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下何人堪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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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禛垂眸望著她,眉眼間雪意未褪,卻仿佛藏了幾分化不開的暖色。
    “你如今越發巧舌如簧了,”她嗓音一如既往平穩,“倒是本官要警惕些,省得哪日被你哄了去。”
    寧時一怔,旋即挑眉一笑:“謝大人這話說得,‘下官’可不敢哄您......‘下官’隻是想著,您剛升官,總得有個像樣的賀禮。”
    說著,她從懷裏摸出個錦囊,變戲法似地捧給她:“送謝大人的。”
    謝禛低頭一看,錦囊用的細緞,針腳極細,銀絲隱約綴出一隻展翅的玄鶴圖案。
    她指尖微動,解開錦囊口,便見裏頭一枚質地溫潤、造型古拙的白玉印章靜靜臥在其中,章麵上刻著“時雍”字,雖然字跡令人不敢恭維,邊角處卻細細雕了一圈極小的極精妙蘭草紋飾。
    這印章深峻精妙,分明出自浸淫多年工藝的巧匠之手。
    謝禛拈起那玉印細看,沉吟道:“這玉料極好,技藝也不俗......你親手刻的?”
    寧時點點頭,輕描淡寫:“給謝大人獻醜了。”
    謝禛指尖摩挲那圈蘭紋,語氣微頓:“你費心了。”
    寧時看她看得仔細模樣,語氣裏帶了點玩笑,“刻個章又不是寫訂婚書,不用顧‘宜室宜家’的詞句雕琢,不打緊。”
    話一出口才覺得酸氣撲鼻,生生止住話頭。
    謝禛本在品章,忽地多了幾分笑意,旋即垂睫毛掩去眼底情緒。
    寧時卻像沒看見似的,繼續往下道:“再過幾日,便是謝大人生辰吧?我想著您出身豪族又身居高位,身邊該不會缺什麽......便鬥膽先問一句,可有想收的賀禮?”
    謝禛抬眸看她,情緒不明:“你已送我章印,再問賀禮,不怕顯得太殷勤?”
    “我來您這敘事這麽頻繁,若說殷勤,早獻過太多了。我可不怕人說。”寧時手一攤,笑得瀟灑,“若您還有心願未了,不妨一並吩咐,我且盡力而為。”
    謝禛垂眸,玉指拈著那枚印章,忽道:“生辰的話,若能偷得半日清閑,與人共坐煮雪烹茶,便已足矣。”
    寧時笑意一滯。
    ——她好像沒說那“人”是誰。
    卻偏偏這樣一句最尋常的願望,從謝禛口中說出,竟叫她心口一陣發緊。
    這話不就是約會嗎?
    不就是約會嗎?
    不就是約會嗎?
    所以那人是誰呢?
    她可不可以——
    她裝作無事地抬眼望天,見風雪暫止,天空泛出一點灰白,呼吸間吐出一口白霧。
    “好個煮雪烹茶。”她輕輕一笑,“好風雅的誌向。”
    與人?
    誰人?
    ——那想來那人應當是幸甚。
    “隻是此處又有哪個能配得上謝大人,和謝大人共坐一處。”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掂量起來了。
    若論武藝高強、當世無雙?
    ——這世上還有比她武功更好的?
    找個才高八鬥文比子建的?
    ——誰能比謝大人三元及第、文曲降世更有文采?
    若論相貌和家財之類,則太俗不論。
    寧時很識趣地略過了不是碾壓局的part。
    ......
    謝禛垂眸望她,眼中似有波光湧動,此時恰好一陣風過,刺骨得緊,卻見她眉頭微蹙,輕輕咳了兩聲,抬袖掩了下唇角。
    寧時眉頭一皺,隨即將身上的銀灰羽氅脫下來,不容拒絕地披到謝禛肩頭。
    “謝大人官職高了,倒越不把身子當回事了。”
    她語氣淡淡,卻透著幾分不悅:“也嚐了二十幾年藥,怎麽於保養一道如此怠惰。”
    謝禛被她兜頭一裹,尚未來得及言語,那羽氅已熏上她身上淡淡的書墨香氣,混著藥味,竟有些熟悉。
    她咳了兩聲,倒是輕笑:“你自己也沒穿什麽,怎麽倒先顧著我了?”
    寧時隨口道:“我是閑人,皮糙肉厚。”
    “謝大人是玉堂人物、中樞重臣。若染風寒,我可擔待不起。”
    她說著便伸手牽住她衣袖,語氣忽然放輕:“走吧,謝大人。外頭冷,屋裏還有熱湯。”
    謝禛看著她微紅的耳尖,又看看那被她執住的袖角,終是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入屋,廊下風聲漸遠,簷下紅燈微晃,雪地上殘留兩人並肩的腳印——深淺不一,卻頗為相稱。
    ......
    屋內爐火正旺,煮著糯米小圓子和棗泥薑湯。
    寧時替她倒了一碗,放在紅漆小幾上,自己也捧了盞熱茶,半倚窗邊,似不經意般說:
    “按謝大人答複那老閹奴的話,謝大人真打算‘暫付來年’成親嗎?”
