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針，密密地紮在車窗上，發出細碎而持續的劈啪聲。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早已沁出冷汗，指尖微微發麻。雨刷器左右擺動，像是某種機械的節拍器，在這無邊的黑暗裏劃出短暫的視野。車燈照亮前方濕漉漉的柏油路，映出幾片被風吹起的破舊紅布，在路邊的枯樹間飄蕩，像招魂的幡。
    我已經在這條山路上開了將近兩個小時。導航早在三十公裏前就失去了信號，手機也隻剩下一格電。這條路我從未來過，可不知為何，它卻莫名熟悉——仿佛在某個夢裏，我曾無數次駛過這片荒涼。
    就在我準備調頭時，副駕駛的門“哢噠”一聲，自己打開了。
    我猛地踩下刹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麵上打滑，車身劇烈晃動。我喘著氣回頭，心髒幾乎要撞出胸腔——那黑裙女子，又出現了。
    她靜靜地坐在副駕，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兩側，黑色的裙擺垂落在座椅上，邊緣似乎還滴著水。她低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恭敬得近乎詭異。我沒有動，也不敢動，隻是死死盯著她，喉嚨發緊，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她緩緩抬起頭。
    那一瞬間，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她的臉上沒有五官。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整張臉是一片平滑的、慘白的皮膚，像是被什麽人用刀刮去過一般。而在她的額頭上，貼著一張泛黃的車票，邊緣微微卷起，上麵用墨水寫著編號：“0007”。
    雨水順著車窗滑落，車內卻靜得可怕。連空調的嗡鳴都消失了。
    “你父親……”她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極深的水底傳來，帶著層層疊疊的回響，仿佛有無數人同時在低語，“沒讓我們下車。”
    我猛地一顫，手指幾乎要捏碎方向盤。“你……你說什麽？”
    她沒有回答，隻是緩緩抬起手，指向車後視鏡。我下意識地看去——鏡中，後排座位上竟坐滿了人。
    一個個模糊的身影，穿著舊式的製服，麵無表情，目光空洞。他們全都低著頭，手中握著一張同樣的車票，編號各異，卻都泛著詭異的黃。最靠近我的那個，是個穿紅布裙的小女孩，臉上也貼著車票，但她的一隻眼睛卻從皮肉下緩緩睜開，直勾勾地盯著我。
    “所以……”黑裙女子繼續說，聲音更輕了，卻更清晰，“我們，隻能等接班人。”
    “接班人？”我聲音發抖，“什麽意思？我父親……他到底是誰？”
    她緩緩轉過頭，那張無臉的麵孔正對著我。“你不知道嗎？”她的聲音忽然變了，不再是水底的回響，而是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嗓音，低沉、疲憊，帶著一絲熟悉——那是我父親的聲音。
    “小川……你不該開這條路的。”
    我渾身一震，幾乎要尖叫出聲。“爸？！”
    “二十年前，我是這班車的司機。”那聲音繼續說，仿佛在回憶，“那天夜裏，也是這樣的雨。我載著他們去往終點站……可到了站，他們不肯下車。我說開門了，走吧，可沒人動。我一個一個去拉，可他們的手……是冷的，像鐵一樣僵。”
    我死死咬住嘴唇，強迫自己冷靜。“然後呢？”
    “然後……我逃了。”那聲音低下去，帶著深深的悔恨，“我把車停在山腰，鎖上車門，跑了。我以為……隻要我不再開，就沒事了。可他們一直在等。等一個願意接替我的人。”
    “所以你是……”
    “我是第一個逃掉的司機。”黑裙女子開口，聲音又變回那水底的低語，“而你父親，是第二個。”
    我腦中轟然炸開。記憶深處，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突然浮現——“別走那條路……車不會停的……”
    原來他不是在說胡話。
    “你們……想要我做什麽？”我聲音幾乎聽不見。
    “接過方向盤。”她緩緩抬起手，指向我，“接過0007號班次。今晚，它該發車了。”
    “不！”我猛地踩下油門，車子如離弦之箭般衝出，輪胎在泥水中打滑，車身劇烈搖晃。後視鏡裏，那小女孩的臉貼在玻璃上，嘴角咧開，無聲地笑著。
    可無論我怎麽開，前方的路始終沒有盡頭。山路盤旋而上，又盤旋而下，路邊的紅布越來越多，像無數招魂的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儀表盤上的時間停在了2359，不再跳動。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我顫抖著拿出來，屏幕亮起——是一條短信，發件人顯示“未知號碼”，內容隻有四個字：
    車已到站。
    我抬頭，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破舊的車站。站牌歪斜，油漆剝落，上麵寫著：“0007終點站”。
    車燈照亮站台，那裏站著幾個人影，全都低著頭，手中握著車票。最前麵的，是個穿黑裙的女子，臉上貼著編號“0006”——那是我父親曾經的編號。
    我明白了。
    這輛車，從不會真正到達終點。它隻會不斷循環，載著那些無法下車的靈魂，在雨夜裏來回行駛。而司機，一旦接手，就再也不能離開。
    我緩緩鬆開油門，車子滑行至站台前停下。
    車門自動打開。
    冷風灌入，帶著腐朽的氣息。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掌心已多了一張泛黃的車票，編號“0007”。
    黑裙女子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她的動作竟帶著一絲憐憫。
    “歡迎上車。”她說。
    我望著後視鏡，後排的乘客們正一個個站起，緩緩走向車門。那個紅布裙的小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微揚，然後消失在雨幕中。
    車燈熄滅。
    雨還在下。
    我緩緩握住方向盤，指尖冰涼。
    下一班，該我發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