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王之故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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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西洋深藍的海洋一望無疆,海蛇似的快船正結隊破浪,鑄鐵船頭把劈開的浪花打成細碎的白沫,薄薄地衝刷在兩側的維京圓盾上。
    船長室內聽著潮聲,弗洛基往木杯裏續上朗姆酒,不安更加沉入穀底。船上酒和黃金同樣來之不易,出航的時候他的倉庫裏帶了整整四十箱,現在隻剩下這最後一瓶。嗜酒如命的水手們離不開這些,要想讓他們幹活要麽有一瓶朗姆酒,要麽就需要一枚金幣,否則這樣危險的航海探險沒有人會追隨他。
    他的維京船隊已經在海上漂泊了八個星期,隻為尋找凱爾特隱修士口中的神秘之島,去往極北之地,極晝下無色之月升起的地方,那是離人世最遠的霧島,“冰的陸地”,卻有火山群立。凱爾特隱修士曾說那裏是位古老君王的故土,他的墓穴裏埋藏了世間最珍稀的寶藏,任何一件殉葬品的流出都能夠在凡世換取不可計量的榮華富貴。
    弗洛基真正關心的不是這個,目光緊緊鎖定著被他握在手中的羊皮紙。借著燭火搖曳的微光,紙上陳朽的筆跡也展露出來,一個個古老模糊的象形符號和火苗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這些文字原始到無法追溯,隻有他熟識的一位神神叨叨的愛爾蘭僧侶能夠解讀。那個瘋僧侶總是在房間畫滿奇怪詭異的圓陣,不吃不喝地每天念叨著些古怪的語言,但是他的博學卻無人能及。在弗洛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幾個月沒有踏出門一步了,木碗裏的食物腐爛發臭,門框和懸梁上都溢滿了漲潮般的圖像,那個瘦骨嶙峋的家夥赤裸著上半身,肋骨可怕地凸顯出來,蓬頭垢麵。他見到這頁羊皮紙,混沌的眼神居然刹那間清醒了一刻,隨後就像饑餓的狼狗一樣撲上來,將臉頰都瘋狂地貼上這些文字,大笑。
    盧恩文字,屬於古煉金術的文字,千年以前最古老的北地符文。它不僅是書寫文字,還象征著最深層次的奧術領域,傳說奧丁為了掌握這些文字用長矛岡格尼爾刺穿自己,在世界樹上倒吊了九天九夜才得以領悟。
    這卷紙張的文字記載了,在那離人世最遠的霧島,成群的飛龍掠過貧瘠的岩原,鐵青且巍峨的王城鑄造在直刺天空的懸崖,空氣裏飄散著冰晶,暴風肆虐,雪花橫掃在大地就像濃烈的塵。在那裏,無論是口含烈焰的龍還是動輒萬鈞的巨獸都要共同臣服於世間最初的古王——
    “萬王之王”。
    文字裏是這樣記錄的。
    偉岸的王從天神那裏僭奪了無上至高的權能,成為神在人世間最強大的化身,眾生朝拜,就連歲月這柄剔骨的刀都無法殺死他,這場暴政持續了數百年。直到那一天,烈火燎原,王亦怒火中燒。他的血噴灑而出浸進岩原裏,土地被染得猩紅,風吹來的都是怒吼,揭旗反抗的人們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趁虛而入,用鐵戟刺穿了他的心髒,將他牢牢釘死在了懸崖殿裏,孤獨且永恒的與王座同眠。
    在文字的最後,記錄這些文字的人寫下——在那裏、極北之地,王雖死,卻留下了“長生”的秘辛。
    為了找尋去往那裏的航線,弗洛基的船隊徒勞地沿著模糊不清的海圖行駛,直到現在一無所獲。他們甚至開始迷航了,爬上桅杆無論朝那個方向上看都是相同的海水,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哪怕一片島嶼,在浩瀚的北大西洋裏迷茫地打轉,海麵上偶爾飄來浮冰。如果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們還不能抵達那所謂的極北之地,就必須要被迫返航,重新整頓,下一次出海或許是多年以後。
    弗洛基絕對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仰頭將杯中的朗姆酒一飲而盡。他為了這次出海付出的心血遠超他人理解,花費了大半輩子的積蓄,這次出海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重新將這張羊皮紙卷好,收進帶鎖扣的鐵盒當中,吹滅火燭。這些在黑暗中給予人光芒的蠟油總是十分昂貴,必須要節省著使用。
    他站在隻開了一個眼的窗邊,朝外看去。
    海船還在乘風破浪,按照北極星指引的方向顛簸前行,撞碎重疊在一起的浪花。年輕的了望手踩著麻繩梯爬上桅杆,朝著航向盡頭眺望,寒冷的海風將方帆吹得鼓鼓囊囊,吹打在身體上也像一根根冰針刺骨。
    越來越冷了,隨著航行的繼續船員們隻能被迫裹緊自己身上破爛的麻衣,最多再喝些猛烈的酒暖身子。但如今酒已經喝完了,他們還要繼續前行,到更加寒冷的海域裏去,在寒冷中人們變得更加沉默,前幾天還在合唱的水手歌謠如今一聲不發。
    了望手死氣沉沉地攏緊衣服,珍惜每一縷來之不易的體溫。海麵看似風平浪靜,水波蕩漾,但他常年在海上練就的鼻子嗅到風中蘊含的一絲水汽。
    “風暴!”
