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如何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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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時低聲道:“那便有勞了。謝大人,這封回信,我想寫得平和些,不必多及世事,隻願靈伊安好,也替我道聲謝。”
    謝禛頷首,鋪紙蘸墨,筆鋒初落,沉穩如山。
    一筆起時如雷霆破空,轉折處卻如秋水盈盈,既有肅整風骨,又含從容之意。
    字跡初現,便教人移不開眼。
    寧時側目一瞥,竟微微怔住。
    “你便寫——”她開口,語聲輕了些,“金陵久遠,書至一封,道不盡山水迢遙......”
    謝禛執筆而行,腕下雲走水流,筆意蘊鋒,毫無滯礙。
    “再寫:晉陽秋重,近夜微寒,不知金陵氣候如何?......”
    “謝她掛懷之情......說一句,世道如舊,願卿安穩如初。”
    謝禛未答,神情自若,隻專心將她所述字字收入紙上,那幾行轉折頓挫、藏鋒斂勢,行間已有風骨昭然。
    寧時看著那字,愈發生出些不合時宜的心思。
    她移開眼,繼續低聲念:“再道,我近日忙於疫事,所幸諸務暫安,有勞你掛念。”
    “昔日在鍾山共飲,言語或有失當之處,還望靈伊妹妹海涵。”
    “我身在異地他鄉,隻盼你自己珍重自己,寒暑無憂,平安喜樂。”
    “十月廿五適逢你生辰,雖不能親賀,然寄此所雕玉簪與佩劍流蘇,聊表寸心,願君笑納。”
    言畢,她默默坐了一瞬,餘光悄悄瞟向案前那支筆。
    謝禛執筆之手骨節分明,膚若凝玉,落筆時沉靜如畫。
    ......怎麽看都好看得過分了些。
    寧時咳了一聲,忽地道:“謝大人,我能鬥膽問一句麽?”
    謝禛並不抬頭,隻淡淡應了聲:“說吧。”
    “您這字......是跟哪家學的?”
    謝禛這才停筆,略頓,拭淨墨痕,將素帕折回原位,才答:“幼時家中延師學書,初臨《九成宮》《陰符經》,年長後專臨褚河南之書。”
    “偶摹趙鬆雪,但終覺不如褚氏之法自然。”
    她語聲清緩,克製如常,像在說一件舊事,卻自有不動聲色的自矜。
    寧時:說點我聽得懂的。
    “褚河南?”寧時偏頭,“這名倒是挺耳熟......”
    “褚遂良,字登善,唐太宗時人。”謝禛抬眸,語氣極淡,“師承虞永興,而上追王右軍。”
    “人稱其書‘骨氣洞達’,筆精墨妙。我學得皮毛,自成一體。”
    寧時聽得半懂:“謝大人在自誇?”
    謝禛理著案頭文書,唇角似挑非挑:“有自知之明算不得自誇。”
    “......”
    寧時一時語塞,一時不知道做什麽,隻撐著下巴望著謝禛的書案出神。
    謝禛淡淡道:“你若識得帖法,也可來評一評。”
    “謝大人知道我不通文墨,認不出字帖。”
    寧時不得不承認自己不通文墨,有些不自在:“你寫得好看,我知道好便罷了。”
    謝禛挑眉看她一眼,神色不置可否,手中卻重新拈起筆來。
    寧時眼珠轉了轉,似乎是有點難以啟齒起來,又道:“那個......謝大人,我還有一個......兩個不情之請。”
    “請講。”
    “還有兩封信,給曹姑娘和我的一位故交的,也想請你代筆。”她頗有些心虛地看了看紙硯,又看了看她,“我寫出來的字,實在難登大雅......”
    好蹩腳的借口。
    其實若是代筆,又何必是謝禛呢?
    無非是自己愛看她寫字罷了。
    謝禛“嗯”了一聲,將硯台重新推來,道:
    “可以。你說罷。”
    ......
