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天哪謝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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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方才被點破行藏,咳了一聲,隻好順著堂前回廊上前。
踏入正堂一瞬,天光尚未滿盈,四下仍是攏著淡淡曦光的微涼晨色。
朱漆梁柱肅穆無聲,案上仍有未幹的墨跡,幾縷熏香未散,在空中畫出一層安靜的水波。
她隻以為謝禛多半是個骨相端正、冷性寡言的官員罷了,若真有“當世豔絕”那般誇張,也該是流言添色、諂媚誇大之辭。
畢竟狀元二字,於這世道、這廟堂,從不止是榮寵富貴的敲門磚,而是一場科舉仕途中千萬人爭渡的唯一盛名,而且也並非普通狀元郎,是連中三元,傾盡天下風流的女狀元。
怎能不推崇神話,誇大美化之?
可下一瞬,明光傾灑而出時,她卻真的怔了一下。
隻一眼,心神動蕩。
——那是一種近乎教人失語的端然。
那人穿著極素淨的公服,月白衣袍如朝霞未起前的靜霜,似雪覆冰脊,又似月華流光。
清而不涼,靜而不寂。
她肩不盈握,頸下鎖骨削薄,眼尾微挑,眉清如畫,一雙眸子卻偏生黑得清透,像山中夜水,靜靜地淌在那裏,卻能照見人的心思。
可眼底有疲色。
是那種久不眠而出的微紅血絲,從眼角泛起,略略暈染了她清冷的氣息,使她整個人顯出一種難以忽視的病態之美。
“弱不勝衣”四字本是貶意,用在她身上卻生出風骨脫俗、無可方物之感。
玉容花貌,顧盼神飛。
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當世豔無雙!
她抬眼看向寧時,眸中帶著剛從案卷中收回的思緒,那神色淡漠卻帶了三分探究——不輕慢、不驚訝,隻有施施然的端方。
便是從畫裏走出來的角色也沒這麽氣韻風流。
寧時心頭微緊,幾乎下意識咬了咬後槽牙,才強自收斂住那一絲詭異的心悸。
我的天呐謝禛大人!
......
顯然謝禛也對來者的形貌有些訝異,那一瞬似是將人從頭至尾審過一遍,又像隻是恰好望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寧時卻覺自己心頭倏然一震,像是被這目光拂過,沒來由地泛起一陣薄熱。
她明知不該,還是耳朵發熱。
短短數息,堂中無人言語。
於是這倆人合著滿堂的文武官員都這樣幹巴巴地對視了大約十來秒。
......
良久,謝禛才道:“姑娘是謝府的人?”
聲音極清,不帶溫度,像玉石相擊,落地無聲。
寧時輕咳一聲,心頭一慌,正欲行禮,誰知腳下一滑,衣角不慎勾住階沿,那一瞬整個人一個踉蹌,竟是——
當著滿堂文武官員,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堂中原本肅靜,這下頓時更安靜了三分。
連門口的風都好像停了一瞬。
看來謝禛堂中的官員接受過嚴肅的訓練,除非萬不得已是不會蚌埠住的。
寧時耳邊“嗡”地一下,臉色本來就紅,這下更是煮熟的蝦子一般了。
憑什麽和謝禛第一次見麵就要出洋相啊!
接受不了。
可已經發生了,沒辦法,強自鎮定,寧時還是沉著地低頭行了一禮:
“稟謝大人,草民寧時,奉疾疫司與謝氏之命前來接應賑務,攜帶糧草、藥材、口罩防具等物,現求一麵詳稟治理疫病之對策。”
沉著得仿佛剛剛那個摔跤的不是她。
謝禛:“......”
她眉目未動,眼尾卻像是輕輕挑了一下,語調平穩:“姑娘......可還安好?”
寧時:“草民無礙。”
謝禛聞言微微頷首,語氣不疾不徐地岔開話題:“聽聞你們昨夜遇襲,舟車輜重可有影響?”
