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忘如本

字數:5494   加入書籤

A+A-


    血。
    滿眼的血。
    牆垣上、街道邊、屍體的斷肢上,甚至屋簷瓦片縫隙裏,全是血。
    血和泥混作一團,流淌進地勢低窪的巷口,像一張血腥的舌,緩慢舔舐著死者未涼的皮肉。
    寧時從一處斷垣上縱身而起,黑衣獵獵,輕功踏瓦,身形翩然若鬼,長劍上血跡斑斑。
    她一路遇到好多流民,應該是那批金水關外來的。
    繞出欽差府門時,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幾名瘋瘋癲癲的流民拖著麻袋奔逃,身後是半塌的宅屋和濃煙滾滾的庭牆。
    她身上衣料尚潔,束發整齊,落在這一群灰頭土臉的災民當中,格外顯眼。
    果不其然,幾個男人頓住腳步,眼神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又移向她的胸膛和腰線,像是狼聞到肉香。
    一個人咧嘴笑:“看這娘們模樣,是不是當官的人的家眷?”
    另一個已經掄起手裏的鐮刀:“當官的算個屁?扒了她的皮!”
    寧時站定,目光沉了片刻,劍已出鞘。
    金屬摩擦的輕響在吵嚷中宛如裂帛,冷得讓人頭皮發麻。
    “我不想殺你們。”寧時聲音平靜,目光如霜,“自行退去。”
    可那幾名流民並未退。
    他們衣不蔽體、眼白泛灰,喉嚨裏發出類似牲畜的嘶啞喘息。
    汙泥與血垢結成的硬殼附在皮膚上,有人手裏拿著破鐮刀,有人握著斧頭柄,甚至還有人掂著一根半截骨頭——上頭的關節未清理幹淨,已然變黑發臭。
    他們不再像是人。
    也許曾是。
    但不是現在。
    “她一個人......”有人舔著嘴唇,笑得臉都在抽搐,“這皮、這肉、這骨頭——肯定嫩。”
    另一人卻低笑著:“殺了她,剁成小段兒燉湯。”
    “是個娘們兒,煨出來比羊肉還香......”
    這等話,若在太平年月,誰敢胡言亂語?
    可如今,在城破之際、道德盡失之後,饑餓已然腐蝕了腦子,許多“人”早不似人了。
    ——戰亂之中,人食人並非孤例。
    極端饑餓會觸發一種叫饑餓性精神錯亂的狀態,患者認知模糊、共情力喪失,大腦釋放壓力激素催促攝食——而“人形生物”是眼下最近且最易獲取的“熱量來源”。
    更殘忍的是,他們會彼此鼓動:吃人並不隻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對規則的背叛,一種極度混亂中的群體性墮落儀式。
    那人笑著,露出一口殘缺發黃的牙齒,嗓音沙啞而歡快:
    “抓到這麽個細皮嫩肉的人,真叫‘不羨羊’......”
    他所說的“不羨羊”,在亂世黑話中,正是對“人肉”的隱晦稱謂。
    細皮嫩肉、無力反抗的女童與婦人,往往是他們最先獵殺的目標。
    他們的笑是撕裂的。
    有的人甚至開始摩挲下腹,一邊喘息,一邊咕噥著連自己都聽不清的低語。
    他們不是單純要殺她。
    他們是想吃了她,之前再用她做別的......
    下一刻。
    一人撲來。
    寧時腳尖一點,身影幾乎化作殘影,長劍一挑,直斬頸喉。
    血液飛濺。
    那人連哼都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鮮血在地麵上迅速暈開,染紅地磚。
    周圍頓時安靜了一瞬。
    可緊接著,又有兩三個瘋了一樣地撲上來,刀叉鐵耙齊齊揮向她的頭臉。
    寧時眼中浮現出一絲怒意,那是一種冷厭、壓抑、連同此前一切疲憊與情緒一並迸裂的怒意。
    她劍光再起。
    第二個,第三個。
    她不喜歡濫殺無辜,僅當對方已經生了殺意的時候,自己才會動手反擊。
    喉嚨破開的咕噥聲、腸子從刀口滑出的腥臭、腳底溫熱濕滑的血漿......她沒有回頭,衣角翻飛,隻一路揮劍而行。
