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撤離

字數:7098   加入書籤

A+A-


    寧時眼前一黑。
    殊晴。
    舟車。
    四百輛滿滿當當的物資補給,軍火、糧草、醫藥補給等等全都在甕城。
    甕城已破,意味著什麽?
    物資還能在嗎?
    信心滿滿地帶著物資來到晉陽城,本以為等到隔離期一過便大有可為,隻是過去一夜,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而其間最讓人受不了的一點......就是殊晴也在甕城,她可還安好?
    好不容易穿越異世界得了一個親人,她不想再失去了......
    寧時眼前發黑,幾乎不願意再多想一下那一點點微妙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一瞬的暈眩硬生生壓下去。
    天人感應悄然鋪開。
    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從她丹田泛起,經由四肢百骸擴散出去,如水麵上的一圈波紋,悄然無聲地掠過整座晉陽。
    風仍在吹,城仍在燃,殺伐、哭號、馬嘶、刀兵之氣在天人感應下皆成線條,轉瞬投映在她腦中。
    她看見北門外的屍堆與碎甲,看見巷戰之中仍負隅頑抗的斥候、門將,看見叛軍自城門灌入,湧向主道,又自東南兩側分兵策應,像是一隻壓抑許久的白蟻群突然撕開木壁。
    風中血氣濃如濃墨,裹著街角的焦灰、兵革的寒光、流民的嘶聲,與官軍的殘陣雜作一團。
    她看見人群奔逃,看見小販被長刀一刀攮死街頭,看見親兵誓死守住謝禛撤退之路,也看見一條條路徑被焚毀、被割斷、被轉向。
    甕城在燃。
    那曾是舟車駐紮的地方。
    天人感應之下,那裏早已再無完整氣息,所有軍隊標識全部被打亂,舟車不見,物資不知所蹤。
    她看見被掀翻的車架、被染紅的布幔,聽見尚未熄滅的嘶喊聲像潮水拍岸,餘音不絕。
    她深吸一口氣,想繼續往裏看。
    卻發現四下氣息混亂至極,每一條街道都浮現出層層交錯的血脈線條,像是她腦中被潑了墨,每一筆都鋒利、卻模糊。
    ......這麽多血。
    她抿了抿唇,喉頭發澀,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
    不光是原身受不了這種若有若無的假設,她也竟然意惹情牽。
    她一寸一寸往下翻查,從兵營到城樓,從中軸線到支道支巷,近乎死寂之中,唯獨在西南角的一條狹巷內——
    一點橙花香氣若隱若現。
    極淡極淺,仿佛隨時會被火煙吹散,卻倔強地浮在那裏,仿佛在呼喚她。
    寧時睜開眼,瞳孔微縮。
    她認得那氣息。
    那是她的養妹,唯一的妹妹。
    她還活著。
    屏息凝神再一寸寸掃去,還剩下十幾輛全副武裝的舟車在那處,濃厚的鐵味和火藥味在那處最是明顯,顯然,殊晴帶走的是最要緊的兵車。
    有這些東西在......一時半會兒料叛軍還近不了她的身。
    寧時剛剛提起來的心剛剛落下,低頭看了一眼謝禛,自己愣神的功夫,小婢女還在那邊戰戰兢兢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發話。
    “我應該算是謝大人本家派來的使者吧?我應該有權力抱著謝大人撤離這處是非之地吧?”寧時問道。
    小婢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眸中的哀求之色不可謂不醒目。
    寧時卻沒管她,伸手攔腰抱起謝禛。
    懷中人幾乎輕得不可思議,溫溫的、帶著淺淡的檀香,連呼吸都柔弱得像隨時會斷開。
    她伏在寧時頸邊,臉頰帶著病熱泛紅,偏生還帶著一種倔強的沉靜。
    “謝大人,”寧時俯身低語,嗓音壓得極低,“好好睡著吧,接下來的事情讓我來處理就好。”
    有人急急奔來,腳步淩亂。
    寧時一轉頭,便借著初醒的天光看見一地跪倒的謝氏親衛——全都甲胄未解,滿身血汙,卻直挺挺跪在院前。
    “謝大人呢?”
    “謝大人......謝大人還在!”
    “我們未得調令,不敢擅動——”
    “求寧姑娘帶大人一同撤退,我們誓死斷後!”
    他們齊聲叩首,聲音震得院中瓦鬆皆震動,雜亂中竟顯出幾分悲壯肅殺。
    謝禛這時似有所覺,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眼神還帶著病熱後的迷茫,卻在看清寧時的臉時微微一頓。
    “......寧姑娘?你在。”她低低喚了一聲,嗓音啞得幾乎要碎。
    寧時側頭看她。
    謝禛眼神逐漸聚焦,眉頭輕皺,似乎也聽到了方才的喊聲。
    她目光遊離,沉靜開口:“我知道城門破了。”
    寧時沒說話,隻是抱緊了她一步步往外走。
    謝禛眼神愈發清明,低聲問:“你要帶我去哪?”
    “帶你走。”寧時語氣冷靜,“這裏已經不安全了。謝大人身負欽差重責,比這裏的任何人都更該保全性命。”
    謝禛側首靠在她肩頭,閉著眼喃喃道:“......那你妹妹?”
    寧時腳步一頓。
    她真的把自己的信息打探得很全。
    “家妹應該還在巷道裏。”她低聲道,“我會救她,隻是你......”