    待到謝禛總算替她將兩封給曹觀瀾與寧慈漣的信寫妥,又命人依時投遞,日光已偏西,簷影沉沉。
    暮色入室,山光淡洗,書房內卻仍亮著溫黃燈火,照得幾縷塵埃浮浮沉沉,靜極了。
    話又說回來了。
    寧時仍是不願走。
    這十幾天前她就已經這副德行了,謝禛也不出言催促,反倒是從容留她在此。
    寧時這頭從係統這處又花了一點數,愣是買了個巧匠技能。
    隻是心念一動確定,下一瞬,一股細微卻清晰的熟稔感如涓流入體,溫溫潤潤地從指節、手腕至臂彎擴散開。
    腦海中霎時湧入許多陌生卻又熟稔的技藝——從金工到玉雕,從結構設計到工具調控,每一項技藝都細致到毫厘之微,仿佛她早已苦練十年。
    不光是玉石,凡是雕刻之術,巧匠精製之技術她一下便已大成。
    嘖,心念一動便抵了無數人枯坐數十個年頭,說出去得寒了多少匠人的心啊。
    而係統亦不失厚道,贈送了數樣趁手工具。
    幾塊塊溫潤如脂的頂級青白玉料靜靜橫陳在儲物空間,旁邊則擺著一排造型精巧的玉刻刀,鋒口細如蚊喙。
    另有起草構圖的墨繩與毫筆,連小小的打磨鹿皮也俱全。
    寧時輕呼一口氣,攤開掌心,心念一動,一塊玉料便立時托於指間。
    ——冰涼。
    她挑了一把刀,坐在窗下的一方小案幾邊,鋪開綿布,攏了攏袖,心緒靜下來。
    她先用墨線在玉上比畫紋路,起手極輕極穩,指尖卻微微顫著。
    她一邊在心中勾勒花形,一邊將那一筆筆蘭花的形態由浮想落於實形。
    ——桃花雖嬌美,瓣多且圓潤,但太輕太軟,太過纏綿。
    她要雕的,卻是劍蘭。
    劍蘭之姿,花形修長,花瓣銳上,舒展似劍意臨空。
    寧時下刀如有神助。
    刻刀貼著花瓣邊緣緩緩勾勒,每一筆都精確地落在那應落之處——刀鋒掠過,青白玉料發出細小如雪落般的碎響。
    一片花瓣成形,邊緣微翹,仿若風來欲舞。
    第二瓣、第三瓣......層層遞進,如劍出鞘,帶著克製的鋒芒。
    窗外月色灑落一地冷光,她不覺已經坐了兩個時辰,肩背微酸,卻舍不得停。
    外頭人早已來稟說晚膳已備。
    謝禛未言語,隻抬手一示,吩咐將飯食擺至偏廳,聲息微斂,不擾屋中安靜。
    她去用過晚膳,回來時天色已暮,燈火悄然映亮屋宇四角。
    她步履輕緩,一入內,卻見寧時依舊坐在那張小案前,鬢發垂落,身影靜靜,不動如畫。
    那人一手執刀,一手穩托玉胚,神情極專,仿佛滿眼滿心都盛在那劍蘭花的線條裏。
    謝禛止步片刻。
    她竟不知這珞杭來的異人不僅武術、醫術雙絕,且竟有如此巧匠之才。
    燈下,玉影微涼,映得那雕刻中的花瓣仿若將綻未綻,淩然而生。
    她心下微動,輕聲開口:“可需添茶?”
    “嗯。”寧時答得含糊,隻覺耳邊人聲擾她構思,連頭也未抬,便敷衍了一句,“謝謝,不用。”
    謝禛唇角輕彎。
    未再出聲叨擾。
    她轉身歸回案前,重新鋪展文牘,一筆一畫批示回折。
    本是埋首案牘,筆行如水,心思卻在不覺間被那道身影牽引了去。
    案前那人凝神伏案,眉目清俊,鼻梁挺削,唇線生得極好,帶著幾分少年氣的冷俊,又偏偏眼睫濃長,落在眼下便多了些不合時宜的柔影。
    她雕得極專,半點旁騖不見,指節穩而不僵,執刀如執筆,鋒刃之下,玉花一點點從無中剖出形來。
    月光斜灑在她肩頭,落在她微垂的睫羽之上,泛著淡淡銀輝。
    燈火悄然,與月色交錯投下光影。
    那瞬間,影搖花動,清輝欲碎,竟仿佛連她也不真實了似的。
    謝禛目光微凝,心中倏地掠過一句風雅詩句。
    ——“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而今無花,無影,唯有異人雕玉,仙姿昳貌。
    似是冷月入懷,銀弧無聲,卻教人片刻忘語。
    若是堂妹所傾心的是這等人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謝禛垂眸,輕輕轉筆。
    這一夜,她與她,一人裁玉雕蘭,一人披卷批牘。
    燈火同照,清寂無聲。
    .......
    夜如何其?
    夜未央,庭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