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屬於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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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啪”地炸了一下,火星四濺,映得她眼裏那點光也微微跳動。
她低下頭去,似乎覺得自己話說得有些太過不近人情,指尖輕扣著盞沿,卻一點歉意也無。
謝禛靜靜看著她,片刻未語,唇角緩緩勾起一道弧度。
“......好。”
爐火輕跳,暖閣靜得出奇。
寧時總算笑了一下,將茶盞往自己麵前挪了一寸,像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姿態。
“既如此,”她輕聲道,“謝大人便許我賴上一會罷。”
說著,她側身倚著爐邊,神色間不帶絲毫愧意,像是真的將這位尚書大人當成了一段溫暖壁爐、能為她擋風避雪的所在。
外頭的語聲溫柔親昵,句句落雪似地敲著門扉,可她竟沒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
謝禛起身,緩緩整了整袖子,向門邊行去。
寧時聽得她足音微響,手卻不自覺地緊了緊,仿佛那隻握著茶盞的指尖也因這場將至的風暴而僵冷了些。
爐火未滅,炭香仍在,可她的身體忽然冷得不受控地微微發僵。
她知道門外是誰。
那一聲“姐姐”,落得太輕太巧,不急不緩,卻像是水漬落紙,將整張宣紙都浸成了淡灰。
謝禛推門而出。
門扉一開,雪意隨風卷入。
外頭立著兩個身影,一前一後。
衛霖站在最前,眉眼冷峻,抱臂而立,那表情非常的複雜,又像厭煩又像希冀又像憋悶的,一言難盡。
寧殊晴卻穿著銀青小氅,站在她身後半步,麵上掛著與天氣全然不合的溫柔笑意。
“見過謝大人。”衛霖很是勉強拱手一揖,是個人都能看出她老不情願了。
“衛百戶。”謝禛不以為忤,輕輕頷首。
“叨擾大人清談了。”寧殊晴微屈身行禮,眼波盈盈,“我們是來尋姐姐的。”
“寧參軍近日確實繁忙,”謝禛微微一笑,語氣溫潤中自帶一股威勢,“地方賑務與年節事務纏身。我方才正擬請她協助審定一份節令事務名冊,若是略歇便出,怕是耽誤不得。”
她說得雲淡風輕,三言兩語便是定奪方寸之間。
寧殊晴略有一頓,笑意卻未淡:“是我未多思。隻記著她曾應過我,今日要與我一同出門采買小年所用之物。”
謝禛轉而向她溫聲,“近日山西布政使司呈報,新街香案多有僭越禮製之處,春聯內容亦需勘核。寧參軍既通民俗,我本意是請她裁定。”
——寧時在內聽得謝禛如此說,不覺有些好笑。
因為,額,嚴格來講百姓如何過節,這不是禮部的事情。
禮部原則上不管民俗,主要負責國家層麵的禮儀大典、祭祀活動、科舉考試以及外交事務,其核心職能是維護朝廷禮製秩序。
具體而言,禮部要製定和規範皇家典禮儀式,管理各地官方祭祀場所,監督科舉考試的舉行,同時處理與藩屬國的朝貢往來。
再說“欽差”職務,本朝欽差的權責範圍雖然廣大,但和民俗這種還是太八竿子打不著了。
謝禛的權責已經包括主要督查錢糧發放和災民安置、巡視邊防軍務、查辦重大案件等等,百姓如何過節壓根不歸她管。
但是她非說這個歸她管也當然是可以的,欽差代表皇權,臨時擴大職務不算罕見,而且她已經借口規範禮製介入了。
話是這麽說,道理她都懂。
可謝大人就這麽理所當然地張口為她鋪好退路,名正言順地將她從這場紛爭中拎出,仿佛她本該就屬於“公務之中”,屬於謝禛。
她垂眼望著爐火,不覺間,不知為何心口酸澀難言。
不知道是為了謝禛的不言而喻的袒護和在乎,還是自己身為穿書者的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
“姐姐,”寧殊晴終是往前輕走一步,語氣婉轉哀求,“你前幾日答應過我,要同我一同走一趟的。”
寧時這會兒終於舍得抬起了頭。
她麵上沒有多少表情,眼神退避不說,還像是結著一層薄霜。
“我確實忘了。”她語氣平靜,“最近事務太雜,實在脫不開身。”
“......你若著急,不妨同無恙一塊前去,恰好她今日也回來了,有些閑暇。”
寧時言簡意賅地朝衛霖落下一眼,卻見對方錯愕地朝自己投來目光,頓時感覺有一絲絲的心虛。
寧時本是漫不經心地掃她一眼,卻發現一個不得了的事兒:
等會兒,她是不是還長高了?