    陰沉的積雨雲從天邊滲出端倪,旋即就鋪天蓋地地擴散,像是一座座崇山群巒俯衝過來。海上的降雨從不像陸地那樣,雨和風暴往往同時出現,一旦陰雲爬上天幕,磅礴大海隻消瞬間就會變得暴怒,波濤滾滾。了望手注意到原本還是湛藍的海水開始變色了,被墨染那樣反出海底深淵般的黑,仿佛有一張無垠的巨口在底下朝著船隻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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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望手著急忙慌地差點把號角掉下桅杆,鼓足了力氣浩然吹響。
    “嗚————”
    桅杆上的呼號仿佛戰爭的起始符,海員一下子從最沉默的低落進入最緊張的戒備,扛著麻繩和鐵鉤衝上甲板,傳遞指揮的聲音都是大吼大叫。
    “孩子們!”弗洛基說。所有人都在側耳傾聽。在大海上,船長總是有著絕對的權威。
    “風暴就要來了!願奧丁保佑我們,戰勝索爾的山羊!”
    北方的神話裏,索爾的兩隻山羊拉動雷霆戰車從天空奔過時,風暴隨雷聲而來。
    船員們高舉手上的工具叫嚷著回應他。海上生活的人總是大喜大悲,又或者不喜不悲的,為了抵抗風暴,他們需要在最短時間內把防浪網係實,把方帆側過來,把麻繩係緊,把這座快船變成對抗海浪的堡壘。
    “快!去幾個人到儲藏室,別讓水淹了食物!”船上的副手吼叫著。他發現這場雨的前兆很不正常,風暴卷來的水浪很有可能會衝進船艙。
    海水從來不講道理,風暴的下一刻或許就是漩渦和海嘯。如果大海是個姑娘,那麽她一定是個最喜怒無常的妖姬。
    雲的陰影籠罩在頭頂,刮起陣陣將水花帶上甲板的妖風,副手一頭微卷的亂發飄零,胡須都被飛濺的水滴打濕。他抬起頭,一滴雨正好落在他的額頭,冰一樣涼,不到片刻暴雨夾雜在狂風裏急落,密集得像天空裏有一座湖泊泄口,將全部的水傾注而下。海麵洶湧,猶若是沸騰。
    “風暴來了!”
    號角第二次吹響,向所有人警示。
    狂風撕扯著方帆,十幾米高的浪頭呼嘯著撞擊甲板,海船如一葉扁舟夾雜在接連的浪潮裏,風雨中閃過慘白的雷霆。
    副手衝進船長室,頭發和衣服都被打濕往下滴著水。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這樣的風暴人是不能待在甲板的,任何敢於留在這裏的傻子都會被驚濤駭浪卷走。
    “該死的,現在誰他媽的在掌舵?”弗洛基聲嘶力竭地大吼。周圍都是雨砸在船體的噪聲,腳下的船體仿佛化作了這浪潮的一部分,沒有一刻是穩固的。
    “沒有人,現在上層連站立都做不到!”副手扶著牆壁以同樣的聲調回應。
    弗洛基一拳砸向桌子,拳骨濺出來的鮮血滴在桌麵上,嚇了副手一跳。
    “不能讓船偏航!”
    弗洛基丟下這一句跌跌撞撞地衝出船長室,迎麵的黑雲厚得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帷幕攏在天空,浪濤從四麵八方襲來,激起幾人高的水花,這些海浪隨時都會把人卷下船。
    他冒著傾盆大雨艱難地登上船舵,水流沿著濕透的麻布衣嘩啦地往下滴,與木板上的積水融成一片。這場浩劫般的暴雨幾乎讓人無法睜開雙眼,他眯起眼睛,僅能通過一條細縫注視前方。船隊已經被衝散了,沒有退路可言,這艘船絕不能在風暴中迷航,否則將永遠無法去到那片傳說中的土地探究長生之秘,他早已將一生都壓在了這次壯舉上麵,必須有人要掌舵。
    他的眼神短暫地和桅杆上沒有來得及下來的了望手相交,那個可憐的家夥在高處抱緊柱子,在風雨中螞蟻般渺小。
    透過密集的雨幕,隻有了望手能看到他眼神裏爍金般的堅韌。
    “放帆!啟航!”弗洛基的咆哮隻在這一瞬短暫壓過了風暴,直擊了望手瑟瑟發抖的胸膛。
    方帆正位!帆索在風中繃緊,強勁的海風呼嘯著把帆布最大限度地鼓起,成為無形的巨手推動它在浪潮中穿梭!
