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何以人間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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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內,殿門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頭的燥熱與喧囂。
    朝堂內外一片死寂,連往日聒噪的知了都似噤了聲。
    滿朝文武心照不宣,此刻誰也不敢在這節骨眼上遞半句逆耳之言,遞上來的折子清一色都是‘恭請聖安’‘祈願太子康泰’的吉祥話,半句朝政都不敢提——誰不知道太子是皇上捧在心尖上養大的?
    從小親自教習弓馬,手把手批閱奏章,連出巡都要帶在身邊。
    如今太子病重,皇上那雙眼睛冷得能淬出冰來,這時候誰敢觸這個黴頭?
    連平日裏最愛挑事的禦史都閉緊了嘴。
    六部衙門乖覺得不像話,生怕哪句話沒說對,就成了皇上盛怒下的‘出氣筒’。
    畢竟,誰都知道——若是太子真有個三長兩短,皇上盛怒之下,誰敢蹦躂,誰就得掉腦袋!
    暗地裏自然有人心思浮動,可再大的野心,此刻也得死死按捺住。
    佟佳氏也好,別的世家也罷,縱有千般算計,這會兒也隻敢在背地裏‘遞個眼色’,‘傳句閑話’,真敢伸手的,怕是嫌自己命太長。
    畢竟皇上這些年為太子處置的人還少麽?
    當年佟佳氏何等煊赫,佟國維官至領侍衛內大臣,族中子弟遍布要職。
    偏生傳出風言風語,說佟佳氏在府中設壇詛咒太子。
    不過三日,皇上便以"不敬儲君"為由,當廷摘了佟國維的頂戴花翎。
    佟佳氏三代爵位一夕盡削,在旗的十二個子弟統統革職。
    原本門庭若市的佟佳府邸,轉眼就剩個空架子,連年節時往宮裏遞的貢品都被退了回來。
    這些年雖說靠著祖蔭慢慢回溫,可再不複當年風光。
    如今太子病榻前侍奉的名單裏,佟佳氏的人連前三排都擠不進去。
    每逢東宮千秋節,他們府上送的賀禮,都要被太監們特意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這紫禁城裏,誰不知道皇上最恨人碰他的心頭肉?
    *
    正午的陽光透過杏色紗簾,本該是暖融融的,可照在胤礽身上,卻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霜,襯得他膚色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這光裏消散。
    胤禔死死抱著他,手臂繃得發顫,像是怕一鬆手,懷裏的人就會化作一縷煙,被那冷冰冰的光帶走。
    “大哥……”
    一聲低弱到極點的呢喃,輕飄飄地散在空氣裏。
    胤禔喉頭一哽,眼眶燙得發疼,卻死死咬著牙不肯讓淚落下來。
    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我在,大哥在呢。”
    可胤礽再沒有回應。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像是睡著了,隻是眉頭微微蹙著,似乎連在夢裏都不安穩。
    胤祉跪在榻前,額頭抵著床沿,肩膀微微發抖。
    他死死咬著唇,可眼淚還是無聲地砸在地上,一滴、兩滴……他想起小時候,二哥總是笑著揉他的腦袋,溫聲哄他:“三弟乖,二哥在這兒呢。”
    可現在,那個總是溫柔對他笑的人,卻連睜眼看他一眼都做不到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喉嚨裏像是堵了一把刀,割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隻能死死盯著胤礽的臉,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骨血裏。
    胤禔死死閉了閉眼,終於有一滴淚砸下來,落在胤礽的手背上。
    他渾身發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可那浮木……終究是要沉下去的。
    太醫說,太子殿下元氣耗盡,已是彌留之際,能不能醒來,全看天意。
    天意……
    胤禔忽然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
    他們生在皇家,享盡榮華,可到頭來,卻連至親的命都留不住。
    他緩緩俯身,額頭抵著胤礽的肩,終於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浸濕了錦被。
    ——若這就是天意,那他寧願從未生在帝王家。
    *
    殿內的銅漏滴答作響,時間在沉寂中緩緩流逝。
    半個時辰過去,胤礽的指尖忽然輕輕顫了顫,眉頭也微微蹙起,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胤禔猛地直起身,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將淚痕擦得幹幹淨淨,又迅速整了整衣襟,生怕露出一絲狼狽。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嗓音裏的哽咽,低聲道:“保成……?”
    一旁的胤祉也慌忙抬手,用力擦了擦通紅的眼眶,甚至勉強扯出一抹笑來,隻是那笑意還未達眼底,便又險些被湧上的淚意衝散。
    他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逼退淚意,才顫著聲喚道:“二哥……你醒了嗎?”
    胤礽緩緩睜開眼,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清晰。
    隻見胤禔那雙慣常淩厲的鳳眸此刻泛著紅,像頭被困的猛獸。
    這位曾經縱馬踏破漠北、刀光劍影裏都不曾皺過眉的將領,此刻卻連呼吸都在發顫。
    他死死咬著唇,下頜繃得緊緊的,像是用盡全力才沒讓眼淚落下來——他胤禔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此刻,怕極了懷裏這個人會化作一縷煙霞散去。
    “大哥……”胤礽想撐起身子,卻被一雙顫抖的手輕輕按住。
    “別動。”胤禔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小心翼翼地托著他的後背,幫他靠在自己肩上,“慢慢來……”
    另一邊,胤祉端著溫熱的瓷盞,指尖都在發抖。
    他舀了一勺水,試了又試溫度,才遞到胤礽唇邊:“二哥,喝點水……”
    水珠順著胤礽蒼白的唇角滑落,胤祉慌忙用袖子去擦,卻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原來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
    胤礽乖順地低頭,小口抿了抿,溫水潤過幹澀的喉嚨,讓他微微舒了一口氣。
    他實在沒什麽力氣,喝完便不自覺地往胤禔肩上靠去,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軟綿綿地倚著他。
    胤禔手臂一僵,隨即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低頭看著胤礽蒼白的側臉,心裏像是被鈍刀狠狠碾過,疼得幾乎喘不上氣。
    “保成……”胤禔哽咽著喚了一聲,再也說不下去。
    他隻能將人往懷裏帶了帶,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他的背。
    胤祉額頭抵著床沿無聲抽泣。
    “三弟……”胤礽輕喚,聲音虛弱卻溫柔,“過來。”
    胤祉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二哥對他伸出手。
    他連忙握住,那纖細的手腕讓他不敢用力,仿佛一碰就會碎。
    “二哥在這兒呢。”胤礽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像小時候哄他睡覺時那樣,“不哭了……”
    這句話徹底擊碎了胤祉的防線。他伏在榻邊,哭得渾身發抖:“二哥………你不能……不能……”
    胤禔猛地別過臉去,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死死抱著懷中的弟弟,像是要把人揉進骨血裏。
    他的保成,他最疼愛的弟弟,從小到大都護在身後的人,如今卻在他懷裏一點點消逝。
    胤礽靠在兄長肩頭,看著淚流滿麵的弟弟,輕輕歎了口氣:“傻孩子……”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生生剜在胤禔和胤祉的心上。
    這世間最痛的,莫過於看著至親之人漸漸遠去,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