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你不該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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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北書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公主府的。
意識仿佛沉在穀底深潭,直到耳畔傳來一聲聲焦灼的呼喚,才漸漸浮出水麵。
“阿淵?阿淵?”
他下意識抬眸,卻在觸及她目光的瞬間,長睫急顫著垂下,不敢再看她一眼。
那雙眼睛此刻盛滿擔憂,卻成了最觸痛他內心的存在。
“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墨玖安探他額頭,命大夫再次診脈。
容北書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心病也隻能心藥醫。
他抽回了被大夫按住的手腕,泛白的五指深深陷進掌心。
“不必”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低著頭回避她的視線。
大夫們麵麵相覷,直到墨玖安揮袖示意,才魚貫而出。
殿門合上的輕響裏,她湊近了些,盡量放輕聲音:“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烏黑長睫蓋住了他猩紅的眼,喉結艱難滾動數次,他才緩緩抬起眼簾。
而這一眼對視仿佛能穿透十年光陰,巷子裏奄奄一息的孩子與眼前的她重疊。
那個曾被他漠視的手緩緩抬起,溫柔地貼上他臉龐。
而她臉上因愛而生的擔憂,她小心翼翼的試探與關心,卻叫他愧疚難安。
“對不起……”
他的神色痛苦又可憐,嘶啞的聲音明明在訴說著歉意,落在墨玖安耳朵裏卻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徹底墜落深淵。
眼淚從他通紅的眼睛滾落,沒入墨玖安掌心,也刺痛她心尖。
“對不起……對不起……”
他說著,脊背一寸寸彎折下去,那個傲視輕物,春風得意的容少卿,此刻卻哭的像個犯錯的孩子,跪著蜷縮在她身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對不起。
墨玖安怔在原地,低眸望著他的身影,胸口疼得連呼吸都凝滯。
她張了張嘴,可一時發不出聲。
直到一滴滾燙毫無征兆地劃過臉頰,她才驚覺自己竟也跟著落了淚。
她不知所措,隻能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撫過他哭顫的脊背,再緩緩俯身,將臉貼在他淩亂的發間。
“阿淵......”
她喉嚨生疼,艱難開口,聲音帶著鹹澀的淚意:“我不怪你......無論何事,我都不怪你......”
墨玖安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不知道他為何道歉。
但她知道,她不會怪他。
她沒有說謊,也非一時哄他安慰他,她的每一句都發自內心,是她堅定的想法。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她感覺到懷下哭泣的人愣了一下。
於是她一遍遍輕撫他的背,和他一樣蜷縮著身軀,將他籠在懷裏,安靜地陪著他。
殿外暮色臨近,殿內隻餘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墨玖安感覺到懷下的人輕輕動了動,她這才直起身。
容北書也慢慢坐起身,依舊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眼尾還泛著薄紅。
墨玖安輕輕拭去他臉頰未幹的淚痕,可就在她指尖掠過他下頜時,他的視線忽然停滯在她手腕上。
墨玖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粒普通的朱砂痣,因容北書的異常的視線變得格外顯眼。
她觀察著他的神色,隻見他低眸瞧著她手腕,顫抖的指尖似是想輕輕拂過,卻在即將觸碰時陡然僵住。
他又猛地蜷起手指,痛苦地閉上了眼。
“我想……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可以嗎?”
他的這句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就像墨玖安兒時在禦花園見過的折翼雛鳥,明明疼得發抖,卻隻敢躲在草叢裏小聲嗚咽。
墨玖安心中有無數個疑問,可她張了張嘴,最終隻是輕輕應了聲好。
上次見他這般模樣,還是陸川戰死那日。
墨玖安了解他,所以她知道他需要時間,也知道,他暫時不會開誠布公。
她望著緊閉的殿門站了一會兒,眉眼間愁緒凝結。
容北書一切異常的開端就是那個巷口...
