十年間,女主人公也有悲傷的有時甚至是至暗的時刻,但必須說,這十年還是光明大於黑暗,快樂大於悲傷,溫暖大於寒冷。那些個不得不“相遇”的人,除了極個別人例如入室搶劫者是壞人除外,大多數人隻能視作為個人利益作些盤算,播弄是非的人。一切都是按生活的本真麵貌演進的,就算是單位裏兩派爭鬥,把女主人公作為打擊異己的“突破口“,用今天的眼光去看也可看空看破。就是女主人公視為畏途的商調過程,在我們這些經曆過比之難上百倍的商調過程的人來說,女主人公的商調簡直不算個事,甚至有點戲劇化。
    小說寫完了,掩卷擱筆,“自觀其心““自盡其意”,可以獲得如釋重負的感覺,可以擁有“心安”的晚年。
    一個矯捷的身影,從五彩繽紛的紅土地走來,踏上新的征途,走向遠方,漸漸溶進太陽的光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