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枉我兩擒兩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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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底還殘留著怒火,可當她看見那人滿麵血汙、淚痕交錯、脆弱得幾乎不像話的模樣,心頭卻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淒涼。
    拳頭握緊又鬆開。
    腳步微移了一下,卻沒再動作。
    寧時動了動嘴唇,想繼續罵,罵她愚蠢、罵她不識好歹、罵她自以為是、罵她劫掠糧車、打開城門不知道得害死多少人。
    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這他娘的是什麽世道啊。
    十四五歲的小孩,不在書院裏讀書、不在春日田埂上追蝶、不在長街糖攤前鬧脾氣,而是在疫病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吃不飽穿不暖,硬是學著去穿鎧披甲、揮刀殺人。
    是她錯嗎?
    是啊,錯得一塌糊塗。
    但你要她一個孩子,又怎能不恨?怎能不瘋?怎能不崩潰?
    寧時長長呼出一口氣,一瞬間覺得這孩子興許還有得救???
    起碼心理防線還能被擊穿,擊穿心理防線才有重塑的機會嘛。
    況且也是主線核心人物......
    並不知道若是果真殺她,下一個攪動風雲的人會不會更是嗜血難馴,狡詐殘忍。
    隻能說心情複雜,各懷目的。
    她緩緩蹲下身,終於收刀入鞘。
    膝蓋發軟,肌肉抽緊,她一時間連動作都帶著滯澀,可她還是蹲下身雙手捧起衛霖那張被眼淚和血和灰塵弄花的小臉。
    衛霖眉目生得細長而疏秀,睫毛又黑又翹,鼻梁不高卻精致挺直,整張臉輪廓溫和得像是從宣紙上一點點描摹出來的,而如墨的長發散落平添幾分清柔風姿。
    隻是這會兒麵色蒼白無血,唇角破裂,血絲蜿蜒而下,把那份本就驚心動魄的清麗染得更像是某種荒唐而殘忍的畫作。
    淚痕與血痕在她臉上交錯,臉側還帶著被抽紅的掌痕,像一道道輕巧而殘酷的筆鋒,將她本就不染煙火氣的眉眼染上狼狽的脆弱。
    蒼白柔美得過分。
    血從她額角沿著鬢發幹結,一點點匯到耳後,血痕斑斑。
    那樣的美不是嫵媚、不是豔麗,是一種曇花開落式的柔美脆弱——
    明明破爛不堪,卻因瀕臨毀滅而生出一種逼人的清豔。
    她本該再狠一點的。
    本該再罵幾句,再打幾拳,再狠狠斥責她的。
    可此刻她卻隻覺得,那點怒火在衛霖眼淚掉下來的瞬間就滅了大半,像是被人將心髒泡進了雪水裏,冰得發疼,卻再也下不去手。
    “......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她喃喃說,語氣卻輕了下來。
    衛霖沒有回應,隻是睜著那雙被眼淚洗得通透的通紅眼眸,望著她。
    感覺眼中的淚珠跟斷了線一般地流淌下來。
    眼前人滿身的令她有些害怕畏懼的怒火似乎是一瞬間古怪地消弭了下去,讓她有點發怔。
    為什麽消弭?
    因為自己“像個懦夫一樣”地落淚麽?
    那還真是麵冷心柔之人呢......
    可是......她身上的血氣又如此之腥烈。
    所以,自己為什麽不是她的“特別之人”呢?
    心仿佛悵然失去了情緒一般,飄飄蕩蕩如墜五裏霧中。
    對方的手指的觸感帶著三分薄繭,捧起自己的臉的動作溫柔得令人心驚。
    風吹來,吹得那張小小的、被苦難揉爛的臉輕輕一顫,忘記了流淚。
    寧時終於還是蹲下來,像抱個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衛霖抱進了懷裏。
    她輕輕地托著衛霖的後腦,把她的額頭緊緊貼在自己額心上,感受到對方輕微的戰栗,閉上了眼。
    “你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你嗎?”她聲音低得近乎呢喃,“從知道甕城是被你打開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得殺了你才解恨。”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可晉陽城內已然平安無事,平定疫病不過幾月間,你就這麽等不了麽?”
