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屍火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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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
夜色如墨,壓在這片屍焰彌漫的大地之上,沉得令人透不過氣。
它曾是李唐龍興之地,“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衝,控五原之都邑”皆是說它。
唐宋以來號稱北地重鎮、兵家必爭,山河拱衛,四塞通達,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咽喉要地。
百年前,這裏廟堂爭鳴,商賈雲集,文脈熾盛,一度被譽為“北地第一府”。
晉祠碧水、汾河柳煙、十裏書肆、百坊燈市......舊時風流仿佛猶在眼前。
可如今,市肆塌、廟宇破、街巷枯空,風裏不再有書聲與簫韻,隻有病骨交錯的呻吟和火葬屍坑的焦臭。
這座曾經的北地明珠,如今卻化作塵土之都,煉獄之門。
......
晉陽南郊,第三屍坑。
濃煙滾滾,屍火熊熊。
高樓之上,謝禛立於角樓簷下,一襲月白雲紋袍服,黑氅翻卷如夜幕一角被風掀起。
腰帶金鈒暗紋隱入厚重的外袍中,墨發係縛,卻仍有幾縷隨風拂動,在簷下檀木屏障的陰影中搖曳。
她的眼底隱著一層淡淡的青灰——
不是因憂懼,而是疲。
連日不眠,調兵封城、清理疫屍、清洗地方舊係,每一樁皆要細思明察,半點不容錯漏。她原本生得溫潤雅致,氣韻端方,可此刻眉眼間,疲態像積雪壓枝,沉默而固執。
她沒有點燈,亦無隨從喧嘩,隻身一人,立於高台,俯瞰整座疫城的黑火。
下方屍坑之中,焦臭與腐氣纏繞翻滾,宛若地獄開口,一具具屍首被疫醫戴著厚布麵罩推進火堆,皮膚炸裂、膿液迸濺,火光跳躍時人骨劈啪作響,如萬鬼齊哭。
謝禛未曾皺眉,亦未遮鼻。
她一動不動,像是與這城中萬骨同化,冷得近乎無情,卻又穩得無懈可擊。
身後,副將腳步趨近,低聲稟道:“啟稟大人,馬隊自大同回援,第二批防疫藥材已至西門驛站。另,有一道來自金陵的信——”
他頓了頓,捧出信箋,“為謝府信使所持,封口完好,印鑒屬實。”
謝禛沒有回頭,似乎對“金陵”二字並無特別反應,隻將右手從袖中緩緩伸出。
副將將信遞上:“二小姐親筆所書。”
謝禛終於轉身,目光落在那信封上。
一瞬沉默。
風從她身側掠過,將袖角高高揚起。
她手指微一用力,將信封拆開,撚出那張薄紙——
是曹家所製的“明綾紙”,紙色如雪,薄可映影,抖動間泛起細微的絹光。
整張紙輕薄柔韌,卻毫不洇墨,纖維以雲蠶絲絞入,曆七道手工錘漿,再經細篩定形、風火並製,乃金陵織造曹氏為宮中禦用而秘製的綾麵貢紙,一年僅製數百張。
紙上墨跡尚新,筆力灑落瀟灑,躍然紙上,分明是謝靈伊那副張揚不羈的字跡。
謝禛指腹輕撫紙麵,感覺到那一層獨有的微澀——
那是雲絲與水綾交織出的脈絡,唯江寧織造曹家能成此工。
紙貴,墨香,更顯來信者的輕狂任性。
信未讀,紙已顯氣派。
她眉微挑,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連寫信,也要挑最貴的紙。
謝靈伊,金陵謝府唯一的一位“二小姐”,又或是說整個金陵無人不知的“二小姐”。
她教過謝靈伊一段時日——那孩子太跳脫、不守章法,不通經史、不守儀度,整日與市井輕浮之輩廝混,文人騷客、茶坊戲子,哪個都能與她勾肩搭背談三兩句風月。
她一度以為,這樣的孩子不過也就如此了。
可今夜,她卻在信紙中讀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奇思妙想,博識超群。”
——“曹觀瀾亦極欽她,聯袂造機,極為默契。”
——“你也該看看。”
謝禛目光略一凝,在“寧時”二字上停了一下。
她並非真的在意這個“寧時”是誰——她在意的是,向來有些畏懼她、對商賈、百工之事漠不關心的謝靈伊,竟然認真寫信,提到了此般種種關於自己新營的香鋪、之類的的話。
堂妹對這個叫“寧時”的是句句溢美,字字輕浮,仿佛是在閑說坊間趣事。
謝禛麵無表情,撚著信角將整封信一字一句看完。
直到最後一句:
“你自己多留心些,別再親觸病源——你可是我謝家獨一份的謝禛,朝堂上那幫盯著你的人,巴不得你出點事呢。”
筆鋒比前頭更亂些,像是寫到此處才記起正事來。
末尾一字落下有輕頓之筆,像是她猶豫片刻,才落下這一句關懷。
謝禛眼睫微顫,拇指輕撫字跡。
她本不信謝靈伊忽來其心,竟會寫信關懷自己。
若非紙張、印鑒、信使三重驗證俱全,她幾乎要懷疑有人偽造此信——謝靈伊這般人物,素來遊手好閑、紙醉金迷,怎會寫出這樣一封家信?
風停了。
謝禛將那封信折好,重新收入袖中,低頭看了一眼火光映紅的屍坑,聲音平穩:
“她倒是轉性了。”
聲音冷靜,聽不出喜怒。
副將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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