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隻是拿著馬桶搋子

字數:6848   加入書籤

A+A-


    都尉騎在前頭,步履穩如鍾擺,一路沉默。
    寧時策馬稍後半步,玄色大氅拖過馬鞍,麵紗未掀,隻露出一雙頗為清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從不明張揚,然落在那一棟棟緊閉的門窗上,卻像是砂紙貼著石麵輕輕打磨,所過之處,俱生涼意。
    晨光初展,晉陽城的輪廓在霧氣中逐漸明晰。
    這是一座沒有多餘顏色的城。
    磚石灰黑,屋簷積霜,坊巷之間的門匾大多斑駁剝落,像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的遺跡。
    唯有城牆高處斑斑鐵鏽在曙光映照下微泛紅光,透出幾分鐵血之氣。
    而這紅,並不生猛,更像是——血色冷卻之後殘留的瘢痕。
    街道極靜,靜到連馬蹄踏霜的“咯噠”聲都在回響。
    人影稀落,偶有披甲士卒疾行而過,甲葉鏗然,聲音雖輕,卻格外清晰,在空巷中反複震蕩。
    城內幹淨得出奇。
    不是那種由勤掃細灑換來的“清”,而是一種“久未擾動”的“靜”。
    靜到街角的塵灰都未被風吹亂,靜到道旁的枯枝橫陳不落,靜到每一幢封鎖的宅院門上那枚斜貼的“疫”字都像是幹裂在時間裏,成了城中唯一的言語。
    她低頭瞥見街旁一座酒肆。
    門扉緊閉,封條封得死緊,連窗縫都抹上了石灰;門神斜眼怒目,卻被紅紙遮去半張臉,鮮紅“疫”字在其眉心高懸,如刺釘般釘入視野。
    門前一串風鈴掛在簷下,卻無風,鈴不響。
    這便是謝大人所治下的饑疫之城。
    是的,再怎麽說也是欽差府邸所在,再怎麽樣也不會一副生民塗炭的亂世相。
    謝禛一出門就能看見下屬執行命令的程度,堪比天子腳下,自然此處合該是三晉十一城最秩序分明之處。
    隻是空寂安靜得出奇罷了。
    馬蹄聲緩緩在石板上回響,踏破晨霧。
    寧時隨都尉穿街而行,走過一處空闊街口,忽聞前方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人聲,隱隱夾著孩童啼哭與陶碗相擊之聲。
    她側首望去。
    一道偏街拐角處,灰霧未散,一株老槐斜倚牆角,枝幹枯焦,葉已落盡。
    樹下卻聚著不少人。
    這個點,這個異常卻軍士見慣不怪的聚集點。
    “粥棚?”寧時問。
    都尉點頭:“此處為三座常設粥棚之一,設於東市坊口,避風又靠近民居,日熬四鍋,分三時發放。”
    語罷,他主動策馬讓出一側道來,道:“姑娘若不急,可稍作一觀。”
    寧時未答,隻緩緩勒馬,向粥棚那處看去。
    粥棚用青篷搭就,一側靠牆,三麵敞開。
    支鍋處有石灰圍障,鍋灶之上水汽升騰,幾名身穿皂衣的熬粥人正輪流攪動,鍋邊火光點點,投在灰霧之中,仿佛映出一團浮動的人影。
    棚前人群聚而不亂,男女老幼分列兩側,有執旗的小兵依隊維持秩序。
    每人手中皆端一隻陶碗,有的碗已磕裂缺角,有的被草繩纏著,唯恐捧不住那一碗滾熱的救命湯粥。
    隊伍雖長,卻頗按秩序。
    不多言語。
    她目光緩緩一掠而過,將這些景象全數收於心中——
    街巷每過一坊,必有一名軍士斜倚長戟,不言不動。
    他們麵無表情,眼神卻冷漠,像是刻在城磚縫裏的鐵釘,隻在馬蹄聲近時微微偏頭,冷光如針。
    謝禛啊謝禛。
    若不是她有桂,開了上帝視覺,若不是這一路上眼見為實,她真得信了民間流言裏對謝禛的惡評。
    實際卻是——係統明確告訴過她,是謝禛治疫,硬生生將本該的“天下三年大疫”壓縮成了“三晉一年疫”。
    大半個天下因她而幸免。
    而這種事,一聽就知道是要被後世寫進史書的,名垂青史,甚至可以當作治疫的範例來說。
    鎖十一城以穩九州局勢,確有其事。
    而且就算不鎖城,天下既然大疫,晉陽安能獨完?
    作為一個道德功利主義者,她按理說就該支持謝禛。
    明明白白地死一萬人和死百萬人,孰輕孰重,不消分說。
    可是她可以心口如一地說“這是最優解”,也可以鐵麵無私地說“必須舍棄”,可等真正麵對那些被“最優解”所舍棄的人時,比如衛霖的妹妹,比如撐不住封城隔離、藥斷人亡、饑寒交迫而死的諸百姓,又該如何安慰?
    你說‘你們的死有價值,為天下換來喘息’,可人都死了,誰來聽你講理?
    算了,這是謝禛的事情。
    她既不是謝禛這樣手握大權的決策者,也不是衛霖這樣直接受害的個體,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旁觀者。
    她隻是“拿著馬桶搋子路過”而已。
    哦不,她隻是帶著運糧隊進晉陽而已。
