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摩天輪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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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崽……”
有誰在呼喚。這聲音聽起來仿佛信號極差時對講機裏發出的電流聲,斷斷續續帶著強烈的虛幻感在耳邊繚繞。
夕陽餘暉穿過摩天輪的空隙,投射下的影子像是時鍾在倒轉。那些斑駁陳舊的轎廂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宛如枯樹上掛滿的鐵果被機械地推向高空。每一節升起,鏽跡斑斑的連接處都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安崽……”
呼喊聲和那些零碎的風從窗縫間灌進來,掀動座位上剝落的漆片飄搖欲墜。他獨自坐在轎廂裏,低著頭,耳畔聽見那些孤寂的聲響在天地中回蕩。
他記得這裏,這座遊樂園曾經開在滿是杏花的公園裏,有一條無名河從中間穿過,上麵飄著各種樣子的小鴨船。多年前的時候這裏還有個老爺爺砌的池子可以釣金魚兒,後來過去了十幾年許多設施都不再開了,老爺爺也不見了,他的池子上麵掛著一層厚厚的雨布,蒙著塵落著雨,底下是長出苔蘚的童時舊夢。一切都在時光裏悄然遁去,隻剩下他一個活人困在落幕的遺跡裏。
真是孤單啊。他想。
原來一個人坐摩天輪是這樣的感覺嗎?狹小而封閉的轎廂懸掛著吱呀吱呀地上升,像是與世界斷然分離的另一部分,兩者隻在落地時才會短暫相交。而升到頂峰是它最遠離世界的時候,從高空俯瞰,所有的一切都被擋在外麵,隻有他一個人懸浮在半空之中,像一顆被遺忘的微塵找不到歸屬。
在這個過程裏時間被無限拉長,孤獨會在靜默中千百倍放大,像是一把火在心中燒出一個窟窿。沒有人能撲滅它,隻會越燒越大,直到燒光你的心,最後隻剩下空蕩的胸膛。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什麽也沒有觸及到,可那裏原本應該是有些什麽的。
“安崽……”
這一次他終於聽清了耳旁的呢喃,那聲音輕柔而模糊,同一縷風吹進了空蕩的胸膛裏。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遊離四周,無法尋找到聲音的源頭。就好像閉眼伸出手,摸到的是一片虛無。
奇怪,沒有人會這樣叫他。老媽一般叫他“安安”,這是他的小名,朋友叫他“老陸”,一種不算熟也不算陌生的稱呼,有著微妙的距離感又裝作關係很鐵的樣子,他不喜歡。但仔細想起來,他好像還有一個稱呼是什麽來著……
“小羊羔”?
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搓著兩條胳膊。誰喊的破名字,聽上去肉麻極了。
“安崽!”
他渾身一怔,真正聽清了那個聲音。
猛然,那聲音被急速地拉近,仿佛隻在一個呼吸的瞬間便跨越了千裏萬裏,從虛無裏躍然而至,近得幾乎能感受到聲音所蘊含的的溫度,無形的音波將他呼吸都震得一顫。
“老……爸?”
他抬起頭,那個喊他的男人原來就坐在對麵,麵掛微笑,在陽光中翹著二郎腿,透過窗戶俯瞰整個遊樂園。
啊,他想起來了,隻有老爸會這樣喊他。因為自己的名字是陸西安,小名叫安安,在老爸眼裏調皮搗蛋的時候又是一個小兔崽子欠揍的很,所以叫安崽。他很久沒有被這樣喊過了。
“安崽,想什麽呢?”坐在對麵的男人溫和地問起他。
他甩了甩腦袋,真擔心自己是孤獨瘋了出現幻覺了。他用力捏緊發酸的鼻頭去抑製自己的情緒,重新再去打量男人。那家夥還是穩當地坐在那裏,模糊的臉上看不清麵容,卻讓他覺得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如果這個男人能活到現在,是不是也該長白頭發了?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有點想你,老爸。”
他極輕的默念,像是害怕過大的聲響會震碎泡沫,一切都不複存在。這句話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對誰說的,是對那個男人,還是對自己?
“才出差兩天就想老爸了?你小子又想買什麽玩具,說吧。”男人毫不客氣地說。
“才不是,誰稀罕你買的玩具。”他朝男人吐槽。
這家夥第一次給他買的玩具是會說話的湯姆貓,看了某本坑爹育兒雜誌推薦的,一百塊大洋。他不喜歡這個,但還是放進了紙箱裏保存到了現在,即便會說話的湯姆貓已經不會再回答他“嗨朋友!你好啊!”