墨玖安腦海中產生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去再次查探那個巷口。
她定是遺忘了什麽細節。
墨玖安心念一定,便馬不停蹄地奔向那裏。
巷子裏的青磚浸在夕陽裏,她左右觀察,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異樣。
隻可惜,沒有。
她站在容北書方才所站之處,轉頭看去,心想也許帶入他的視角就能夠發現些什麽。
依舊沒有。
墨玖安盯著巷子深處,腦海中不禁開始浮現一個模糊的虛影,是容北書口中那個傷痕累累的孩子。
那個孩子是墨玖安想象出來的,沒有臉,沒有聲音,沒有性別,隻有模糊的影子,還有一隻瘦小的手顫抖著抬起,向她求助。
漸漸地,墨玖安竟也不自覺向她腦海中的虛影伸手,仿佛這樣就能替容北書改變這一段令他悔恨的過去。
墨玖安無從知曉對方是誰,隻是在向那個孩子伸出手的這一刻,她心口莫名發緊,竟真的有點想抓住那隻小手,將對方拉出苦海。
仿若多年前,她在無數個絕望的黑夜裏祈禱過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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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禱有人能拉她一把,在她一遍遍逃出地獄時,在她虛脫倒地時,賜予她再次站起身的希望和勇氣。
墨玖安雙眸發酸,視線逐漸模糊。
一滴滾燙劃過臉頰,墨玖安訝然中抬手一抹,不解地盯著指尖的水光。
“公主怎麽哭了?”
一旁的沐辭頓時急了,順著墨玖安的視線看去,想看看那裏到底有什麽,竟敢讓她的公主落淚。
墨玖安沒有回答,因為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哭。
那截寬袖隨著她抬手的動作微微下滑,恰恰露出她腕間的小痣。
墨玖安想起,容北書情緒驟變後兩次盯這顆小痣看,他的表情也隨之變得十分痛苦。
墨玖安心中隱隱有股不祥的預感。
她的視線再次投向遠方,容北書口中那個孩子倒下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她朝著那處走去。
“公主去哪兒?”
墨玖安恍若未聞,遵循自己的直覺停在某處。
風掠過巷口,卷起幾片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十年前那個孩子微弱的喘息。
墨玖安閉了閉眼,想起容北書方才慘白的臉色,想起他顫抖著縮回的手,想起他看向自己腕間時眼中翻湧的痛色。
有什麽呼之欲出的真相就藏在她身後,而她忽然不敢回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或許是那個無比荒唐且莫名其妙的猜測,明明發生的可能性極低,可即便是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令她惶恐到不敢麵對。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沐辭再次喚她,她才緩緩睜開眼。
她深吸一口氣,腳步似有千鈞重,可終於還是逼著自己轉過身去。
夕陽斜照,將巷口映成一道狹長的光影交界。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一個雪衣少年立於巷口,衣袂被風微微掀起,清冷如謫仙的麵容隱在陰影裏,唯有那雙淡漠的眼睛,隔著十年的光陰,與此刻的墨玖安遙遙相望。
那是容北書。
是十年前的容北書。
是那個曾站在巷口,靜靜地看著她垂死掙紮,最終轉身離去的容北書。
墨玖安的呼吸驟然凝滯。
她終於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吐血,為何會不敢觸碰她的手腕,為何會痛苦到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因為當年那個被他漠視的孩子,就是她。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逆流而上,衝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踉蹌著後退半步,掌心死死抵住心口,卻壓不住那股近乎窒息的震顫。
“公主!公主您怎麽了!?”
沐辭的呼喊不足以喚醒墨玖安飄渺的思緒。
“原來...是我......”
她呢喃自語,嘴角勾起淒然的弧度。
原來,命運早在十年前就讓他們相遇,她曾向他伸出過求救的手。
原來,十方曾說過的那句話並非空穴來風,有些緣分其實很早就已經種下了。
容北書過目不忘,想起了他曾忽略的細節,也就是她腕間的一顆痣。
她沒想起來,但她足夠了解他。
了解到,他之前的每一個反應都足以引導墨玖安猜到這一切。
這荒唐的真相讓墨玖安有些站不穩,緩緩蹲下身去。
一旁的沐辭更慌了,焦急大喊:“來人!來人!”
暗中保護墨玖安的士兵飛速趕來。
遠處逛街的悅焉聽到沐辭的聲音,剛買的玩具盡數拋擲身後,躍上屋頂輕功閃現,不出幾息就落在墨玖安身邊。
墨玖安來時騎馬,回府時隻能坐馬車。
她敷衍了幾句,製止沐辭和悅焉追問,兀自緩了許久,臉上才恢複一點血色。
......