    ......
    到了欽差府前,都尉勒住韁繩。
    “姑娘,已至。”
    寧時翻身下馬。
    這裏果然與城中別處不同——不是肅殺,而是“清絕”。
    府前沒有迎賓旗,也無威赫鼓號,隻是一道陳年青石鋪地、無一人聲的門前小徑。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她看見欽差府大門兩側立著兩尊石獅,神態古拙,一怒一靜,爪下各按繡球,已積滿寒露,獅眼泛白,如冰盯人。
    石階無塵,幹淨得不似人跡常至。
    簷下懸著銅鐸,並未隨風作響,而是被一縷細細藤繩纏住,隻餘風過時偶爾抖動的微響,似一隻獸心脈搏,敲在人耳邊極沉。
    她抬頭望了眼門額。
    “欽差大臣府”六字鐵畫銀鉤,刻於黑檀匾上。
    不是新漆,而是古墨烙痕,字骨遒勁,勁中帶韌,不似尋常州府常有的浮雕金漆,而是像一種昭告——不奢,不飾,不弱。
    府門緊閉,門吏身披青甲,紋絲不動。
    隻在都尉亮明身份與來意後,小門才微響一聲,吱呀開啟。
    寧時被請入。
    她輕闔鬥篷,隨吏緩步而行,徑入前院。
    欽差府邸,遠看高嚴,近觀反不算奢華。
    前院不大,青磚裁邊,三方回廊環抱,院中無草。
    原本設有三五花樹,一眼望去皆已枯死,枝椏幹瘦,影如枯骨。
    幾株老梅尚存形,卻未見一星花苞,隻餘幾截風中欲斷的枝,像戰後遺存。
    池中早無水,石欄上苔跡猶新,腳下鋪地平整,卻不光滑,極力抹去的是裝飾的痕跡,隻留一層實用與防滑。
    “昔日園子本極清雅,”前引的門吏似覺有些冷清,低聲道,“但大人到晉陽以來不喜花木,言疫下不種無用之物。”
    “如今藥圃設在後院,隻種蒼術、艾草、黃芩等種,養蚊捕蠅皆有用。”
    寧時未答,隻微微頷首。
    這般清冷自守,倒的確是她所想的謝禛風格。
    她抬步跨過抄手遊廊,走在這條連通前後堂的月牙道上。
    天光由簷角斜灑入地,照出地磚上斑駁青影,影子淺淡,像是舊年積下的痕跡,一時間分不清是光線使然,還是根本未曾清掃。
    她不緊不慢地走著,腳步極輕。
    前院兩側幾乎無人伺候,偶有幾個婢女或雜役遠遠一瞥,便即垂首讓路。
    再往裏,便是正堂。
    寧時站定片刻。
    門未掩,正堂風從縫裏灌出,冷冽得像冰水從頸後澆下。
    她的麵紗不知何時丟了,冷意一撞,忍不住將領口收了收。
    “姑娘先候片刻,大人尚在議事。”門吏壓低嗓音道。
    寧時輕應一聲。
    她沒即刻進去,隻在正堂外緩步繞行,沿東側遊廊慢慢踱著,仿佛是尋什麽,實則眼觀八方。
    繞到偏院時,她站定了。
    一條極小的通道通往府後,門口設了隔斷與熏香,草灰堆得高高。
    這不是單純焚香,更像是......消毒處。
    “後院多置疫具、紙筆、藥材,”隨行小吏悄聲解釋,“還有備用熬藥的十爐,和焚屍相關之文牒、卷宗,也多收在那處。”
    焚屍......
    她實在是很想吐槽。
    這種明顯非常違背禮製的行為,很難想象是理應身為儒家最正統踐行者的謝禛所作下的決定。
    謝禛謝禛,到底會是何等人物呢?
    光風霽月謝大人,弱不勝衣謝大人,權傾朝野謝大人,力挽狂瀾謝大人。
    那位理想即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謝大人。
    原書中令人驚豔的紅衣宰相,自己這會兒總算可以一睹真容啦!
    寧時心中一動,卻不顯露。
    她看著那草灰,輕輕轉身。
    繞回正堂門前,她才緩緩收回目光。
    此時屋中議聲偶爾透出幾句,聽得出一群人正在爭論封鎖、調度、分藥、焚屍等事,聲調雖低,語意緊迫。
    一個聲音難掩焦躁:“......晉北流民兩月未散,如今擁堵至金水關下,若強令入城驗症,恐致疫氣內湧;可若拒之於外,隻怕造反之禍就在旦夕——”
    “關城已有四起小規模衝突。末將調兵增援,終究難敵百姓之怨。若再不決策,隻怕三日之內,民變成勢。”另有人應聲。
    她正想著,屋內忽傳來紙頁掉落與低低一聲“咳”。
    女子的聲音不大,卻極清晰:
    “金水關外,地勢北高南低,沿河一帶濕寒易疫,不宜屯人......”
    如寒玉裂冰,落入她耳。
    寧時心頭微微一跳。
    下一瞬,她不自覺地前傾了半步。
    然後,她腳下不知蹭到了什麽,微微一響。
    屋內忽然靜了。
    片刻後,一道溫和卻清冽的女聲傳出:
    “門外的貴客,聽得夠久了吧?”
    寧時:“......”
    得,偷聽失敗。
    她歎了口氣,攏了攏披風,推門而入。
    喜歡我不記得欠下許多情債請大家收藏:()我不記得欠下許多情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