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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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一下,道:“你不怕我騎著它,跑到遼東、漠北,一去不回?”
謝靈伊輕笑:“你要是敢,我就跟著它,一路追殺你到山海關。”
“殺?你真舍得?”
寧時抬眸,眸光微醉。
謝靈伊倏然湊近,伸手貼近她唇畔,拇指輕輕蹭過唇角的酒漬,聲音低啞,像風過鬆林:
“那你也可以現在償一下。”
她靠得太近了,月光打在她眼裏,像兩顆沒遮沒掩的火星,照得寧時喉頭一緊。
這輩子欠謝小姐的了。
情深意重,難以償還。
可,始終無法敞開心扉的理由,無法愛她人的理由......
“......你喝醉了。”
“你不是也醉了?”謝靈伊問。
一番話問得寧時怔忡起來。
隻覺得眼前的謝小姐再也推拒不得,此刻竟有擁她入懷之念。
報償她。
可她拿什麽報償呢?
她能給謝靈伊的,實在太少了。
金錢她有的是,權勢她也不在乎,能給的唯有”情“。
可是。
哪怕是半句允諾,她都開不了口。
就連推拒,她也不肯。
她隻希望保持這樣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兩人就這樣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謝小姐一直喜歡她,連著其他人也是。
一直。
一直。
不會失去。
......
她是不是太貪心了呢?
明明自己什麽都給不了,卻又奢望所有深情都不曾轉移。
這一切的本來緣由也許隻是因為自己童年被父母遺棄,便徒生無限不安、無限惶恐。
便是因為這樁事情,她方才早早曉得了,這塵世間本來沒有恒久的事情。
原是親生子女也可以輕易拋棄。
而她被拋棄的原因無非是得病,又或是女兒,而且所得的先天疾病本不是什麽絕症,隻不過瞳色略淺,灰藍一片,視物模糊些罷了。
可仍舊被人狠心拋棄。
因為瞳色與旁人不同,便縱是在孤兒院中也是備受欺淩、冷眼的主。
所以她早早地學會了收斂情緒,藏起苦悲,獨自咀嚼心傷。
不過所幸身體健康的孩子早早被人收走,而留下的多是些病症重的,好了,皆是怪胎了。
你貓眼,他瞎子,他先天沒手,大家合在一處才不突兀。
直到後來因為病症尚輕,相對健康,才被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走。
她學會寫字,學會笑,學會在晚飯後靠著沙發聽收音機,聽《震旦之聲》的晚間新聞,那種沉穩溫柔的女聲總像是為她一個人念的。
學會了發燒時不再隻是吃過藥縮在角落裏瑟縮著自己熬,而是有人為她一遍遍試著溫度,將薑片、紅棗和紅糖煮成熱湯,吹涼了喂到嘴邊。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照顧是這樣的感覺。
她開始覺得,自己也許真的不是這個世間的“多餘人”。
......
