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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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晉陽,早已落了雪。
宮中賑災糧車緩緩駛入城門時,雪片落在紗簾上,悄無聲息地化開了。
時光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月。
自那夜之後,寧時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去隱瞞自己身體的異常這件事情。
拜女主一劍所刺,她已經失去了心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人還是死人。
空心人特性給予了她可以自如壓抑自己強烈情緒的能力,卻也奪走了她的心跳聲。
雖然按照江湖之間的風聞和她印象裏的隻言片語顯示,江湖上確實有一些奇門功法可以讓人隱蔽呼吸和心跳脈搏之聲,隻是她長期沒有心跳行走,實在是駭人聽聞、令人憂心。
實在是不能讓人知道一點。
所以此後寧殊晴偶有試探撒嬌之舉,她也隻當未見,溫和以待,但絕不給她近身自己測試自己心跳聲的機會。
若要索吻,她能推推脫便推脫,不能推脫,她便順著殊晴的心思來。
隻是那種自厭、壓抑之感卻積壓心底,如積重的山雪,隱隱有崩毀之感。
如此壓抑,連帶著許久不曾做過的噩夢,都再次卷土重來。
自然,夢的內容仍舊是血腥又恐怖的,此時流血者卻並非九年前的血案的楚家的受害者,卻換成了被她斬落的叛軍和流民的頭顱——
她夢見自己站在血海裏。
夜風如刃,吹拂著她衣袂翻飛,她卻一動不動地立於屍山血海之巔,手中執一柄玄鐵劍,劍刃上還淌著熱血,滴答滴答,落入身下一張張麵目模糊的臉孔上。
起初是三晉邊地的流民——那些文書上寫了安置卻終究難逃劫掠的可憐人。
再然後,是被她親手斬下頭顱的一個個流寇、叛軍。
他們一個個沒有五官,隻有空洞的眼窟,像蠟封的麵具,向她伸出手,一邊流血一邊喃喃低語:
“你要離開這裏麽?你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你不屬於這裏,你哪裏也不屬於。”
“你不想做一個被拋棄、被留在原地的廢物,對麽?”
“你想被需要,想被愛,想讓這個世界圍著你轉。”
“但你抓得越緊,這些卻會越快地從掌間流逝——”
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變成風聲、刀聲、啼哭聲。
她捂住耳朵不願再聽,聲音卻越催逼越緊。
她腳下的血海忽然泛起,化為一張張熟悉的臉。
湛月的、慈漣的、殊晴的——
她恍恍惚惚看見一個美貌婦人,鬢邊斜插著一朵半枯的紅梅,一襲寡色長裙,在血海中伸出手,唇角帶著那種瘋狂癡迷的笑容:
“我的女兒......清仇......”
她終於才感受到恐懼,瘋了一般往後退,想逃出這片地獄,卻發現自己的雙腳深深陷在一片模糊的血肉裏。
動不了,也逃不走。
她想呼喚誰,卻覺得喑啞,隻剩下喉管嘶嘶的氣音。
隻有熱血沸騰地從喉嚨裏噴湧而出,一路灌進胸膛、灌進頭骨,世界顛倒著崩塌。
......
每每夢醒之後,她內心便是極度的混亂、失序、殘損和瘋狂,不得不大口喘氣以壓下那種遍布四肢百骸的痛楚和驚懼......
便是如此這樣的噩夢開始頻繁地侵擾她,令她痛苦難安。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日來略有鬆懈,不再專心做事而是去找謝大人溜號導致的,也不能深思原因,詢問係統也是無果而返。
為了轉移視線以及早日離開三晉,她於是將所有精力都投入了三晉的善後事務。
兩個月的苦苦奔走之下,鼠患漸息,疫已漸平。
謝禛主政、寧時頻頻獻策奔走之下,三晉上下一派井然。
寧時騎著謝二小姐贈送的照夜白駿馬,端的是南來北往,穿州過府,與地方官員交涉、清查賑災流向,甚至親自下田、入藥窖,細察配比、監督施藥、親自診治疫者。
那年秋冬,三晉下轄的十一座城池,大同、潞州、汾陽、漾泉......她與衛霖、殊晴幾乎腳步踏遍。
在大同府,她協助剿滅了所有趁疫擾民的流寇殘部;
在潞州,她與謝禛製定入冬疫後重建條文,整合流民與失地;
在疫病稍輕的漾泉,她協助其餘官吏施行“以工代賑”,開設臨時工坊以安置災戶。