?
消息這麽靈便嗎?
寧時略一遲疑,才道:“也是安好。”
謝禛似未將寧時的偷聽放在心上,隻淡淡地將手中奏牘往案上一合,輕描淡寫一句:“你們都先退下罷。”
堂中數名官員對視一眼,躬身領命:“屬下下官遵命。”
足音逐一退出正堂,朱紅大門隨之緩緩合上,隻餘晨曦斜照入內,熏香未散,紙麵猶溫。
堂中隻餘二人,一人立於主位,月白公服如雪嶺冰河;一人站於階前,玄氅未解,心緒微亂。
寧時忽然有點喘不上氣。
謝禛淡淡一頓,案上那枝朱筆懸在半空。
“數千裏舟車,越過封線,避過流匪,糧藥一物不少。”
她抬眼看向寧時,眸色靜而深,“寧姑娘這份情,謝某記下了。”
“亦代三晉十一城百姓——謝過姑娘遠道奔波。”
“草民不敢居功。”寧時略一拱手。
所以說虛禮還是要做到位的。
但寧時還是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謝禛。
雖然和謝靈伊為同族,互為堂姐妹,但謝禛卻和謝靈伊完全不是同類人,不僅相貌上不相像,氣度端儀完全是走兩個方向的。
寧時越看越覺得對方有“燕處朝陽、鳳棲梧桐”的端儀,有沒法形容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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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還好聽。
臉一紅。
“寧姑娘既言有策,何不直言。”謝禛仍未放下朱筆。
寧時深吸一口氣:“謝大人,依草民淺見,此疫之源,並非屍煞鬼氣,亦非風寒濕熱。”
謝禛眉微動,卻未言語,似在靜聽。
“病發急而烈,熱盛斑起,咳吐血沫,三日必殞。傳染之源,並非因人近病人,亦非屍染,而是因有一物為媒。”
“何物?”
“蚤。寄於鼠背。齧人入血,病隨之入。”
謝禛指尖頓了頓,終於放下筆。
“姑娘所言,倒是新奇。”
“可如何得證?”
寧時微微一笑,總算感覺自己稍微找回了丟失的掌控感,把早二十多天前打的腹稿都原原本本背了出來:
“可於疫重之處,設五處藥棚,布艾香蒼術,掃灰塗地,圍障隔棚。再撒‘硫黃粉’以殺跳蚤。”
“又於糧倉、下水道、屍坑遍灑石灰、白醋、雄黃,布粘鼠板,堵鼠洞,引貓捕鼠,逐一清理。”
“若三日後疫不再增——則病源即在於此。”
......
於是高堂之上,兩人初次交鋒,竟一時針鋒相對,毫無客套。
寧時本隻覺自己以今人之識入古,推鼠蚤為媒,自能得上風;可越談越驚異,竟覺每逢關鍵處,謝禛未遲未疑,反比她更早一步。
她提“以氣避蚤、以火斷疫、以灰封井”之術,謝禛便能接著說出“封市六坊、禁夜四更、焚屍以防疫氣散播”的成例。
是的,當今的中醫對瘟疫的傳播方式是有所了解的,在來三晉之前,她翻過大元朝的醫術專著,其間對瘟疫的最高認知也不過認為瘟疫乃是一種“戾氣”。
《溫疫論》認為,瘟疫之因,為無形之“戾氣”。
“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這種異氣即戾氣”;
“凡人口鼻通乎天氣呼吸之間,外邪因而乘之”;
“戾氣致病,無關老幼強弱,皆從口鼻而入。”
這種認為瘟疫通過空氣傳播的點子、已經在古代非常超前了,可能謝禛也有所了解,或者聽來奉詔的醫官說過,所以亦有口罩等防範之法。
她斬斷流言、引導輿論、遏止聚集、嚴設封線,將本該四散的混亂生生圈牢在三晉一隅。
甚至連疫病究竟起因何處都不甚了解,卻以監管手段牢牢控住風暴中心。
而且不得不說的是,她治疫,並非傳統文官所采用的法子,實際上她在三晉執行的是一種極具現代極權意味的高壓統治,並且——她知道她在幹什麽。
家書中雖稱處處難行,舉步維艱,但看她話語間流露出的自信而言,實則她成功調集府兵、民兵甚至私兵協防,完成了對三晉城鎮的軍事封鎖。
如無兵權,她無法執行“集中焚屍”這類高執行力的極端防疫措施。
聽起來似乎順便還清洗了一批屍位素餐”“陽奉陰違”的地方官員,已經在三晉事實上大權獨攬了啊。
她不該低估科舉舉出來的狀元的能力。
......