養父母是杭州本地人,不富,卻很穩。
一個是小學教務處的老師,一個在出版社做排版。
住在濱江地鐵站邊上一套舊房,樓下是一個大商場,可惜並不算熱鬧,晚飯後偶爾能聽見樓上傳來的老歌,也有樓下麻將聲。
家裏存款不多不少,夠用,也從不為錢起爭執。
他們會在周末推著她去新華書店,書架之間一站就是一下午。
她愛看畫,她養母便買了整套《丁丁曆險記》。
她說喜歡番茄,養父便在陽台種了番茄,盡管從來沒結果,他們也從未拔掉。
他們偶爾也吵架,也會忘記關廚房燈,也會在下雨天嫌傘沒晾好。
但就像所有真實的普通人家一樣——日子雖不亮堂,卻溫熱。
她喜歡在夏夜騎單車繞著西湖兜圈,喜歡跟著養父看一集不太聽得懂的財經頻道,然後再一起下樓吃豆花。
她還記得第一部看的電影是《長江七號》,坐在家門口商場的影廳裏,冷氣開得太大,養母用外套把她包住,說:“別凍著,明天還要上課呢。”
那幾年,她像真正意義上的“女兒”那樣活著——有人接放學,有人給體檢單簽字,有人會在她不小心打碎杯子時說“沒事”,有人寬慰她眼睛不一樣也沒關係。
可惜,這樣好的養父母也不過陪伴了她短短幾年,便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清晨出了意外。
那是一起車禍——一輛大貨車衝破紅燈,撞翻了他們上下班路上的小轎車。
警察通知時,她剛從學校回家,書包還沒放下,陽台上的番茄秧還沒來得及澆水。
葬禮那天,天陰得像被揉皺的棉布,風一吹就下起零星細雨。
她就那樣站在靈堂裏,穿著黑衣,像個沒上緊發條的木偶,一動不動。
來吊唁的親戚她一個都不認得,聽他們低聲議論什麽“可惜了,還那麽年輕”“這孩子怎麽辦”時,她隻是低頭看著手背,仿佛在等雨停,又仿佛在等夢醒。
直到那一刻,她終於看見養父的照片——照片裏的人仍是那副溫和模樣,眼角有一點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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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她熟悉的那件灰藍色襯衫,是去年夏天在西湖邊拍的,說是要給單位交資料用。
她眼前猛地一晃,像有人用力從身後推了她一把,卻沒讓她摔倒,而是直接跌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空洞。
那一瞬間,她才意識到:那兩個日日陪她說話、給她買書、為她熬薑湯的“爸媽”,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才開始後知後覺地驚厥痛哭起來。
她所經曆的一切的一切便如荒唐的戲劇一般上演著。
她年歲雖小,卻經曆了太多悲歡離合。
她從來知道的,愛和家都是轉瞬即逝的,容易破碎的,難以長久的。
所以她怕極了被遺棄,怕極了失去,怕極了付出愛,可又無比的渴望愛。
於是在這裏,遇見了這些傾心相待的好女子,才會忍不住用模糊和冷漠把她們牢牢係在身邊。
這些事情她從不曾對任何人吐露,繞著自己的心房築起了一道高高的牆。
她不想要再靠近誰,太害怕靠近後會失去了。
就像害怕看見花枯萎,所以不種花。
可被愛時選擇沉默,不被愛時嫉妒翻湧。
為什麽剛剛策馬出遊,和謝靈伊一道看見王子玥時,為何會有翻天的嫉妒湧上心頭,乃至於說話失去分寸呢?
為什麽她們愛你,你就心安,可始終無法傾心相待;到了她們可能會愛別人,你就發瘋呢?
誰都是。
誰都是。
不管是誰,她都如此作為。
不是不知謝靈伊眼中的光,也不是看不見寧殊晴眼底的瘋,不是望不見寧慈漣眼底的執,乃至於曹觀瀾不曾言明的暗暗心動,她都了然如明鏡。
像一個膽小又貪婪自私的孩子,明知道該怎麽做,卻不想承諾,但也完全無法接受自己被取代。
心中從來有一個缺口,從未有人填上過。
不管自己是誰,不管怎樣,她隻是想留著她們而已......
