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鏡中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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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針,密密地紮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左右擺動,發出單調而疲憊的“吱呀”聲。老陳握著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山路蜿蜒,兩側是深不見底的黑林,樹影在車燈前扭曲成鬼魅般的輪廓,仿佛隨時會撲出來攫住這輛孤零零的破舊麵包車。
他剛從城郊殯儀館值完夜班回來。殯儀館在半山腰,平日裏就冷清得瘮人,今晚更是詭異——本該停放在冷藏櫃裏的三具溺亡者屍體,竟在交接時莫名失蹤。監控畫麵模糊不清,隻拍到一團水汽彌漫的影子從停屍房門口緩緩滑過,像被什麽無形之物拖走。
老陳本不想多管,可那三具屍體,都是三天前在河灣打撈上來的,死狀一致:眼眶空洞,嘴唇發青,指甲縫裏塞滿淤泥與水草。更讓他心驚的是,其中一具,竟與他十年前溺亡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他不敢細想,隻想快點回家,洗個熱水澡,把這身陰冷的殯儀館氣味衝幹淨。可車子剛駛下盤山公路,後視鏡裏卻忽然多了幾個人影。
老陳心頭一跳,以為是自己太累出現幻覺。他眨了眨眼,又仔細看去——後座,坐滿了人。
濕漉漉的,渾身滴水,衣服緊貼皮膚,像剛從河底撈上來。他們頭發貼在臉上,眼眶深陷,黑洞洞的,沒有瞳孔。嘴唇泛著死氣的青紫色,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笑,又像是被水泡脹後的僵硬扭曲。他們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卻齊刷刷地望著他——透過那後視鏡,目光如冰錐刺入他的脊背。
“誰……誰在那兒?”老陳聲音發顫,喉嚨幹澀。
沒有人回答。隻有雨水敲打車頂的“劈啪”聲,和車內空調低沉的嗡鳴。
他猛踩刹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麵上打滑,車身劇烈晃動,最終“嘎——”地一聲停在路邊。他喘著粗氣,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浸濕了衣領。他猛地回頭——
後座空無一人。
隻有幾灘積水,在昏黃的頂燈下泛著幽幽的光。座椅濕漉漉的,像是剛被人坐過,水珠正順著皮革縫隙緩緩滲出。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他喃喃自語,手指顫抖地摸上額頭。
可就在這時,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尖不知何時已泛起一層死灰般的青色,像是被凍傷,又像是中毒。他猛地掀開指甲,隻見指甲縫裏,竟滲出一絲絲渾濁的河水,帶著淡淡的腐臭味,混著細小的水草纖維,緩緩流出。
“不……不可能!”他驚叫出聲,猛地甩手,像是要甩掉那詭異的液體。
可那青色,正沿著他的手指,緩緩向上蔓延。
他慌亂地發動車子,想盡快回家。可車子剛啟動,後視鏡裏又出現了那幾具屍體——他們依舊濕漉漉地坐著,依舊靜靜望著他。其中一人,緩緩抬起了手,指向他的方向。
老陳的心髒幾乎停跳。
“你們……想要什麽?”他嘶啞著嗓子問。
這一次,其中一具屍體開口了。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模糊、滯澀,帶著氣泡破裂的“咕嚕”聲:
“……還……我們……回去……”
“還你們什麽?你們是誰?”老陳幾乎是在吼。
“……你不記得了……”另一具屍體緩緩轉頭,空洞的眼眶直視著他,“……那天晚上……你也在……河……邊……”
老陳的呼吸驟然停滯。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十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和妻子吵架,她哭著跑出家門,衝向河邊。他追出去,卻在橋上被人攔住——是幾個混混,醉醺醺地要他買煙。他爭執間,回頭已不見妻子身影。等他衝到河邊,隻看到河麵漂浮著一縷長發,和一隻繡著紅梅的布鞋。
他報了警,警方搜尋三天,最終在下遊打撈起一具女屍。他不敢認,隻簽了認領書。可現在……這些屍體,為何說他也“在河邊”?
“我……我沒推她……”老陳聲音發抖,“我……我隻是……沒來得及……”
“你看見了。”那具屍體緩緩說,“你看見她落水……可你……沒有救……你……怕惹麻煩……你……轉身走了……”
老陳如遭雷擊,渾身顫抖。
是的。他看見了。他在橋頭,親眼看到妻子滑倒,墜入湍急的河水。可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怕下水救不了人,反把自己搭進去;他怕惹上麻煩,被當成凶手。於是,他退了,躲進路邊的電話亭,假裝剛到現場。
他以為沒人知道。可原來……河水記得。
“你們……不是溺亡者……”老陳忽然明白了,“你們……是‘執念’……是那些……被河水吞噬的靈魂……在等一個交代……”
“……我們等了十年。”屍體們齊聲低語,聲音如風過墓碑,“……你逃了十年……可河水……帶不走罪……隻會……沉澱……發酵……”
老陳猛地踩油門,車子如離弦之箭衝出。他不敢再看後視鏡,可那低語聲卻在車內回蕩,越來越響:
“……回來……回來……回來……”
青色已蔓延至他的手腕,皮膚下仿佛有細小的水草在蠕動。他感到四肢沉重,呼吸困難,仿佛肺裏灌滿了河水。
車子終於衝進城區,街道空無一人。他衝進家門,反鎖,開燈,衝進浴室,瘋狂地搓洗雙手。可那青色紋路卻如藤蔓般爬上手臂,指甲縫裏的河水越流越多,甚至帶著微弱的魚腥味。
他癱坐在地,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自己,臉色青灰,眼眶深陷,嘴唇發紫。而鏡中他的身後,站著三具濕漉漉的屍體,正緩緩抬起手,搭上他的肩膀。
“……你逃不掉的……”鏡中的“他”開口了,聲音卻是那三具屍體的合音,“……你也是……河的一部分……”
老陳想尖叫,卻發不出聲。他感到身體在下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拖入深淵。浴室的地板開始滲水,水位緩緩上升,混著泥沙與水草,泛著幽綠的光。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腳已化作青灰色的浮屍,指甲縫裏,爬出細小的河螺。
窗外,雨仍未停。遠處河灣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像是女人在哭,又像是水波在低語。
第二天清晨,警察在河邊發現了那輛廢棄的麵包車。車內空無一人,隻有座椅上積著一灘渾濁的水,水底沉著一隻繡著紅梅的布鞋。
而老陳,從此失蹤。
殯儀館的同事說,他最近總在夜裏喃喃自語:“河水……帶不走罪……隻會……沉澱……”
沒人知道,那夜之後,老陳是否真的回到了河底——與那些他未能拯救的靈魂,一同沉入永恒的黑暗。
唯有每逢雨夜,那輛破舊的麵包車還會出現在盤山公路的監控畫麵中。車內,後視鏡裏,總能看到幾個濕漉漉的人影,靜靜坐著,望著前方。
而駕駛座上,永遠是一個青灰色麵孔的男人,手握方向盤,眼神空洞,仿佛正駛向一條永不抵達的歸途。
河水靜靜流淌,帶走了太多秘密。可有些罪,沉得再深,也會在某個雨夜,浮出水麵。
