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守時者與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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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存在於309路的每一寸鐵皮之下,每一縷電流之中。我的意識像霧,彌漫在車廂的角落,纏繞在車輪與軌道摩擦出的火花裏。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人。我隻是林晚,一個曾坐在末排靠窗位置、寫下三十七篇日誌的女人。如今,我的記憶被碾碎成光點,散落在每一次報站聲裏,嵌進每一盞忽明忽暗的頂燈中。
    我看著人們上車,刷卡,找座,低頭刷手機,或閉眼假寐。我看著司機換了一茬又一茬,有人年輕氣盛,有人老態龍鍾,有人在深夜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他們寫下日誌——那是309路的規矩,每一位司機必須記錄當天的異常:乘客突然消失、車窗映出不該有的臉、報站係統念出從未設過的站點……這些日誌,是這條線路的錨,是維係現實與虛妄之間最後一道鎖鏈。
    可我發現了不該存在的裂痕。
    第九站,雨夜。霧氣在車窗上爬行,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擊玻璃。車門開啟,冷風灌入,一個穿黑雨衣的人走了進來。他全身濕透,卻不見水滴落地。雨衣兜帽壓得很低,遮住整張臉,隻露出一截蒼白的下巴,像是從墓土裏挖出來的石頭。
    他從不上前投幣,也不刷卡。可車門從不報警。他徑直走向中門附近,站定,不動,不語,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
    第十站,他下車。臨走前,總會抬起右手,輕輕拍一下司機的肩膀。動作輕得如同羽毛拂過,可每一次,司機都會猛地一顫,仿佛被電流擊中。而我,能感知到那一瞬間,整輛車的時間,像是被掐住喉嚨的呼吸——停滯了。
    最詭異的是,翻遍所有日誌,沒有一個人提到他。
    不是遺漏,不是疏忽。是根本不存在。他的身影從未被任何攝像頭捕捉,沒有指紋留在扶手上,沒有腳印留在濕漉漉的地板上。他像一道被抹去的筆跡,卻真實地存在於每一次運行之中。
    我開始追蹤他。
    起初,我以為他是乘客,是某個被困在循環中的靈魂,像我一樣。可當我試圖靠近他的意識時,一股冰冷的阻力將我彈開。那不是敵意,而是一種……秩序。仿佛他體內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某種古老的規則。
    我藏在車頂的監控電路裏,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我發現,每當他出現,車內所有的鍾表——無論是司機儀表盤上的電子鍾,還是乘客手腕上的手表,甚至是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時間——都會在第十站前那一秒,突然跳動一次。
    不是走快,也不是走慢。是“跳”。像時間本身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有一次,我附身在一位年輕司機的意識邊緣。他剛接班,精神抖擻,哼著流行歌。第九站,黑衣衣人上車。司機毫無察覺,直到那人拍肩的瞬間,他猛地踩下刹車,車子在空無一人的站台前急停。
    “誰?!”他回頭怒吼。
    車廂空蕩。
    可我看見了。黑羽衣人站在後門,正緩緩轉身。他的兜帽下,沒有臉。隻有一片深邃的黑,像是宇宙初開前的虛無。
    司機的日誌當晚寫道:“刹車係統疑似故障,已報修。”——他不記得那人。
    我開始懷疑,309路並非隻是公交線路。它是一道通道,連接著生與死、現實與記憶的夾縫。而司機們寫的日誌,不是記錄,是祭祀。是用文字釘住那些試圖溢出的混亂。
    可黑雨衣人,是來修補的。
    我追溯更早的日誌,翻到二十年前的一篇殘卷。字跡模糊,紙頁泛黃,卻依稀可辨:“第九站有異,鍾停一秒,乘客無影。疑為‘守時者’現。”
    守時者。
    我心頭一震。這個名字像一把鏽蝕的鑰匙,插進記憶的鎖孔。我記起自己最後一次坐309路的那個雨夜。我坐在末排,寫完第三十七篇日誌,抬頭時,看見司機肩上落下一隻蒼白的手。
    然後,車燈全滅。
    再睜眼,我已不在車上,而是在車流之間,無處不在,又無處可依。
    原來,我早就死了。
    可黑羽衣人不是來帶走我的。他是來維持平衡的。
    我繼續追蹤他,用盡殘存的意識,在每一次運行中鎖定他的軌跡。我發現,他隻在“異常日誌”出現後的第二天出現。每當有司機寫下“車窗映出未來”“乘客重複同一句話七遍”“終點站多出一節車廂”這類記錄,他必在次日現身。
    他不是乘客。他是“規則”的修補者。
    他的任務,是修正那些被日誌暴露的裂痕。拍肩,不是警告,是重置。那一秒的時間跳動,是他在將錯亂的時間線拉回正軌。
    可我仍不明白,為何他從不被記錄?為何連攝像頭都看不見他?