越久越好。
再看眼前這位跪坐在氈毯上的姑娘,月光斜照而下,她覺得這世上一切溫柔、清亮、好看的事物,好像都濃縮在她眉眼之間。
寧時沒再回答,隻是忽然伸手,一把攬住謝靈伊的腰。
力道不大,卻帶著醉意裏無法抗拒的執拗。
謝靈伊原本跪坐在氈毯一側,被她這麽一拽,整個人微微前傾,掌心撐住地麵,才沒撲進寧時懷裏。
“你——”
她一愣,話沒出口,隻覺腰間被緊緊箍住。
那手臂不算有力,甚至帶了點酒後無力的顫,卻將她牢牢圈住。
那點酒意已將她的神智吞了幹淨。
“......別動。”
寧時的聲音模糊又低啞,像是從夢中呢喃出來的,“好伊兒,讓我靠一會吧。”
謝靈伊的臉一瞬爆紅。
九成不是因為酒而紅,而是眼前人。
低頭看她,隻見她半邊臉埋在自己腰間,發絲亂落,眼睫輕顫,像是困極了的小獸。
她身上帶著酒氣,藥香,還有一點不近人情的清冽——此刻都被月色壓碎,隻餘一聲“靠一會”。
還有那句過分親昵的稱呼,“伊兒”。
謝靈伊沒再動。
她原本就是火,常年被人說張揚,恣肆,明媚逼人,可這會兒卻動也不敢動,隻覺得那臂彎之間仿佛成了一圈命運的咒縛。
半晌,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指僵硬地抬起,在寧時頭發上輕輕摸了摸,又不敢太真,像怕驚了什麽。
“你這人啊......”她低聲喃喃,“真不講道理。”
月色太好,風太輕,人的心也像杯中酒一樣,在這鍾山巔上,搖曳得一塌糊塗。
謝靈伊悄然輕輕哼起一段金陵小調,調子跑了,鼻音軟得不像話,但寧時卻閉著眼,像是聽得極安心,人漸漸滑落到謝小姐的膝上。
“你睡吧。”她低聲說,“我替你守夜。”
月色灑在山巔,照夜白打了個響鼻,長鬃揚起,銀白如雪。
寧時伏在謝靈伊膝上,酒意在她腦海裏翻湧,眼神在光與影之間微微失焦,眼前人意外的溫柔,讓她的動蕩不安的心緒都沉靜了下來。
多希望此刻會是誰陪在自己身邊?
她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女人認真又溫柔地盯著自己灰色的眼睛,說它們燦若星辰,是她最喜歡的。
可為什麽,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意又洶湧了起來?
......
月色愈濃,鍾山風更靜了些。
隻聽見她們的呼吸此起彼伏,還有不遠處秦淮河的水聲,似無似有。
謝靈伊垂眼,看著膝上那人沉沉地倚著,發絲被夜風吹亂,掃過她指尖。
她抬手輕輕撥開寧時鬢邊的碎發,動作極輕,像怕驚動什麽。
眼前的人生得真好呀。
唇紅齒白,風流俊俏。
若是說天上有甚麽神仙,落到了人間成了謫仙,也該當是這樣的人物。
她見慣了紅塵脂粉之美,可卻從無人有這樣的氣度相貌。
和她心底藏了多年的人一點點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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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最愛的便是這樣的相貌,不言不語,一瞬便被眼前人的風流清冷態度奪去了心神。
還偏偏那樣溫柔、心軟,讓人心底裏不自覺地一點點往她那裏靠攏。
一點點地。
靠攏。
那發間殘留著桂花釀的香氣,混著山中草木清苦的涼意,叫人舍不得移開指尖。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極輕極淺,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寵意。
眼尾卻還帶著因為些微的酒意而未散的微紅。
“阿時......”她喚了一聲,低低的,像藏在酒底許久的心事終於浮出水麵。
可那人忽地睜眼。
眼眸漆黑,眼周紅紅的,眼神並未迷蒙,反而透著一絲清醒的專注,像是從極遠極深的夢裏醒來,又像是正在穿越一段不願醒來的回憶。
可為什麽,哭了呢?
