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完美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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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望?
    她這話的意思是,不複那般清清冷冷的姿態嗎?
    還是說,自己想看她的別樣模樣這件事要失望了?
    寧時三杯兩盞淡酒下肚,覺著耳熱心浮,腦中卻仿佛仍在飛快轉動,像有一雙隱形的手在輕輕攪動記憶的表麵,讓一幕幕從她眼底浮出——
    謝禛。
    若要聽知杏女士的說法,她一醉便“心悸頭痛,話少易怒”。
    可寧時細想一回,這幾月來日夜奔走,協理三晉大小政務,自己好像從未真見她動怒。
    謝大人總是一副冷淡從容的模樣,風度刻骨子裏了一般。
    有時候她真的有點暗自讚同謝靈伊的“紙人”之謂,如此完美又無懈可擊。
    不過相處的時日也不算太短了,謝大人別的麵卻也見的不算少。
    她見過她披雪夜行,晨起先政,一日三巡,調兵遣將之間不曾露怨;也見過她在疫區之中,衣不解帶,親審貪官、拷問奸吏,半分不亂。
    這樣一位如玉盤般皎潔,看起來溫和不迫的大人,除此之外,更有冷峻嚴酷的時候,令人難忘。
    那夜,潞州疫區屍橫遍地,火光如晝,死者家屬焚屍於道,鬼哭連天。
    謝禛披著被夜雪沾濕的袍子坐於正堂之上,鬢邊殘雪未化,唇色泛著不自然的蒼白,氣勢卻沒有因此壓低半分。
    謝大人聲名卓著不怒自威是一方麵,一方麵公堂設置上就是如此。
    主審官坐在堂上正中高位,稱“堂上”。
    位置比堂下高出一級甚至數級,正對堂口,身後還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帶上來的犯人雙膝跪地,被執法吏牽製著,必須高抬著頭才能看見謝大人,那氣勢能不矮嗎?
    隻見堂下那位通判衣衫不整,伏地而泣,聲聲哀哀,聽上去像極了一個良知未泯的官員突遭冤屈之禍。
    要不是寧時天人感應硬掃,發現賑災銀的去向落在他這裏,她都快信了。
    她自己那時候是半倚半坐在一側靠墊上充當陪審,唇角噙著點笑,捧著熱茶慢慢啜著。
    在等好戲開場。
    ......
    堂外風雪呼嘯,堂內卻安靜得很。
    殊晴乖巧地坐在她身旁,剝了橘子剝栗子,挑最甜的一瓣塞進寧時掌心,又把那顆尚溫的糖炒栗子遞過去。
    寧時頭也不抬,任她放進來,順手捏起橘瓣放入口中,口中酸甜炸開,眼神卻隻盯著上方的玉堂人物。
    “你看,”她記得自己低聲評頭論足,傳音入密,“謝大人感覺比審詔獄的犯人還嚇人些。”
    殊晴抬眸看她,眸中寒意閃爍:“姐姐是喜歡看謝大人審嫌犯,還是喜歡看她?”
    寧時差點沒噴茶,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卻看她眼神清澈溫柔,仿佛是隨口一問。
    “並非。隻是愛看戲。”她記得自己否認了。
    盡管總覺得殊晴意有所指。
    可她能對謝大人懷有什麽心思呢?
    無非是對優秀女性的欣賞罷了。
    於是她這頭的小插曲倒也沒妨礙到任何人,那頭的堂審仍在繼續。
    隻見謝禛聽了良久,才道一句:
    “賑銀你藏哪了?”
    那通判淚眼模糊,抬首一望,似沒料到她一開始便如此直截了當:“......小人不知......賑銀......銀不在我手,是下頭擅作主張......”
    “嗯。”謝禛點點頭,唇角帶著冰冷的微笑,“我信你。”
    通判一怔。
    “你總不至於蠢得把銀子親自收下。”她語氣溫潤,“以你的行事風格,應當是撥文走賬、調藥時換批、送出再抽成,對不對?”
    “......”
    “這樣做既不會留銀跡,又方便將責任推卸出去。”她語氣溫和得近乎憐憫,“你隻是不慎。”
    通判的手指開始顫抖。
    謝禛偏頭看了眼賬簿,隨手翻到一頁:“四日前,你批給福昌藥行五百兩,換得癸酉批次疫藥三百斤。此批次藥品中,烏頭含量比癸未批次低四成。”
    她淡淡道:“你可知?”
    “......我不知......不是我簽的......”通判掙紮著磕頭,“小人有罪,小人知錯......”
    “你沒錯。”謝禛忽然打斷他,語氣平靜如水。
    她指尖慢慢合上賬本:“此事錯在我。”
    “我沒有早點調你走。”
    通判臉色瞬間煞白。
    謝禛垂眸,似是想到些什麽,摩挲著指間的玉麒麟扳指問道:“你家中還有老母妻兒?”
    “有,有——”
    “通判奉高堂至孝,又舐犢情深,你在獄中不便照顧,我讓人送去潞河西岸那處小屋避一避。”
    通判顫聲道:“......謝大人......放我一條命......”
    “你若有罪,自是百死莫贖。”謝禛溫聲道,“若是無罪,又何必討饒,莫非本官是那等徇私枉法之人?”
    她話落,緩緩起身。
    夜雪未幹的袍角拂過烏木案幾,簌簌落下一點白霜。
    “將此人暫押。”她抬眸,吩咐左右。
    堂中無人動,仿佛連風聲都止了。
    幾息之後,才有衙役小心上前,將那伏地的通判拖走,哭嚎聲卻一聲也未再敢發。
    她頓了頓,又轉頭吩咐:“此案中所涉福昌藥行主事,今夜帶來。若逃,則抄家無論,其父病在榻上,可一並帶來給寧參軍問診。”
    她說到此處,目光竟朝自己處投來。
    一時四目相對,心動無話。
    倒是旁的殊晴聲音幽幽:“姐姐偏就喜歡她差遣你。”
    寧時登時老臉一紅。
    “為民除害也不算委屈。”
    某人斟酌詞句道。
    而堂上的謝大人自然是把這一切都盡納眼底,不動聲色錯開視線。
    “對了。”謝禛回頭看向吏員,“那倉吏,也一並押下。我記得他兒子前年在府學中試?革去童生功名,逐出府學。”
    “倘若他肯招供,則另議。”
    她言語簡約,條分縷析,一樁樁一件件落下,如籠中繩結,越拉越緊,無一處漏洞。
    沒有怒火,沒有譏誚,連聲調都不曾起伏,仿佛她說的不是收押、抄家、革去功名,而是夜裏該吃薑湯還是棗泥。
    然而堂中眾人,竟無一人不汗濕衣背。
    真是一位壓迫感極強的大人呢。
    而她越是沉穩、克製、不動聲色,在自己眼中就越顯得可親近些。
    寧時眼中微微一亮,指尖緩緩摩挲盞壁,酒意似要上頭,卻被那一瞬清明攪得支離。
    “失望?”她喃喃一聲,嘴角挑起一點意味難明的弧度。
    “不,”她低聲自語,“我怎麽會失望呢?”
    “謝大人這樣的人......無論是什麽模樣,都當是極好的。”
    此話一出,堪比表白。
    寧時連連咳嗽了三兩聲,壓過了剛才的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