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火漆封印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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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老城廂。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懶洋洋地淌進“王記土產行”的後院。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陳年幹貨和樟木混合的獨特氣味,這是王建國聞了一輩子的味道。
    然而今天,這味道裏卻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悲傷。
    老伴兒走了七七四十九天,按規矩,該理一理她的遺物了。
    王建國顫巍巍地打開那隻陪了老伴兒一輩子的嫁妝箱,紅漆已經斑駁,銅鎖扣也泛著暗綠色的光。
    箱蓋開啟的“吱呀”一聲,像一聲悠長的歎息,揚起了一陣細微的灰塵和濃重的樟腦丸氣味。
    他一件件地往外拿,那些洗得發白的旗袍、一雙磨平了後跟的布鞋、一個裝著幾根銀絲的梳子盒……每一件,都像一枚針,輕輕紮在他心上。
    直到箱底,他的指尖觸到一個硬物。
    那是一個扁平的信封,牛皮紙已經泛黃發脆,邊緣被歲月磨得起了毛。
    最紮眼的,是封口上那塊暗紅色的火漆印。
    它沒有融化,也沒有碎裂,完好得像昨天才封上一樣。
    火漆上清晰地烙印著一個古樸的篆體字——“川”。
    王建國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徽記,他死也忘不了!
    那是……那個人的家族徽記!
    他幾乎是憑著一股蠻力撕開了封口,火漆應聲碎裂,幾片猩紅的蠟屑掉落在箱底的舊報紙上,像凝固的血滴。
    信紙是上好的宣紙,但墨跡已有些許暈染。
    字跡娟秀有力,是中文,落款是一個他刻骨銘心的名字:川島芳子。
    “建國吾愛,”信的開頭這樣寫著。
    王建國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不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女漢奸,而是那個在安陽鄉下,笑起來有兩個淺淺梨渦,自稱“芳子”的日本女人,那個他曾經以為會共度一生的戀人,那個……小日子商人甲,也就是川島正雄,早年留在中國的情人。
    他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行字。
    信裏沒有纏綿悱惻的情話,通篇都是一種壓抑的懇求和悲涼。
    “……正雄君已被家族的貪婪蒙蔽了雙眼,他們竟想把我們祖宗腳下挖出來的東西,變成冰冷的買賣。那些鼎,那些玉,是有魂的啊!我勸過他,可他聽不進去,他說這是為了家族的‘榮耀’。建國,你我雖已陌路,但我知你心中尚存道義,求你,想辦法阻止他,不要讓他把祖宗的東西帶出這片土地……”
    王建國的眼眶濕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芳子在油燈下,撫摸著一件青銅爵杯時那虔誠又心痛的眼神。
    她懂這些,她愛這些,可她的男人,卻隻想把它們換成錢。
    信的末尾,有一段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我們的兒子,光一,前幾天問我:‘媽媽,爸爸為什麽總是一個人看著中國的地圖發呆?’我抱著他,告訴他:‘因為爸爸……在找回家的路。’建國,我多希望這是真的。但願他還記得,家,究竟在哪裏。”
    “咣當!”
    信紙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
    王建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川島正雄不是在找回家的路,他是在規劃一條條……把家裏的寶貝偷出去的髒路!
    而他的老伴兒,恐怕早就知道了這封信的存在,卻為了保全他,將這個秘密藏了一輩子。
    悔恨、憤怒、悲涼,像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撿起那封信,眼神從渾濁變得異常堅定。
    有些債,躲了一輩子,終究是要還的。
    他站起身,步履蹣跚卻異常穩健地走向電話,撥出了那個隻在深夜撥通過一次的號碼。
    兩天後,這封承載著三十年恩怨情仇的信,被穩妥地放在了江天豪麵前。
    他沒有坐在那個充滿現代科技感的監控室裏,而是在天津利順德飯店的一間舊套房內。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
    江天豪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那片“川”字火漆的碎片,遞給了身旁的陳曼莉。
    “曼莉,馬上聯係我們在日本的華僑律師團,”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以‘遺孤尋親’的名義,嚐試調取川島正雄的家庭檔案,重點是親子關係和財產繼承部分。我要知道,那個叫‘光一’的兒子,現在在哪,在做什麽。”
    陳曼莉接過火漆碎片,用證物袋封好,點了點頭:“明白。川島正雄在日本商界地位很高,直接調查會打草驚蛇。家事訴訟是個很好的切入點,隱私度高,不易引起警覺。”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還查到川島年輕時有個舊友,叫佐藤健,現在是東京一家畫廊的老板。我會偽裝成文化記者去接近他,或許能從側麵套出些東西。”
    “很好,”江天豪的目光轉向信紙本身,“這份信,馬上進行高精度掃描,原件和掃描件,立刻送去故宮,交給周硯清。”
    故宮博物院,古文字研究室。
    周硯清戴著白手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將信紙平鋪在恒溫恒濕的工作台上。
    他沒有先看內容,而是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幾片火漆殘骸上。
    “有意思……”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喃喃自語。