子時的更漏聲透過窗欞傳來時,容北書仍保持著席地而坐的姿勢。
未點燈的寢殿裏,月光將他的影子釘在牆上,他的外袍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卻感覺不到冷,唯有心口處翻滾的劇痛提醒著自己還醒著。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時,他渾身肌肉倏地繃緊。
他抬頭,門被推開的吱呀聲裏,月光傾瀉而入。
逆光中的身影看不清表情,隻有熟悉的幽香隨著她的靠近絲絲縷縷纏繞上來。
殿門再次閉合,月光透過窗紗,為二人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他仰頭,隻見她的神情平靜如水,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或失望。
“公主...”
他的聲音啞得不成調,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
他既盼著她猜到真相,又恐懼她真的猜到真相。
這半日來,兩種念頭在他心裏撕扯不休,幾乎要將他生生劈成兩半。
此刻她就站在麵前,陰影中的眼眸深不可測,令他愈發忐忑不安。
沉默在月光裏蔓延,最終被她打破:“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問,你答”
容北書心口猛地一縮,瞬間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緩緩垂下眼簾,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連頭發絲都透著頹然。
“好...”
他呢喃出聲,明明聲音很輕,可落在墨玖安耳朵裏出奇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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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玖安緩了緩心神,才鼓起勇氣繼續開口:“十年前,你來平南城奪回令堂的遺產,待了多久?”
“一年”
聽到容北書的答案,墨玖安指尖發顫。
十歲那年,正是她被璿幽選中不久,遭受日日夜夜的試毒與折磨。
她很多次逃下山,很多次潛入城中求救。
可毒發時的劇痛讓她記憶支離破碎,她隻記得自己向無數人伸出過手,卻記不清究竟有誰曾駐足回望。
“你說過,你漠視過一個人的求救,因為愧疚才救下蘇木,那我問你......”
說及此,墨玖安突然哽住,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嘶啞顫抖:“那我問你,你救下蘇木,是不是在那不久後?”
墨玖安雖記不清自己曾逃過幾次,但清晰地記得某一次成功逃出是因幽戮內亂。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蘇木與璿幽發生爭執,銷毀實驗記錄逃跑那一次。
幽戮上下忙於尋找蘇木,守衛鬆懈,這才給了墨玖安機會逃跑。
墨玖安逃入平南城,遇到容北書,而容北書因愧疚,救下同一時期奄奄一息的蘇木。
墨玖安明明已經理清因果,可當聽到他肯定的答案,她還是忍不住再問:“你是不是...已經確定了?”
容北書緩緩抬眸,哭的通紅的眼睛絕望而悲切:“是”
墨玖安胸口劇烈起伏,低下頭努力順氣。
容北書望著她發顫的肩頭,隻覺得有千萬根針紮在心上,而他隻能無力地說出那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她聞言抬起淚眼,直視他。
“若我當時...若我當時沒有轉身離開...你就不會吃那麽多苦...”
他泣不成聲,連呼吸都變得支離破碎,那雙施針的手死死攥著衣襟,仿佛這樣就能緩解心口的絞痛。
“對不起......對不起......”
他呢喃著低下了頭,每一聲“對不起”都是一刀,他要把自己千刀萬剮才肯罷休。
“你不該原諒我......我也沒有資格奢求你原諒我,若你不願見我...我絕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他艱難地說著,抬起顫抖的雙手,疊於額前,朝她叩首行了大禮。
“隻求公主...允我暗中相隨......”
容北書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卑微乞求。
他沒有資格求她原諒,更沒有資格奢求她繼續愛他,他隻希望往後餘生能遠遠看著她,助她完成所願,看著她實現她的理想,足矣。
容北書靜待她的反應,倏爾,一抹熟悉的裙角映入眼簾。
他聽見衣料摩挲的聲音,感覺到她在自己麵前蹲了下來。
“你可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
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辨不出喜怒。
容北書小心翼翼地抬頭,直到看到那雙含淚卻溫柔的眼,他心口一顫。
隻見她緩緩抬手,隨即,他的臉頰傳來一抹熟悉的觸感。
她捧住了他的臉,聲音很輕,卻字字落在他心尖:“自身難保的你,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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