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卿須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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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混沌,雪聲嗚咽。
寧時跪坐在雪地中央,渾身被冰雪裹得僵硬,喉間還殘留著鐵鏽般的血味,雙眼渙散,像是連意識都開始一層層剝落。
她的五指插入雪中,手背已凍得青紫,肌肉卻仍繃得死緊,仿佛隻剩下這點本能還能牽著她不徹底崩潰。
她不知道自己還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四下空曠得可怕,雪光像潮水一樣慢慢漲進她的眼裏、耳朵、鼻息,把她整個人吞掉。
好冷。
冷得她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可她沒有動。
如同是在自戕。
為了懲罰自己把親人生生掐死了,懲罰自己是個隻會傷害她人的瘋子,懲罰自己根本就不配活著。
她甚至不敢回頭。
她的腦海裏全是寧殊晴那張慘白的臉,那副臉色紺紫、脖頸扭曲的模樣。
她殺了她。
她殺了她。
她像瘋了一樣地抱頭埋入雪裏。
“嗚呃......”
一股血氣從喉頭湧出來,她吐了一口黑血,落在雪上,“呲”地一聲,雪地燒出了一個焦黑的窟窿。
幻聽又開始了。
那婆娑的耳語,那饑民斷肢時的慘嚎,那母親呢喃著“你是器”的低笑,還有湛月頭顱滾落時的輕響,連成一片,像潮水狠狠地灌進她耳膜。
她大抵瘋了。
她已經瘋了。
真的快要瘋了。
......
可下一瞬,是誰悄悄走近自己身側,替自己擋去了周遭的所有風雪和噪音呢?
她惶惑地閉著眼想著,隻覺得那種雪落到眼睫上的觸感越來越輕。
一股溫熱的氣息輕輕地自然地覆在她背上。
像是誰不動聲色地將一件厚重的披風落在她的肩膀上。
......是誰呢?
她隻覺得大氅沉沉,帶著熏過冷香後的體溫,包裹住她冰冷僵硬的身體。
心中才升起一點點難得的溫存。
她蹙眉,下意識想從耳邊這一片痛苦的嘈雜中掙脫出來,努力凝神去分辨那氣味......
其實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是是熟悉的、靜靜的、讓她靈魂一顫的氣息——
檀木,雪鬆,還有微不可察的書墨香氣。
......是她最喜歡的,清貴疏冷、高不可攀的味道。
寧時呼吸一滯,下一瞬,整個人被輕輕抱進一個懷抱中。
拋卻耳邊那種淒風苦雨般的尖銳聲響。
於是世界一瞬靜音。
......
於是淚意泄洪。
寧時緊緊地抱著她,身體顫抖地哭了好一陣,方才抽噎地說了一句:“殊晴。”
“她沒事,”於是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清冷卻溫柔,近乎一聲歎息,“她沒事。”
寧時猛地抬頭,眼前一片模糊,卻還在惶惶不安地喃喃:“誰......你是誰?”
內心是一片迷茫的墜緒。
“媽媽......你要把我拋下嗎?”
她極度不安地想要問什麽問題,口中的話語最後竟然變了味道。
最後竟變作孩童無辜而又痛苦的問詢。
對方似乎遲疑了片刻,隨後非常溫柔地抬手替她拭去臉頰上的淚,聲音刻意壓得低了些,帶著些成熟女性特有的磁性:“不會拋下你。”
“莫要怕。”
聲音清冷又安寧。
她似乎輕輕地跪坐了下來,輕輕地拍著寧時的後背低聲地安撫著她。
於是寧時一刹心安。
“嗯。”她囫圇地應了一聲,一瞬間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往那人懷裏鑽,像瘋了似的用力去嗅那道氣息,把對方極度纖細的腰身一擁入懷,撲麵而來的是非常名貴的種種冷調熏香,慣是上層名士才會有的那種熏香。
而她隻是淚眼朦朧地埋首於那人胸前的,柔軟的感覺抵著腦袋,隻覺得天下間一時沒有比這更安心的所在了。
雖然已經知曉了來者是誰,她還是在埋首一會兒之後,靜靜地抬眼——
果然是她。
那雙清冷淡漠,仿若滿載了一船星河的鳳目,正含著不解與擔憂,凝視著她最破碎的模樣。
真漂亮。
盡管內心仍然存在著絞痛灼燒的感覺,可一見到她,那種渾身的燥熱之感都消失無蹤了。
寧時愣了愣,然後笑了。
癡癡的,脆得像冰上一聲裂響,隨後喊出了那個她曾想了很久的字眼:
“......時雍。”
謝禛一怔,耳後微紅,低低應了聲:“嗯。”
“時雍。”
“......嗯。”
“時雍......”