謝靈伊怔了一下。
下一刻,寧時忽然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她驚呼未及,便被拉近,唇覆了上來。
一個輕得不能再輕的吻。
落在她唇上的那一刻,不是烈火,不是狂潮,而是一場不知何時落下的小雪。
帶著酒的餘溫和夜風的涼意,輕得像是一點不確定的念想,落在心尖,卻叫人無從躲藏。
謝靈伊整個人僵住了。
她沒躲,也不知該不該躲。
她隻覺得自己整顆心像突然被點燃,又被風卷著推向更高的雲端。
唇角還殘留著酒意和寧時的呼吸,她聞見那人發間隱隱的清香,心髒像被什麽捏緊,一寸寸發熱,又一寸寸發疼。
可那人沒再動作,隻是額頭貼在她頸側,像是累極了,又像是終於尋到了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
她聽見她說——
“......喜歡你。”
那聲音低啞,幾乎是貼著她的耳廓吹進來的。
謝靈伊呼吸一滯。
她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臉來,心跳幾乎要炸出胸膛。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指尖已下意識去握她衣角。
可就在這一刹那——
那人含混低語,語氣卻是如怨如慕:
“......師姐......”
謝靈伊怔住了。
便恰似冬日裏被人潑了一桶水,從頭涼到腳心。
天地靜了。
那一瞬的“喜歡”,本可點燃整個鍾山,卻被一個陌生稱呼澆成了一地雪水。
她整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連睫毛都不敢動。
“師......姐?”
那是誰?
她可曾見過?
何門何派的師姐?
是江湖中人嗎?
是楚羲虞嗎?
她極輕極輕地重複了一遍,像是試圖確認,又像是無法接受。
驕傲如她,何曾被人這樣待過?
何曾忍受得了......
膝上的人已然陷入沉睡,唇邊還掛著一點饜足的笑意,仿佛方才那句剖心的話隻是夢話一聲。
謝靈伊低頭看她。
月光落在寧時眉眼間,溫柔得近乎殘忍——
她卻覺得心頭逐漸涼了下去。
一點點,一寸寸。
山風突然變得刺骨。
......
照夜白蹭了蹭黑驪,兩匹馬並肩而立,雪鬃與墨鬃在月下交錯。
遠處山道上忽然傳來火把的光亮,謝府家仆的喊聲零零落落地傳來。
謝靈伊靜坐不動,低頭看著膝上的人,眉眼沉靜,唇角不動,連眼中都不再起半點波瀾。
她輕輕撫過那人發間一縷碎發,掌心的溫度卻早已涼透。
再遠些,有人喊著她的名,聲音帶著喘與惶然:
“二小姐——”
她沒有應聲。
謝靈伊靜默地坐著,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孤零零的劍痕刻在山石上。
家仆舉著火把匆匆趕來,腳步聲雜亂,火光晃得她眼底生疼。
“二小姐!可算找著您了!”為首的管事喘著氣,“老夫人說您必定是來鍾山了,年年如此——”
“退下。”
她的聲音很輕,卻冷得像淬了冰。
家仆們一愣,麵麵相覷。
管事硬著頭皮上前:“可老夫人吩咐,亥時前務必——”
“我說,”謝靈伊緩緩抬眼,“退下。”
月光照進她眼底,那裏麵空蕩蕩的,寂寂寥寥。
管事喉頭一滾,所有話都噎在了嗓子裏。
火把的光漸漸遠去,山巔重新陷入寂靜。
謝靈伊低頭看向膝上的人。
寧時睡得很沉,唇邊還掛著那點可恨的笑意,仿佛方才那句剜心的話從未存在過。
她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看起來無辜又殘忍。
“......混蛋。”
謝靈伊的指尖懸在半空,終究沒敢再碰她。
夜風穿過指縫,帶走了最後一點溫度。
照夜白不安地踏著蹄子,銀鬃掃過她的手臂。
她機械地撫摸著馬兒,突然發現手背上一片濕涼——不知何時,自己的眼淚已經落在了衣袖上,斑斑點點。
“看什麽看?”她對著馬兒冷笑,“難道你也覺得我可笑?”
照夜白溫柔地蹭了蹭她的肩膀。
山風越來越冷。
謝靈伊解下外袍,動作近乎粗暴地蓋在寧時身上。
“凍死你算了。”
她對著熟睡的人冷笑,聲音卻啞得不成樣子。
看來今夜的金陵又多了個傷心人。
月光西斜,秦淮河的燈火於是漸次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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