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名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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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駕駛座上,手心沁出冷汗,像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從背後輕輕掐住喉嚨。雨還在下,不是傾盆,而是那種細密、綿長、仿佛永遠不會停的冷雨,敲在車頂上,像誰在用指甲輕輕叩擊。車燈照不透前方的霧,隻能勉強勾勒出道路的輪廓,像一條被遺忘在荒野中的舊繩索,蜿蜒向未知的深處。
    我翻開了那本舊得發黃的行車日誌。皮革封麵已經開裂,邊角卷起,像是被無數隻手反複摩挲過,又像是被某種潮濕的呼吸浸潤過。這是我的車,一輛老舊的黑色捷達,三年前買的,從那以後,我每天都在開它,從城市東頭到西頭,從清晨到深夜。可我……真的從三年前就開始開了嗎?
    日誌的最後一頁,墨跡未幹,字跡歪斜,像被顫抖的手寫下的遺言:
    “第七位乘客,是你自己。”
    我盯著那行字,心髒猛地一縮。第七位?我什麽時候載過七個人?我努力回想,卻隻記得模糊的麵孔,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有人低著頭不說話,有人盯著我後視鏡裏的臉,嘴角微微上揚。可他們的名字,一個都想不起來。
    我翻到前一頁,想看看前麵的記錄。可就在那一瞬,我的呼吸停滯了。
    那頁紙上,原本空白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行字。墨色深黑,筆鋒淩厲,每一個字都像刻進紙裏的刀痕:
    “林知遠,已抵達。”
    林知遠。
    這三個字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進我記憶的鎖孔,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渾身一震,眼前驟然閃過一片血紅——不是幻覺,是記憶。三年前的雨夜,同樣的雨,同樣的霧,我站在橋邊,手裏攥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你該下車了。”
    那時,我叫林知遠。
    我記得那天,我剛值完夜班,從醫院出來。我是精神科的實習醫生,負責記錄患者的夢境。那天晚上,一個病人反複說著同一句話:“名字不能丟,丟了,魂就回不去了。”我笑他迷信,可他說完這句話後,突然盯著我,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
    “你……你也快沒了。”他喃喃道。
    我沒在意,隻當是病情發作。可第二天,他死了,死因不明,屍體被家屬迅速火化。而我,從那天起,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我坐在駕駛座上,車裏空無一人,可後視鏡裏,總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穿著白大褂,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再後來,我辭職了,買了這輛車,成了一名夜班網約車司機。我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的,隻記得每次接單,係統顯示的乘客信息都模糊不清,名字是亂碼,頭像是灰影。可我還是接,仿佛被某種力量驅使著,每天淩晨兩點到五點,穿梭在城市最寂靜的街道。
    我從未懷疑過自己是誰。
    直到現在。
    我顫抖著手指,翻回日誌的前幾頁。那些本該是乘客記錄的頁麵,此刻卻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個,都像是用血寫成的:
    “張小雨,已抵達。”
    “王建國,已抵達。”
    “李婉清,已抵達。”
    “陳默,已抵達。”
    “周子昂,已抵達。”
    “蘇月,已抵達。”
    第六位。
    而第七位,是我自己。
    我猛地抬頭看向後視鏡。
    鏡中,我的臉蒼白如紙,可在我身後,副駕駛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
    他穿著白大褂,低著頭,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手裏拿著一本和我一模一樣的行車日誌。他緩緩翻開,抬起臉——
    那是我。
    不,那是林知遠。
    他的嘴角咧開,露出一個不屬於人類的笑容:“你終於來了。”
    我想要尖叫,可喉嚨像被什麽堵住,發不出聲音。車窗外的雨忽然停了,霧卻更濃了,濃得像凝固的牛奶,把整輛車包裹其中。我低頭再看日誌,發現那行“林知遠,已抵達”的字跡,正在緩緩滲出血來,順著紙麵蜿蜒而下,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溫熱,腥甜。
    我突然明白了。
    這輛車,不是載客的工具。
    它是渡船。
    而我,不是司機。
    我是第七個乘客。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道鎖。每一聲“已抵達”,都是一次放行。當名字被寫下,人就不再是人,而是被名字困住的魂。我曾以為“陳默”是我的新生活,是我的逃離,是我的重生。可實際上,那是別人的名字,是上一個“我”留下的空殼。
    真正的我,從未離開過那個雨夜的橋。
    林知遠沒有跳下去,但他也沒能回來。他的名字被抹去,他的身份被替換,他的記憶被層層封印。而“陳默”隻是這輛車選中的下一個執掌者——一個暫時的容器,一個行走的墓碑。
    後座上的“我”緩緩站起身,白大褂下擺滴著水,一步一步走向駕駛座。我沒有反抗,也無法反抗。我知道,當我寫下“第七位乘客,是你自己”時,命運就已經閉環。
    他坐進駕駛座,拿起日誌,在最後一頁,用我的筆跡寫下:
    “第八位乘客,正在等待。”
    然後,他轉過頭,對我微笑:“輪到你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緩緩起身,走向後座。車門自動打開,外麵的霧中,站著一個人影,穿著病號服,手裏攥著一張紙條,臉上寫滿恐懼與期待。
    我輕聲說:“上車吧,我帶你去目的地。”
    車門關上,引擎啟動。
    雨,又開始下了。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雙手正在變得透明,像霧一樣,一點點消散。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陳默,也不再是林知遠。我隻是一個名字的殘響,一段被遺忘的旅程,一個在行車日誌上,永遠無法抵達的終點。
    而那本日誌,會繼續被傳下去。
    下一個司機,會翻開它,看到那行字:
    “第七位乘客,是你自己。”
    然後,他也會想起,自己曾經叫什麽名字。
    可那時,已經太遲了。
    名字是有重量的。
    輕如鴻毛的名字,屬於活人。
    重如鉛石的名字,屬於死魂。
    而我的名字,早已沉入河底,被水草纏繞,被泥沙掩埋,再也無法浮出水麵。
    可它還在呼喚我。
    在每一個雨夜,在每一盞昏黃的路燈下,在每一次乘客上車時,它都在低語:
    “回來吧,林知遠。”
    “你還沒下車。”
    “你永遠,都到不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