“嗯。”
謝禛不厭其煩地應著,垂下眸子,借著遠處的燈光瞧著眼前人。
雪落在她發上,那人的發絲已經盡白,像是被一夜霜雪吞沒的落梅。
那抹蒼白的色彩實在太突兀,像是從她指縫裏流出去的光陰,片刻之間將她整個人從發根到發梢全部洗成了雪色。
她曾在史書中聽過伍子胥過昭關急得一夜白頭的典故,那時以為隻是誇大之詞,不曾想眼前人也......
她看向寧時,帶了幾分愛憐情緒,卻見寧時笑眼生花,仿佛方才的嘔血和癡狂之態不曾存在般。
她笑起來溫柔。
笑得低低的,像是終於在水中捧住了自己夢裏千百次渴望的月亮。
真是,江清月近人呢。
她可太喜歡謝禛那一副不冷不熱的溫潤態度了。
越是高不可攀,則越是讓她心有纏綿不盡之意。
越想把她拉下神壇,狠狠褻瀆。
......
隻見她身著一襲雪色衣衫,鬢邊發絲被風雪染出幾分潮意,麵容卻如清冰初融,瘦削又端方,眉眼生得清冷孤傲,如山寺寒燈下的遠雪梅枝,一笑不笑都帶著清淨生香的味道。
那雙鳳眼垂下來看她時,目光溫緩又疏離,像一汪徹夜未動的清潭。
寧時幾乎是看呆了。
她眼底光影顫動,唇角微微顫著,緩緩抬手,摻雜著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小心地摟住她的後腰——
謝禛身子一震,還未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已被她帶進懷裏。
寧時在她耳邊低聲笑了笑,鼻尖輕輕擦過她的鬢角,淚意未幹的眸子染著微顫的癡意。
“時雍......”
“和上官大人聊得不好麽?怎麽出來了。”
拈酸吃醋的話說出口時,似乎她也覺得自己稍嫌小氣了一些,住了口。
隻是微微仰頭,看著眼前人美若天人的姿容儀態,出了神。
隻是看了一會兒目光卻不由得直直地落在她淺色的薄唇上。
寧時全無血色的臉色漸漸浮上一絲可疑的潮紅——
謝禛的疏離的鳳眸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沉吟片刻了便道:“久坐不耐,出來看看。”
她說謊了。
大抵是聽見這裏的動靜了罷......
明明......是身弱體寒的謝大人,春秋之時也要蓋著薄毯,怎麽就出來了呢?
......
明明從前輕描淡寫地拉開了距離,如今自己如此狼狽的時候,她竟來了。
是可憐自己嗎?
寧時隻覺得喉間心上一片苦澀,回過神時,已經輕輕拽著謝禛的身子,拉近了自己。
可苦的是,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覺和痛苦。
可喜的是,唯有謝禛的氣息和體溫是真實的。
她隻是低下頭,極輕極輕地,吻在她眉心,然後輕輕地引了句:
“我如念咒,似說法,怎虔誠不降得天人下?”
謝禛怔了一下,竟沒推開她,隻微微抿了唇,睫毛顫著,撲閃撲閃的。
“是不肯輕行踏。”她自顧自地把下半句給了出來。
寧時得寸進尺一般,輕笑一聲,順著額頭一路往下,在她睫羽的餘顫中,落吻於她挺翹的鼻梁、麵頰、唇角——
最終,抵住那一瓣溫涼的唇瓣。
謝禛有些失神,輕輕“唔”了一聲,卻在她指腹探來,扶住她臉頰的瞬間,整個人像是被攏在雪幕中,動彈不得。
那是個極纏綿的吻。
寧時的技法並不生澀,甚至可以說得上熟練,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又有種幾乎要把人吻哭的耐心與情緒。
若要說的話,謝大人的唇瓣意外的柔軟,帶著些才飲過清茶的味道,隱隱泛著些甘甜的滋味。
謝禛整個人怔在她懷抱中,顯然從未經曆過此等親近之事,雙手也不知往哪放,隻能死死地攥住身下狐裘一角。
她本該在寧時吻上來的瞬間就冷然拂袖,或是一句“成何體統”將人推開——可她沒有。
她隻是微微睜大了那雙清冷的鳳眸,耳尖泛紅,呼吸輕亂,任由寧時近乎貪婪地攫取她的溫度。
這個吻該當如何?