    “我帶你從城門口走,替你瞞過別人,護你留你在隊伍裏......你怎麽還敢這樣回報我?”她喉嚨發緊,胸口像壓了萬斤,“你知不知道我看到我妹妹那一刻是什麽感覺?我差點以為她要出事——”
    衛霖被眼前人抱著,牢牢禁錮在懷裏。
    她想推開她——這是本能。
    可手卻隻是虛虛搭在寧時的肩膀上,氣力全無。
    隻能嗓音發啞著回複:“我以為我......你不帶我,我也能靠自己——”
    泣音未了。
    “你以為。”寧時幹巴巴地重複了一句。
    衛霖立刻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般垂下頭,臉色更白了幾分:“我的......錯,你一刀殺了我吧。”
    對於一個隻能靠憤怒維持自尊的人,就連“認錯”這件事也變得難以承受。
    而你寬恕她,她會覺得羞恥;你抱她,她可能會覺得自己不配。
    而“一刀殺了”?
    對不起,眼下殺了你已經不是那麽劃算的買賣了。
    年少不知權衡、你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呀。
    所以寧時艱難開口道:“你不必太難過,我理解你的痛苦。”
    這一瞬間,寧時忽然感覺自己身上在發光。
    她不能、不該殺眼前的少女,即便她已經犯下了很多罪,給自己找了很多麻煩。
    原因?
    在自己的視覺裏自然是一係列複雜的因素作用而成,是憐憫和同情,是任務線的走向,甚至......
    功利的角度想,甚至方便獲取一些叛軍的消息,讓她投誠什麽的。
    但眼前人顯然不會想到如此之多的層麵的事情,她估計以為自己就是純·金陵來的善人?
    老爺心善?
    可是她也看見自己滿身血汙宛如惡鬼了,自己應該當不起心慈手軟這個詞。
    所以為什麽不直接幹脆利落地殺了她,不折磨她套話?
    天知道衛霖會怎麽想。
    她應該會自己找到理由的吧?
    又是一陣難耐的沉默。
    風吹過殘破的院落,瓦礫與血跡之間,戰火未歇。
    好一陣過後......直等到眼前的人的情緒平定了三分之後——
    寧時歎了口氣,輕輕後退,兩人額頭才輕輕分開。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定溫柔:“這一次我不殺你,但你別覺得我是心慈手軟之人。”
    衛霖仰起頭,眼神發直。
    她下意識想笑,卻笑得極其難看。
    “我放你一馬,是因為我......”寧時目光閃爍,沉默片刻光速決定放棄找理由,“不是因為你無辜,不是因為我願意代人原諒你。”
    “你要承擔——”
    寧時的眸子閃爍了一下,笑了笑:“當然,我會和謝禛言明你的罪責,你既然開城門,便要承擔下責任。但我會盡量保下你,從輕發落......”
    “做錯事要承擔。”寧時的神態換作十成的正色。
    “......”
    “你這事鬧得不小。”她語氣裏聽不出是輕是重,“劫糧、放火、勾結叛軍、打開城門......你倒真是勇悍。”
    衛霖低著頭,嗓子裏像卡了什麽東西,一時沒開口。
    許久,才輕輕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寧時眼神頓了頓,多了一點點笑意,語氣也放輕了:
    “道歉要有誠意,你如今算小半個降將。我自然善待的了。所以,叛軍是怎麽聯絡的?誰開了甕城的門?火藥從哪兒來的?還有多少伏兵,誰在暗中配合你們?說出來吧。”
    ——自然,你不說我也可以追查,但是動用天人感應的次數盡量少些為妙,她不想把身體搞得更糟糕了。
    “那些叛軍和流民哪來的火藥?是誰供應的?”