    在電子顯微鏡下,火漆的微觀結構一覽無遺。
    那暗紅色並非純粹的日本漆料,其中混雜著一些顆粒粗糙、色澤更深的物質。
    周硯清取下微量樣本,放入質譜分析儀。
    數據很快就出來了。
    “果然如此,”他看著屏幕上顯示的成分分析圖,嘴角浮現出一絲學者特有的、發現真理的微笑,“主要成分是日本進口的鬆脂漆,但裏麵混有超過30的無機礦物,元素構成……與河南安陽地區的紅土樣本高度吻合。”
    這個發現,就像一顆釘子,將這封信的偽造可能徹底釘死。
    它雄辯地證明了,這枚火漆印,確確實實是在1989年前後,在中國境內,用日本的材料和中國的土地混合製成的。
    它是一個跨越國界的誓言,也是一個無法辯駁的罪證。
    周硯清沒有絲毫猶豫。
    他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敲下:《文物走私中的情感斷裂與身份認同危機研究——以一封未寄出的家書為例》。
    他將信件的掃描件作為核心附件,在論文的結語中,他用冷靜而銳利的筆觸,向整個國際文化遺產倫理學會發出了一個直擊靈魂的提問:
    “當所謂的‘收藏’,演變成了赤裸裸的‘占有’;當所謂的‘榮耀’,建立在對另一個文明的掠奪之上時,那個據說在‘尋找回家之路’的父親,那份被塵封的愛,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安陽,趙王村。
    老獵人趙鐵柱的院子裏,石桌上點著一盞馬燈,昏黃的燈光映著幾張飽經風霜的臉。
    他們是“守燈人聯盟”最核心的成員,一群土生土長,用最質樸的方式守護著腳下這片土地的老人。
    江天豪的指令通過加密渠道傳了過來。
    趙鐵柱將信的謄抄本分發下去,嗓音沙啞卻充滿力量:“老板的意思,都明白了?這封信,就是咱們的投槍,咱們的照妖鏡!川島正雄那夥人,在國內有三十二個明裏暗裏的幫手,從海關的內鬼到地方上的掮客,名單都在這兒。”
    他拿起一遝牛皮紙信封和一塊蜂蠟,“這封信,一字不差地抄,抄三十六份!用最土的法子,蜂蠟封口,寄給他們的老婆、孩子、爹娘!信裏啥也別多說,就附一張紙條,寫上:‘你們的親人,還記得這封信的味道嗎?’”
    老人們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點頭,拿起筆,一筆一劃地抄寫起來。
    昏黃的燈光下,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那聲音,像是在為一段即將終結的罪惡,提前奏響了挽歌。
    一周後。
    江天豪的加密通訊器響起,是杜青山發來的簡報。
    “老板,捅了馬蜂窩了。”杜青山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三十二個目標,已經有五個人的家屬主動聯係了我們,願意提供他們親人最近的內部通話錄音和行程記錄,隻求……事後能從輕處理。”
    江天豪靜靜地聽完匯報,緩緩掛斷通訊。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京郊的夜色。
    城市的燈火在遠方織成一張璀璨的網,而他,正在收緊另一張看不見的網。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白信封,將那封“川島芳子”的信件原稿,小心翼翼地折好,放了進去。
    他拿起內線電話,接通了助手。
    “備一份厚禮,用最穩妥的渠道,”他的聲音沉靜如水,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寄往東京,世田穀區,那家最好的療養院。” 第33章 火漆封印的家書 (續)
    東京,世田穀區,高級療養院。
    消毒水的氣味尖銳地刺入鼻腔,與窗外飄來的櫻花淡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生死交織的詭異氛圍。
    病床上的川島正雄,本已是風中殘燭,此刻更是麵如死灰。
    那個來自中國的信封,就攤在他的腿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幹枯的手指,神經質地反複摩挲著信封粗糙的邊緣,那觸感仿佛能灼傷他的靈魂。
    突然,他喉頭一陣聳動,整個人弓得像隻煮熟的蝦,爆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
    那聲音渾濁而絕望,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年輕的護士聞聲快步走進來,一邊輕拍他的後背,一邊收拾著床頭的雜物。
    就在護士轉身的瞬間,川島正雄用盡全身力氣,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態,用顫抖的手將那幾塊破碎的火漆殘片,死死地塞進了枕頭底下。
    他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天花板,嘴唇翕動,漏出一絲微不可聞的呢喃:“光一……兒子……爹,錯了……”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李家坡。
    陳曼莉站在一棟南洋風格的老屋簷下,空氣濕熱而粘稠,帶著雨後泥土的芬芳。
    屋簷下新掛上了一盞六角宮燈,在漸濃的夜色裏,投射出溫暖的橘光,恰好映在她那張混雜著決絕與釋然的臉上。
    她仰頭望著那盞燈,仿佛在看一盞為自己指明方向的航燈。
    她深吸一口氣,從手袋裏摸出手機,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劃過,最終撥通了那個許久未曾聯係的,在大阪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
    陳曼莉的眼眶微微一熱,但聲音卻異常堅定:“媽,是我。我想……回去看看了。”
    對有些人而言,最沉重的封印,從來不是信封上那塊小小的火漆,而是那句壓在心底三十年,始終不敢啟齒的“對不起”。
    京郊,江天豪放下了監聽耳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聽到的一切,無論是老人的懺悔還是女人的回歸,都隻是棋盤上落下的兩顆棋子。
    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平穩而清晰,不帶一絲波瀾。
    “通知下去,就說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