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早晚累死
字數:4783 加入書籤
副將躬身:“信封封緘屬今春改製之新式圖印,謝府信印亦合,衣飾齊備,應無偽冒之虞。”
謝禛沒有回應,目光再次投向遠方屍坑。
屍骨如山,火光連天,腐血蒸騰。
她靜立片刻,眼底有細細的紅絲泛起。
不是因風嗆目,也不是動情。
隻是困。
是連日未眠後的極限疲憊,在眼角悄然開出血絲。
她輕輕吸了口氣,將疲意壓下,抬手接過副將呈上的報告,翻開:“第三封城線修築進度如何?”
副將忙道:“南郊已豎起六段,工匠與民夫按次序推進,每日可成一道,不日便可環城三十裏。”
謝禛垂眸,翻閱手中奏冊,聲線平穩如常:“命人將第三線封鎖進度繪入軍圖,按南北序列編入甲冊。之後每七日呈送我處一次。”
副將應聲:“遵命。”
她略一停頓,又問:“黃河以西疫情是否有擴散?”
“河套一帶,尚無顯症。但疑似病例已至數十人。”
謝禛目光微凝,紙頁翻動聲頓住半拍。
“備封第六郡。”她道。
副將一愣:“六郡距此尚百五十裏,若強令封閉,恐引生變。”
謝禛抬眼望他一瞬,那一眼不怒,卻極沉。
“我寧為人所怨,不願見屍橫遍野。”
語氣平淡,似在說今夜風寒幾分。
但副將已然不敢再言。
謝禛繼續道:“調晉陽校尉一百人,增駐六郡以南;若封鎖路口遇阻,先勸,再擊,勿拖延。”
“焚屍處需繼續清理,南郊之坑至明晨若未焚盡,由你親自下場指揮。”
副將低頭,聲線緊了幾分:“......是。”
風吹過她袍角,帶起微微颯颯衣聲。
她已經太久沒有休息——過去三夜,她隻短暫閉目三次,每次不超過一炷香。
但她依舊立著。
不僅因為她要立於眾人之上,更因為——隻有站著,才能扛住一城的失序。
副將退下後,她手中奏冊微垂,眼神落向屍火之外——
那一眼,恰好掠過了遠處那道女童的身影。
那孩子站得太靜,靜得像泥地裏的一塊灰燼。
謝禛未曾看清,隻淡淡地眯了眯眼,像是辨別某處是否還有未焚的死屍,下一瞬便已移開目光。
她看的不是“誰”,而是“狀態”。
是人群的輪廓、秩序的流速、城防的漏洞、疫病的火線——
......
腳步聲重新傳來。
一名年輕從吏快步而上,手中托著三份簡本,額頭沁著汗,氣息稍急。
“啟稟大人——青陽、西澤兩坊藥倉告罄,今日第五批熬藥人手不足,五百份配藥尚未裝袋。”
謝禛沒抬頭,隻道:“三日內完成,不可逾期。”
“若倉無藥,便強征齊氏藥號剩料;若人手不夠,便征兵中三等營卒充之,依防疫律施行。”
吏生驚道:“強征兵卒熬藥,恐引兵營不滿。”
“按律施行。”謝禛截他話頭,“私議軍令者,按抗命罪論。”
那從吏心下一震,嘴唇微張,卻終是未敢出聲,唯唯稱是。
謝禛翻開下一頁冊子,一筆一畫,批改不止。
這城的呼吸,在她手中一線線收緊。
從飲水、糧分、屍坑焚時、疫線劃定,到值夜巡查、哨點更換、藥材熬煮、封路兵換崗......無一不入眼底,無一不掛心頭。
若有人細看,便會發現她指節泛白,腕骨微凸,指腹紙繭尤深,仿佛那一筆一劃不是在案上寫,而是在將這座城牢牢按入掌心,不許逃逸一絲變數。
謝禛低聲道:“還有多少封城批文,未得六部批可?”
吏生額頭微汗,聲音略緊:“尚有五十三道,因上批未下,暫壓內閣。”
他頓了頓,補充道:“以您‘欽差疫務’之職,三晉之地皆可節製,但內閣未得詔旨,對您調批之事仍存芥蒂......恐有人借機生事。”
謝禛垂眸,手中奏冊翻動,紙頁聲輕而緩,似未被此言擾動。她淡淡道:“照舊。用上次的模板,再打三封。”
吏生一愣,嘴唇微動,似想再勸,卻被她下一句話截住。
“——此事不必內閣全批。”謝禛抬眼,目光冷如深井,“戶部盧侍郎與我已有默契,三晉封城所需銀糧,他自會疏通關節,六部批文自有他代為斡旋。”
她頓了頓,嘴角微勾,似笑非笑:“至於兵部那邊,馮尚書近來身子不佳,軍務多由舊友暫代。封城調兵的折子,斷不會卡在半路。”
吏生心頭一震,隱隱明白了她的布置,低聲道:“大人高瞻......屬下這就去辦。”
謝禛嗯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奏冊,語氣平穩如常:“若內閣仍有人聒噪,便將此事推到我身上。待三晉疫線穩住,我自會親上一封奏折,向陛下請罪。”
她指尖輕叩紙麵,語聲低而沉:“專斷先行之權,既是陛下親賜,便無人能指摘半分。六部若不識趣,回頭一並折奏便是。”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吏生再不敢多言,躬身退下,腳步匆匆,額上汗珠猶未擦去。
謝禛垂首批改奏冊,指節泛白,腕骨微凸,指腹紙繭尤深。
她的筆鋒一如既往地穩,仿佛這一城的呼吸,都在她掌心收緊,不許逃逸一絲變數。
——————————————————————————————————
焰裏炸響膿包的聲音接連不斷,像人骨劈啪作響,灼燒著人心最深處的不安。
屍坑邊,有人咬著布角痛哭,有人雙膝跪倒祈求將親人帶走,不忍火化;有人則癱坐泥地,渾身汙血,目光空洞,像是屍體裏漏落的一魂一魄。
而在一處角落,炭灰裏靜靜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個十四五歲的女童,脊背單薄,身上披著半塊燒焦的麻布,被血汙與煤灰糊得不辨本色,手裏緊緊抱著一截已被焚得焦黑的小骨頭,像是嬰孩的一節臂骨,斷口參差,灰白森森。
她不哭,也不鬧,隻是站著。
站在屍坑邊,仰著頭,死死盯著角樓上那抹月白。
她眼裏沒有淚,隻有一種沉沉的、仿佛能從心底腐蝕人的恨意。
那是一種不合年歲的怨毒,像是生根於焦土之下,紮根於火光邊沿的一蓬雜草,在血與死之間長成的狠勁兒。
她太瘦,瘦得額骨突起,眼窩深陷,脖頸處的青筋清晰可辨。風將她的亂發撥開幾縷,露出其下那雙通紅卻死死睜大的眼睛。
眼神倔強、冰冷、死寂,卻仿佛鑲了一層毒。
那目光穿過屍火與柵欄,如釘子一樣,一點一點落在高樓上的謝禛身上。
她無聲,也無語,像是把自己那無處安放的血與骨、哭與怨、活著的理由,全都釘在了那道白衣背影之上。
她不知那是誰,也不知她的名。
但她知道——是她下令封城,是她叫人焚屍,是她擋住了她帶娘親回家的那條道。
謝禛並未察覺那目光,隻輕輕抬眸望向天邊雲影下的一線蒼灰。
火光照亮她眉宇,冷靜得像神明,卻也遠得像死神。
這一夜,晉陽無雨,屍火不熄。
喜歡我不記得欠下許多情債請大家收藏:()我不記得欠下許多情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