    “不是全是叛軍和流民,”衛霖低聲道,“也有之前在別地被打散的舊兵,一路混進來的,進不去晉陽,外頭又餓得狠......是有人跟他們接頭,在城外用糧換火藥。我沒細查,但......”
    寧時盯著她:“是誰的人?幕後是誰?”
    “我不知道。”衛霖聲音一頓,咬了咬牙,“真不知道。我原本隻是想劫糧劫殺狗......殺謝大人,不是想屠城的——後麵那些事,我控製不住也懶得去管。”
    她敏銳地感覺到眼前人似乎對謝禛有一些特別的感情,“狗”字說了一半便自動改了......
    嘖。
    臉上火辣辣地還在疼,被洞穿的左肩,但是看著眼前人溫柔的眉眼,似乎也沒那麽疼了。
    “反正你要是想徹底搗毀叛軍老巢,跟著我的情報走便是了。”
    “所以你就帶著人殺回欽差府邸?”
    “......我想看看那個謝大人到底是不是你說的那樣。”衛霖看著她,眼神晦澀,“我不信你真的會帶我見她。我想自己看。”
    “若是是就放過她,若是不是便殺了。”
    衛霖提及殺戮的時候輕描淡寫的態度令人心驚。
    “你不信我。”寧時說了句肯定句。
    嗓音低了幾分,像笑了一聲,卻聽不出喜怒。
    衛霖咬牙別開臉,小聲道:“你也不是每次都帶我,不是嗎。”
    寧時:“......”
    她砍了一整天,總算沒繃住笑了:“下次一定帶上你。”
    這孩子怎麽跟分離焦慮症似的?
    算了。
    寧時望著她臉上交錯的掌痕,忽然伸手,指節蹭過那片紅腫:“疼嗎?”
    眸光落在衛霖沾滿血的左肩,這才想起來自己脅下也被紮了一刀,方才注意力高度集中竟然絲毫不察。
    刺痛。
    好在她已經有點習慣這等程度的痛覺了,所以按下先。
    寧時頓了頓:“很疼吧?”
    衛霖渾身一顫:“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
    “等到戰事和疫病平息......”寧時突然有點卡殼,喉嚨動了動,“你若有心......我倒是可以帶你看遍大京的盛世繁華,不過若是戰後恢複順利,我想晉陽也是可以恢複‘花花真定府,錦繡太原城’的盛況的。”
    “不過我還是想把你帶在身邊,免得長歪了。你犯下這樣的錯處畢竟百死難贖,我今後大概要做很多行善積德的事情,你跟著我做事還能多少積攢點功德,斷不能讓你簡簡單單一死了之。”——真心話。
    衛霖:“......”
    “現在我先帶你離開,對了,欽差府的草藥倒是多,我帶你先簡單包紮一下。但疤痕是難免會留下的。”——相比之下,阮清仇身上的疤痕就純粹是虱子多了不怕癢了。
    “怎麽不說話?走吧。”
    衛霖:“......”
    衛霖一手撐地,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的時候,寧時已經站了起來。
    自己卻搖搖晃晃有幾分體力透支之感,直直往對方懷裏撞去。
    預想之中柔軟的懷抱,卻聽見對方“嘶”的一聲。
    撞到傷口了。
    衛霖的小臉“刷”的一下白了幾分,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寧時扶住略矮自己小半個頭的她,搖了搖頭:“我沒事,走,找個地方包紮一下。”
    我有酒精,還有繃帶,還有藥呢。
    唉。
    罪大滔天可以說是了,盡管並不如她原文裏所行的累累罪責那樣大......
    但造成這樣軍民搏殺的亂局的人終歸是她,而顯然如此之大的罪她是無法承擔的。
    可以理解,但罪無可恕。
    然而罪愆雖大,但是她願意、也隻能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
    等一下......隻說不能殺,沒說不能......
    寧時的眸光在衛霖癱軟的四肢不著痕跡地掃了一遍......