    她本想放過他們的。
    若是他們隻路過,隻索些糧食,隻露出一點人性,她都願退一步,不染塵埃。
    可大多數人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來,像是從地獄裏鑽出來的蛆蟲,死死纏著她不放。
    那種惡意穿透皮膚直達肺腑。
    一開始,她還會心生不忍,劍勢略偏,避開要害。
    可到了後來,她眼中隻餘漠然和寒意,每一次出劍都不再留情,甚至無需多看,直接斬斷對方生機。
    這種人.....
    既然對自己動了殺意,那麽便一劍貫穿丹腑,斷其生機,又有何關係?!
    隻是不要妨礙了自己找妹妹罷了!
    於是她沒再開口說一句話,隻是一路走,一路殺,從欽差府殺到西巷口。
    ——直到那把劍柄濡濕,血水順著指節流下,險些脫手。
    她不得不用力握緊。
    那一瞬,她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
    記憶裏,唯一一次,滿手是血的時候不得不用力握緊劍柄以免不慎將劍脫手。
    是呀,楚家的滅門之夜。
    原主為了複仇,把劍都砍鈍了。
    但阮清仇不想被仇人的髒血碰到,自己現在卻是和地獄的惡鬼一樣難看。
    呼......
    直到自己整個人快被血染透,那些流民才知道避開自己......
    穿過那一條條狹長的走道,繼續朝著家妹所在的方向前進。
    耳中卻聽得最真切的是:槍響、哀嚎、喉嚨被刺破的尖嘯,混著焚燒的味道,嗆進鼻腔。
    她看見一具無頭的屍體被拋出屋內,脖頸粗糙地斷在一塊破門板上,血像一股折斷的井水柱,灑了她半邊衣角。
    她腳步一頓,視線微微一偏,隻作一瞬停留。
    沒有躲,也沒有多看,隻是繞過那團溫熱的血肉,繼續前行。
    她不是特別能關注戰場的慘烈,因為在剛剛已經見過無數次這類屍體了。
    她眼下最關心的是——借助天人感應這個bug一樣的技能,鎖定了那股熟悉的氣息。
    寧殊晴,就在前方數百步。
    “還好。”
    她心中一聲低喃,心中大石頭落地。
    連喉嚨中時不時返過來的腥甜氣息她也渾然不覺。
    ——沒有出事。
    她唯一的妹妹沒有出事。
    繼續沿巷而行,處處是陣亡的兵士與流民,肩膀炸開的,腹中被利器穿透的,五官扭曲至死的。
    戰場的殘酷不挑人,也不講體麵。
    寧時腳下踏過一具孩子般大小的屍體,頭顱被火銃擊碎,整張臉沒了,隻剩兩顆白色牙齒裸在血肉外,像在咧嘴笑。
    戰爭就是如此殘酷的呀,隻會像絞肉機一樣不斷攪碎所有人的生活而已。
    不過眼前的景色,真的更複雜一些。
    簡單而言,這些流民和叛軍也是走投無路的一方。
    不爭不搶大概率就是活活餓死。
    可她還是動了劍,對方要殺她,她便動刀兵——
    而且她本就是謝禛陣營的人,平定這些逆賊,本不需要理由......
    便是殺再多,也是平亂定鼎。
    她又有何錯!
    隻是心頭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悄然鋪開來,讓她壓抑得有點難受。
    行了不知道多久,終於瞥見前方火線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心頭一瞬間輕快了不少。
    寧殊晴立在臨時布置的木柵欄後,指揮著數十名燧發槍兵按節律放火。
    火藥聲轟然炸裂,叛軍倒下一片又一片,屍體堆疊,燒焦的氣味和血腥味混成令人作嘔的濃霧。
    她神情沉著,甚至還有條不紊地往兵士槍膛裏塞火藥包。
    寧時終於收回目光,落在牆頭之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很好。
    但這素在?
    臥槽,什麽陣地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