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涼意暗生。
    寧時穿過回廊，腳步不疾不徐，衣袍下擺掠過青石板，留下淺淺的窸窣聲。
    晚宴已散，庭院寂靜，偶有風掠過一庭林木，沙沙作響，像是一場私語。
    她深深吸了一口夜風，閉了閉眼，試圖讓這片刻的清淨洗去心頭的紛亂。
    可那份清淨卻像水麵上的浮光，轉瞬即逝，耳邊仿佛還殘留著謝靈伊軟軟的醉語：“阿時......你會不會一直陪我？”
    她本該順口應下，可最終卻隻說了：“會的，我會陪你。”
    那個“一直”被她咽進喉嚨。
    她垂下眼，指尖摩挲著掌心，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悸動。
    她知道謝靈伊的心思，那丫頭看似輕狂放浪，實則藏著細膩的自卑，那份張揚不過是她用來掩飾不安的外殼。
    她撒嬌時的語氣像貓爪輕撓，想要尋回她尋常的態度，漫不經心。
    可那雙眼睛落在她身上時，卻藏著赤裸裸的渴求。
    寧時清楚，她對謝靈伊並非無動於衷。
    那一刻，她幾乎想俯身摸摸她的頭，想在她耳邊低語：“你不比誰差。”
    她想告訴她，她的輕浮不是天性，而是她深知自己爭不過天資縱橫的謝禛、爭不過那些天之驕子時，用來包裹自己的盔甲。
    她甚至記得宴席間，謝家人提到王子玥時的厭惡語氣，她不敢承認的是，心底竟生出一絲隱約的快意——像是壓過他一頭的暗喜。
    她知道這念頭自私，可她壓不下去。
    她喜歡謝靈伊的陪伴，那份鬆弛感像春日暖風，能吹散她心頭的陰霾。
    可這份喜歡裏，又摻雜著多少對“阮清仇”影子的試探，她分不清，也懶得去分。
    她是個局外人，頂著別人的身份遊走在這世界，每一次麵對她們的執念，她都覺得自己像個可笑的冒牌貨，無法被觸動，也給不了她們想要的答案。
    想到這裏，她的腳步慢了一瞬，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另一個身影——寧殊晴。
    對這個“妹妹”，她的心緒總是矛盾的。
    寧殊晴不可理喻地愛她，那份愛不加掩飾，帶著無法言說的占有欲，帶著隱忍的偏執，像一株爬藤，密密匝匝地纏著她，仿佛要將她完全吞沒。
    她很清楚寧殊晴的偏執是從何而來，幼年時被阮清仇救下，從她的視角來看，阮清仇不僅是救命恩人，更是她生活的全部。
    幼年的她可能經曆了極度的不安與漂泊，因此一旦有了安定的依附對象，就會拚盡一切去維持這段關係。
    由於她沒有其他的社交支持係統，也沒有獨立發展的機會，價值觀和道德感也無從談起，她的世界太孤立，所以她的全部情感都投注在阮清仇身上，越纏越深，最後演變成病態的“非你不可”。
    她有時候很懷疑是不是寧殊晴錯把依賴當成了愛，可能她隻是想依賴誰，可她的世界太小，便把這種依賴錯當成了愛。
    而阮清仇的態度，那種對她的縱容、冷淡外表下的溫柔，更是將這份感覺推向了極致。
    ......
    她本該推開，可她沒有。
    她享受著寧殊晴的依賴，那些病中喂藥的溫柔，那些耳邊的低語，像一劑藥，治愈她的疲憊。
    她深知寧殊晴不會收斂，可她狠不下心、也出於自私，不想推開。
    她總是想：“再等等吧，或許她會知難而退呢？”
    可每一次，寧殊晴都更深地嵌進她的生活，以妹妹的名義，以最理所當然的姿態，占據她所有的習慣。
    她按了按眉心，忍住那絲莫名的疲憊，索性轉而思索最近的事——商鋪的籌謀，謝家的態度，三晉的疫情，還有這場早已將她裹挾其中的事件之流。
    當然，還有楚羲虞。
    寧時立在門前，月色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門扉上，靜謐無聲。
    院落深處沒有燈火，四周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簷角的風鈴被夜風輕晃，發出低啞的輕響。
    她抬手推門，木扉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吱呀”輕響，黑暗隨之鋪展開來。
    房內沒有點燭，唯有冷月投下薄薄一層光暈，映得桌案與屏風的輪廓朦朧可見。
    陳設簡約，連一絲多餘的裝飾都無，書案上的幾卷古籍摞得整整齊齊，窗下擱著一柄她之前贈給她的長劍，劍紋如流水而不絕。
    是原主的佩劍，她還帶在身邊啊。
    空氣裏浮著一股極淡的藥香，夾雜著劍氣淩冽的清曠香氣，卻莫名透著絲絲甜意。
    是楚羲虞身上的氣息。
    這氣息縈繞在室內，仿佛她的影子仍停留在這裏，未曾離去。
    寧時心頭微鬆，緩步踏入，順手帶上房門，低聲喚道：“羲虞？”
    寂靜，無人回應。
    她站在門口，視線適應黑暗後，掃過房間裏的一切。
    她知道楚羲虞不喜歡太過繁雜的擺設，這幾日給她敷藥時，她的房內的擺設是日漸清幽，簡約冷清，連一點煙火氣都無。
    這樣的地方，竟讓她生出幾分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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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緩緩邁步，指尖沿著書案的邊緣輕觸而過，觸感微涼。
    月光落在她的手背上，襯得肌膚白皙。
    她本不覺得夜裏有多冷，可這一刻，手指卻微微有些發僵。
    她一想到楚羲虞的指尖可能曾在此處撫過，便覺臉紅心動得難以遏製。
    ——是原主的情感。
    她知道的。她能分辨得出，哪一部分是屬於自己的，哪一部分是屬於原主的。
    可偏偏，這份情感湧上來的時候，洶湧得像潮水，暈開了她所有的理智，讓她心跳一瞬間失了節奏。
    寧時的手指微微收緊。
    ——那是一種極度克製的心動。
    她心裏像擂鼓一般，悶悶作響。
    原主對楚羲虞的感情並不複雜——是血債，是世仇，是她親手斬斷的不堪過去，又是被纏繞一生的宿命。
    此刻，當她站在這房間裏，被黑暗包圍，被空氣裏殘留的香氣環繞，她仿佛能體會到原主的心緒。
    既是渴望，又是自責和沉淪。
    迷惘又空乏。
    她低垂著眼眸，指尖摩挲著掌心，極力克製著這股不合時宜的情緒。
    然而下一刻——
    一道微不可聞的風聲悄然逼近。
    寧時眸光驟然一凝，幾乎是憑借本能側過身體，可仍然晚了一步——
    寒意倏然抵上她的脖頸。
    劍鋒冰冷，貼著肌膚，帶起一絲細微的刺痛。
    她呼吸微滯，眼尾餘光中，隱隱捕捉到一道白影——
    熟悉的氣息伴著冷冽的劍意，將她包圍。
    楚羲虞的聲音幽幽響起，像是夜色中一縷低沉的寒風，緩慢又沉靜地滲入耳中，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阮清仇，你想在我眼前裝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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