    弗洛基雙手死死抓住舵柄,以英傑般淩然的姿態牽製住海洋這匹暴烈的駿馬,船隊裏隻剩下這一艘仍在乘風破浪!風向是正確的,他要順著這陣風踏浪前行!
    天空藏匿著的雷霆爆發,閃出陣陣白光。那些帶來狂風驟雨的黑色雲層沉重得像要壓下來折斷船帆,漆黑的浪花裏仿佛藏著一隻隻饑餓萬分的野獸,不斷從四麵八方撲向甲板,幾乎要將這艘船撕扯得支離破碎。
    “願奧丁保佑我們!戰勝索爾的山羊!”撲麵而來的浪濤宛如一座礁石,青白色的雷霆劈打在浪頭,弗洛基用盡渾身力氣鎖緊船舵,放聲大笑的樣子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個瘋子。
    船在風暴肆虐的海域裏橫衝直撞,狂暴的風勢將船速推至極致。鑄鐵的船頭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劈向迎麵撲來的滔天巨浪,劇烈的撞擊震得整艘船發出激烈的怒響,隨後船影衝出浪牆,伴隨著巨大的水花重重砸回海麵。
    甲板上傳來激昂的呐喊聲,弗洛基與了望手振臂高呼,任雨水和海風肆意拍打著臉頰,嘲笑起風暴的無能。
    這樣的雨雲受風速所趨,來得快去得也快,海洋從不講道理,怎樣的浩劫都要硬著頭皮承受過去,活下來並非是戰勝了它,隻不過是經受住了一次微不足道的考驗。咆哮不止的漆黑雲層正被船甩在身後,變成逐漸散開的暗影,雨勢漸小了,溫吞吞的太陽從雲邊裏冒出頭,怎麽也熱不起來,照在甲板上顯出一層濕漉漉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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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手和越來越多驚恐的船員登上甲板,見到風暴最憤怒的狀態平息下去,他們還有一片狼藉需要處理,積水如果就這樣不管會有船沉沒的風險,那些斷裂的木板和繩索要重新修複,人與風暴之間的戰爭並未結束。
    副手登上船舵,顫巍巍地向弗洛基報告:“船長,了望手那孩子恐怕被海浪卷走了,但除此以外沒有別的人員傷亡,我們的食物儲備保住了!”
    “孬種!懦夫!”弗洛基一把推開副手,怒火怒氣,“你的勇氣還比不上那孩子!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恥!”
    桅杆上,年輕的了望手遙望著狂風和巨浪的怒號遠去,渾身仍在止不住地戰栗。
    船隻隨波起伏,灰藍的天際重新展現在眼前,雲朵散碎地漂浮,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海腥味,和來自雨後的清冽。
    了望手冷靜下來,眺望遠處的天象履行職責,沒有人知道風暴會不會重新折返,徹底摧毀他們。
    在天海交接的盡頭,他沒有看到黑壓壓的積雨雲,陸地的邊緣慢慢變得清晰。那是荒涼的海岸線,冰雪交加的黑色沙灘臥在灰藍的天幕下,潮汐起伏將海水輕輕撲打在沙子上,留下層細碎的泡沫。
    “陸地!陸地!陸地!”桅杆上的了望手歇斯底裏地朝天大喊,確保這個信息能夠傳遍整艘船隊。
    剛要發火的弗洛基愣住了,推開低頭垂眉的副手登上甲板前端,直麵大海。
    “陸地、陸地——”
    聲音的傳播就好似風吹浪濤,弗洛基聽見了無數個粗獷的叫喊此起彼伏,他被包圍在這些聲音中頭皮發麻,被風霜摧殘到幹枯分裂的手掌顫抖著鬆開舵盤。在海上,這樣簡單的呼喊能夠激勵所有人,視界上的一片泥土比得上海盜留下的黃金寶藏,其璀璨要遠勝過地平線上的驕陽。
    弗洛基朝那片陸地伸出手掌,透過指間的縫隙窺探遠方的黑沙灘,不禁開始落淚。喜怒無常的大海會把最強壯最勇猛的男人折磨到瘦骨嶙峋、精神崩潰,而他們最後的期許便是陸地。人從腹胎中誕下的那一刻起,就離不開地母的懷抱。
    “isand。冰島)”遙望著那片冰霜覆蓋的陸地,弗洛基.維爾達加爾鬆情不自禁地呢喃。
    注:弗洛基.維爾達加爾鬆,大約在公元860年登陸冰島並嚐試定居,可惜最後定居的計劃以失敗告終。他是最早登陸冰島的北歐探險家之一,冰島的命名正起源於他。在弗洛基.維爾達加爾鬆後的公元874年,冰島的首位永久定居者、冰島人的祖先殷格.亞納遜才攜奴隸家仆來到冰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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