而在榆林口和太原兩地,謝禛主持調撥藥材,寧時協助分診核實,原本成效卓著的滅鼠藥在入冬後更顯神效——
那些死鼠堆積如山,又在夜間悄然冰封,終於讓流疫止於來路。
入冬來,已經十數日不再見各地有奏聞疫病之事了,其成效顯著,令人咋舌。
疫勢一歇,百姓才有了喘息的餘地。可不知從哪日起,城中坊間便流起了傳言,說那天降文曲星般的欽差大人身邊有位神醫,通曉醫理,起死回生,掌中能破邪氣,腳下能定疫風。
有人說她是天上謫仙,因感世間苦難而下凡濟民。
也有人說她本是某位高人棄女,被神醫收養,學得秘術,行走江湖,恰巧被朝廷欽點入仕。
還有更誇張的說法,說她有一隻藏著七星銀針的袖囊,能在一炷香內封毒止血,若是有人魂將離體,隻要她輕喚一句“回來”,那人便會醒轉——
這些說法真假莫辨,傳來傳去,竟漸漸化為百姓心中救災救世的神話傳說。
最初還有人隻稱她“寧醫官”“寧參軍”,到了後來,北地流民中竟起了更為尊敬的稱呼:“寧仙師”。
每到一地,原本秩序混亂、民心惶惶的疫區,總會在她一手診療與調度之下迅速安穩下來。
她一襲青衣獵獵,騎在那匹照夜白上自北而南穿行,所過之處,坊民自發設案焚香、跪地叩拜。
許多老者甚至攜子引孫遠遠等候,隻為望她一眼,口中喃喃念著:“神仙過境,賑民安邑。”
而在一些災情嚴重之處,甚至傳出“本已斷氣之人,被她妙手回春,起死回骸”的異聞。
有官員曾私下記錄她診治病患的情形,道是她針法奇絕、施藥如神,那些高熱不退、昏迷不醒的病患,在她手下往往不過幾炷香便能醒轉啼哭,連夜回春。
更有人親眼所見,一名因鼠疫高熱癲狂的少年,在漾泉城門外被診斷為“不治之症”,正待其斃命,寧時路過,隻停馬瞧了一眼,便命人取冰鎮清湯、銀針探穴,隨後令其服下一丸藥,其人竟一夜退熱,數日後能行走如常。
而且不久之後,寧時這副神藥居然就流通於世,以一種極其嚴密的組織紀律送到三晉的千家萬戶手中。
從此之後,“青衣仙師”之名愈傳愈廣。
甚至連漕運水匪、山中流寇都私下傳說:“三晉諸鎮如今有仙人坐鎮,不可輕動”,以致周邊府縣的盜賊也驟然斂跡。
謝禛對此未置一詞,隻是偶爾聽周遭小婢閑暇時八卦幾句,會朝這頭端坐的她投來略帶探究和戲謔的眼神。
寧時桀桀一笑:你們的病是好了,可我的履霜點數!
是的,她氪了。
氪了一點履霜點數又換了鼠疫特效藥十噸,和滅鼠藥堆在一起,實在是太帶派了!
現在履霜點數是完完全全地不夠用了,隻剩一點了,係統不知怎麽的,發的新任務居然是讓她三個月內前往大京,說是宗門選址雖然要另尋新處,但是大京乃阮清仇生長之地。
哪有重建宗門“背故鄉而就遠”,跑到別處的地方的道理?
之後更是要為廣開山門,開宗立派做準備。
這節奏是要跟大京的天一峰叫板的意思......
寧時很努力不去想這一係列動作會不會露出蛛絲馬跡,讓女主知道自己還活著。
每次一念及女主放火燒屋把重傷的自己棄置火海的事情,她都氣得牙癢。
真的是又愛又恨,愛恨交加,心情複雜。
總之,時間不緊張,既然留在晉陽,就和謝禛把這亂七八糟的疫病平定了也罷了。
隻是每當她騎馬歸來,見路旁百姓燃香拜路,持符作揖,敬禮神佛的樣子她都非常難繃得住。
若是有類似的行善積德被百姓奉為神明的事情大概當屬“媽祖”了罷?
媽祖本名林默,據說從小聰慧溫和,通醫藥、精咒法、善航海預測。
傳說她“立於海岸以袖招舟”,曾顯靈救人於海難,死後百姓自發祭祀。
何其相似?
她知道,人們並不需要她這個人,隻需要一個能交付以希望的“神明”。
需要的是“信仰”。
當人們身處天災人禍、生死無常、朝令夕改的世界,他們迫切需要一個“穩定的符號”來相信。
而這個人越神秘、越強大、越超群絕類,越容易成為他們想象中的“神明代理人”。
而她似乎真的能滿足百姓造神的期望了:一個會救他們、不分貴賤的人;似乎能拯救一切苦難的“全能”之人;看起來永遠站在他們這邊、永遠無私無求的“神明”。
而當她哪天做的某件事情不能再滿足百姓期望的時候,就意味著她已“失德”、“失靈”了,百姓又會自然而然地把神像推倒。
從“仙師”到“妖女”估計也就幾個念頭在腦海裏轉轉而已。
很明顯,她兩者皆非。
搖了她吧。
而略過此處百姓的事情,朝中也終於有了點動作。
臘月初,朝廷撥下數批賑糧,隨後又準奏謝禛晉職。
三晉百姓起初仍有惶惑,然而當街頭藥鋪重張、粥棚林立,破落的學堂與義倉重新啟用,人們才漸漸安了心。
經曆浩劫的晉陽城的街巷終於有人氣了。
偶爾黃昏時分,市井小兒玩著撥浪鼓穿街而過,窄巷的牆頭也能見幾朵臘梅重新煥發生機,凍雪未消,香意卻已浮動。
人們說,今年三晉,恐怕終於要過個安穩年了。
......
