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衛霖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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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倒茶的動作並不大,但也並不小,杯中清茶落地時,濺在那錦毯上,留下一圈模糊水痕,幾欲化雪成冰。
    晉陽的冬天多冷啊......
    可眼下的她的心卻也沒有比這更暖些呢。
    周圍有人偏頭看了她一眼,卻因她神色淡漠,無人敢言語。
    她卻自顧自地笑了笑,似是被什麽荒唐的念頭逗樂了,唇角勾起一點涼意。
    “我這杯茶不合口。”她輕聲說著,轉頭看向鄰席一位身形魁梧的晉陽武將,方才宴席之上,他最是豪爽,連飲三大碗,還拉著人作詩擊節。
    “那位將軍,借你酒一用。”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暢快,立刻將自己麵前一壺尚溫的酒往她這邊推來:“寧參軍也好此道?俺怎麽記得謝大人提過你不會酒,特地叮囑我們今天別勸酒來著。”
    他這話一出口,旁邊那個最會看眼色的文官便朝他狂甩眼色,武將一摸腦袋:“你眼睛進沙子了?”
    寧時唇角彎彎:“無妨的。”
    她拿起酒壺,隨口道:“這是什麽酒?”
    武將摸了摸鼻子,笑得一臉憨相:“這是晉陽百姓送的酒,藏地裏的女兒紅。小年時節就送給我們官署的,今日翻出來便是溫了些,未加料,隻用泉水煮過。”
    “釀酒的婆子說,這是閨女出嫁時喝的酒,味甜氣烈,名雖是女兒紅,喝起來可比男子漢還烈。”說著,他嘿嘿一笑,“您若真要喝,也得悠著些。”
    她聞言隻是微挑眉梢,不置可否。伸手將原本盛茶的瓷盞重新舉起,毫不猶豫地將烈酒斟滿。
    琥珀色的液體在燈下泛著清光,流轉之間如瀉落的一線雪山金輝,杯沿微顫,像極了她此刻的心緒。
    哈,“玉碗盛來琥珀光。”
    這茶盞盛酒果然滋味獨特,酒液在白瓷盞中清澈見底,真散發出了琥珀一般的光芒。
    隨後便仰首飲下。
    ——入喉的那一瞬,宛如火舌舔過咽管,辣得她眼前一黑,眼角都抽了兩下。
    可她隻是閉了閉眼,又倒了一杯,繼續飲。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此鄉還是他鄉?
    晉陽不是自己的家鄉,金陵也不是,杭州也不是......
    無根無源之人,隻得把他鄉作故鄉罷了。
    ......
    她低聲吟著,語調溫軟卻沉,心頭的痛苦卻不曾稍減。
    這酒果然烈,幾杯下肚,口腔都被麻得失去知覺。
    她再抬盞時已覺不出滋味,隻餘一腔熱意順著血管緩緩擴散,像要將她從四肢百骸內部一點點燒化。
    有人在她耳畔說話,她聽不清了。
    有人試圖奪下她手中酒盞,她卻偏頭躲開。
    寧時機械地飲著,眼神微微失焦。
    她看著前方燈火搖曳,帷幔翻飛,忽而覺得那其中坐著的人影像極了謝禛,又像極了另一個她自始至終都仰望著的根本無法企及的完美幻覺。
    此刻誰在笑,誰在說話,誰又將這一夜的誰家的風流記得一清二楚,她都不關心了。
    最後,她終於將最後一口酒咽入喉中。
    雙睫一顫,整個人就那樣靠在身後的雕花座椅上,倚著濃酒熏風,沉沉睡去。
    ......
    再醒來時,已經夜闌人散盡。
    廳堂帷幔低垂,燈盞星星點點地燃著,幾近油盡。
    遠處簾影婆娑,像夢中殘燭。
    寧時腦中昏沉,嗓子幹啞得發緊,一動,才發現自己身下是錦毯厚墊,身上還多了一件沉而暖的厚披風。
    她不知何時被人移到了屏風後的角落,隔絕了餘席的喧囂,如置荒島。
    模糊間,眼前倏然一亮。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近在咫尺。
    寧殊晴坐在她身旁,麵色蒼白,眉心緊蹙,眼尾泛紅,好似才哭過一般。
    那雙眼,本該如初春湖水般溫潤,如今卻像深井,晦暗難明。
    “姐姐醒了?”她輕聲開口,嗓音柔柔弱弱,幾不可聞。
    寧時錯開她的視線,落到旁處,心頭的煩躁一閃而過:“明知故問。”
    “姐姐睡了好久。”那少女頓了一頓,強岔開話題。
    “......”