    謝禛握著湯盞,眼波微斂。
    “這話你聽得倒仔細。”
    “我耳力一向好。”寧時拿茶蓋輕敲杯口,語氣帶了三分急切,“那老閹奴雖然不通人事,但問的話卻是我好奇的。”
    “大人快別賣關子了。”
    謝禛輕抿了一口薑湯,沒回話。
    她麵色紅潤些許,湯意暖胃,爐火正旺,屋裏溫得像是春風拂麵。
    “公務繁忙,我實無心婚事。”
    此話一出,寧時心頭那一點淤積不快終於為這句話煙消雲散了。
    一時暖閣內四下無人,無人侍奉也無人說話。
    說來也是奇了怪了,怎麽她一來,這的小婢全都跟著知杏告退了......
    算了,別管知杏了。
    就算人都在,她寧時也是賴著不走的性子。
    她將茶盞放下,唇角一抿,忽地把手藏在袍袖之中,從儲物空間中摸出一個漆盒來。
    “送完正禮,自然還得有賀酒。”
    謝禛一怔。
    “你連酒也備了?”
    “那是。”寧時笑眯眯地揭開盒蓋,露出兩隻雕花小瓶,一紅一白,“這白的是梅子酒,甜得發膩,我猜您應當是愛喝的。”
    “這紅的嘛,是我前幾日親自從漾泉帶回來的山楂紅曲,好幾年的珍釀,一口下去舌頭都要化了。”
    “好喝的呢,今日大寒,飲酒暖身也是很好的。”
    謝禛看她這副早籌備好的模樣,不由失笑。
    “你這酒備了許久了罷?”
    “謝大人升官之日,正是小年,不留宴飲,不合規矩。”寧時一本正經,“您是禮部官員,總不能失禮。”
    她還是太會打太極了,說的話叫人半分回絕不得。
    可她知道寧時不勝酒力,如今卻想起來主動薦酒,實在不同尋常。
    不開心麽?
    還是別有所圖呢。
    謝禛笑了,終是點了點頭,取了那梅子酒倒入杯中。
    寧時則將紅曲小斟一盞,兩人隔著小幾而坐,杯中泛著淡紅與淺金的光,像是漫天冰雪裏,一點點被點燃的情緒。
    謝禛指尖扶杯,低聲道:“我不勝酒力。”
    “那倒正好。”寧時舉杯碰了下她的,“我也是一杯倒。”
    “咱們小酌一杯,夜深便歇。”
    謝禛眼底笑意浮起:“可如今方是辰時。”
    “我有卜算過,今日雪重,不宜出行。”寧時一副理直氣壯模樣。
    謝禛沒說話,隻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
    確實如她所言,是甜口的酒,品來滋味卻有別樣。
    謝禛在這頭飲酒,寧時卻在這頭望著對方的側影出神。
    卻見她坐在爐邊,光影從鬢發滑下,映得平日裏極白的麵頰微微暈染,宛如初融的雪上淺施胭脂。
    那雙鳳眸生得極美,不笑時帶著幾分淡淡的淩厲;唇薄而潤澤,鼻梁清挺,眉間冷意未消,羽氅未脫,酒盞斜舉,一派沉靜克己的風骨。
    她向來喜淨,連飲酒也極端有度,指腹微轉杯盞之時,袖下白腕隱現,襯得那一點酒色都像是藏在雪裏的火,淺淺燃著,卻不外泄半分。
    這等容儀,既不豔,也不媚,偏是清冷——“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寧時盯得久了,忽覺喉頭有點發緊。
    她原本就喜歡這類清冷脫俗的相貌,但好看到這份上,還是有些過分了。
    那樣的姿容與氣質,平日裏因慣著公事與威儀遮了七八分,如今不過是換了軟燈暖火、著了幾分酒意,便有種......不可言說的驚豔。
    不由多看了幾分。
    隻是一瞬的沉溺而已。
    可她已覺心弦微動,像是被什麽細細撩了一下,不痛,卻也說不出滋味。
    ......
    她也不算好酒之人,但也談不上討厭。
    雖然向來酒量不好,但是像這類較低度的甜酒她近來在晉地卻有點貪杯。
    自然,山西一向以酒出名,來山西不喝點當地名產實在有負奔波了。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的文人風趣,她自然是能嚐嚐便不謝絕了。
    這其中又有名酒太多,竹葉青酒、晉泉酒等等,不過最有名的是當屬汾酒,清香型白酒。
    什麽“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據傳聞說的就是汾酒了。山西杏花村的汾酒以清澈幹淨、幽雅純正、綿甜味長即色香味三絕著稱於世,為四大名酒之首。
    她在晉地到處奔走,偶爾有得機會也是小抿了一口的,其滋味果然不負傳言所說,酒體輕盈通透,毫無厚重滯澀之感。
    總的來說清香、洌淨、回味悠長,有種“清高而克製”、“溫潤不張揚”的風韻,和眼前玉人倒是很像呢。
    酒與人,俱是風骨內斂、不動聲色,卻又難掩其中一線微熱。
    恰好天寒雪重,無甚陽光,雖是清晨卻宛如日暮一般,合了那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和謝大人偷點閑暇,在這裏小酌一點點倒也不錯的。
    她往杯裏添了點酒,輕聲道:“飲酒對於謝大人這樣的士人來說應當是風雅之事。而於我而言,隻是想同謝大人品鑒美酒這樣而已。”
    她舉杯而笑:“此外是很好奇,謝大人醉後的模樣,是不是仍舊這般清清冷冷。”
    謝禛抬眸看她,眸底酒意未深,卻早染幾分笑意:“你想見?”
    “想見。”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