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第七站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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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橋邊,手指觸到那本濕透的日誌時,指尖像被冰錐刺穿。封麵早已褪色,邊角卷曲,墨跡暈染成一片片幽暗的雲,仿佛吸飽了整條河的陰寒。翻開的瞬間,紙頁發出枯葉斷裂的聲響,像是某種沉睡多年的低語,終於等到了傾聽者。
我叫林晚,曾是309路的末班車乘客。如今,我已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隻知每夜都坐上那輛沒有終點的公交車,穿行於霧氣彌漫的橋與荒地之間。車窗上總映著模糊的人影,可回頭時,車廂空無一人。司機從不回頭,黑雨衣裹著瘦削的背影,像一具被釘在駕駛座上的遺骸。
直到今晚,我終於找到了那本沉在河底的日誌。
它被鎖在鏽蝕的鐵盒裏,藏在橋墩裂縫深處,像是被刻意掩埋的真相。我撈起它時,河水忽然翻湧,仿佛整條河都在抗拒它的重見天光。可我還是打開了它。一頁頁翻過,那些歪斜的字跡如同亡魂的低語,拚湊出一段被遺忘的規則——一段關於死亡、執念與解脫的殘酷篩選。
原來,“詭異的公交車”從來不是詛咒。
它是審判。
每一個死於309路事故的亡魂,都會在午夜登上這輛不存在於現實的公交車。它從橋頭出發,穿過七站荒涼的站點,每一站都是一道試煉。第一站,你是否還記得自己的名字?第二站,你是否還記得為何而死?第三站,你是否還牽掛人間的親人?第四站,你是否仍怨恨命運不公?第五站,你是否願意放下執念?第六站,你是否敢於麵對死亡的真相?而第七戰——你是否,真正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
完成全程的人,會被選中成為新的司機,穿著黑雨衣,沉默地駕駛著這輛永夜之車,接引下一個迷失的靈魂。他們不是幽靈,而是被執念反噬的守門人,永遠困在輪回的軌道上,無法安息。
而那些中途下車、或在途中驚醒逃走的人,會被河水吞噬,沉入橋底的深淵。那裏堆滿了鏽蝕的車牌、破碎的眼鏡、褪色的學生證,還有無數雙朝上空伸展的手骨。他們不甘心,他們還想回去,可死亡不容反悔。河底是他們的牢籠,是執念的墳場。
唯有在第七站主動下車的人,才能真正踏上“歸途”。
他們走向荒地深處,穿過枯死的槐樹林,踏過結霜的石階,最終抵達那塊無名石碑。碑麵光滑如鏡,映不出人影,卻能感知靈魂的重量。你隻需用指尖寫下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如同在生死簿上簽下最後一筆。
然後閉眼。
風會起,霧會散,石碑會裂開一道縫隙,光從地底湧出,溫柔地將你包裹。那一刻,你不再是亡魂,不再是執念的殘影,而是終於被接納的死者。你歸去了——不是回到人間,而是回歸虛無,回歸安寧。
而那個我一直以為是幽靈的黑雨衣人……他不是司機,也不是沉河者。
他是唯一一個,在二十年前的那場暴雨夜,於第七站下車的人。
他叫陳默,是當年309路的實習司機。那晚,暴雨傾盆,橋麵打滑,一輛貨車失控衝入對向車道。他為了避開一群放學的學生,猛打方向盤,車衝出護欄,墜入河中。全車十七人,無一生還。
他的亡魂登上了那輛詭異的公交車。他一路沉默,聽著廣播報站,看著窗外幻影。他沒有掙紮,沒有哭喊,也沒有試圖逃走。他在第七站推開車門,走入荒地,走向石碑,寫下“陳默”二字,然後閉上了眼。
他不是幽靈。
他是“已安息者”。
他的名字,早已從生死簿上抹去。他不再屬於陰陽兩界,而是徹底解脫。可他的存在,卻成了後來無數亡魂口中的“黑雨衣人”——一個被誤解的傳說,一個被恐懼的符號。人們說他索命,說他引誘乘客跳河,說他是詛咒的化身。可真相是,他隻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正完成旅程的人。
我顫抖著翻開日誌的最後一頁,發現原本空白的紙麵上,竟浮現出幾行新字——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刻入紙中:
“若你看到此日誌,請記住: 不要成為司機,不要沉入河底, 在第七站下車,走向石碑, 寫下你的名字,然後閉眼。 歸途,不在終點,而在告別。”
字跡陌生,卻與我的筆觸隱隱相似。我忽然明白——這是未來的我,寫給現在的我。
我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支斷了筆尖的鋼筆,那是我生前最愛用的那支。我在日誌末頁,鄭重寫下新的規則。不是為了警示他人,而是為了確認自己的選擇。
我不能再做乘客,也不能成為司機。
我要在第七站下車。
我合上日誌,鐵盒重新鎖緊。我站在橋邊,望著漆黑的河麵,將它輕輕拋下。它沉得極快,仿佛被河底的某隻手急切地拽入深淵。水波蕩開一圈圈漣漪,隨即歸於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抬頭時,天邊泛起一絲灰白。烏雲裂開一道縫隙,第一縷晨光如刀鋒般刺破夜幕,灑在濕漉漉的橋麵上。那光並不溫暖,卻帶著一種肅穆的潔靜,像是天地在為某個靈魂的離去而默哀。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熟悉的引擎聲。
309路公交車,再次從橋的另一端緩緩駛來。
車燈明亮,穿透晨霧,像一雙清醒的眼睛。車身漆黑,車牌模糊,車窗內影影綽綽,似乎坐滿了人。可我知道,那都是新來的亡魂,是昨夜剛剛死去的乘客,正被接引進入這場永恒的試煉。
車緩緩停在我麵前。
車門“嗤”地一聲打開,空蕩蕩的駕駛座上,黑衣衣人的位置依舊空著。司機——那個我曾以為是陳默的影子——緩緩轉過頭。他的臉在陰影中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映不出光。
他在等我上車。
可我沒有動。
我站在橋邊,看著車門緩緩關閉,看著309路再次啟動,駛向下一個站點。它的尾燈在晨光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霧的盡頭。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它。
因為今晚,我不再是乘客。
當第七站的鈴聲響起時,我會推開車門,走入荒地,走向那塊石碑。我會用指尖觸碰冰冷的碑麵,一筆一劃寫下“林晚”二字。然後,我會閉上眼。
風會來,光會起,我會聽見母親在童年喚我回家的聲音,會看見父親在陽台上晾曬的襯衫隨風輕揚,會聞到街角那家老麵館的蔥油香。那些記憶不再是枷鎖,而是告別的禮物。
歸途,不在終點,而在告別。
我不再恐懼死亡,因為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安息,不是回到人間,而是放下人間。
河麵徹底平靜,晨光灑滿橋頭。
而我,靜靜等待著下一個午夜的到來。
那時,我將完成旅程,成為第一個寫下規則,卻不再被規則束縛的靈魂。
309路仍在運行,但它的詛咒,已被終結。
至少,對我而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