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仆本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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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有光。
燭火正亮,暖閣內一片溫黃。
她立在門前,呼吸在寒氣中繚亂。剛才還迷茫不知往哪兒去的她,此刻忽然找回了方向,卻也在一瞬間陷入猶豫。
......裏麵不是空的。
誰在?
她貼近門沿,一隻手輕輕搭上木門,卻沒有推開,而是壓下心底翻滾的情緒,退了一步,轉向側邊。
窗戶是掩的。
紙窗因屋中火暖,輕輕鼓起一角,泛著些微薄光。
她極輕極輕地,伸出一根指節,在那紙上戳出一個小孔。
風從洞中鑽出一絲暖氣。
她屏住氣,貼近耳去聽。
——先是輕聲笑語,女人笑得極溫柔。
“時雍還記得嗎?”是上官凝的聲音,帶著掩不住的親昵,“咱們以前在翰林院中,年年這般煮雪烹茶......那回子圭非要往雪裏擱徘徊花,結果喝得一嘴腥甜,笑了我好久。”
屋內傳來謝禛不鹹不淡的一聲:“是有些怪。”
“可你那時也喝了不是?還添了一杯。”上官凝似笑非笑,“——頗有奇趣不是麽?”
謝禛輕輕“嗯”了一聲,仿佛沒有再多話。
可那一聲“嗯”,卻比方才任何一句話都輕鬆許多,連語氣都帶了點藏不住的熟稔與縱容。
窗外的寧時倏地一怔。
她死死盯著那紙窗上被她戳出的指洞,手指卻不自覺地蜷緊,骨節發白。
那句“煮雪烹茶”像是一柄細細的刀,悄無聲息地剖開了她腦海中那個幻想過的在雪夜煮茶、盞影交錯的回憶。
她以為那將會是她與謝禛之間獨有的、隻有她一人才配擁有的溫存。
她曾經大言不慚地想著:
天下間再無人能成為那個不二人選。
論文,則誰人和謝大人並肩皆是不足。
論武,則天下之間無人能出自己之右。
可是......
她好像刻意去忽略了,這事本不是如同競技一般的,甚至不是論般配與否的......
......
自己真是個絕世大癡人。
曾幻想過的那點風雅趣事。
是她在萬般困頓時唯一的安寧片刻。
可如今看來,不過是謝禛和大京的故交早就玩剩下的舊景,連趣味都談不上。
——那份“雪中煮茶”的情調,謝禛都早已習慣。
她不是唯一。
從不是。
從頭到尾不過是她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忽然覺得好冷。
冷得像是下一瞬就要裂開。
眼前的場景再一次碎裂開來,她腳下不穩,沒走兩步,便直直地重重地栽入厚雪,整個人沉進那刺骨的白茫茫裏。
她再也爬不起來了。
......
風吹過耳邊。
像哭聲。
像人聲。
像鞭打的破風聲、嬰孩啼哭的尖銳、汽車尖銳的鳴笛聲、女人嘶喊的瘋癲、骨頭斷裂的脆響......
四麵八方,仿佛全都有人在哭。
雪地忽然變得黏稠。
寧時栽倒在雪中,卻感覺不到冷——因為更冷的東西正從她骨髓裏爬出來。
“為什麽死的是他們?”
那個聲音貼著她的耳廓爬進來。
她猛然抬頭,雪色褪盡,眼前是扭曲的公路。
——養父母的車翻倒在護欄邊,白布蓋著兩具支離破碎的身體。
血從布料的纖維裏滲出來,一滴、兩滴......
在急救燈閃爍的藍光下,凝成黑紅色的冰。
養母的一綹卷發露在外麵,最是端莊愛美的她的發散落淩亂;養父的手垂在擔架邊緣,腕表秒針永遠停在3點47分。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白布突然蠕動起來,底下傳來骨骼錯位的“咯咯”聲。
寧時踉蹌後退,卻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姐姐?”
寧殊晴的泣音在耳邊響起,可當她轉頭,看到的卻是萬香樓的那幾個姑娘被自己連累無辜滾落的頭顱。
湛月的那顆頭睜著眼睛,慘然地笑著,一言不發。
血從湛月的脖頸斷麵湧出來,漫過她的鞋麵。
“你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
聲音突然變成尖利的冷嘲熱諷。
寧時捂住耳朵,可那笑聲從她指縫裏鑽進去,變成母親溫柔的絮語:
“清仇,又魘著了嗎?”
她抬頭,看見母親站在三尺外。
那個曾用杏花枝給她綰發的母親,那個會哼著童謠拍她入睡的母親,此刻正溫柔地對她微笑。
婦人鬢邊的紅梅半枯,花瓣邊緣卷曲發黑,像幹涸的血痂。
“清仇。”母親喚她,聲音輕得像雪落。
寧時渾身發抖。
——她明明恨極了這個婦人,可身體裏屬於阮清仇的那部分靈魂卻在此刻劇烈震顫。
那是一種刻進骨髓的渴望,渴望母親再對她笑一笑,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頭。
“娘......”
她聽見自己發出孩童般的嗚咽。
母親走近了,指尖撫上她的臉。
那隻手冰冷柔軟,帶著淡淡的藥香。寧時幾乎要沉溺在這虛假的溫柔裏——
直到她看見母親眼底的裂痕。
那雙眼突然扭曲起來,溫柔的表象像瓷釉般剝落,露出底下癲狂的底色。
“為什麽你還活著?”母親輕聲問,手指突然掐住她的下巴,“他死了,你為什麽活著?”
寧時渾身僵住。
原主那種極度的痛苦和迷惘在這一瞬催入她的心靈,她根本不理解那樣溫柔的母親,為什麽會在父親死後變成那樣的恐怖的魔鬼。
“娘......”她顫抖著去抓母親的袖子,“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母親突然笑了,那笑聲像碎瓷片刮過鐵板般刺耳,“以前我以為你能成為他。”
婦人枯梅般的指尖陷進她臉頰:“可你終究讓娘親失望了不是麽?你終究是個沒用的東西。”
她的眼神漆黑粘稠,眼眸中仿佛浮著細碎的丹砂,像某種活物般緩緩旋轉。
寧時終於爆發出一聲驚惶的尖叫。
她暴起掐住眼前婦人的脖子瘋狂搖晃:“你該死!你不配做母親!你更不配做人!”
指縫間,她看見那婦人在流淚。
“姐......姐......”少女的臉轉作了紺紫色,淚水滴在寧時掐著她的手上,發出“嗤”的仿如灼燒一般的聲音。
寧時悚然鬆手。
“我......在做什麽......”
我在做什麽?
我在做什麽?
我在做什麽?
她跌坐在地,眼前的天地開始崩塌。
雪片化作餓殍的脫落的指甲,化作叛軍圓睜的眼球,化作孩童脹破的肚皮裏漏出的觀音土。
所有亡魂的臉粘連成網,朝她罩下來:
“啊啊啊——!”
她終於記得嘶吼出聲,可那嘶吼卻變成了囫圇的氣音,黑血從喉間湧出。
那深色的血落在雪上,竟像強酸般腐蝕出焦黑的洞。
眼淚無知無覺地地滾下來,可還未觸及雪地,就在空中蒸騰成猩紅的霧。
她幾乎是踉蹌著從雪地中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眼前都是血色雪色,天地昏沉,她卻像迷路的小狗,找不到一點方向。
走到最後,她就那樣一跪,跪在了茫茫雪地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