    隨後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自己何時變成這樣了?
    無疑......她對著衛霖是有幾分莫名其妙的心軟。
    但是被騙了幾回,寧時倒也沒太多勇氣去賭衛霖對自己的真心到底有幾分,盡管對方看起來確實像是變成乖乖小狗了。
    寧時心念一動,好感度界麵倏忽映入眼簾,久未打開的好感度界麵裏,幾位老熟人的好感仍然居高不下。
    像殊晴和慈漣這二位久有交誼的姑娘自然是不必說,超喜歡、超愛的。
    就連最低的曹大匠的好感度都已經飆到72了,這並不算什麽低的數值啊。
    她和曹大匠的革命友誼已經到了如此感人的地步嗎?
    隻是之前謝小姐的好感度不知道為什麽在臨行前掉了好大一截,一個月不見似乎又漲了回來,令人費解。
    青春期少女的心思你別猜。
    寧時吐槽著吐槽著忘記了自己也不過十九歲的事實,往下繼續掃去。
    在謝禛10、楚羲虞48的好感上尷尬地略一停留,便看見衛霖的好感已然飆到了67。
    並不算低的數值,隻是剛剛抽了好幾個嘴巴子,她推測在25左右,沒想到......
    真高啊......
    一個對自己產生深層感情、且心理防線破碎的少女,她是願意等她改過自新,甚至今後做自己手中的刀的。
    起碼暫時不會背叛了。
    不枉我兩擒兩縱——等等,她在說什麽?
    ......
    兩人就這樣在欽差府邸簡單行了包紮之事。
    包紮完最後一圈繃帶,寧時低頭打了個結,動了動肩膀試了試傷口的拉扯感,終於緩緩吐了口氣。
    “行了,我的傷口雖然還沒愈合,但是倒是不打緊。但是你的應該要休養很多天,畢竟現在腰也有傷,肩膀也有傷。”她冷靜道,“接下來,要動手了。”
    衛霖抬眸,眼裏還有點濕意,卻已經比剛剛鎮定許多:“動什麽?”
    “斬首行動。”寧時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早吃了什麽。“你不是說知道叛軍營地位置?主帥帳篷怎麽布置的?成功了之後我帶你去吃慶功宴。”
    是的,斬首行動。
    曆來平叛,最妙不過“斬首”二字。
    剿賊最怕久戰,怕敵寇流竄、部眾分裂、民兵化整為零,一朝拖久,便如牛皮糖一樣,纏上十年不清。
    而斬首不同。
    一將倒,萬軍亂。
    亂軍無綱紀、烏合之眾,本就是靠一兩人支柱維係。
    主將死,旗幟倒,便有半數棄械而逃。
    若能乘勢追擊,更能一日蕩平山林、三日肅清巷市,既省兵力,也收民心。
    速戰速決自然是最好的,自己這番勸服寧殊晴不要跟來,便是有存一擊破敵,斬首敵將的心思。
    也是曾經許諾明晚之前一定歸來。
    若是遲遲不歸,恐怕不太好。
    而斬首行動,也無疑是最小傷亡,最小代價的。
    雖然已經是滿手血腥,但她若是清醒的話,差不多的效果的話,還是喜歡選擇一條殺傷不多的道路。
    斬首行動,理固宜然。
    她寧時——自然是最擅長送人歸西的。
    “......我記得在哪。”衛霖頓了一瞬,又不自然地別過頭,“我可以帶你去,但是你的傷......”
    “我的傷比起你的實在沒什麽緊要。”寧時拿起刀鞘,重新綁在腰間,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也來吧。你不是說,要我帶著你嗎?”
    衛霖一怔。
    “就從明晚開始,速戰速決。”寧時朝她伸出手,目光篤定,“這回,我帶你,你要來嗎?”
    衛霖笑了笑,麵色蒼白,但聲音出奇地堅定:“如果你不嫌我扯後腿的話......當然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