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名望這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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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頭的謝禛看寧時起身的模樣似乎帶了幾分不情願,心下莞爾,早知她心情不佳,卻又不出聲點破。
    她忽然轉身,從那架折扇紋雕的屏風後繞出,似是取了什麽。
    再出現時,手中已多了一件玄蒼色的絨披。
    那披風色澤深深,綴以薄絨內襯,領間織金,繡著極淡極淡的雲紋狼首,收束卻極利落,料子厚重暖和,禮部官造的等次章紋——這顯然是屬於她這個品階的、非正式場合的禦寒常服。
    肩頭兩團柔軟的絨毛護肩,色調與披風相融,觸感蓬鬆如雲,增添了幾分野性與溫潤,它整體不似朝服那般拘謹刻板,反倒處處透著一種低調內斂的、獨屬於謝禛本人的清貴之氣。
    “外頭風大。”謝禛輕聲,將披風往她肩上替她覆好。
    她的動作是如此自然,仿佛這等親密的關心,是一件理所應當、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尋常小事:“我記得參軍不耐風寒,這幾日......又心力交瘁,奔走太多。”
    她話音溫柔,隻把手微一收緊,把披風前襟為她攏牢,動作行雲流水,指尖有意無意地觸碰到她頸側的碎發。
    寧時怔了一下,沒說話。
    那披風上帶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清冽的檀香味,卻不烈,隻淺淺一縷,混著謝禛身上獨有的、淡淡的書墨氣息,沾在她領口,如深雪下一點熨帖的溫水,叫人不覺地安靜下來。
    她的手指不由得鉤住了披風的邊角,望向謝禛清冷漂亮的雙眸,想說什麽,卻終究沒開口。
    欲言又止,原就是這樣的。
    那人連關心,都那麽清清淺淺,不著痕跡,卻又重如千鈞,令她不由得一時怔然失神。
    ......
    難以安定的、內心失序一般的感受自穿越以來,甚至更早的時候便在她內心深植。
    她自生起便因疾病被人拋棄,年少又失怙失恃,已覺苦痛難抑,再到穿書墜入阮清仇的命運之中,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體會她所經曆過的愛與恨,反複體驗那種被母親精神和肉體雙重淩虐的恐怖過往、承受那些無法掙脫的人際關係。
    或因為一時不慎致無辜者喪命於劊子手的屠刀之下,或因為輕付信任被心戀之人一劍穿心至半死不活的境地......這一樁樁事情都是如此的無法把握,如此的難受。
    再加之以舊有的記憶日以繼夜不斷侵蝕她的精神,
    不管有意無意,甚至都不一定是她自願去想的——
    她已經開始覺得,這世間幾乎是一個充滿痛苦、毫無安全可言的修羅場。
    不是修羅場嗎?
    有時候她可以壓住那些不安感,但有時卻不願壓。
    心裏著實痛苦難安,可唯獨在謝大人眼前,這等躁動和不安全感才有稍稍平複的感覺。
    她對謝禛的原書命運記得並不清楚,但卻記得原書曾給她極高無比的讚譽,位極人臣,修齊治平,配享太廟,最後死得其所,可謂是一代之風流人物。
    所謂“華表千年,雪落無聲”是也。
    而謝大人想要的生前身後名、流芳百世,自然是全都有了。
    她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分量有多重,所以,潛意識裏,她覺得謝大人所在的地方,是最安定的地方。
    大抵是如此吧。
    所以當那清冽的檀香雜著些雪鬆木的氣息撲來時,那一瞬她幾乎想不顧一切地靠近的。
    哪怕隻是站得離她近一點都很安定......
    可那點情緒轉瞬被心頭的空洞和迷惘裹住,像一塊深井,越走近越聽不見回聲。
    她隻是沉默地站著,一時忘言。
    身後是謝禛那一句依舊沒什麽情緒的話:“走罷,莫要讓令妹和衛百戶等得心焦”。
    落雪無聲。
    寧時點點頭,沒回望,抬腳出了閣門。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闔上,留那爐火仍在,室內卻靜得發寒。
    ————
    時值日正當午,雪未停,街上卻已熱鬧如晝。
    新鋪的青石路麵被白雪細細掩著,雪下得不大,卻不歇,像是有人輕手將細鹽一撮撮灑入人間。
    走在沒過鞋麵的新雪上,能聽見雪被鞋底壓實的“咯吱”聲,腳底微陷,一步一沉。
    寧時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出一個清晰的印痕,身後的腳印在風中慢慢模糊。
    街麵雖掃過幾次,但雪還是悄無聲息地一層層疊上來。
    她披著那件玄蒼色的厚披風,絨毛蓬鬆,護住了肩頸與前襟,整個人在雪中宛如孤峰上一株冷梅。
    而街上的百姓,卻大多穿得單薄。
    多是洗得泛白的粗布棉衣,袖口翻著褪色的邊,褲腳處結著薄冰。
    有幾個小孩子連手套都沒有,小手紅通通的,凍得像胡蘿卜似的,卻仍捧著一隻粗瓷碗,小心地護著其中剛盛上的疙瘩湯。
    雪打在他們頭發上,結成點點霜珠。
    盡管晉陽城大病初愈,但是百姓過節的熱情卻沒有消減多少。
    小年已至,百姓像要把這一年的苦悶都撣幹淨似的,人人臉上都帶了笑。
    兩旁店鋪張燈結彩,紅籠掛得極高,家家門前貼了新聯,偶爾還有孩童在簷下放炮,嚇得雀鳥撲騰著飛入簷角,掠過屋簷上積雪。
    熱氣騰騰的烤餅攤、賣年糕的小販、手提蒸籠的老婦......人潮湧動,一片喧騰。
    寧時刻意地與寧殊晴保持著幾步距離,不遠不近。
    她既不說話,也無甚表情,隻在殊晴興致勃勃地談起什麽趣聞舊事時,略一點頭作答,像是禮節上的回應,卻不帶情緒。
    殊晴眼底的光亮時隱時現,似是察覺了什麽,卻又像是不願承認一般,仍舊笑盈盈地走在她身邊,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地扯。
    “前兩日城南的鋪子裏來了一批新絹子,成色還可以,我想著給姐姐也裁幾方......姐姐喜歡雪鬆還是竹子?”