“這次回來,你還會走的。對嗎?”他毫無征兆地,說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的話。
那家夥認真地看著他,給予他男人與男人之間應有的尊重,“嗯。”
“哦……好,那你一路順風。”他苦笑著,在說言不由衷的話語,“不要再半路失蹤了。”
“什麽話,熊孩子……”男人不滿地說。要是當年一定會賞他一個大腦瓜崩。
那個男人不說話了,理了理衣襟,望向窗外日落西沉。
他覺得其實這樣安靜的一直對坐下去也挺好,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男人起身,兩人麵對麵站著,身高幾乎相仿,仿佛在注視著一麵鏡子,中間隔了一層不容穿過的玻璃。
“時光啊就像潮水,它送來了一切,也會帶走一切。”男人說了這樣一句話。真是拉風,果真是從那張嘴裏能說出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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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晰地感受到摩天輪在旋轉,卻不再是那種悲哀遲緩的節奏,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飛速轉動。轎廂內的重力被扭曲,隻有他們還在麵對著麵穩穩站著,窗外的風景不再是具體的形象,變成了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光弧在以無法追逐的速度流轉。這座摩天輪龐大的影子投射在地麵,就像時鍾,它不是按照順時針旋轉的,而是飛馳著回退。
他看見夕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驅逐掉暮色,天光大作。深秋的枯木重新抽出新枝,嫩芽點綴枝頭,轎廂剝落的鐵漆在空中劃過優雅的拋物線,重新貼回原位,那些裂紋和鏽蝕就似被一雙手抹平。
衰敗的遊樂園就好像一下子回歸到了多年前的繁盛,他怔怔地注視著這一切,親眼看著時間逆流而上,奔向那個陽光熾熱的夏天,回退到了那個男人眼裏,對麵坐的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安崽,男人的一生中總會有某個時刻,需要堅守自己的決定。一個說‘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選擇’的時刻。”男人那時候醞釀了很久,對六歲的他開口說。
他笑笑,那一年他隻是個六歲的孩子,六歲的孩子能聽懂些什麽呢?六歲的時候有人告訴他說天是綠的他都信。
“你聽不懂也沒有關係,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男人緩緩伸出手向他的方向探來,越過光影的邊界,就差一點就能觸碰到他的額頭。然而就在那不足一寸的距離裏停住了。
那個男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無形的鏡子將他們限製在各自的一側,人是無法試圖穿透夢影去觸碰往昔的。
那個男人輕輕歎了口氣。
“現在老爸要做的就是去堅守自己的選擇,這是我活著的意義,也是我的使命。安崽,你也會有那一天,這是男人究其一生的任務。”
他點點頭,一陣難以言喻的難過襲來,那是一種沒有來由卻深沉到骨髓的情緒。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膛,那裏依然空落落的,像一個被掏空的空洞,什麽也填補不了,甚至連風都會漏進來,整個靈魂都因這片空洞而失衡。
“好,老爸。”但是他還是這麽回答了。
“還記得嗎?我們兩個都要當大英雄,我們是說好的。”男人伸出了小拇指。
他也遙遙地伸出小拇指,拉鉤上吊不許變。
那個男人依舊站在原地,靜默不語,那麵無形的鏡子在這一刻悄然出現了裂隙。
“小兔崽子,我給你留下了一把鑰匙,你會找到的。當漫長的歲月過去,某一天你也有了自己的選擇的時候……就去打開那扇門吧。”男人低沉的聲音說。
“那是我給你留下的,最後的‘變身器’。”
他猛地愣住,肺裏的空氣仿佛被抽空,突然感到無法呼吸。那句話重重砸在他腦海裏,思緒一片混亂,某些不該忘卻的記憶拚湊不起來了。那把鑰匙,那扇門,它們究竟是什麽?
他忘記了,可那真的很重要啊。
“老爸,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等等!”他伸出手,隻抓住了夕陽。
細小的裂紋如蛛網般迅速蔓延開來,那個男人的身影隨著鏡麵的皸裂而變得支離破碎,無數片碎片反射著刺目的光芒,最終轟然崩塌。
與此同時,被鏽跡再一次蝕透的支架終於無法承受龐大的重量,整座摩天輪開始不堪重負地悲鳴,分崩離析的力將一節節連接著的鋼筋骨骼拉扯得扭曲變形。隨著一聲尖銳的斷裂聲炸響,無數碎片子彈般迸射出去,在失重中飛舞,鉚釘被掙脫的力量拋向空中。這些破碎的零件短暫地盛放,隨後是墜落,像是一場鐵的花火。
他的腳底有一刹那的懸空,頃刻間墜感撕裂了他的意識,風聲如尖嘯在耳畔呼響,失控的轎廂和崩塌的鋼鐵混雜著朝下砸去,深坑般的黑暗朝他張開了漩渦般的巨口——
吞沒。
陸西安從睡夢中驚醒,鯉魚打挺似的掀開被子坐起來,急促的呼吸帶動胸口起伏,汗透了衣襟,外麵阿爾伯特正在廚房有條不紊地做早飯。
是奧地利維也納的合租屋,昨天他才剛從倫敦回來複命,晨曦透過窗戶,照得人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擦著額頭的冷汗,忽然想起原來老爸是帶自己去過遊樂園坐摩天輪的,隻是自己忘記了。那個男人一直吊兒郎當,但從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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