幾天不見怎麽身高都和她齊頭並進了。
錯愕片刻,就看見衛霖神色古怪地和自己對視了一會兒,隨即不動聲色錯開目光。
這頭的衛霖臉色又開始五顏六色起來了,本來忙了快兩個月腳不沾地回來看見寧時和她先前頗有怨言的謝禛待在一起就有怨氣,現在又被拿來當擋箭牌。
還有,那個訝異的眼神是怎麽回事。
衛霖:不兒?
“她眼快手利,還有一身牛虎怪力,置辦起來也最利落。”寧時似乎沒看見衛霖的臉色,接著開口道。
寧殊晴聽著她一句句把人和事兒都推脫了出去,唇角笑意仍在,可手已悄然握緊。
“是我唐突。”她輕聲笑道,“隻是想著姐姐許了我一回,我便格外想珍惜這個闔家團圓的時刻。”
她不說則已,一說“闔家團圓”便讓寧時心頭不覺有些悲戚之意起來。
“我也沒說不去。”她聲音微微放柔了些道,“隻是謝大人所托在先,公務在身,我總不好失禮失責。”
她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叫人聽著冷得發慌。
謝禛微身量略矮於寧時,卻比寧殊晴高上一些,側了側身,恰擋在中間。
“寧參軍既在我處暫歇,待我這處諸事既了,亦不誤陪她小走一程。”
她這話聽起來隨和極了,可卻悄然把“寧某人的歸屬權”往自己這邊拽了一寸。
至於何時“諸事既了”,那完全是她說了算了。
衛霖眯了眯眼,抱臂不語,整個人愈發冷峻起來。
“我原也沒想和謝大人爭個高低。”寧殊晴低聲道,“隻是自從來了晉地,我和姐姐一路顛沛流離都不曾好好休憩過個節令,既然小年已至,便想和姐姐一同過個小年......”
這話一說,已經有了幾分可憐巴巴的感覺。
謝禛不答,隻低聲一笑:“過年本就合該團圓,寧參軍自然清楚。隻是民間歲末多有違製之事,正待寧參軍協理。寧二姑娘以為,是闔家團圓要緊,還是為君分憂、匡正禮俗要緊?”
她說的話自然每個字都在理,本來就是最長於文辭的文官,字字都在為寧時擋去那被黏附的親昵。
那種疏離卻溫柔的照拂,在她不聲不響拉開距離之後,於寧時而言,忽然間竟覺得這比冷言冷語更令人難受。
有些失魂落魄。
......
寧殊晴看著謝禛因酒意略微泛紅的眼尾,心頭酸意翻湧,想說些什麽卻又因身份不合,不宜多言。
和禮部官員強行爭辯禮製問題,料想其結果也隻會自取其辱而已。
再者她的姐姐眼下和謝大人竟是一氣的,寧時若是主動包攬,說這酒本是她強求謝大人喝的,她又能如何呢?
能告到哪裏呢?
她忽然笑得更深了一些,聲音輕得幾乎破碎:“往昔在珞都,莫說這等闔家團圓的節日,便是尋常的小節令,姐姐從未不和晴兒一同過......”
寧時聽得心頭一跳。
本是她穿成原主,便總要背著她的責任和情感過活。
如此看來......倒是她失職了麽?
“夠了。”
她抬眼看著謝禛,又看了一眼衛霖與殊晴,終於緩緩站起。
“若是采買之事,我會同去。”她頓了頓,語調平緩中透著絲絲無奈,“不過要等謝大人卷宗批完。”
“無恙若是無事,也隨我和殊晴一起來吧。”
她刻意拉了衛霖一起。
這頭的謝禛見她一時便決定要走,似乎並無意外,隻頷首:“無妨,我早已擬妥,片刻便可。”
寧殊晴低頭輕應,眼睫輕顫:“聽姐姐的。”
衛霖偏過臉,話是不多,但唇角不自覺帶了三分笑意。
顯然三方爭鋒的內容她懶得聽,但結果她倒是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