和謝禛聊著聊著,倒是說得愈發熱火朝天起來——
“姑娘既言此病可防可控,為何不言治?”謝禛又問道。
“此症無藥可治,隻能暫緩其苦。草民所攜藥材雖不足抗此毒源本體,但可清熱解毒,疏通癰腫,稍減症苦。若配以熏香避蚤、封堵水源、禁人鼠雜居之法,當可暫遏其勢,爭得數日喘息。”
謝禛聽罷寧時的全部對疫病的治策之後,沉默了下來。
幾個呼吸後,她抬眼:“寧姑娘如今住何處?”
要給自己安排住處了嗎?
寧時抿唇:“舟車在甕城外。謝大人若不棄,我可每日進城稟報。”
謝禛搖頭:“舟車不便,徒增盤查。”
她高聲吩咐:“來人——”
堂外應聲,幾名一直未曾離去的隨侍便進了堂:“謝大人有何吩咐?”
謝禛道:“將寧姑娘安排於後苑偏堂歇息,不得怠慢。”
好欸。
“其物資暫封三日,待我決議。”
“諾。”
謝禛複又看了寧時一眼,語氣溫和:
“寧姑娘遠道而來,想必已勞累許久,便先在欽差府邸住下休息。”
“至於你說的對策,我還需斟酌幾番。”
謝禛打完官腔,話音落定,已是逐客之意。
寧時:?
我說停停。
她還有一件事情。
好不容易見到謝禛,她是真想知道謝禛到底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導致身死三晉。
畢竟謝禛如若不身死,這場大疫竟也能通過她的法子平息,那麽她就不必來晉陽這一趟。
再加上乍一照麵,看她眼底若有若無的黑眼圈,她就知道謝禛對自己的身體不甚關照。
更是有一股無名憋悶湧上心頭。
她有話要說,不吐不快,不看看謝禛的身體情況不想走。
“謝大人。”
謝禛抬眸:“何事?”
寧時語氣一如既往地從容:
“草民鬥膽,能否替大人請一請脈?”
謝禛微頓,顯然未料到她此時提出這等請求。
三晉之地已然成了死地,謝禛屢次下令求良醫來此,卻並無人願意涉足,來的也盡是些庸醫而已。
所以就連欽差府邸,也不過留著一二個醫術不精的小藥童而已。
某人在信裏曾言道這位寧姑娘的醫術能醫死人肉白骨......
謝禛垂眸,似乎是想起這兩日那位向來對自己意見頗大的堂妹的信如雪花一般從金陵發來的事兒。
信裏的事情無非是求她對寧時多多關照,別讓她身涉險境去什麽重疫區什麽的。
她還是頭一回看見自己這個桀驁不馴性情不羈的堂妹這麽低聲下氣近似於哀求地和自己商量些什麽事情。
自然,她不是不懂。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忽然思緒亂了些。
案幾上香霧未散,晨時清光泛起投於她眼睫。
謝禛唇角微動:“請脈?”
“嗯。”寧時點頭,語氣低緩,卻帶著幾分認真,“大人眼下浮紅,唇薄色淡,是連夜批文未歇。三日內大耗心神,又多接寒風,恐耗精血。若再不調息,隻怕身未病、心先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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