    她頓了頓,勉強揚起一個微笑:“晴兒才幾日不看著姐姐,便又多了這麽多白發。”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過去,指腹輕輕撚起寧時鬢角的一縷發絲,唇角帶著苦澀的笑,仿佛看著一件即將碎掉的珍寶。
    “......還這麽軟。可是顏色淺了好多。”她頓了頓,“姐姐才廿五歲......怎麽就白了呢。”
    寧時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偏過頭避開了那隻涼涼的手指:“沒什麽稀奇的。”
    還有。
    她遠沒有廿五歲......
    她該是行年十九,才是青春正好,正有無限光陰的。
    本該如此。
    可她眼下的又是怎樣一副身體——
    被藥性毒辣的藥過早摧折,氣血早虧,五髒六腑仿佛從骨子裏就帶著病氣,一到夜裏便隱隱作痛,像被什麽鏽鐵磨著似的。
    若是從前看不出,現在醫術恢複巔峰,也早該看出來了。
    還有那一道一道密密麻麻不忍卒看的傷痕,像雜草叢生地盤踞在她身上,寸寸皆是早年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跡。
    連同那穿心的一道劍傷。
    ——不是她的,都不是她應受的。
    ——連同眼前人,也是。
    ......
    “不是的,是真的白了很多。”她執拗地低聲重複,又似乎怕惹她不快,聲音越說越細,“姐姐若是再不多休息些,怕是會病倒的......你手又這麽涼,該是體虛不足之症,可這種事情姐姐本不該讓我來說的。我剛才摸你額頭的時候,還是燙的......”
    她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低頭取了藥瓶和帕子出來,像往常照顧病人一樣忙碌著,手指略微發抖,動作卻愈發謹小慎微。
    “這藥是我煎的。你若不愛喝,我再去叫廚房熬一副新的——也可以加點橘皮,不那麽苦。”
    “......”
    寧時歎了口氣,終是開口了:“......謝大人呢?”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如一桶冷水潑下。
    寧殊晴的動作頓時僵住,半晌才垂下眼簾,慘然一笑:“她和其餘人宴席散後便離開了。”
    此話一出,便如一記悶棍。
    寧時宛如遭了重擊,一時愣在那裏:“走了嗎?”
    “就這麽走了?”
    寧時低聲重複,像是沒聽懂,也像是沒聽見,隻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眼神一下子空了。
    腦子裏像是被什麽擊中了一下,之後便是一片荒蕪。
    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了。
    四周的帷幔、燈火、人聲......都像遠山浮雲一般,隔著層朦朦朧朧的霧,虛虛浮浮地飄在耳邊,卻無一落得進她心裏。
    可與此同時,身體逐漸變輕的同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又一陣奇怪的聲音,貼著耳邊非常嘈雜。
    可四周卻沒什麽人,隻是持續不斷地大聲吵嚷著,攪得人心亂如麻
    ......幻聽。
    “......走了嗎?”
    她怔怔地看著前方某處,像是還在確認,或還在等待。
    可四下靜悄悄的,連廳外一陣風過的聲音都顯得殘忍。
    寧殊晴聽見她的聲音忽而輕得像羽毛,心口痛苦難當,忍不住再次靠近一步,小心翼翼地將湯藥托近她手邊。
    “姐姐,先喝藥吧,好不好?......等身子穩住些,我們再去尋——”
    她話音未落,寧時卻倏地抬手,將那瓷盞毫無章法地一推——
    “滾開。”
    ......
    “哐啷——!”
    一聲脆響,湯藥應聲而落,瓷盞滾地碎裂,深褐色的藥汁潑灑了一地,濺得毯上一片狼藉,也潑了寧殊晴一手,滾燙。
    寧殊晴倒吸一口氣,低低“唔”了一聲,幾乎是本能地收手,卻還是被燙得一片通紅。
    但她卻咬緊唇一點聲音也沒出。
    她隻是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碗發了會呆,隨後像忽然覺得好笑似的,彎了彎唇角,笑出了聲。
    “燙著了疼倒是疼,”她輕聲說著,嗓音卻空蕩蕩的,“不過還好,姐姐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