時間於是行至臘月廿三,恰是小年。
俗話說的好,官三民四,此地嚴家天子將祭灶與祭天合並為臘月二十三,帶動官員效仿,北方的官府或上層人家如今一般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
晉陽城裏,自數日前便漸漸有了年味。
府中仆役忙得腳不點地,廚房連夜備下祭灶用的糖瓜與湯圓,梅糖、紅棗、糯米團子一鍋鍋地蒸,熱氣氤氳在廊簷之下,帶起陣陣甜香。
管事的嬤嬤抱著賬冊進出,一邊催人張掛春聯福字,一邊命小廝去請泥像匠人補畫灶君麵容。
中庭裏支起香案,紅漆木幾擦得鋥亮,錦蓋底下藏著各式供品,一時雞鴨魚肉俱全,灶王畫像高懸於案上,嘴角還點了蜜糖,以求“上天言好事”。
而街市更是熱鬧紛雜。
巷口叫賣聲不絕於耳,賣紙馬糖畫的攤販穿梭來往,孩童提著紅燈跑過積雪未化的街頭,小手凍得通紅仍不肯歇腳;
老婦拎著蘿卜白菜滿載歸家,嘴裏還念叨著“明日要做菜飯,要敬小灶神”。
白麵師傅在門口支起爐灶,三人輪替揉麵、蒸糕、剁餡,油花煎得“嗞啦啦”響,香氣衝天。
家家戶戶門楣上掛起紅綢,窗紙也被新糊一遍。
連日奔忙後的城池,此刻在凍雪和煙火氣中,竟真有了幾分“太平將至”的模樣。
清晨,未及破曉,欽差府邸外驟然傳來一陣疾響的馬蹄聲。
那聲音自北街直奔欽差府正門,一路踏破晨霧,帶著雪粒打在簷下簾角,“啪嗒啪嗒”響個不停。
寧時披衣出屋時,院內已有一眾官吏整冠束帶,烏壓壓跪了一地恭迎聖旨。
傳旨太監一身銀狐緞衣,肩披綬帶,踏雪而立,雙手捧著一軸黃綾聖旨,尖聲而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禮部侍郎謝禛,器識宏遠,功在社稷。今禮部尚書張鑾致仕,銓部推賢,僉議攸同。”
“特晉爾為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仍總督山西賑撫事,賜禦書‘經國濟民’匾額。”
“俟還朝日,著九卿廷推閣臣,以副朕求賢至意。欽此。”
太監合上聖旨,突然提高聲調:
“謝尚書,還不快領旨——!”
那聲音繞梁三轉,滿院俱寂。
在最前頭的謝禛立在雪中,朱紅官袍垂落在雪地裏,明明色彩對比相當豔麗,卻令人感覺世間再沒有比她更清貴安全的了。
她緩緩上前兩步,直至站定聖旨前三尺之處。
隨即躬身,落膝緩緩跪地,俯首叩首三次。
很標準的叩首、接旨、拜謝三重流程。
“臣謝禛,謹奉詔命,謝主隆恩。”
言罷,再叩首,方才起身,雙手自下而上,合掌承接聖旨,動作不疾不徐、恭謹有度。
黃綾聖旨落入她掌中,指節微屈,似將一紙天命穩穩托住。
她轉身回禮,緩步退至原位,再次躬身施禮,以謝天恩。
風靜雪止,簷下眾官無不低首齊呼:
“賀謝尚書——賀謝尚書!”
聲浪如潮,穿過寒枝,遠遠傳入身後倚靠在大榕樹後頭鬼鬼祟祟的寧時耳中。
誠然,她不想跪,也沒跪過誰。
跟那群官吏一樣在場,不得一起落下黃金膝了嗎?
她這種小官自然是有多遠潤多遠了。
雖然按理說,按本朝的法度來講,如謝禛這種朝中三品大臣——當然現在是正二品重臣,還是欽差大臣,之前初見的時候,她這種百姓得“脫帽正衣,趨前下拜”,高低得來個三揖九叩禮。
不過謝大人對她青眼相看,自然是沒治罪。
非但如此,還看出來寧時作為“異人”不喜歡跪誰,給她找了個由頭推脫掉了到場跪拜接聖旨的環節。
感動。
寧時暗忖:二十八歲的禮部尚書,在六部尚書人均50+歲的本朝是聞所未聞啊。
太氣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