    寧時不鹹不淡地答了句:“你隨意就好。”
    這幾個字落下,空氣便涼了三分。
    殊晴頓了頓,掩唇笑笑,眼中的受傷之色一閃而過,卻轉頭尋了另一個話題去逗眼前壓抑不樂的姐姐開心。
    一旁的衛霖抱著臂一言不發,似乎心情也不好的模樣,可隻要轉頭望一望寧時,好像心情又轉好了不少。
    ......
    “快看——是仙師大人!”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那聲音起初並不響,可卻像雪球般,倏然滾開。
    前頭幾位拎著菜的婦人探頭一瞧,頓時激動起來:“真是她啊!那身量相貌!我就說那是仙師——仙師今日也出門啦!”
    “還帶著那位俊俏的衛百戶,身邊那位是寧二姑娘吧?”
    “老天爺,真是她——我兒子還說上回吃了仙師開的藥,夜裏咳都不咳了,這要不是菩薩下凡,誰信啊!”
    百姓三三兩兩聚了過來,倒也沒誰真的上前攔住他們的路,可那熱鬧勁卻像春水淹過堤岸似的,簇簇包圍了他們。
    “仙師安康——”
    “仙師大人!年節好哇!”
    “衛百戶也辛苦啦!”
    “仙師,咱家那隻小狸奴前日你不是說也能救麽?我照著你說的法子喂了藥粥,果真好咧!”
    “謝大人今日沒一道出來麽?咱坊上幾個老人特地編了香囊,原想著親自送去的!”
    “我媳婦還做了些餅、燈籠、串珠,想托仙師轉一份——”
    那聲音一重接一重,像接連而起的煙花,劈劈啪啪,不歇不休。
    行路的人紛紛回望,連鋪麵上的小販都露出笑意,抬手朝她遙遙拱手。
    顯然,她為晉陽前後奔走,救人無數,在晉陽儼然已經有了一些名望。
    而先前進城前在晉地流民口中聽到的關於謝禛的非議,也在寧時和她快速平息鼠疫之後湮滅無聲轉為滿溢的讚美之情。
    這也倒不是不能理解:災害發生時,百姓麵對的是未知、恐慌、失控的死亡威脅。
    一旦有權力強製介入,實施高壓手段,哪怕手段有效,第一時間反應的隻能是那些切身體會到的弊端和苛政。
    哪怕實際上謝禛的手法已然是古代難得一見的高效和成體係的封鎖,這種怨氣也會自然而然的擠壓。
    但當災害真的止住了,百姓活下來了,身邊人沒死那麽多——恐懼驟然消退,這時原先的憤怒與悲傷,迅速被“慶幸活下來”的感恩情緒取代。
    這雖然聽起來很像“川劇變臉”,但可以說是心理機製的自我修複。
    再加上“輿論”轉向:古代社會的輿論很簡單,“活下來”的人聽到的永遠是“欽差大人賑災有方”“疫止民安”,長此以往,怨氣自然轉為感恩。
    成功的殘酷會被曆史美化,失敗的仁慈會被曆史遺忘——更何況按現代眼光來看,談不上殘不殘酷的了。
    可見大元朝的百姓往往是結果導向的實用主義者。
    而寧時,則是這一場浩劫的最為卓著出色的傳奇人物,遇到眼下這種推崇和歌頌是非常正常的。
    甚至誇張點,給寧時立個生祠都不為過了。
    雖然仍然不太習慣百姓張口閉口“仙師”、“仙師”地叫,但考慮到自己施展的醫術和劍法跟仙人也沒差了,寧時才能勉強壓下那種尷尬害臊情緒。
    她站在人群中,麵上仍是一派淡淡的波瀾不驚的神情。
    披風微敞,絨邊已經被雪水潤濕,一路下來的熱氣也未能將那點潮氣蒸幹。
    她沒接餅、也沒接香囊,隻是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多謝各位,隻是這些東西寧某心領了......”
    她本意是打算推辭的,畢竟她們三人出來的時候身上並沒有帶什麽隨從,也沒手拿東西。
    若是要帶上百姓送的東西,這街就不好逛了。
    推辭的話才說了一半,便被熱情的嘰嘰喳喳的晉陽百姓淹沒了:
    “仙師真是謙和客氣......”
    “不愧是她啊......”
    “我們晉地的福星......”
    “可惜臉色不大好,怕是又忙得歇不下來咯——”
    得了,仍然是被百姓的熱情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