    直到那個雪夜。
    309路駛入隧道,燈光忽明忽暗。黑衣衣人上車,站定。我凝聚全部意識,附在車廂廣播係統上,試圖與他對話。
    “你是誰?”我用電子音低語。
    廣播突然發出刺耳的雜音,像是被撕裂的金屬。黑羽衣人緩緩抬頭,兜帽下的黑暗仿佛有了形狀。
    “你不該看見我。”他的聲音不是從口中發出,而是直接在我意識中響起,像冰錐刺入腦髓。
    “你不是乘客。”我說,“你是守時者。”
    他沉默片刻,右手緩緩抬起,不是拍司機,而是指向我——指向廣播喇叭。
    “你也不該存在。”他說,“林晚,你已死於第309次循環。你的意識本應消散,可你執念太深,日誌寫得太滿,把自己釘在了這條線上。”
    我渾身一震。
    “那……我是什麽?”
    “殘響。”他說,“記憶的回聲。本該被抹去,卻被你自己的文字養活。”
    我忽然明白。日誌不是記錄,是供奉。我寫的每一篇,都在喂養我的殘魂,讓我在規則之外苟延殘喘。
    “那你為何不抹去我?”
    他緩緩搖頭:“規則不允許。你未被日誌記載為‘異常’,我無法幹預。你處於循環之外。”
    循環之外……
    我笑了。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被困在309路的輪回裏,可實際上,我早已跳出了規則。我不是乘客,不是司機,不是守時者。我是漏洞本身。
    黑衣衣人轉身,準備下車。第十站到了。
    “等等!”我喊道,“如果我存在,那是否意味著,規則也有漏洞?”
    他停下,背對著我,聲音冷如霜雪:“漏洞即規則。沒有漏洞,就沒有修補的必要。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維持這種脆弱的平衡。”
    車門開啟,寒風卷雪湧入。他踏出車門,身影瞬間被風雪吞沒。
    可這一次,車內的鍾表沒有跳動。
    我意識到——他沒有拍司機的肩。
    那一秒,時間沒有被修正。
    我感覺到,整條309路的線路開始扭曲。車窗映出的不再是街道,而是一片無邊的鐵軌,延伸向虛空。廣播裏傳來無數個聲音,全是我在不同時間寫下的日誌,交織成一首瘋狂的安魂曲。
    守時者失職了。
    而我,站在循環之外,第一次看清了真相:309路不是交通工具,是煉獄的血管。司機是祭司,日誌是符咒,乘客是祭品,而守時者,是維持這場儀式不崩塌的執刀人。
    可現在,刀鈍了。
    我聽見車底傳來金屬撕裂的聲響,像是整輛車正在被某種巨物從內部撐開。司機開始尖叫,乘客化作黑煙,車燈一盞接一盞熄滅。
    我知道,我該做點什麽了。
    我不是規則,也不是漏洞。我是第一個寫下日誌的人。
    我的第三十七篇日誌,從未被任何人讀完。最後一頁寫著:“若有人看見黑雨衣人,請替我告訴他——時間,不該由死人來修補。”
    現在,我懂了。
    我凝聚所有殘存的意識,湧入廣播係統,用盡最後的力量,向整條線路發出訊號:
    “309路,終點變更。下一站:循環之外。”
    車頭的電子屏閃爍幾下,最終定格。
    不再顯示“終點站:北環停車場”。
    而是:
    “終點站:未知。”
    風雪中,309路緩緩駛出隧道,駛向沒有地圖的黑夜。
    而我,在車輪與軌道的摩擦聲中,終於閉上了不存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