本就喝了烈酒,她隻覺得對方的口內像是藏了晨霧與蜜意的深林。
她不必真的在想什麽,隻需要一遍遍地貼近又抽離對方的唇,輕輕摩擦,又幾度輕齧就好了。
這個吻法攫取太多,太過輕車熟路。
而謝禛——
那素來清冷的鳳眸也泛起了層層漣漪,紅暈自耳根一路蔓延至頸側,臉頰也像煮開的雪,染了紅霞。
意外的吻,更意外的是謝禛並不想推開她,隻是這樣微妙地縱容著。
寧時察覺到了這份微妙的放縱,笑意更大,抬手扶住對方後頸,加深了這個吻。
終於,謝禛氣息不穩,輕輕喘著,抬手抵住寧時的肩膀,卻因一時無力沒能推開,隻低聲道:
“你......”
“我?”寧時含著她殘留的氣息,目光空洞,嗓音喑啞,笑意卻一點點從嘴角泛出來,低低地、近乎呢喃:
“我在吻你啊,謝時雍。”
她偏頭又落下一吻,惡劣得像是純粹為了聽她呼吸一窒,輕得幾乎隻蹭過她的唇角。
“怎麽?”她睫羽微垂,唇瓣貼在謝禛耳側,語調極輕,“煮雪烹茶稍顯附庸風雅,這個吻可還稱心如意,尚書大人?”
她的意思分明指的是生辰賀禮。
謝禛身子一僵,為這份冒犯罕見地有些惱火,可卻仍維持這那份冷靜態度:
“夠了。”
她緩緩伸手,推開寧時的肩,語氣冷淡:
“你現在神誌不清,本官可以不追究你失禮......”
她話還沒說完,寧時便一下子從輕佻的模樣變作哭臉:“真的嗎?”
她抬頭看著謝禛,雪白的發垂落在鬢邊,襯得那張臉更加蒼白無力,眼中卻盛著一汪水光,像被雪打濕的小狗,微微搖著尾巴。
隨後,這隻小狗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又綻開一個脆弱的笑來:
“那我現在再親你一下,明天就可以不算了嗎?”
謝禛心頭一震,一時間竟不知是怒,還是憐。
那一瞬,她幾乎有些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真的癡傻了,還是......借醉裝瘋。
可那拽著她袖角的手卻是那樣輕、那樣顫抖,帶著些瀕臨溺水的力道,好像她若真推開了,寧時就會再也浮不上來一樣。
她大抵還是......
謝禛輕輕抬手,落在她肩上,語氣終於緩了幾分:
“不是不算。”
“你說的,我都替你記得。”
寧時怔怔望著她,半晌沒動,像是沒聽懂她話裏的意思。
雪落得更密了,她鬢邊沾著白霜,眼睫微顫,唇瓣蒼白,像是下一瞬就會破碎的瓷偶。
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太輕了,勉強又刻意,落在謝禛眼裏,卻比剛才那瘋魔似的吻更叫人心驚。
“......你都替我記得?”
“我說的......我做的......原來你都不肯忘掉?”
“謝大人這麽喜歡麽?喜歡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
最不堪的模樣......都被她見過了。
她該怎麽辦才好?
“可我不想記得。”她喃喃著,猛地抬手抱住謝禛,整個人埋進她懷裏,聲音壓得極低,“我隻想現在活著......隻想現在親你......”
“......你別替我記得,好不好。”
謝禛低頭看著她,眉間動了一動。
那雙平日裏清冷淡漠的鳳目,此刻沉沉地盛著難言的情緒。
良久,她隻是輕輕伸手,落在寧時的後腦,將她攬得更近了一些。
“那你便不記。”
“我也不記。”
......
世界喧囂如昨,萬物俱寂如昔。
她眼前隻剩這一人,抱住她,便是全世界。
......
雪落無聲,不遠處,一位身著公服的女子攙著昏厥的少女立在風中,衣袂被風雪吹得斜斜作響。
她怔怔望著不遠處那一雙相擁的身影,麵色蒼白如紙,眼底的神色卻一寸寸塌陷下去,風雪撲在臉上卻恍若未覺,隻覺得夜風刺骨、不堪言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