    “我自己走得動。”謝禛忽而道,聲音雖輕,卻極冷靜,“你放我下來。”
    寧時沉默片刻。
    謝禛輕咳,語氣卻堅決:“......不必為我掛念。晉陽失守,是我責難逃......不能連累你。”
    她不提還好,一提,寧時的惆悵情緒便湧了上去。
    唉,任是誰都不會想到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城門第二天就失守了。
    考慮到謝禛本就是文官,到地方調任可能還是有點專業不對口了吧。
    “大人多慮了,我身為頂尖劍客,自有撤離之法,隻是謝大人千萬看顧好自己身體。”寧時看著懷中病弱的謝大人,還是忍不住念叨:“等我回來再給謝大人診治退熱,莫怕,我很快就會回來。”
    怎麽越說越嘮叨了。
    好想也像揉衛霖的頭一樣揉揉她的。
    算了,想想就行了。
    ......
    結果還是拗不過謝禛,還有時間也實在是等不起了,她轉手就在城門前好生看著謝禛坐上簡裝駟馬車,看著一隊親兵護送她穿過坊巷,撤向汾河防線。
    而她自己——
    轉身攀上了一座殘破的箭樓,立於高處,天人感應轟然鋪展開來,再次覆蓋整座晉陽。
    呼吸、氣息、血腥、火焰、塵土、奔逃、廝殺......
    無數雜亂的信息在她腦海中炸裂,簡直要把人衝得七竅流血。
    她咬緊牙關,強行壓住那種排山倒海的混亂,仿佛溺水之人浮出一線天光,死死捕捉那一點點微弱的、她極其熟悉的——
    橙花香。
    就在西南坊巷的一角,極淡極弱,但確實還在。
    “......殊晴。”
    寧時低聲呢喃,指尖猛然扣緊牆磚。
    前幾日隻是有點死氣的晉陽城此刻已經是一片屍橫遍野、血肉橫流、火焰衝天,令人目不忍視。
    下一秒,她身形一晃,整個人如同一道殘影消失在晨霧與火光之間。
    而另一頭——
    謝禛靠在簡陋的車轅上,披風掩身,臉色蒼白,額頭滾燙,渾身透著沉重的病態。
    身旁親兵緊隨左右,馬蹄踏碎石板路,耳畔傳來遠處巷戰刀劍交擊的斷斷續續呼喊,夾雜著百姓的哭喊與奔逃聲。
    火光映紅半邊天,煙霧彌漫,城中大亂已成定局。
    她自到任之初,便反複推演過晉陽城破的諸種局勢:如何調動殘兵避其鋒銳、以巷戰牽製,如何一把火焚毀糧倉以絕敵後,如何憑城內地勢設伏抵敵,如何設定數條撤退線路,保存核心建製。
    自然,這些措施都是放在最優先考慮的。
    而自己的親信部下顯然把這些都做得極好,即使一時城破,四方的衛城很快便可以回援,收複失地隻在旦夕之間而已。
    她要的是千秋萬世的盛名,要的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倘若因為這等事情折戟在此,便不隻是她謝禛一人之辱,更是整個士林、整個東南清議的失敗,是她身後的西山黨從此聲名掃地的開始。
    她不能死在這裏。
    “......糧草。”她低聲開口,嗓音嘶啞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火中碾出。
    “命謝氏舊部於第三道門集合,焚糧倉時不必留情。”
    親兵應聲而去。
    她閉上眼,指尖下意識地摩挲指節間的麒麟紋玉扳指,節骨泛白,仿佛這樣便能稍稍抵禦那一陣陣侵入骨髓的灼熱與劇痛。
    她當然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燒已入骨,耳邊嗡鳴不止,渾身似被火爐包圍。
    可這不重要。
    隻需撐過這一刻,再拖住一線局勢,尚可謀得轉機。
    “......寧姑娘。”她半闔著眼低聲,“親兵已隨她前往巷道?”
    “是。”
    “她的能力雖異於常人......但動身的時機未免太巧。”
    親兵神色一變:“大人是......懷疑她?”
    “不是懷疑。”謝禛緩緩搖頭,嗓音發顫,卻清晰,“是驗證。”
    她睫毛輕顫,眼神卻冷如深湖水。
    她想看清,這個在金陵引發種種議論、被堂妹稱為“異人”的女子,到底是真材實料,還是不知來曆的棋子。
    此人身上霧氣重重,查無根底,金陵那邊幾番探查皆無所獲。
    但她的言行未見輕浮,性情倒也純潔良善,隻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眼下的謙和並不能成為信任的理由。
    謝禛自認閱人無數,心細如發。
    第一眼見寧時,便覺此人不同凡響。
    可就是這等人物,初次登門卻在文武官員麵前跌了個實打實的跤——混亂得如戲文笑談。
    像個誤入廟堂的小童,臉紅耳赤,看她竟是生生看呆了。
    若按常理,她理應生出幾分不悅。
    可那人隨即提出的防疫之策,卻一環扣一環,簡明而深刻,宛如早已識透病理根源的天外來客,令人難以忽視。
    於是她便留下了三分好奇。
    第二次見麵更為荒唐。
    寧時高燒昏睡中說了夢話,聲音呢喃:
    “......”
    “......”
    她不願回憶,也不習於那等孟浪言語。
    但那臉紅,那語亂,那夢囈......未必出於有心,卻實實在在地,留在她心中了。
    窗外夜風卷動簾角,火光仍在遠處天邊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