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華生香
    青鸞祠的晨鍾第七千八百次撞碎山霧時，照臨握著沾著露水的鹿皮軟布，正在擦拭石案中央的青瓷盞。釉色在晨光裏泛著極淡的月白，盞心繪著半枝未開的金銀花——那是金縷十六歲時瞞著師父，用簪頭蘸著銀粉偷偷描上去的，說是要"等花開滿盞，便與他分飲靈泉"。如今筆鋒早已被歲月磨得淺淡，他卻總在擦到花瓣凹陷處時，指尖無意識地頓上三息，仿佛能觸到當年少女掌心的溫度。
    一、藤架下的碎光
    新月初升的夜晚，照臨總愛解開銀發垂在藤木椅上。三十年光陰染白的發梢掠過椅沿，常勾住新生的藤蔓卷須——那些青綠色的小鉤子總在他閉目時悄悄攀上鬢角，像金縷當年偷別他發間的野茉莉。有次山風掀動他的袖口，露出腕間三道淺紅勒痕，村婦們才恍然想起：二十年前暴雨衝垮靈泉石欄，是照臨背著竹簍在懸崖上攀了三天，用浸滿血的麻繩將野生的金銀花藤牽回祠中。如今那些藤蔓早將整麵西牆織成花幕，每逢月中便會在某個時辰集體轉向祠堂，讓綴滿銀花的藤蔓尖梢，恰好拂過石案上的青瓷盞。
    孩童們躲在竹籬後偷看過無數次：穿月白衣衫的男子跪在花簇前，指尖輕點兩朵並蒂銀花的蕊心。"今年的露水比去年涼些。"他說話時，左邊的花會輕輕顫出一滴水珠，落在他掌心凝成細小的銀環——與金縷生前戴過的那對鎏金銀環分毫不差。更奇的是霜降那日，他對著枯敗的花藤嗬了口氣，蜷曲的藤蔓竟沿著他的指縫慢慢舒展，在月光裏勾出個"等"字的形狀，直到晨露凝結才又恢複原狀。
    二、靈泉深處的私語
    山民們記得照臨初來的模樣：十七歲的少年抱著具蓋滿銀花的棺木，腰間係著斷成兩截的鎏金銀簪。祠堂後那眼靈泉原是枯竭的，自他來了後，泉眼突然湧出帶著花香的活水，水麵終年漂著不落的銀花瓣。有人曾在深夜看見他赤足踏入泉中，任由齊腰深的泉水漫過蒼白的腳踝，低頭吻向水麵時，漣漪裏會浮現出少女淺笑的倒影——金縷臨終前說，她的魂魄會順著靈泉生長，"化作你指尖的花開"。
    每逢清明，照臨必在泉邊坐足十二個時辰。他會將曬幹的金銀花鋪在石上，用金縷留下的螺鈿小剪細細修剪花蒂。"你總說我剪花像剖月光。"他對著流水輕笑時，泉底會傳來極輕的"叮咚"聲，像誰用銀簪尾端敲了敲瓷盞。有年他不慎劃破指尖，血珠落入泉中，整麵花牆的藤蔓突然瘋長，在祠堂頂織出個穹頂般的花棚，將漏下的月光碎成金縷最愛的流蘇模樣。
    三、銀發裏的春天
    不知從何時起，照臨的銀發間開始零星點綴著銀白的小花——不是新開的金銀花，而是某種從未見過的、花瓣薄如蟬翼的奇花。村醫說這是"念魂草"，隻在執念極深之人發間生長。他卻知道，那是金縷在試著用另一種方式觸碰他：去年重陽，他在藤架下打盹，醒來時發現鬢角別著三朵小花，花瓣排列的弧度，正是當年金縷為他簪花時的習慣手勢。
    最讓山民們心驚的是某個夏夜：電閃雷鳴中，照臨站在花牆前張開雙臂，任由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當閃電照亮山崖時，人們看見萬千藤蔓突然化作銀色光帶，在他周身纏成女子的輪廓——裙擺是垂落的花穗，發間是新開的卷須，甚至能看見"她"抬手替照臨拂去眉間雨珠的動作。雷聲停歇後，照臨鬢角多了道濕潤的痕跡，像是誰含著淚吻過的印記。
    四、未拆的流蘇
    冬至那日，照臨在靈泉石縫裏發現半截銀簪——正是金縷入殮時隨葬的那支。簪頭的金銀花雕紋已被水蝕得模糊，唯有花蕊處嵌著的那粒露珠，三十年未幹。他將銀簪插進青瓷盞的裂痕，當夜靈泉便湧出異香，整麵花牆的藤蔓同時綻放，千萬朵銀花在風雪裏旋轉，如同金縷當年在月下跳的流蘇舞。
    "你看，連雪花都學你打旋兒。"照臨對著空氣說話時，有片雪花恰好落在盞心，與當年金縷畫的那半枝銀花拚成完整的花朵。他忽然想起初見時，她蹲在溪邊長發垂地，正用藤蔓編流蘇，抬頭對他笑："等我編完這百朵銀花，便帶你去看雲海日出。"後來她葬在靈泉下，他便在祠堂種滿她編過的藤蔓，讓每年春天的花穗，都替她完成未說出口的邀約。
    暮色漫過祠堂時，照臨摸著盞沿的銀簪殘片輕笑。銀發裏新添的卷須正悄悄勾住一片銀花瓣，像極了金縷當年偷藏他發間的惡作劇。遠處傳來山民歸家的腳步聲，他知道他們又會看見自己對著空盞說話，卻不知那青瓷盞從未空過——盞底沉澱著三十年的靈泉、晨露、以及某個永遠以花香為魂的人，從未說出口的、綿長如藤蔓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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